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碰了碰陈迦行的肩说:“那个人好像找你。”
陈迦行转回头,看到齐农立刻咧开了嘴。他跑过来,头上的小卷呼呼飘了起来。他领着齐农参观了一下一中有些年头的校舍,绕着广场雕塑转了一圈,又领去生活区看看他的宿舍。
一中的男生宿舍是八人间,比新民镇中条件好得多,宽敞明亮,卫生间甚至做了干湿分离。齐农站在阳台上仰头看着挂在头顶的,他那件长袖衫。
陈迦行立刻扑过去,扯下来,揉成一团塞进了衣柜里。齐农骂道:“你小心我报警抓你,怎么还偷我衣服啊。”
陈迦行涨红着脸叫道:“是不小心带过来的。”
齐农说:“那你还我啊。”
陈迦行说:“先不还。”齐农也没跟他扯下去。
寝室外有刚吃完晚餐的学生跑来跳去。陈迦行把齐农拉进了卫生间里。他抱住齐农,在齐农身上吸来吸去,好像在山林里闻嗅什么宝藏一样。齐农推了推他。陈迦行抱得更紧了。齐农靠到了淋浴间的隔板上任他抱着。
陈迦行终于抱够了,抬头看了齐农一眼。齐农挑了下眉,大概是问他怎么了。陈迦行迅速凑过头在齐农颈间咬了一下。
齐农推开了他。
他们在卫生间里愣站了几秒钟。齐农说:“不要再这样。”陈迦行垂着眼睛,勾了下齐农的手指,乖乖点头。
他们从生活区走出去的路上碰上了陈迦行的任课老师。老师停下来呱唧呱唧和齐农说了一通有的没的,齐农基本听不懂。陈迦行有点不情愿地被老师拽去办公室讨论试题。齐农想了想,跟着去了。
齐农靠在门边,看着陈迦行和老师站在一块小黑板面前,一人拿一只粉笔。黑板上有一道题干很短,看不出什么玄机的题目。老师往下写了两三个解题步骤,停在了那边。陈迦行转了转粉笔,走上去继续写了下去。
题干就小小的一行,解题过程却很长很长,长到几乎从小黑板上溢出来。
最后老师划掉左边的一部分,陈迦行划掉右边的一部分。再划,再划,答案就出现了。
黑板前面的两个人击了下掌。
陈迦行转回头,朝齐农笑笑。
这还是齐农第一次见陈迦行解题的样子。一般有竞赛,要么是老师陪去,要么是裴娜陪去,他从来没去过现场看陈迦行如何答题,如何站上领奖台。裴娜说那小子看起来波澜不惊,其实心里自负得很。他就是有一种,“别人都是垃圾,我才可以”的劲。所以即使获了奖他也觉得理所当然。
陈迦行送齐农出校门的时候,忽然停下来,很认真地和齐农说,1是可以等于2的。接着说了一堆论证过程。齐农听得云里雾里。陈迦行说:“我们差十二岁,我们也不是不可能的。可以吗?”
齐农看着他。在1994年建成的红砖校舍中间,陈迦行把那天刚写好的爱心情信塞进了他手里,然后摆摆手说:“我回去上晚自习。”
齐农把字条放进了外套口袋里。
第二天, 齐农第二次坐在派出所大厅里的时候,把手伸进口袋里才想起来,他忘记看这封信了。
警员说,陈利远这个人现在是必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不然98年那件案子结不了。据现在的调查,最后一个见到陈利远的人要么是于喜妹,要么是齐农。
警员又给他倒了点热水,说:“我们找到了2001年间,陈利远家住的那栋小区的门房。”
他说有一天很特殊,所以他还记得。陈利远那天好像是酒后驾车回家,车子开进小区的时候撞在了门口的岗亭上。门房还跟他理论了几句。陈利远又一脚油门把车开进了自己家车库。
齐农转着手里的透明塑料杯,靠在椅背上问:“那怎么了?”
警员说:“据门房回忆,陈利远回家后不久,你就在门口登记,到陈利远家送货了。”
齐农没说话了。警员问什么,他都不说。最后还是只能送他出了派出所。
那天之后,齐农进出“寂寞芳心”的时候,很明显感觉有人正跟着他。刘博览最近会把方姝也带来舞厅里来放松一下。他们两个人在浅水区里笨拙地转着圈圈。方姝朝齐农招了招手,说:“齐哥,你也来啊。”
齐农摇摇头,坐到了酒水柜台边。
“寂寞芳心”现在一天进不来几个舞客了。有那个空,大家都去省城的KTV、网吧、电影院、歌舞剧院玩去了。舞厅已经关掉了日场,只做夜场生意。“绿子”拿着半杯红酒走到齐农身侧。
她老公一天到晚就在家里做家务,照顾孩子,所以和邻里关系很近。他们邻居是一对警察夫妻。他们有说起过,现在两个市的刑警组了一个调查组正在到处找陈利远的下落。“绿子”说:“老板我今天进账还比较多哦,我请你喝一杯。”
他们碰了碰红酒杯。“绿子”没和齐农说什么,就是闲谈起自己两个孩子念到高三了,时间真是快,怎么会这么快。她最后一口干了那杯红酒,和齐农说:“老板,这些年受你很多恩惠,要是有事我可以帮忙,你一定找我。”
她笑笑,拍了下齐农的肩膀,收工回家了。
“绿子”走后不久,喜妹破天荒来了趟“寂寞芳心”。她朝浅水区看了眼。刘博览和方姝冲她打招呼。
喜妹站到“绿子”刚才站的位置上。她的头发也很罕见地随便扎了一把,素着一张脸站在齐农身边。齐农叫了一声:“姐...”
喜妹也是没头没脑地先提起说:“温暖给配乐的那部台湾电影这个月要上映了。”
齐农点了下头。喜妹说:“我想看。”
舞厅廉价又昏暖的灯光一如既往。蔡琴在他们头顶音响里唱着《绿岛小夜曲》。这绿岛像一艘船,在月夜里摇啊摇。他们没再说话,好像要非常认真地屏息听这首歌才可以。
蔡琴唱完最后一句之前,喜妹缓过神来,按了按自己的眼角,和齐农说:“按我们的计划来。走了。”
她也拍了下齐农的肩膀。
人快走光的时候,齐农靠在酒水柜台边,拿出了口袋里那张字条。陈迦行这回没写字,他在一张白纸上画了齐农、齐建铭和自己。他们站在车站街公寓门口,好像在拍全家福一样。陈迦行和齐农在画上牵着手,另一只手扶在齐建铭的轮椅上。家,家人,他们三个人。
齐农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眼泪已经滴在了纸页上。
第30章 亲爱的小孩(六)
裴娜和齐农说起,有个很奇怪的人最近一直来找她,说自己是个数论学家,带着个助手,两个人说话都奇奇怪怪的,她根本听不懂。
齐农这时候开着车,车后头也跟着两辆奇怪的车子。裴娜说那个数论学家激动起来就是冲她喊:“小县城,天才不天才的。”裴娜忙着从一个病房穿到另一个病房给病人换留置针。裴娜匆匆转头说:“这是小县城啊,你要大都市,那去上海北京不就好了。”
数论学家又激动了,问裴娜:“带他去上海可以吗?”
裴娜推开他们说:“都可以都可以,不住院不能在这里逗留啊朋友。”
鸡同鸭讲了半天,双方达成了诡异的一致。裴娜后来才明白过来,这个哪个研究所的数论学家想带陈迦行走。
齐农那时忙着处理手头的事情。每天忙完回家都已经深夜了。
2011年过年前,齐农和刘博览、静宜宣布会关停“寂寞芳心”。很快有人来处理舞厅里的一些软装。齐农把酒水柜台里存放的酒在最后一天,统统送给了舞女舞客。拆掉红绒布窗帘和红皮卡座之后,舞厅里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空旷。
他们散站在舞池里,喝着酒,跳那晚的最后几支舞。
“绿子”一直倚靠在门边,眯眼睛抽着烟。这么些年,她的工作场所和生活场所都在这里。“寂寞芳心”很像一座夜校,有人毕业出去,结婚了,生孩子了,失踪了,有人入学,被舞客欺负了,欺负舞客了,大部分人呆一段时间就不来了。因为舞厅是欢场,不是谈长情的地方。
她不知道为什么齐农和喜妹开了这间舞厅九年之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跳了九年。但世界上的事,有开始有结束。有开始有结束。她默念。
2月2日除夕夜。裴娜和陈迦行又一大早就赶来了。齐农给齐建铭新买了一辆全自动的轮椅,算作他的过年新衣了。齐建铭现在“健步如飞”。裴娜给齐建铭量着血压什么的,陈迦行靠在厨房窗格边看齐农做菜。
齐农从陶锅里舀了一碗土鸡汤递给他,说:“吹一吹再喝。”
陈迦行吹一吹,氤氲的热气。齐农的面目都模糊柔软起来。他和齐农说,他有点近视了,是不是该去配眼镜。但是戴眼镜很丑。
齐农低头切着素肠说:“你戴眼镜不会丑。”
陈迦行把下巴搁在齐农的肩上,高兴地问:“真的啊?”他又忍不住要对齐农动手动脚的,齐农在他嘴里塞了一颗刚炸出锅的小肉丸,说:“出去吧,厨房里热。”
陈迦行哦了声,端着鸡汤出去了。
后来回忆起来,他是有感到,齐农的态度变得很温柔,说话不呛人了,也不会动不动打他一下。吃罢饭,他拉着齐农下去陪他玩烟花,齐农也应了声,陪他下了楼。
他们坐在台阶上,各举着一把小烟花。陈迦行侧身,对着齐农迅速拍了张照。齐农问:“黑乎乎的,拍得清楚吗?”
他拿过陈迦行的手机,调成前置,对着他们两个人按了一张。
照片里,齐农穿一件白色棉袄,里头是半高领毛衣。快门按下的时候,他正看着陈迦行。
年后,齐农仍旧穿着这件白色棉袄、半高领毛衣把齐建铭抱下楼,再放到轮椅上,推着他在镇上散步。
他们散步到埋着齐农妈妈的那座山附近。齐农蹲下身,把齐建铭腿上搭着的毛巾毯往上拉了拉。他顿了一会儿,抬头看着齐建铭说:“老头。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齐建铭两只手撑在扶手上,看着齐农点点头。齐农说:“过阵子,我会把你送去新民镇的疗养院。梁予阳你记得吧?他现在在那里上班。他说那里挺好的,坏境好,伙食好。而且里头的老头老太,你应该有挺多熟识的。因为你迟早会听说,我就不骗你了,我有三五年时间可能不会去看你。我已经拜托好刘博览和方姝常常去看你...”
齐农红了眼眶。他停了下来。齐建铭摸了摸他儿子的脸。齐农抱住齐建铭的手,哭了出来。齐建铭哽咽着说:“我没关系的...”
好像从1999年发生意外之后,加诸到齐农身上的所有洪流在那一刻忽然倾泻而下。他抱着齐建铭的断腿一直哭,一直哭到再哭不出来。
去找陈迦行那天,齐农的眼睛还有点肿。那天裴娜还在医院值班没回家。陈迦行自己咬着半个汉堡,盘腿坐在餐桌上玩手机游戏。齐农脱鞋进去,坐到了他对面。
陈迦行抬眼,晃了晃手上的汉堡问他:“你吃晚饭了吗?”
齐农说:“吃了。”
陈迦行嘿嘿笑说:“你是不是想我了啊,突然来看我。”
齐农摸了摸他的脸,也笑了。他说:“听说最近那个数论学家还来学校找你。”
陈迦行耸耸肩,又咬了一口汉堡。齐农轻声问他:“你不想去吗?跟着他学东西。”
齐农在那天晚上看到陈迦行和老师在小黑板上狂热地演算数学式的时候,就知道陈迦行非常喜欢这件事。他喜欢翻山越岭之后,走到答案那头的感觉。齐农拍拍他的手背说:“那你就去。”
陈迦行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冷着脸放下了手里的汉堡。
齐农带着他到小区门口,一人买了一杯当时刚时兴起来的某品牌奶茶。陈迦行凑过头吸了口齐农的奶茶,又把自己那杯拿过去让齐农尝了尝味道。他们坐在小区的健身器材区,有阵子就各自看着不同方向,喝着奶茶。
齐农忽然开口说:“我妈年轻的时候好像是个风流事很多的女人...”陈迦行从来没听齐农提起过妈妈。他侧过头看着齐农。齐农继续说:“所以镇上很多人会说闲话,会说我可能不是齐建铭的儿子。有传言说我妈嫁给我爸的时候,已经大着肚子了。你也知道,爷爷是个很木讷老实的人。以他的性格真的会替别人养孩子也说不定...”
齐农晃了晃手里的奶茶杯:“年复一年。我在镇子上长大。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是齐农,我是田云兰和齐建铭,然后我才是齐农。只要我在河流镇生活,我就摆脱不掉他们。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做一个火车列车员,这样就可以跑到远方去了。我那时还没坐过火车,不知道火车是会回到起始站的。”
齐农揽过了陈迦行:“我看着你长大。非常非常希望,你不是陈期和裴娜,然后才是陈迦行。你可以就是陈迦行自己。因为你是非常棒的小孩,以后也会是非常棒的大人。”
齐农看着陈迦行笑起来。他最后说:“不是相差十二岁,我们也不可能。”
陈迦行怔愣地看着齐农,眼泪簌簌落到手背上。齐农是他的初恋和他的第一次失恋。还是在他失恋之后,安慰他的人。齐农是陈迦行的宇宙中,最为复杂而晦涩的变量。他把头埋在齐农胸前呜呜哭了。
一个多月后,陈迦行去机场坐飞机飞上海。他站在偌大的机场值机大厅,这里比商业楼前广场要大很多很多倍。他带着两只行李箱,背着一个背包,往哪个方向找,都不再有一个哥哥陪他等在燠热难耐的广场上。
他终于还是抛下他了。
第31章 告别的年代(一)
第三次走进派出所,是齐农自己主动去的。在那之前,调查组已经在2001年陈利远和于喜妹住的旧小区附近某个废品回收站里找到了一个沾带血渍的雪花球。说来十分不可思议。收废品的男人是个脑袋有些问题的人。他捡到雪花球之后,真以为里面是雪花,所以一直放在冰箱速冻柜里保存。
十年过后,低温状况下,雪花球上还保存着陈利远的血渍和DNA。
齐农走到派出所大厅,拉开凳子,坐下来说:“我要报案。”
据齐农的供词。2001年快过年前,他去陈利远家里送一趟货,货品是一把非常稀有的小提琴。他抱着这样货品上楼的时候,房门是虚掩的,里头已经凌乱不堪。陈利远倒在地上,额角和颈间都有伤口。就像门房说的,他当天应该是醉酒的状态。回了家之后被突然袭击倒地。
因为他有凝血功能障碍。齐农看到的时候,血已经几乎浸湿了客厅地毯。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就是于喜妹。
于喜妹和他做了一个交易。只要齐农协助她处理掉陈利远的尸体,喜妹可以让齐农和他爸爸齐建铭在镇子上生活无忧。尸体处理完之后的事,喜妹说她自己都会做。她知道要怎么做。
齐农说,他当时到处奔忙着给齐建铭攒医药费,确实也是筋疲力尽。所以思考过后。他返回货车上,取了装货品用的防水袋,上楼把陈利远连同那块地毯一起放进了袋子里。
他按照喜妹的指示,把防水袋放到了她在城郊的一间空置的车库里。因为当时各个镇山上都在采石,埋在山里不安全。
那间铺子在一年后装修改造成了“寂寞芳心”舞厅。齐农握着两只手,抬头和警员说:“我的意思是,陈利远在舞池地板下面。”
当天下午,警方就赶到“寂寞芳心”,撬掉木地板,从砌死的水泥地底下,挖出了那只防水袋。里头有一副成年男性的尸骨,一张已经被朽蚀得破烂不堪的地毯。
喜妹在家里被捕,没有挣扎,也没有聘请律师上诉之类的。她承认了所有事情,说法基本和齐农一致,还包括后来她是怎么打通关系,让陈利远变成一个失踪人口,然后吞并了陈利远名下的所有财产。
喜妹戴着手铐坐在问讯室里。她这次头发又梳得很漂亮,涂着大红唇,抬起手又拢了拢自己的头发。
办案的警员会对如此完美地破获这起案件感到某种隐隐的疑惑。从雪花球到埋尸地,门房、齐农,甚至装修舞池的工人,供词一致,毫无破绽,矛头全部指向于喜妹。
于喜妹其人,据他们后来深入调查,十八岁刚成年不久就因为偷窃和故意伤人坐过牢。放出来之后,带着一个妹妹一起生活,身无分文。当时是七十年代末,于喜妹长得娇小,嘴甜身软。据说是有个人指点她了一个谋生办法,让她去傍有家有室的大款,傍个一年半载,去医院里塞一两百块钱问个孕妇买管尿。她拿着尿去做尿检,甩给大款说她怀孕了。大款给她一笔打胎费。她又转去傍下一个大款。
她就是靠这种手段有了第一笔资金积累,很快在省城自己开了间小印刷厂。陈利远一开始是她的客户,出手阔绰,长相俊朗。喜妹那时候不知道,陈利远的钱也是骗来的。总之他们确实是骗子遇到骗子。1983年,喜妹在省城妇保生下了陈温暖,是个智障儿。认得他们的人都说,这就是现世报。
于喜妹戴着手铐,蛮开心地回忆起陈温暖出生的那天,是深秋,但是天气很温暖。喜妹在这个世界上没几个像样的家人,当她看到胖胖小小的陈温暖依偎在她身边,身上散发着新生儿那种奶奶的香气。
喜妹轻声和她说:“温暖,我是妈妈。”
于喜妹揩了揩眼角的泪水。那天她站在舞厅里和齐农一起听那支《绿岛小夜曲》的时候,齐农问了她一声:“陈温暖怎么办?”
喜妹说:“放心。找了个绝对不会打搅她演奏谱曲,还可以照顾她起居的人。”
温暖,我是妈妈。
陈温暖在钢琴前面茫然地转回了头。家门被人打开了,刘博览冻得耳朵通红地推开了房门,笑着对陈温暖摆摆手问:“温暖认不认我了?我啊,刘博览。最近你妈妈和齐农呢...”刘博览顿了下,继续说:“都比较忙。我答应了他们,隔三差五来看看你。”
陈温暖有点胆怯地盯着刘博览。
这时候有人从厨房间里走出来。刘博览转过头,看到剪了短发,擦掉浓妆之后的,许均仪。
齐农被判刑前,在拘留所里待了几天。他住进去的第一天就做梦,梦到了出事那天午后。他送那架包装上贴满了“小心运送”贴纸的贵重乐器走进喜妹家单元楼的电梯。和他一起站在电梯里的人是于喜妹。
她解释说:“楼下那户我也买下来了,给温暖放乐器用。刚才去看了眼空间。”
齐农点点头。自从上次送钢琴碰上过,喜妹对他态度一直不错。可能是因为他全没有表现出对陈温暖的任何歧视过。
他们两个一起站在房门口,一起打开房门,然后一起看到躺在地毯上的陈利远。血已经浸没了地毯。一颗雪花球从那头咕噜咕噜滚到他们脚边。
陈温暖蹲在沙发边上,看到喜妹,疯了一样开始大声叫:“妈妈!妈妈!”
喜妹立刻看了眼齐农。地毯边上还散落着很多被呕吐物吐脏的乐谱纸。陈温暖正趴在那里,边哭边整理着那些散发着臭味的纸页。
于喜妹把齐农推进屋,关上了门。
她站在门边,低声和齐农说:“我求你...”
陈温暖好像站在一个只能容纳一人的小岛上,她蜷缩在沙发边,抱着那堆已经几乎看不清音符的乐谱,痛苦地一直哭叫:“妈妈,妈妈...”
齐农偏过了头。
他们大概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候,把陈温暖解救出那个“小岛”。然后用半来个小时,处理陈利远的尸体。齐农重新坐上货车,把车子上的防水袋拉去城郊的时候想,他是个没什么文化,同样也没什么道德判断的人。他现在也可以把尸体拉去派出所,然后和他们说,有个智障把自己爸爸打死了。
但齐农最终也没这么做。他替喜妹瞒下了这个秘密,并参与进了于喜妹接下来的一系列计划中。
有次,他陪喜妹去应酬喝酒。喜妹在席间敬酒讲大话,很兴奋活泼。散席之后,她和齐农一人咬着一颗薄荷口哨糖靠在酒店门口等代驾司机过来。
喜妹又和齐农讲起了陈温暖。在这个世界上,好像因为只有齐农可以懂得讲到陈温暖的时候,她那种顿挫、自豪和心酸交杂的心绪,所以她会和齐农一再讲起陈温暖。
那又是个意外温暖的深秋夜晚。喜妹和齐农说:“我不是个什么好人,也不是好妈妈。我为她做那么多,就当赎罪好了。”
齐农看着她。当时喜妹的手机正好响起来,是陈温暖打电话找她。喜妹接起电话,听到陈温暖的声音的时候眉毛立刻舒展开来,还像和五六岁的小宝宝说话那样小声问:“真的啊?”
齐农很想和于喜妹说,其实你是一个好妈妈。
陈迦行打电话给齐农,永远是忙音。后来他就不再打了。
可能是因为水土不服,他到上海的第一周就开始发烧感冒。研究所的住宿是双人间。他的室友是一个非常讷言的人,比陈迦行大了近十岁,名字叫向晚。陈迦行觉得他这个人确实沉郁得像一个黄昏。
那周都是向晚照顾他,给他打饭,买药。但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体贴。陈迦行病好之后,本来想请向晚吃饭。向晚不知道钻到哪个课室去了。
裴娜打电话给陈迦行问他病怎么样的时候,陈迦行问起过齐农。裴娜嗯嗯啊啊了半天,像从挤窄的衣柜里扯一条皱巴巴的裙子,扯出了一个理由:“他手机坏了。”
齐农的手机坏了三五个月,然后是半年。
这半年时间,陈迦行跟着几个比他大得多的研究生在研究所里上课、生活起居。研究所在一个核心地段。出门陈迦行就可以仰起头,像几年前一样,看到城市雨林。
一起的学姐拉拉他,说带他去吃上海小吃。他这群同学同事在攻克项目难题的同时,也在各家社区食堂、咖啡馆、美食夜市排队等吃的。实在感到痛苦的时候,有人会去听昆曲听一下午,有人就去公园的夏季游园会缠着小朋友一起玩喷水池。这里确实是一个和省城或是河流镇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陈迦行年纪太小了。他的痛苦看起来都有点稚气。所以他伸手拿过学长递过来的烟的时候,还有些困惑自己能不能抽。但他还是抽了一口,呛得差点流眼泪。继而他就想到了齐农。齐农一开始烟瘾非常大。后来不知道谁跟他说,家里有老人小孩,不管他是躲去哪里抽烟,家人都会吸到二手烟。
齐农就开始戒烟了。复吸过很多次。香烟糖咬完,就咬陈迦行剩在茶几上的饼干棒,整个人烦躁地在客厅里打转。陈迦行要是这时候惹他一下,齐农就要咬人了。
陈迦行眼睛里噙着眼泪,又吸了口烟。不是相差十二岁,他们也不可能。这是齐农给他的回答。
待到三个月的时候,陈迦行回过一趟省城。他给列表特殊分类里的好友“寂寞很空白”发了条消息。丸子当天下午逃了实训课去机场接的他。丸子等在到达口,在七月初,穿着长袖长裤,蹦蹦跳跳地朝他挥手。
那会儿丸子还在省城一间职校读书,学的是幼师专业。她还是那副样子,大咧咧地叉着腿靠在快餐店里喝哈密瓜奶昔。陈迦行拿起一根薯条,丸子就凑过头咬掉了他手里的薯条。
陈迦行怒道:“有病啊。”丸子笑起来。丸子眨着眼睛问他,飞黄腾达的感觉怎么样?陈迦行无语道:“我哪里飞黄腾达了。”丸子说,她都到处跟人说,自己有个天才好友。不到十七岁就进了上海的数学研究所。
厅堂里熙来攘往的人。丸子扯了扯嘴角,靠在卡座椅背上低头说:“不像我。”
陈迦行咬着汉堡问她:“什么?”
他后来才知道,他不在的几个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丸子怀过何文雨的孩子。何文雨听说之后,吓得手脚都僵掉了,一直反问丸子,怎么办怎么办。几天后,丸子自己坐车回到河流镇,走进爷爷的面馆,和爷爷说她需要一笔钱做手术。
手术是祝小军陪丸子去医院做的。一个爷爷带着一个孙女。他从始至终也没说什么,只是在丸子进手术室之前和丸子说:“囡囡不要怕...“ 其实是他自己怕得要死。老实又本分的祝小军不清楚那是一项怎样的手术。手术结束后,他再带丸子坐大巴车摇摇晃晃回到河流镇。
他也和丸子说起,从前河流镇镇口有过一个火车经停站,所以这一片叫车站街。车站街东头是火车站,西头是弘世电器厂。丸子出生之前火车站拆掉了。丸子五岁的时候,电器厂也倒闭了。
之后河流镇像一颗凝脂在琥珀里的虫蚁,停在了1999年,没有进入新世纪。
丸子说:“他说以后回去接手他的面馆也好,在省城当幼儿园老师也好。我做什么都好的,河流镇和爷爷的家永远都会在那里...”
丸子放下手里的哈密瓜奶昔,抱着陈迦行的手哭起来。
他们那天在江边新修好不久的健步道上又走了会儿路。丸子才说起,于喜妹和齐农因为杀人入狱了。陈迦行停住了脚步。丸子歪头问:“你没听说吗?”
本来镇民好像都会在背后谈喜妹的闲话。但喜妹被抓之后,还有人联名请愿希望可以替她减刑。新民镇中翻新的塑胶跑道、信息教室,几个镇子的老年活动中心全部都是喜妹投资建造的。最后喜妹判了三十五年,齐农因有认罪自首情节,也提供了破案关键线索,判了五年。
来小军面馆吃面的人偶尔闲聊起,那间开了九年多的舞厅,舞客们跳着舞转着圈来来回回,踩着陈利远的尸体。九年之久。现在“寂寞芳心”门口贴了封条,霓虹街招已经被砸烂倒在路边地上。
祝小军骑一辆他平常搬货用的三轮车载丸子去城郊的游泳馆玩水的时候,他们路过“寂寞芳心”。丸子咬着棒棒糖,一直朝后看,看到封条的一角飘起来,无力地在空中摆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