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酒加咖啡(一)
刘博览和齐农是一起在车站街的弘世电器厂职工宿舍长大的。98年电器厂倒闭,宿舍改建过一次,每层变成三间大概七十来平的小公寓。小时候,夏天傍晚刚下过雨,刘博览和齐农会挂在三楼的石围栏上发呆。空气闻起来像一听闷闷的罐头。
刘博览把头钻进雕花石栏杆的缝隙里,搁在那里问过齐农,半个河流镇的人都在弘世电器厂打工,一代一代人组装着插座板、焊接着电子元件。以后长大了要不要去远一点的县城打工,不要回来了。
齐农蹲在他身边,不知道在看远处的什么东西。
2005年年末,他们两个也是这样趴在石围栏上,等着陈迦行穿好外套出门。齐农手里玩着一支烟,有点不耐烦地朝屋里喊:“涂好你的脂粉没有?”
陈迦行走出来,穿着件厚厚的卡通牛仔布棉服,耳朵上扣副耳暖,手里拎着那个走到哪带到哪的奥特曼玩具。刘博览把烟灰弹下楼,说了声:“走了。”
齐农刚要往楼下走,陈迦行抬起自己那条短短的腿在他后跟上踹了脚。齐农转头抢过他的奥特曼扔下了楼。陈迦行要扑上去和齐农拼命,被刘博览拦腰抱了起来。他笑说:“小夹心,你再惹他一下,他把奥特曼腿脚给你掰断怎么办?”
陈迦行跑下楼捡自己的玩具。虽然差不多十岁了,但还是矮手矮脚一个。齐农和刘博览在后头开玩笑用土话叫他“小豆苗”。捡起奥特曼之后,陈迦行并腿坐在刘博览那辆掉漆掉得一塌糊涂的摩托上等他们下来。
每天傍晚,刘博览后座载着齐农,前头载着陈迦行开过旧车站,绕过镇中心圆盘,开出河流镇,一直要开到接近市区的商业街。老远就能看到春风街口亮着“寂寞芳心舞厅”的街招。晚上七点晚场开始前,他们会到那边先打点一下。
舞厅是2002年左右开起来的。老板是一个叫喜妹的女人。刘博览对她的印象就是长得像俄罗斯套娃那样敦实又矮小,涂着极艳的红唇,很喜欢拍着桌子大笑。他不知道齐农是怎么认得喜妹的。反正2002年“寂寞芳心”开业之后,喜妹把整个场子交给了齐农代管。过个把月,齐农就来拉刘博览一起看场。
刘博览骑着那辆漏油又冒黑烟的摩托车开过街道的时候,有一天就忽然想起了他和齐农小时候蹲在弘世电器厂宿舍楼上想着长大了要离开这里,去县城生活。风呼呼吹过来,刘博览眯起了眼睛。只是他蛮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他妈妈身体非常差,现在住在镇上的医院。齐农的爸爸齐建铭从电器厂领完遣散费后,开始在县城工地干活。99年,工人之间发生恶斗开挖掘机碾人,不慎碾断了齐建铭的双腿。听人描述,他的两条小腿像某种活着的小动物滚回他的身体边上,不停地汩汩往外喷血。
齐建铭呆呆躺在泥地上,看着空中飘下来的雨丝,在昏过去之前像刚出生的小孩那样呜呜哭起来。
刘博览和齐农十六岁左右先后辍学,在镇上开始打工。到今年都已经年满二十二岁。
摩托车在街口停了下。齐农越过刘博览,伸手掀了下陈迦行外套上的帽子说:“把帽子戴起来。”
陈迦行低头抱着奥特曼,没响动。齐农又伸手过去拉了下他的耳暖说:“装什么聋啊。”陈迦行忽然抓住他的手掌,一口咬了上去。
齐农骂着脏话要跳下车揍陈迦行。刘博览边拦边劝。三个人绕着一部破摩托车躲来赶去。
这种场景每天晚上也要发生一次。车子再启动,风又呼呼灌过来。齐农把帽子拍在了陈迦行头上。车子绕进春风街,远处就是“寂寞芳心”的霓虹街招。
陈迦行熟门熟路跳下车,掀开厚棉布帘子走进去,抱着他的奥特曼穿过舞池到酒水柜台边去。做服务招待的静宜从远一点的卡座边站起身跟他打招呼。
整个“寂寞芳心”在白天的短暂休憩之后,闷着一股旧五斗橱和烟丝的气味。它不是90年代前后那种简单的Disco Pub,它是间黑灯舞厅。一种在世纪末解决了温饱问题之后,寂寞的人类开始想办法解决精神温饱的产物。
五块钱入场费,舞客这个价,进去找客的舞女也这个价。整个舞厅的风格样式都是喜妹跟省城的一些成规模的舞厅学来的,舞台实木地板,红绒布窗帘,半明半暗的红绿灯光。整个舞厅分出了一大块“浅水区”和一部分“深水区”。“深水区”的灯光要暗得多。
省城舞厅查得严的时候,就会把舞客变相赶到近郊的“寂寞芳心”。舞客一般都是那么一群人,穿新式样的连衣裙,肩头露出一截起球的肉色肩带或是旧垮垮的条纹衬衫,黑皮鞋红袜子,袜子勒口上一个不明所以的金色“福”字。碎花连衣裙手臂和条纹袖手臂热烘烘地缠在一起。
常驻的舞女会和新来的舞客在暧昧的灯光底下偷聊起关于齐农的传说。她们说喜妹的老公陈利远在前几年失踪过后,产业落到喜妹手上,过不久喜妹身边就跟了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她们觉得齐农要不跟陈利远失踪有关,要不就是喜妹新找的小情人。
一曲结束,舞女又拉了一个舞客跳进“浅水区”。她继续说,反正前几年开始,喜妹的地头上基本都能看到齐农。齐农常年穿件胸口的胶印图案已经斑驳的白色T恤衫,运动橡筋头裤,话不多。有人在喜妹的地头闹事,报警之后,肯定是齐农带人先到。齐农坐下来给客人递烟,说:“不着急,有事先跟我说说看?”
客人坐在员工休息室的沙发上看他,不知道这支烟到底是接好还是不接好。齐农伸回手,转着手里的烟,朝坐在身边的人笑笑。
舞曲和舞曲之间停顿了半分钟时间。舞女抹着胸口的汗,朝靠坐在一边漆皮卡座上和刘博览闲谈的齐农看了一眼。她和那个包了她夜场的舞客重新搂在一起,继续谈起三年前,她有天在舞厅跳完日场回住所洗了下澡,再回来的时候,齐农刚要领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走进舞厅。小孩一头自然卷,眼皮耷拉着困懵懵的,胸口挂着家门钥匙,捏着齐农两根手指,跟着他钻进舞厅。
那之后,这个小孩几乎每天都会跟着他们来舞厅。
熟客会点点酒水柜台和坐在柜台背后的小孩说:“小夹心,一杯杨梅烧。”陈迦行跳下小转椅,从第一层的小玻璃罐里倒一小杯出来。他把杯子放在台面上说:“九块。”
舞客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开玩笑和他说:“小孩子看这里的东西看久了,眼睛会烂掉。”
陈迦行搂着自己的奥特曼,又仰头重复了一遍:“一杯九块,给我钱。”
舞客继续调笑:“真的。而且你这是打童工,我要是去和外边人说的话...”
陈迦行看着他,过了会儿,突然抽开柜台抽屉,把里头的一叠纸钞拿出来,塞在了那个舞客手里。舞客讶然问:“你现在是在贿赂我啊?”
陈迦行眨着那双剥壳荔枝一样的眼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在上一首舞曲渐淡,下一首曲子还没响起的间隙,忽然站到转椅上,朝卡座那边大喊:“齐农,他抢钱!”
齐农转头,站起了身,和刘博览交换了下眼神。舞客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身高快一米九,像堵墙一样的刘博览已经过来拎着他往舞厅外面拖。
舞池里的人都停了下来。齐农靠在卡座边继续低头切着手里的纸牌。陈迦行伸手收回了小酒杯,坐回转椅上转来转去玩。
那天快结束的时候,刘博览逗他,拿他喝水用的卡通塑料杯倒了一点白葡萄酒让他尝尝。结果陈迦行酒精过敏,身上发热、起红斑。齐农边骂刘博览边送陈迦行去医院。陈迦行吃了过敏药之后,躺在齐农腿上睡着了。
是日凌晨,齐农背着睡着了的陈迦行推开镇中心医院厚重的玻璃门,走进2005年的冬天。天下起那年冬天第一场小雪。齐农咬着一支没点起来的烟,仰头看着暗蓝色的天空。陈迦行睁开眼看了一会儿四周,伸手摸了摸齐农的脸,好像要确认下在谁背上。
齐农闷闷地说:“醒了能不能自己下来走啊...”
陈迦行又把脸贴在他肩上,闭起了眼睛。他再醒来的时候,齐农躺在旁边的枕头上跟着动了动。床头的小台灯亮着。齐农挨起头,拿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然后又躺下来,看着陈迦行说:“本来就不太聪明,待会烧得更傻了...”
陈迦行迷迷瞪瞪地看着齐农,过了会儿,忽然伸头在齐农脸颊上咬了一口。齐农痛地大骂了声脏话,坐起来在陈迦行嘴巴上不轻不重地打了几下,骂道:“得狂犬病了是吧...”
陈迦行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伸手抓住齐农要打过来的手掌,咧嘴笑了。
作者有话说:
全文11万字-12万字左右。暂时隔日晚六点半更新,加更或换时间会在作话提醒。原文案中“替暗恋的人养大他的孩子…” 这个情节仍旧存在的,只是重新编辑文案过程中这句话无法通过审核了,于是删除。介意勿看。
书名灵感来自我去年买到的一件衣服。
第2章 美酒加咖啡(二)
半夜,齐农又起来了一次。陈迦行已经完全退了烧。齐农走出房门,齐建铭也刚推着自己的轮椅出房间。齐农问他:“睡不着啊?”
齐建铭温厚地笑笑说:“我这个年纪这个点就是该醒了。觉不长。”
齐农蹲在卫生间里,把陈迦行吐脏的毛衣浸在红色水盆里。天花板上一颗挂下来的小灯泡,电线裸露在外面,光蛮暗的。地板是细小的绿白拼格砖,已经泛黄泛旧。前几年为了方便齐建铭上厕所,齐农和刘博览在卫生间里加装了一些扶手。齐建铭就在卫生间门边,看着齐农拎起毛衣,倒掉水,又拧开水龙头放水冲洗。
装好扶手那个午后,齐农和刘博览像训练小狗上厕所一样,训练齐建铭自己抓着扶手把自己撑到马桶上上厕所。齐建铭涨着一张脸,使了半天劲,还在原地待着。刘博览靠在门框边笑得一直捶齐农的肩膀。齐农还是过去,把他抱到了马桶上。
齐建铭有些泄气地看着他们。齐农说:“怎么啊,要帮你把着吗?”刘博览举手说:“叔,我可以帮忙。”
齐建铭佯怒着赶他们出去。刘博览哈哈笑着把卫生间门关上了。
齐建铭再出来的时候,刘博览说齐农去省城办事了。
夏天某个曝光且反白的午后,齐农开喜妹那辆小奔驰先去春风街的商铺看了下装修进度。里头行将装修完成,油漆工蜷在舞池中央打着瞌睡。齐农站在台阶边,想到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有人带他去过省城的黑灯舞厅。
但那间舞厅里出来挣钱的舞女都是四五十岁刚下岗的阿姨,穿脚后跟处破了洞的肉色丝袜,茉莉或者百合味的香水,粉底白得不合时宜。那些圆规一样丰腴的身体,跳起来能画出最标准的圆。
齐农闷闷地躲在深水区边上的长条凳上。带他进来的人拉了他一把,拉着他走进了浅水区的舞池。他们自己藏在某根柱子后头跳舞。齐农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在舞池里与他的脚或进或退。他抬头看了他一眼,此地昏黄的灯光把他的脸浸泡得温暖柔软,好像可以沁出茉莉或者百合的香气。
齐农重新垂下了头。他是在那首慢悠悠的舞曲中间,手指擦过他的手背的时候,明了了自己的心意。这是他对他秘而不宣的暗恋。
几年后,齐农帮他拎着行李坐上从省城市区去机场的大巴。他开玩笑揉了揉齐农的头,说:“你小子怎么好像一下子长开了。”
齐农紧张地推开了他的手。
他在车上半睡半醒。齐农一直抱着他那个茄色的手拎袋,侧头呆看着他。车子开过过江隧道的时候,他醒过来,在黑洞洞的车厢里伸了下懒腰。他们没有谈什么天。快下车之前,他随口和齐农说:“你去省城的话,有空就替我去看一眼儿子。”
齐农点了点头。
不管有没有空。有时候齐农觉得是因为他茫然地想起了杳无音讯的他,所以就去看看他的儿子。他儿子跟着妈妈和外婆生活在城西的旧小区里。齐农靠在街对面的树边,看着五六岁大的小孩抓着外婆或者妈妈的手走过小区门口的林荫街。
他会漫无目的地跟一阵。等他们走进了某栋建筑物里,他就讪讪地走开。
2002年那个夏天的午后。齐农在快装修好的“寂寞芳心”又想起他来。半个钟头后,他把车开到了省城那个旧小区门口。小孩的外婆每周六的下午都会去出去念经。她会带着小孩一起去。
但那天午后,她牵着小孩转了好几趟车,到了一个离家非常远的商业楼那边。她在他手里塞了一整罐的西瓜泡泡糖,然后蹲下来,用极蹩脚的普通话和小孩说:“外婆去办事。你呆在这里不动,明不明白?”
小孩抱着那罐西瓜泡泡糖,点点头。他看着外婆张皇地走过商业楼门口那排商铺,快消失的时候,转头看了他一眼。
小孩坐在台阶上,穿着件印着卡通机器人的背心和蓝色短裤。他低头转开手里的塑料罐盖子,闻着泡泡糖里那阵人工香精的气味,闭起了眼睛。
齐农去买了包烟,走回车上的时候,看到小孩还抱着那罐泡泡糖呆呆地坐在大太阳底下。日光晒在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慢慢晒得有些痒,有些疼。他手伸在罐子里思忖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抓了一颗绿色的泡泡糖塞进嘴里。
整一个燥闷的午后,他们一个靠在车窗边,一支接一支抽着烟,一个一颗一颗挑拣着不同颜色的泡泡糖塞进嘴里。
商业楼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丢下烟蒂,丢下瓜果皮壳。西晒太阳照到车前窗的时候,齐农觉得那个六七岁的小孩应该和他一样已经明白,其实没有人再会来接他回家。他被扔掉了。他举起透明塑料罐,认认真真数着里面的泡泡糖数量。数完之后,好像困倦了般把额头搁在罐子上。
陈迦行长大的数年间,经常梦返那个商业楼前广场。他和满地的塑料包装、烟蒂、橘子皮一样,被人随手扔在了路边。但他作为一个小孩子,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继续耐心地坐在塑料包装、烟蒂、橘子皮中间,企盼着扔掉他的人还是回来领回了他。
入夜之前,在广场边转悠了良久的一辆自行车停到他边上,带满外地口音问说:“小朋友,饿了不?”
陈迦行惺忪着眼睛抬起头。陌生男人拉了下他的手臂。泡泡糖罐子摔到了地上。他热情地说:“叔叔带你吃个饭去。”
陈迦行反应过来之前,塑料罐子被另一个人捡了起来。那个人一只手抱着塑料罐,另只手捞起他抱起来,和那个陌生男人说:“看什么看啊,拖上你的自行车滚远点。”
陌生男人有些慌张地想犟嘴说什么,咽了两下,还是跳上自行车跑掉了。
陈迦行在某些梦里,梦到过自己上了陌生男人的自行车,更多的梦会结束在他抱回自己的泡泡糖罐子,被扔到了车上。车前灯照亮了一下前头卖糖葫芦的摊子,有人拧开了车载音响播放晚间新闻。那个人伸手从他的糖罐里捞了颗橙色的泡泡糖扔进嘴里。
齐农边嚼边启动了车子。他全程没再侧头看陈迦行。2002年夏天,有位行将被处以枪决的死刑犯在被验明正身时突然改口,说自己是替朋友顶罪的。齐农吹了颗泡泡,打方向盘把车子开上了回城郊的车道上。
他本来可以把陈迦行送去派出所,或者干脆送回家。但齐农不知道自己那天怎么想的,他直接把车开回了家。车子停到车站街楼下。齐农转回头,看到陈迦行疲惫地躺在副驾驶位上睡着了。
他嘀咕了句什么,走下车,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齐农怔愣了下,慢慢蹲下,看着他儿子的脸。
八九点钟车站街职工宿舍附近寂寂如一场梦。整个河流镇在他们身后微微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小孩睁开了眼睛,转头望向齐农。
第二天清早,刘博览过来的时候,三楼的门洞开着。齐建铭和轮椅在门边观望着屋子里的闹剧。齐农翘着腿,坐在四方餐桌边吃早饭。刘博览站在门边,左右看看,又左右看看,忽然瞪大眼睛看着蹲藏在沙发和茶几中间的小孩,叫道:“这谁啊?”
小孩抱着自己的膝盖,一动不动地缩在那里,好像只要这样就可以变成沙发边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不被人注意到。但是齐农站起身,把他踹翻在地毯上,骂道:“再问你一遍,吃不吃东西啊?”
刘博览啊了声,又低头和齐建铭交换了个眼神。
陈迦行拧着两条眉毛,侧躺在地板上大声尖叫起来。刘博览打算去把“小摆设”扶起来,被齐建铭拦了回去。他凑近和刘博览小声嘀咕道:“昨晚带回来的。两个人进屋就开始打架。齐农要给他换衣服睡觉,那小子就藏到茶几底下不肯出来。晚上就在茶几下面睡了一晚上...”
齐农又坐回餐桌边,喝掉了最后一口豆浆,和刘博览打了声响指说:“走吧。”
刘博览还瞪着眼睛看着“小摆设”,问:“那他怎么办啊?”
齐农垂眼睛边戴手表边说:“下午我把他送回省城商业楼那边。”
“小摆设”扁了下嘴,蜷成了一团。齐农拉着刘博览砰地关上了门。
屋子里安静下来。齐建铭养在阳台上的鹦鹉叫了一声:“真行。”
齐建铭慢慢推着自己的轮椅推到沙发边,低头笑说:“小朋友,你别怕他。我儿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带你回来肯定没恶意。”
齐建铭不知道陈迦行听没听懂。陈迦行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地躺着。
齐建铭像往常一样拧开收音机,挑了一盘磁带放进去听。他在美空云雀的歌声底下收拾着窄小的屋子,去阳台给植物浇水,喂他的鹦鹉。鹦鹉说:“真行。”
齐建铭笑起来。他看着阳台外面的世界。他曾经热心参与过的世界。齐建铭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断腿,又把轮椅推回了屋子里。他去卫生间里练习一会儿,把自己撑起来放到马桶上,撑了一会儿,自己都被自己滑稽笑了。他侧头望向卫生间外头的时候,看到小孩把下巴搁在茶几上,正盯着他努力的过程看。齐建铭对他笑笑。
齐建铭出来的时候,陈迦行又躺回了地毯上装死。中间,齐农回来了一趟,给齐建铭倒屋子里的尿盆,准备中饭,顺便又踢了脚地上的陈迦行。
齐建铭坐在陈迦行附近的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中饭。吃完的盘子放在茶几上,等齐农回来收。他碰掉了茶几上几包饼干,然后把自己撑回轮椅上,进屋午睡去了。
他再出来的时候,陈迦行已经吃掉了那几包饼干,又缩回茶几底下睡着了。
齐农傍晚回来之前,齐建铭都会在阳台上呆坐着,看着车站街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偶尔会有人在底下抬头朝他打招呼。齐建铭也笑着抬手挥一挥。
那天屋子座机电话响。齐建铭推回屋里接起来,齐农在那头咔哒咔哒按着打火机问齐建铭:“地上那个吃东西没有。”
齐建铭低头看着已经从茶几底下滚出来,正在抠地毯玩的陈迦行,轻声说:“吃了点饼干。”
齐农啧了声,闷声说:“知道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齐建铭又坐回了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碰了点果冻和花生糖下去。地上的人用余光瞄着他,过一会儿,鬼鬼祟祟地把果冻和糖推到了茶几底下,然后自己钻了进去。齐建铭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迦行在底下吃完,又滚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陈迦行已经撑起头,靠在茶几边上看起了动画片。他们就那样一起看着电视,一直到墙面上的挂钟敲到五点,陈迦行和齐建铭同时抬头看了一眼。齐建铭从背后摸了摸陈迦行那头乱糟糟的自然卷。陈迦行又缩着脖子,躺回了地毯上。
齐建铭低头笑说:“我儿子每天白天晚上都要跑出去挣钱。我自己在这座屋子待了整三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人陪我待了一整天。小朋友,谢谢你啊。”
陈迦行把头埋在茶几底下,过了一会儿,仰面躺过去,伸手摸了下齐建铭的一条断腿。
第3章 美酒加咖啡(三)
齐农回家的时候,陈迦行已经靠在齐建铭边上,抓着一袋子鸡蛋糕边吃边看动画片。他看到齐农,又想抱着鸡蛋糕钻回茶几底下。齐农拽着他的手,把他拽了起来。他把陈迦行扔进了卫生间的浴盆里,扒掉他的衣服,想给他冲下澡。陈迦行踹来踹去挣扎着,一拳头打在了齐农的脸颊上。
齐农放开他,捂住了脸。陈迦行一屁股坐在浴盆里哇一声哭了。齐农无语道:“大哥,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陈迦行哭叫着:“我想妈妈。我要妈妈来接我。”
齐农说:“你妈妈不要你了。”
陈迦行愣住了。他身上半穿着那件脏兮兮的背心,仰头看着齐农。齐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陈迦行看着他,终于伤心地哭起来。他哭得一直干呕。齐农蛮尴尬无措地在卫生间里待了一阵,然后走出了卫生间,还把门带上了。
齐建铭学他的鹦鹉,叹气说道:“真行。”
齐农跑到阳台上点了支烟。齐建铭在屋子里问:“你就让小朋友自己在那里哭啊?”
齐农抖了下烟灰,说:“伤心难过的时候,自己待着不是好一点么。”
他还真待到陈迦行慢慢停了哭声,然后才晃回了卫生间里,准备继续给陈迦行洗澡。陈迦行被脱下上衣和短裤,扔进调好温水的浴盆里,全身上下打满肥皂,像给小宠物洗澡一样,被齐农到处搓了一遍。
齐农给他套了件自己的旧T恤衫,然后抱到了房间里。齐农和他说:“这里就两间房,你不和我睡,就和他那个断腿爷爷睡。听明白了吗?听明白就躺到凉席上,闭上眼睛睡觉。”
陈迦行躺在靠墙那面,盯着墙面看。齐农没再管他,踢踏着拖鞋从衣柜里扯了件干净衣服自己去卫生间冲澡。睡前他还得帮齐建铭也洗好澡,再给他把尿盆放在半夜方便使用的地方。
齐农做完这些,帮齐建铭把房间大灯关掉,说了声:“老头,早点睡。”齐建铭应了一声。
那期间,陈迦行一直一动不动地躺着。他闻着陌生房间的气味,旧木制家具的苦味,松软的烟味。他想起妈妈值完夜班回来推开他房间的门会带进来一阵医院的药味和外面晚风的气味。外婆一直会和他说,他让妈妈变得很忙很疲惫。一个十八九岁刚从卫校毕业的女孩子立刻怀了孕,没有结婚,自己拎着袋子做完所有的孕检,自己打包好行李去医院住院生下了孩子。
她从此自己既是年轻的女孩,又是一个小男孩的妈妈。
我妈妈不要我了。陈迦行忍不住又吧嗒吧嗒开始掉眼泪。他想,这样妈妈可能就不疲惫了。
房门开了一下。陈迦行听到背后的人又打开了一下衣柜,然后关掉大灯,开了床头灯,躺到了他身边。空气里多了一阵柠檬洗衣粉的气味。
躺在床上的第一晚,陈迦行就是在柠檬洗衣粉的气味底下,哭一阵睡一阵,一直挨到第二天清晨。模模糊糊里,有人伸头过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下床走出了门。
陈迦行起床走出房间的时候,齐农已经出门了。齐建铭在调着收音机。他转头和陈迦行说:“早饭在餐桌上。”
陈迦行身上罩着宽宽大大的旧T恤坐到了餐桌边。
齐建铭低头调着电台频道,说着:“哥哥给你买了儿童牙刷和牙膏,放在卫生间里了。”
陈迦行转头看了眼卫生间的洗手台,台子上放了一管小小的水蜜桃味儿童牙膏。
齐农傍晚回来的时候,又给陈迦行带了两套衣服回来。陈迦行嘟嘟囔囔地说:“不好看。”
齐农揪了一下他打了结的头发,骂道:“我看你也哪里都不好看。我早晚把头发都给你剃了。”
陈迦行伸手打了一下齐农揪他头发的手。齐农不轻不重地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两个人坐在餐桌边扭打成一团。齐建铭抓着筷子叹了口气,开口说:“哎,吃饭...”
陈迦行又气又急地抹着鼻涕眼泪对着齐农乱踹。齐农直接把他抱起来,扔到了沙发上。陈迦行一骨碌爬起来,又冲过来要打齐农。齐建铭都看笑了,伸手拉了下陈迦行的手臂说:“坐下先吃饭。吃饱长高了才打得过他啊。”
陈迦行可能觉得说得有道理,慢吞吞爬回位置上,捏着筷子开始吃饭。吃到一半,齐农说:“你怎么握筷子都不会握,这么握啊。”他帮陈迦行调整了下。陈迦行又捏回去。齐农问:“找揍是吧?”
陈迦行反问道:“找揍是吧?”
两个人瞪着对方,下一秒又要开战。
齐建铭捧着饭碗笑了。他们这间窄小又陈旧的小屋子里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他和齐农每天聊的天像例行公事,就那么几句。齐农不会和他谈起自己在外面做了什么,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他儿子十六岁的时候,走进病房看到断掉双腿的爸爸都没什么太大的情绪反应。住院的几个月,齐农睡在陪护床上。白天起床,打热水,打饭,给齐建铭洗漱擦身。齐建铭能坐上轮椅之后,齐农就推着他在住院大楼里到处走走。
有一次,齐建铭自己撑着身体坐到轮椅上,推着轮椅出病房。他推过天桥过道,到另一侧的门诊大楼找齐农。傍晚时分,他看到自己儿子坐在漆了海藻绿墙裙、空气冰凉的病院走廊上,抱着铁饭盒低头痛哭。
齐建铭有感觉,如今十九岁的齐农把自己藏得更加深更加深了。
齐农在齐建铭眼前打了声响指,问:“想什么啊?吃饭。”齐建铭哦了声,低头吃饭。
晚上,齐农在阳台上洗衣服的时候,齐建铭推着轮椅过去给他的鹦鹉喂吃的。他们两个背对着对方。齐建铭问:“那小孩是陈期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