寂寞星星歌舞厅by姜可是
姜可是  发于:2025年0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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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农听着那头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沾带着太平洋潮暖的水汽,把齐农的耳朵烘得热热的,于是手心也跟着热起来。他好像又变回了十六岁的时候面对陈期紧张又局促的自己。他吞了下口水,才说:“你,不要生病。”
陈期在那头愣了一下,哈哈笑着说:“我好得很。”齐农低头,跟着笑起来。
陈迦行忽然撞了一下齐农的背脊。齐农转回头,陈迦行举起一张自己一两岁的时候拍的光屁股照,用唇形说,这是小屁孩。
齐农拿食指抵了下陈迦行的脸。陈迦行抓住齐农的手指不放。陈期在那头匆匆说:“先挂了,我要去赶车...”
听筒里剩下一串干净的忙音。齐农还抓着听筒,喃喃重复了一句:“我好得很。”
那次以后,陈期偶尔也会打电话到齐农家里。他从裴娜那里听说了,陈迦行在河流镇读书的事情。
除夕夜那天,陈期打电话来的时候,是齐建铭先接的。他喂喂地说:“家里现在有点吵,不太听得清,请问是谁啊?”
陈期也捂着耳朵说:“叔,是我啊。”
齐建铭又问了声:“谁?”
午后,裴娜带着陈迦行坐车赶到了河流镇打算一起过除夕。陈迦行穿着套红色棉袄套装,戴了顶牛仔宽檐帽,进屋先冲进厨房在齐农背上打了两拳。齐农转头把他捞起来,扔到了客厅沙发上。陈迦行嘻嘻笑着跳起来。
“寂寞芳心”日场结束之后,舞厅暂时关门歇业了。刘博览把独身一人过节的许均仪也带了过来。陈迦行叉腰,把他们拦在门口问道:“你们给小朋友准备红包了吗?”
许均仪啊啊地点点头,表示准备了。
刘博览冲齐农喊道:“他怎么那么厚脸皮啊!”裴娜和齐建铭都笑了。
河流镇的乡俗是很早就会祭祖吃年夜饭。五点多钟,吃完饭的丸子和镇上牛肉铺老板的儿子牛肉粒就跑来找陈迦行出去放鞭炮。
整个客厅里于是闹哄哄的,每个人都在说着自己想说的话。连许均仪都在忙着替齐农传菜,又坐下来,让丸子玩他的头发。
陈期在电话那头听到热闹的人声,小声说了声:“新年快乐。”然后挂断了电话。
齐农看了眼把听筒放回去的齐建铭,说:“老头,洗手吃饭了。”齐建铭哦了声。
这场除夕,齐农起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得做一大桌人的饭。吃过饭又给大家准备果盘。陈迦行还一直揪着他的袖子问:“齐农,你去不去和我们放烟花?齐农,去放烟花...”
齐农指着他警告道:“闭上你的嘴,自己到楼下空地放烟花。”他后来不放心三个孩子自己玩鞭炮烟花,还是下了楼。
陈迦行举着两根烟花棒绕着他转来转去。刘博览点了一把递给许均仪,笑着大声和他说:“玩过这个吗?这个很漂亮。”。远处炸开新年的鞭炮声。齐农恍然想到,自从妈妈因为误吸性肺炎辞世之后,这可能是他和齐建铭过过最热闹的除夕夜。裴娜有点喝醉了,正推着齐建铭坐在阳台上说胡话。
齐建铭耐心又敷衍地听她胡扯。鹦鹉忍不住冲她叫道:“真行,真行。”
陈迦行把自己绕晕了,傻笑着撞进了齐农怀里。齐农的胃都被他撞痛了。
许均仪看着手里的烟花棒。他又想起和大姐对坐着吃豇豆凉粉的夜晚。时间如雾。大姐点着筷子,和他说:“你记住一句话‘没有更好的生活’。”
许均仪叹了口气,笑着朝空气点点头。

第14章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五)
年后的春天,陈期再打电话来的时候,陈迦行刚和齐农吵完架,蹲到阳台上,把自己卡在齐建铭的两盆盆栽中间生闷气。
齐农叫他听电话,他就当没听见。齐农靠在墙边,握着听筒和电话那头的陈期说:“这小鬼越来越难弄了。”
四月天气回暖,镇小破天荒这次春游是要带这群小豆丁去省城动物园,可以有家长陪同名额。陈迦行第一个举手给齐农报了名。他兴冲冲跑回家,冲进厨房间拽着齐农的T恤袖子哇啦啦讲了一通。
齐农那会儿正在切春笋,被他晃得把刀拍在了砧板上,转头说:“谁有那个空陪你去春游,我不要干活赚钱啊。”
陈迦行在他胳膊上捶了一拳。齐农在他头上打了一下。然后陈迦行就气鼓鼓地跑到了阳台上,蹲在那里不肯吃饭,也不和齐农说话了。
齐农和齐建铭在餐桌边看着他。齐建铭半叹了口气,说:“小孩可能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去玩。你去劝劝,不要不吃饭...”
齐农打断他说:“吃你的。我最近是太给他脸了。什么事情都要答应他啊。”
陈迦行可能是听见了齐农说话,忽然转回头,隔着玻璃推拉门大喊:“我讨厌你!”
齐农边舀着春笋毛豆汤边说:“谢谢。”
陈期在那头听得笑了出来。齐农想想也笑了。他转着一把红色的打火机,犹疑了片刻,问陈期:“你最近怎么样?”
陈期说老样子。他走线进去之后曾经被关过一个多月,纽约的朋友给做担保,放出来之后拿到了工卡,现在在一间四川饭店打工。有一天他搭地铁去长岛市,列车越过大桥之后,重新开入地底。他突然在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左手的食指中指关节上勒着一个又沉又湿的红色塑料袋,穿一件脏兮兮的polo领工作服,眼神困倦疲惫。他低下了头,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陈期描述得很客观,好像是他在地铁上看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亚裔。他和齐农说:“留在省城也很好。”
齐农笑了笑。他想陈期应该知道,他是因为别无选择。
齐建铭在房间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齐农匆匆说了声:“我让小卷毛过来听电话...”
陈迦行不情不愿地从阳台边过来,踮脚拿起了听筒。他声音闷闷地“喂”了一声。陈期笑说:“小子,我给你寄了游戏机回来,还买了个夜光手表给你...”
陈迦行咧嘴笑了。他搅着听筒线,眼睛看着客厅那一端,齐农端着水杯走进齐建铭房间。过一会儿,齐农推齐建铭出来,推到阳台上,让他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他自己撑手靠在阳台窗边,也看起了车站街底下一丛一丛柿红色的野杜鹃。这是又一年春天。
下周一的下午,老师站在动物园里对四年级的哥哥姐姐说,这是又一年的春天。他们需要留心观察,这周要完成一篇名为“春天的动物园”的记叙文。
陈迦行拿手指点着玻璃,玻璃围栏里面是小浣熊。他想起爸爸在前几天的电话最后嘱咐他:“齐农哥哥很忙,你理解理解他?”
陈迦行在“寂寞芳心”、在河流镇可以听到许多人对齐农的说法。陈期说他不善言辞、善良、要照顾许多事。舞厅的阿姨们会说齐农自己还是个毛没长齐脾气说来就来的小孩。学校旁边小卖部的老板,和其他人在店里打麻将的时候可能看到陈迦行了,忽然就说起了齐农。他叼支烟,说齐农和喜妹的事大家都知道的伐,养小白脸么。喜妹的钱本来就是东骗西骗来的,早年在省城开过一个小印刷厂,以为是真老板。嫁给陈利远是骗子遇上骗子。后来可能忍受不了了,弄掉正室,养个小白脸,就这样。
有人笑着拍了拍老板,说:“哎,他养的那小孩在那里听着。”
老板满不在意地拍了一张牌在桌上。陈迦行嚼着刚买的香芋糖,忽然用舞厅里的舞客聊八卦的时候那种腔调朝站在柜台边结账的老板娘说:“他一周两趟去省城批货么,顺便就去绿波路的小发廊了...”
牌桌上一瞬间全安静下来了。陈迦行继续面无表情地说:“就去同一家,半地下的,店头写着‘梦醒时分’。”
老板手里的牌啪嗒掉到了桌子上。他涨红了脸,唰地站起身大骂道:“你小子不要随便乱造谣!”
陈迦行又往嘴里塞了颗香芋糖,自顾自走掉了。
第二天,齐农听说小卖部夫妻俩在闹离婚了。他揪着陈迦行的耳朵问:“你什么时候在舞厅里听到的?小屁孩不要听进去,听见没有?”
陈迦行不满地掰开齐农的手,也在齐农耳垂上揪了一下。
这件事几乎让陈迦行在河流镇“一战成名”了。之后还有,上课吊儿郎当吃东西、打苍蝇,但每次考试能稳在年段前三;把陈期寄回来的游戏机玩通关之后,恢复出厂设置,高价卖给牛肉铺老板的儿子牛肉粒;发展卖作业答案、代写作业业务,每课答案三毛到五毛不等,等齐农知道那会儿,他甚至已经开发出了包月、包学期业务。攒下来的钱拿出一部分买零食,养了一群小鬼头在学校里追着他毕恭毕敬喊“夹心大哥”。
等陈迦行上到小学四年级,要写那篇“春天的动物园”记叙文的时候,他在河流镇的名气已经远超过齐农。齐农偶尔傍晚去学校门口接他,门卫大爷眯眼睛说:“他今天出了校门三趟,我也不敢拦他...”
齐农骂道:“小孩出校门遇到危险怎么办,这么大的事你不报告老师啊。”
大爷蛮委屈地用乡话小声嘀咕:“遇到你们才危险...”
齐农揪住他的领子问:“说什么,说大声点。”
陈迦行汗涔涔从教学楼那头奔过来,腰间绑着校服外套,甩着那只脏兮兮的书包,不管不顾冲过来要扑到齐农身上去。齐农嫌恶地推开他说:“别过来。”
陈迦行故意把脸贴到齐农胸口衣服上蹭了蹭。齐农叹了口气,认命揽过他往家走。
有一枚果冻般的落日悬在河流镇旁的山脊线上,街上新开了一间卖闽南小吃煎蕊的店。那几年,镇上的施工项目多起来,外地人多起来,一切在世纪初有一种欣欣向荣的风景。
陈迦行搬凳子坐在阳台上写那篇《春天的动物园》。2003年的春天,他站在浣熊展区边上发呆的时候,有人在他脸颊上掐了一下。陈迦行转回头,齐农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头看着他。他很忙,他要干活赚钱,但他还是赶来了省城动物园。陈迦行兴奋的脸都一下子红了,指着玻璃里头语无伦次地说:“小浣熊干脆面,干脆面...”
齐农忍不住笑出了声。
但那天的游玩并不是什么太好的回忆。气温骤升的午后,看完杂技表演出来,陈迦行扑到小花坛边吐了。
齐农蹲下来给他喂了点水,抱着他在长颈鹿园附近的阴凉处坐了下来。学校老师带着其他学生都走了之后,陈迦行还半靠在齐农怀里,软绵绵地闭着眼睛。齐农身上带着一阵干燥好闻的气味。陈迦行后来觉得像秋天的无患子果煮软之后散发的气味。
他们后来在傍晚光线暗淡的动物园大门口,找人给他们和那个巨大的地球雕塑合了张影。照片上,二十出头的齐农牵着陈迦行的手,八岁的陈迦行另只手举着一个小小的小浣熊木雕。
光太暗了,画面上充满了噪点。陈迦行从照片上看不清齐农有没有在笑。他举着照片从阳台的作文纸里抬头,跑到厨房问齐农。
齐农瞥了眼照片,含糊地说:“记不清了...”
陈迦行不满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
齐农继续切菜做饭,其实他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也是他人生当中第一次去动物园。包括这几年给陈迦行读的睡前故事,也是他第一次知道那么多童话故事。甚至去年陈迦行得了水痘,他也一起得了。因为他是成年之后得水痘,症状特别严重,还发高烧。
裴娜请假过来照顾他们的时候,盯着他的脸哈哈大笑道:“你怎么会二十多岁了才得水痘啊。哎,不准挠你的脸啊,不然小朋友你这张帅气的脸要留疤了,晓得伐...把手举起来!”
齐农又羞又恼地叫起来:“你好烦啊!”

第15章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六)
由于齐农还是忍不住挠了下。他的鼻子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水痘疤。
刘博览拿这件事嘲笑了他快一年,但在陈迦行刚写完《春天的动物园》不久,忽然也很离谱地得了水痘。刘博览蛮不理解地和裴娜吐槽:“姐,我不像他,我幼儿园就得过了啊。凭什么会再得一次啊...”
齐农因为不想有再得第二次的可能性,拒绝上楼去看望他的好哥们。那段时间就是陈迦行和许均仪到车站街公寓五楼刘博览家送吃的。许均仪还会帮忙去镇医院看下刘博览的妈妈。
晚上,齐农先去舞厅打点了。陈迦行和许均仪给刘博览送完饭,许均仪拿自行车载陈迦行一起去春风街。
那会儿陈迦行还在以每年五公分的速度缓慢长高。齐农每次给他喂“成长快乐”、鱼肝油的时候,都会捏下他的鼻子说:“小豆苗浇水怎么不见出芽的啊。”
陈迦行坐在自行车后座皱了皱自己的鼻子。
许均仪骑车很慢很稳。陈迦行晃着两条腿,看着路边拉下宝蓝色铁制卷闸门的商铺,有个阿婆坐在门口昏昏欲睡。她手里的收音机很大声地放着戏曲。许均仪在路上给他买了一支雪糕。
他们停下来,靠在自行车边舔着雪糕发呆。许均仪忽然拍拍陈迦行,啊啊地指着自己的雪糕棒。上面写着:恭喜再来一支。
于是他又免费得了一支雪糕,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奖励。
陈迦行对许均仪的印象就是这样。他对任何事任何人都只有“好”、“真好”两种态度。包括几年前的除夕夜拒绝刘博览的告白。刘博览让他不要太在意,要继续来舞厅。许均仪说好。刘博览问那他们还能不能当朋友。许均仪说真好。
他们到舞厅的时候,夜场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许均仪拿手帕擦了擦自己身上脸上的汗,重新投入舞池。
陈迦行熟门熟路地坐到酒水柜台边,收钱,给舞客拿酒。他撑头坐在那里,看着齐农站起身接电话。齐农下意识撇嘴,说明这电话他不太想接。齐农如果点了点桌面,可能是电话可接可不接。这次齐农站起身前吸了半口气。这个陈迦行不熟悉。
齐农边接电话边把夹克套回了身上。他出去之后没有再回来。
晚场快结束的时候,陈迦行自己穿好外套,想去对面烟酒行打电话给齐农。他走到舞厅门口,看到齐农靠坐在门口的红色塑料凳上抽烟。他身上留有一种在溢满烟味、酒味的包厢里久坐之后的气味。
齐农好像看到了他,动作迟缓地夹着烟撑了下自己的头,抬了抬困倦的眼皮说:“等会打车回去。”
陈迦行凑过头,在齐农外套上闻了闻说:“你臭死了。”
齐农居然没回骂他,只是忽然笑了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把把陈迦行裹进了自己的外套里。陈迦行叫起来,挣扎着捶齐农。两个人在舞厅门口打来闹去了一阵。最后齐农停下来,靠在了门边。陈迦行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了齐农胸口。齐农慢慢地揉着他的头发,仰靠着头不知道在看远处的什么东西。
每个月,齐农会去陪谁喝酒,会喝醉。喝醉了就会变得温和很多。他在出租车上也半搂着陈迦行不放。他们两个下了车,蹲在车站街前广场玩拍画片。有一次,醉醺醺的齐农甚至非要在这个广场上教会陈迦行骑没有辅助轮的自行车。当时已经是大晚上了,大雾的冬天。陈迦行脸裹在围巾里面,挂着鼻涕眼泪说他不想学。
酒醒之后齐农就会拒不承认自己干过这种蠢事。
这次还算正常的,拍完画片,齐农揽着陈迦行说:“要回去睡觉了。”
齐农洗漱完,自己先躺到床上睡着了。陈迦行侧躺下来,拨了拨齐农脸上的发丝。他捏了下齐农的耳垂,拿鼻尖顶顶齐农的鼻尖。齐农没什么反应。齐农很忙很累。小学四年级的春天,陈迦行已经完全能理解这句话。
即使齐农很忙很累,他还能把齐建铭照顾妥当,给陈迦行准备一日三餐,早晚两次记得喂他吃营养片,给他的书包里装上水杯、校牌和零用钱。陈迦行又蹭了蹭齐农的鼻尖。
那天晚上陈迦行睡睡醒醒,到半夜想尿尿,就跨过齐农,爬下了床。他上完厕所,站在洗手台前洗手的时候,忽然听到隔壁房间有很轻很轻的呜咽声。
陈迦行转过头,望着门外黑洞洞的客厅。隔壁是齐建铭的房间。
他光脚走到齐建铭房门口,蹲下来。呜咽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哭声。哭声很快停下来,又变成呜咽。陈迦行把耳朵贴在门边上听了蛮长一段时间。
第二天,他再见到齐建铭。齐建铭一如往常,一大早就起床了,浇花、喂鹦鹉,打开收音机听晨间新闻。他笑盈盈地和陈迦行打招呼,夸奖道:“今天你比哥哥起得早。”
陈迦行踢踏着拖鞋到桥那头的早餐摊拎了早饭回来。他和齐建铭坐在餐桌两头,聊着镇上的事情,慢吞吞把早饭吃掉了。齐农打哈欠起身,捞了个桌上的小包子,吃完先站到阳台上抽起了烟。
陈迦行和齐建铭说:“爷爷,你儿子要得肺癌死掉了。”
齐农转头骂道:“吃完赶紧滚去上学。”陈迦行朝他咧嘴做了个鬼脸。
晚上,陈迦行和齐农说自己尿急,又溜下了床。
他上完厕所,猫着步子又蹲到了齐建铭的房间门口。但是没有哭声,过后的许多天,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动静。
一直要到半个月后。陈迦行又在房间门口听到了呜咽声。他这次打开房门,按亮了齐建铭房间的电灯。
陈迦行看到齐建铭躺在床上,嘴里塞着一条毛巾,眼睛里已经溢满了眼泪。这场面几乎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一个双腿截肢的人,忍受着“幻肢痛”的折磨,实在痛得受不了,但为了不让屋子里的其他人听见他的呻吟和哭声,用毛巾堵住了自己的嘴巴。
陈迦行几乎腿软地站不住。
齐建铭把毛巾从自己嘴里拿了下来,流着眼泪轻声和陈迦行笑说:“帮爷爷把灯关掉好不好?”
陈迦行听话地关掉了灯。齐建铭在黑暗里叹了口气,和陈迦行说:“不要告诉哥哥...”
陈迦行也哭了。他关上了门,蹲在门边呜呜哭了起来。
这件事变成了陈迦行和齐建铭的秘密。夜晚齐农去舞厅之后,陈迦行会跑进齐建铭房间,陪齐建铭躺着。他们中间夹着一只玩得都快褪皮了的奥特曼。
他们会聊起齐农小时候。齐建铭笑说:“哥哥和你不同,他从小就读不进去什么书。每天要不在镇那头打架,要不在镇这头聚众抽烟。反正‘坏’得很...” 他想了想又说:“但是,他不坏。我儿子是一个很善良善良的人。他如果生在一个教养好、父母有知识文化的家庭里,应该会有很好的人生...”
他转回头笑着捏了捏陈迦行的脸,说:“就没人拖累他了。”

第16章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七)
春末夏初的晚上,陈迦行打开了齐建铭房间里那把橙色扇页的落地风扇。他们一起靠在床头看陈迦行从镇上旧书店借回来的机器猫漫画书。世界上没有口袋里掏得出工具的机器猫。齐建铭痛起来,眼泪和汗珠会一起簌簌流满面颊。
陈迦行能做的只有安慰似地抱住他的胳膊。但齐建铭还是会痛到呻吟不止。
陈迦行有一次半跪在床上,和齐建铭坦白,他卖作业答案给同学,攒了点小钱。而且这学期去参加省城的奥数比赛得了奖,拿了笔一千五百块的奖金,存在裴娜那里了。如果他再把陈期买给他的迪士尼正版夜光手表卖掉,就有一笔蛮可观的钱。他可以带齐建铭去看医生吃药。
齐建铭笑了。他摸了摸陈迦行的脸,说:“这个要花很多很多的钱。小夹心的钱不够。”
99年截肢后不久,齐建铭“幻肢痛”就很严重,夜里也是痛得睡不着,控制不住地呻吟。他咬枕头、要不咬自己的手。齐农就搬张凳子坐在床边沉默地陪着他,背着他再进城看病,甚至去做了他们根本负担不起的心理咨询。
看完诊,医生打开门叫齐农进来推轮椅。齐建铭看到齐农发呆坐在走廊上,手里捏着一只透明塑料水杯,看起来很疲惫很疲惫。他陪齐建铭看完病,再把他背回家之后,还要赶着去打零工。有一天,齐建铭就跟齐农说,他不痛了。
从1999年到2006年的春末夏初,“幻肢痛”的情况时有发生。有时候像是真好了,有时天气变化太快或是齐建铭心绪不佳,都有可能忽然又痛起来。
有一晚齐建铭痛得掀掉了床头柜上的所有东西。陈迦行抱着奥特曼在他房间门口静静看着。
他等齐建铭缓过来之后,关上门,重新仰面躺到齐建铭边上握住齐建铭的手说:“爷爷,我打电话告诉妈妈了...妈妈是护士,她会有办法的…对不起...”
第二天裴娜就趁齐农不在家的午后把齐建铭接上车,带去了省城医院做检查。
那个午后,齐农开车回镇上的路上忽然接到了裴娜的电话。裴娜在那头有点紧张地吞了下口水,说:“小弟,我跟你说件事,你先别生气,也别担心...”
齐农把车停了下来,换了只手拿手机,问:“什么啊?”
裴娜带着齐建铭在自己工作的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发现这一段时间齐建铭会痛得那么频繁那么剧烈,不是因为“幻肢痛”,是神经瘤。截断部位的神经继续生长,在断端搅扰、扭曲,无处可去地纠缠成团,形成了神经瘤。
齐农在电话那端很久没说话,裴娜急着说:“没生命危险,就是要做手术切除。你过来签字吧...”
过了许久,齐农才问:“他怎么去的医院?他联系你的?”裴娜张了张嘴,刚想说话,齐农挂断了电话。二十来分钟后,裴娜在医院大厅看到齐农。他还是那副神态,缴费签字,和主刀医生沟通,全程没理齐建铭,也没理裴娜。
陈迦行放了学由刘博览带过来的时候,齐建铭已经开完刀推进了普通病房。齐农一个人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发呆。
主刀医生和齐农说瘤子已经形成差不多一年了,一年时间里慢慢缠绕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疼...
齐农喃喃重复道:“一年...”
裴娜忙完手头的事,跑过去看情况的时候,就看见齐农坐在病房外面发着呆。她工作的这间医院是1952年建成的省中医院翻新改建的,每一层的走廊如产道般昏窄。旧式日光灯散发着荧荧的光亮。齐农抹了下自己眼角溢出的眼泪,长久低着头。
自责,酸恨,或者是充满打击的崩溃。裴娜没有走过去,坐下来说两句不轻不重宽慰的话。她见到坐在春天的公园里分面包的这对父子的时候,就明白,这个只剩半截的父亲,对这个儿子来说,是无比重要。
裴娜走后,陈迦行坐到了齐农身边。他抱着自己的书包,把头靠到了齐农的肩上。齐农垂着两只手,闭了下眼睛。
他问陈迦行:“为什么爷爷腿痛你不告诉我?”
陈迦行仰头看着他说:“我答应了爷爷不告诉你。”
齐农忽然爆发了,破口大骂道:“那就是,我们三个住那房子里。那个残疾人痛得要死,神经都搅在一起了,生生忍着,一个一个他妈的都不说是吧!等哪天死了再说是吧!”
刘博览走过去扯了下齐农说:“哎,你有点过分了,你骂夹心干嘛...”
齐农的眼泪从眼睛里簌簌落下来,滴在自己手背上。他说:“你们如果不需要我,要不就这样算了。你也别住我那里上学了,趁早滚回省城读书。让里面那个老头也自生自灭吧。我不管你们了。”
齐农站起身,踢了脚走廊上的长椅,推开刘博览,走了。
刘博览刚想追上去,陈迦行冲齐农哭着大喊:“我就回省城读书!我不要和你住了,我不要和你住了!”
陈迦行喊得声音都抖了起来。刘博览蹲下身把他搂进了自己怀里。
2006年的6月,齐农整个月在医院陪着齐建铭。手术切除瘤子之后还会把断端用结扎封闭的方式防止神经瘤再次生长。但一直以来这种处理效果并不好,神经可能还会继续生长,重新搅绕在一起。神经瘤的复发率是相当高的。
齐农赌气般陪着齐建铭,但一句话不跟他交流。
裴娜有空就会来病房看一眼。她在病房里的花瓶里放了一束百合。六月底的时候,她和齐农说起,陈迦行放暑假了,已经收拾完自己的行李,搬回了省城。齐农垂手坐在椅子上,看着花瓶里的花。他忽然站起身,拿着花瓶出去换水。
那段时间,刘博览妈妈的身体也不好。他也在镇医院分不开身。他打电话到舞厅,开玩笑和许均仪说:“我和齐哥都不在,你帮着静宜一起看场管理一下。能完成任务吗,能的话敲敲听筒。”许均仪庄重地在听筒上“咯咯”敲了两下。刘博览笑了,他都能想象如果当面和许均仪说,许均仪就会一脸严肃认真地点点头,好像无声地在说,保证完成任务。
刘博览说:“等我们回来,请你吃好吃。”
月初许均仪就从舞客那里听说了,齐农爸爸得了神经瘤的事情。那时期的“寂寞芳心”基本是附近几个镇子的八卦流言中心,什么事都可以听说。
许均仪又是许许多多八卦最忠实的听众,因为他绝不泄露八卦。像有个云南来的舞女,叫小曲,每天说着下个月她就回云南盖房子去了。下个月她还这么说,再下个月就回云南盖房子。
和她合租的舞女又来告诉许均仪,小曲偷用她们的护肤品、化妆品,被抓住了还不承认。她连一块盖房子的砖都买不起。
那天日场刚开始不久,冲进来几个高高壮壮的男人。许均仪都还没看清楚,其中一个男人就已经揪着小曲的头发,压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在了舞池地板上。舞池里的其他人潮水般退上岸,没有一个人去拉架,没有一个人开口呵斥。大家都那么看着小曲被那个男人按在那里,嘴巴里噙着血和头发丝,像条被扔在干燥地的鱼一样无力地打了个颤。
刘博览后来已经没有地方去问,是不是因为他那几句叫许均仪帮忙维持舞厅秩序的玩笑话,所以在那个男人抄起舞池边上的一张折叠凳准备朝小曲的头打下去的时候,许均仪冲了过去。他推开了两边的看客,冲过去,半趴在小曲身前,挡下了那张折叠凳。小曲那时已经仰面躺在那里,看着许均仪昏在了她身上。她流着眼泪神经质地抽笑了一下,伸手抱住许均仪,忽然很大声很大声地、使尽全力冲四周的人说:“打120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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