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夷庶子,倒是敢想。巡防不可懈怠,重要的关隘适当增兵。”
叶渡渊轻嗤一声,并不将这份威胁放在心上,但也不会掉以轻心。
并不是他要替灵帝守这江山,而是当年他父兄守下的疆土,一寸他都不会让。
叶氏英魂盘旋在这北境的风里,便是要料理昏君,也不会让外族有可趁之机。
处理这些事,木槿生绝对信得过。
“夷族呢?”
比起一直贼心不死的后辽,叶渡渊更关心这域外小国的动向。
因为当年,和灵帝勾结的就是夷族,害死他兄长在先,构陷他父帅在后。
谢铎有罪,夷族也不无辜,若说仇怨,谁都躲不过。
提到这个,木槿生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大抵也是觉得荒谬。
他走到叶渡渊的身侧,从一堆最不起眼的文书里抽出一封信笺,放到桌子中间,“夷族,给主上您,寄了一封信。”
又是信!
这两样叠加在一起只会让叶渡渊感到无可遏制的烦躁。
目光落到微微泛黄的信纸上,在情绪和理智博弈之后,还是选择拆开看看里面究竟能写点什么。
越看叶渡渊越觉得可笑,一个只知道摇尾乞怜的墙头草,多看一眼都是浪费时间。
满纸的奉承和谄媚,叶渡渊把信纸团起来丢到一边,抬头带着笑意问,“你觉得半个月的时间,够我攻下那个弹丸小国吗?”
听起来像是戏言,但看着他的眼睛,木槿生知道他是认真的,而且也不是要征询自己的意见。
喜欢挑战和刺激,沉静外表下有他读不懂的偏执。
木槿生一直觉得他所看到的不是真正的叶渡渊,但这人真正的模样又没人能窥见,至少他不能。
“急行军,不计代价的话,半月足矣。”
这是叶渡渊想要的答案,那木槿生就如他所愿。
“好,那你看好路线,定好计划,半月后整军,争取除夕夜前能归家。”
敲定好这件事,叶渡渊就像谈论气候一样稀松平常,可见外人传他嗜血喜战,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还有事要说?”
见他站着没动,叶渡渊又分了些目光给他。
“狱里还关着一个人,这么久主上都没顾得上管,我想问问该怎么处理。”
这人自然就是先前与灵帝一战,叶渡渊亲自擒回来的先锋——林煜了。
倒是把他忘了。
木槿生不提,叶渡渊是完全将这个人抛诸脑后了。
按照常理,两军交战,不斩降将,既是俘虏,若是有能力又真心归降,那也能用。
“你看着处置吧。”
这些他不放在心上的人和事,怎样都好,处理完手上的事,还得回府一趟。
时间上,总觉得不够宽裕。
“林煜的父亲,是死在平城之战,何将军手里的。”
这倒是隔着杀父之仇,那再有能力也用不得,“那就杀了。”
在这件事上,叶渡渊格外冷酷,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好。”
将能扔给木槿生决策的事都抛出去,叶渡渊抽空回去给徐氏请了个安,最意外的是徐氏竟让他若是无事,不必天天回来。
男儿当以大业为主,平日里就是宿在营中也无妨。
这倒是与他行了方便。
天色渐暗,楚云峥坐在院中的石椅上看枯树,估摸着时辰,那人当是不会来了。
“怎么又在院子里坐着,风寒不想好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身上, 配上那爽朗的笑容,楚云峥一时看花了眼,等人走到面前才回神。
“这个时辰, 怎么还过来, 来回跑也不嫌折腾。”
近看才瞧出叶渡渊眉眼间的疲惫,他自是万分心疼。
写在脸上的情绪太好懂,叶渡渊故意逗他, “你若不想我来,那明日便不来了。”
“行啊,正好我带九福出去转转。”
不入他挖好的陷阱,楚云峥应对自如。
“无情。”
叶渡渊笑着从怀里掏出捂了一路的糖炒栗子, 还是热的。
九福这段时间空了就去街上闲逛,立誓不错过任何一个美食, 他推荐的味道不会差,而楚云峥恰恰喜欢甜的。
拿出来也没放他手上, 叶渡渊用另一只手贴他的颈侧去感受温度, 低热和正常体温的界限有些模糊, 他认真试了好久都没得出一个结论,“不烧了吗?”
“不烧了。”楚云峥把他的手拉下来握住,“进去坐吧。”
屋内的炭火烧得正旺, 叶渡渊一踏进去就被热气逼得想往后退,他其实一向耐寒, 不耐热。
今日大概是九福听了和梧的建议, 要给楚云峥捂捂汗,炭火加的格外多。
余光瞥到他额角渗出的汗,楚云峥拿过炭盆旁边提前备好的沙土准备往上盖,压一压火苗, 但还没动就被拦住,“不用,我不热。”
手指从他额前划过,指尖的晶莹在烛火下格外明显,楚云峥把手抬到他眼前,“没有说服力啊,叶将军。”
握住他的手指,“你也不嫌脏。”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叶渡渊把栗子放到桌上,张开手就站到楚云峥面前,“那是有点热,你帮我宽衣。”
这是吃准了他不会拒绝,楚云峥也确实如他的意,取下他披在身上的大氅放到一边,手指又开始解外袍,把最外面这件也脱掉,应该就不热了。
叶渡渊全程带着笑意看他,任由他把自己剥干净。
但楚云峥只脱了两件就拍拍他的肩,“好了,等会儿该觉得冷了。”
而后又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凑近闻了闻,“贴身的衣物没换吗?”
“没顾上。”
猛然想起什么,叶渡渊抬手也闻了一下自己,早上没少出汗,闷了一天,怎么会没味道呢。
耳根罕见爬上一抹红,他后撤两步拉开距离,欲盖弥彰道,“我去沐浴。”
没等他慌乱的脚步迈出去,楚云峥就挡在他面前,有些无奈,“急什么,换洗衣物不拿,等会儿光着出来吗?”
“没带。”
之前没想过会在这里留宿,自然是什么都没准备。
“那就先穿我的。”
先前在街上买了不少,还有很多都是只过了一遍水,新的。
把人带到衣柜前,楚云峥让他自己挑。
打开衣柜门,看到大半纯白的衣物,叶渡渊微怔,这几日是他忽略了,倒是没关注,岑溪何时喜欢淡色了。
想到那就要问出口,他偏头看向靠在桌边的楚云峥,提起一件白色的外衫到胸前比划了一下,“三年不见,你的偏好变了不少。”
眸光落到那件衣衫上,楚云峥知道他在说什么,笑容变得很淡,也没有敷衍过去,而是直白地道,“难道不是你更喜欢淡色吗?”
他这话一出,叶渡渊听了都有些懵。
自己更喜欢淡色?
这绝对是无稽之谈,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他明明都更偏向赤玄两色,大气尊贵。青白二色适合那些成日吟诗作对的读书人,怎么可能入得了他的眼。
“不可能,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淡色了。”
这话叶渡渊说来是一点都不心虚,因为他确实不喜欢。
闻言楚云峥的脸色更冷了,不喜欢还能夸出口,看来确实是很欣赏了。
敏锐地察觉出对方情绪不对,叶渡渊放下手里的衣衫凑过去,“怎么突然不高兴了,是哪儿不舒服吗?”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楚云峥忽然又觉得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小心眼了,一点都不像他了。
罢了,喜不喜欢也都不重要了,至少他感受到的爱意都不是假的。
“没有,你去沐浴吧。”
见他不想多谈,叶渡渊也不勉强,但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等改日去盘问九福,看看能不能窥见一些真相。
“好。”叶渡渊去之前把栗子放到炭盆边暖着,还不忘叮嘱他,“别自己剥,等会儿我来。”
屏风之外,水汽蒸腾,叶渡渊一勺又一勺的往自己身上淋水,取了些皂荚,认真搓了搓。他本来是不太在意,并非不爱干净,只是觉得男子不必那样讲究。
现如今,倒是不行。
套上楚云峥穿过的亵衣,湿发散在身后,滴落的水珠晕染出一片,衣服紧贴的地方显出紧致的背肌,前襟将开未开,他的衣服套在叶渡渊的身上,略有些紧。
但这一分紧又恰到好处的凸显他完美的身型,不是少年似的清瘦,也不是膀大腰圆的粗壮,是一眼就能让人垂涎的完美。
叶渡渊是故意的,没什么特殊的目的,单纯是想做就做了,或许也掺杂了一点想哄人的小心思,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兴致不高,但哄着总是没错的。
比起暗戳戳的小想法,这种明晃晃的钩子更让人招架不住。
故意别开眼不看他,楚云峥在心底让自己冷静,可叶渡渊惯会蹬鼻子上脸,专挑他眼皮子底下坐。
一颗又一颗深棕色的板栗被倒在桌面上,那双好看的手就这么捏开再去壳,露出里面黄澄澄的果实,手指翻飞,极有效率。
很快,碟子里就堆出了一小撮栗子山。
叶渡渊拍拍手,低头吹去那些浮在表面的绒壳,端着小碟子就慢悠悠地朝楚云峥走去,捻起一个给人喂到嘴边,他不张嘴就一直举着。
犟不过他,楚云峥只好张嘴含住,确实很香甜但有也点噎,喂到第五个的时候他才偏头拒绝。
他不要了,叶渡渊也不强求,能赏脸多吃几口已经很好了,至于那个被咬了一半的他就扔自己嘴里,然后坐他边上慢慢把一碟子都吃了。
目光太过热烈,楚云峥根本没法忽略,俯身去床榻内侧取了条长巾,绕到叶渡渊的背后,裹住他的长发,帮他一点点绞干。
叶渡渊仰头靠在他的腹部,不动了,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楚云峥垂眸时的神情。
很安宁!
他不禁想,如果灵帝是个明君,会不会他们本来就可以像现在这样安稳,不必生生错过三载。
他倚住就不再动弹,楚云峥也不好去掰他的脑袋,只是轻轻拍了拍,“还没弄干,当心着凉。”
被声音打断思绪,叶渡渊自嘲一笑,怎么到了今日还这样天真,果然“温柔乡”不能待,会消磨人的意志。
直起身子,让他对自己的头发为所欲为,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烛火摇曳。
大概是太过安静会让人觉得不安,楚云峥问他,“最近军中事忙吗?”
并非有意想要窥伺他的公务,只是有很多个瞬间,楚云峥都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像极了以前权贵人家养的外室,喜欢的时候来逗弄一二,不喜欢了随时都可以丢弃。
很可笑也很可怜,但细想现在的自己确实没什么能给阿渊的,连利用价值或许都没有,低垂的眼眸里藏了几分自弃。
“不方便的话,可以不说。”
毕竟他们之间的信任都凭借爱意撑着,很薄很薄,不知何时就会被戳破。
但叶渡渊愿意接住他的情绪,“我想打夷族,用不了多久,顺利的话,半月为期。先前就听说夷族的风貌很有特色,等攻下后,我们去看看。”
只字不提那些仇怨,仿佛只是为了边塞不一样的风貌。
情绪被拉回,代入他提到的事情里,楚云峥有些不赞成地看向他,但终归什么都没说。
少年郎的心里装着苍生也埋着逐鹿中原的野心,他既然明白,那就不该泼冷水。
可叶渡渊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在岑溪面前他并不独断,也不是完全的不容置喙,反而用鼓励地眼神望向他。
“想说什么就告诉我,我很乖,会听的。”
抓住他的手贴到脸侧,轻轻蹭了蹭,还是那么反差。
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楚云峥在他身侧坐下,“没有什么想说的,你心中有成算就好,还有,战场刀剑无眼,你要小心。”
叮嘱这一句后又觉得多余,叶渡渊这三年是尸山血海里熬过来的,怎么会不知战场凶险。
但叶渡渊不这么认为,岑溪对他这般上心,他高兴还来不及。
因着楚云峥还在病中,不适合沐浴,叶渡渊让九福去烧水,他亲自给人擦洗,楚云峥根本推脱不过,只能坐在炭盆边任他施为,连手指都要捏在手心里一根根擦。
要不是怕时间太久会受风,叶渡渊还不知能磨蹭多久。
本来身体就虚弱,又被他抱着亲了会儿,等躺回榻上的时候,楚云峥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这么瘫在叶渡渊怀里。
还是不能吃,还得再养养。
楚云峥累但又没有睡意,叶渡渊就挑些日常的事说给他当乐子听,唯独对这三年的过往闭口不提,每每到与自己相关的地方就岔开话题。
留意到这一点却不点破,他们都需要给彼此留点时间,或者和过去割席,或者往前走。
“对了,狱里有个叫林煜的,岑溪你与他有故吗?”
谈了许多,叶渡渊抓住了一个近期与他们都有交集的人,勉强能成为漫漫长夜里他俩的共同话题。
若是有旧交,他倒不介意网开一面。
听见这个名字,楚云峥靠在他怀里的身体微微僵硬,一些不美好的回忆袭来,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回了句,“没有,算是旧日同僚,泛泛之交。”
但只这一瞬的变化,也足够叶渡渊抓住了。
看来这中间有他不曾参与的隐情, 那么这个人,还不能轻易死了。
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叶渡渊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早了, 睡吧,和梧说你要多休息,养养精神。”
楚云峥迷糊间想要点头, 又忽然想到自己一早就想问却忘记的事情,抬头看他,“你今天,是不是和郑家嫂子说了什么。”
不然平日里格外热情的人, 今日怎么像老鼠遇见狸奴一样,胆战心惊的, 连和他多说一句话都不敢,更是不再有眼神对视。
提到这个, 叶渡渊心虚地挪开眼神, 但又不能不给个回答, “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她若是有事,可以去找我。”
这是不经意间把身份都漏完了。
站在对方的角度, 楚云峥大概能理解,就是有些惋惜, “我还挺喜欢她家的那个小姑娘, 很可爱,看着心情都能好几分,可惜,日后怕是不敢来了。”
小孩子天真无邪, 不像大人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计较,被纯真包围可以抚平很多消极的情绪。
那个叫秋秋的小女孩,叶渡渊有些模糊的印象。
“你若是喜欢……”
“别做不该做的。”他没说出口,楚云峥就有了预判。
现在的阿渊和三年前到底还是有不同的,他若不说,只怕对方能做出把小孩子拎过来陪他解闷的事。
这不是他的初衷。
暴露了吗?
叶渡渊反省了一下自己,露出一个格外甜的微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好,你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明明答应了他,第二天叶渡渊却还是趁着楚云峥未醒之时出现在了郑家的院子里。
秦氏本还在喂鸡,看着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的人,吓得手里装粟米的盆都没拿稳,散落一地。
后退两步撞到自家男人怀里,五大三粗的汉子赶紧挡在前面。
这一幕落在叶渡渊眼里,他冷淡地理了理束袖,看到躲在门后的小姑娘时神情才软了点。
没管那对夫妻,他弯下腰对那孩子招了招手,摊开手心给她看那些精致的饴糖。
孩子还小,经不住这样的诱惑,犹豫了一下就想往这边走,但没两步就被母亲抱在怀里,警惕地盯着他。
不识抬举。
“本帅是不是,太好说话了。”
叶渡渊眉眼微挑,格外冷厉,上前三步很轻松的把男人震开,然后把糖放到孩子手里。
面对孩子,依旧温和,“乖,回屋玩会儿,我同你爹娘说说话。”
秋秋看看眼前这个好看的叔叔又看看娘亲,最后目光落到那些没见过的糖块上。
想吃又不敢,大眼睛转了又转。
秦氏摸了摸孩子的脸,努力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乖,你先进去吧。”
眼见着孩子被老两口拉回屋,消失在视线里,郑家夫妻才松了一口气。
而后对上叶渡渊的眼睛,立马战战兢兢地道,“叶将军,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别同我们计较,银钱都还好好的放在那儿,我这就去拿给您,孩子还小,您放过她,求求您。”
秦氏说着就要进屋,但被一句“站着。”给钉在原地。
“后面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岑溪很喜欢你的孩子,有空让她多去串串门,至于你们,正常一点,原来怎样还怎样,不要让他觉得不自在。”
明明很平的语气,就是让人听出了一种威胁的味道。
以叶渡渊现在的脾气,说完就该走了,但他没有,上次就是没有确认好,才给岑溪留了怀疑的隐患。
同样的坑,聪明人不能踩两次。
给足了他们反应的时间,叶渡渊有耐心慢慢等。
努力去理解他话中的含义,秦氏试探开口,“您的意思是我们要当做不知,然后多带着秋秋去玩耍,就可以了吗?”
真是难以沟通。
“是状态恢复如常,我不吃人,给出去的东西也不会收回来,甚至可以更直白地告诉你,只要你能让他心情好,把身体养好,我可以欠你一个人情,任何事,都有效。”
“这次,听明白了吗?”
不敢再挑战他的耐心,秦氏点头如捣蒜,等人走了腿都有些软。
那种压迫感太过骇人,就算是好言相告,也有一种被野兽盯着的感觉,让人毛骨悚然。
“夫君,我觉得咱们做不到平常心,我看见这位小将军,心里就打哆嗦。”
明明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只当他是个谦和,最多有些目下无尘的贵人。
拍了拍自家娘子的后背,郑家大郎在这短暂的对话里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他有些猜测。
“窈娘,你有没有觉得这叶小将军事事以隔壁那位楚公子为先,若能得他庇佑,自是不用害怕。”
一语点醒梦中人,这位每次能放低身段同她说话,无一不是为了楚公子。
“对,是极,明日我就带秋秋去多走动走动。”
换个思路,作为没有任何靠山的平头百姓,能攀上这棵大树,那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在石涯城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叶氏就是天,这位叶将军就是君主,除了敬畏,还该讨好。
叶渡渊回去的时候,楚云峥才刚醒,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昨夜是难得的好眠,一夜无梦,摸着身侧空空的床榻,就知道人已经走了。
被人从床上捞起来的时候,他有些懵,但突然的体位变化让他眼前一黑,冷汗瞬间爬上背脊,心跳在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当即就伏在叶渡渊的身上不敢再动。
叶渡渊的声音在耳畔明明灭灭,听不清晰,眩晕的厉害,抬手想把人推开,又没什么力气。
感受到那点微弱的力气,叶渡渊才察觉到不对劲,刚想把人翻过来抱怀里,就听见虚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动。”
只有气声,却让他一下都不敢动,就这么僵着身体等岑溪缓过劲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抱着的人松了劲,不再那么紧绷,他小心地抚上楚云峥的背脊,声音也压得很轻,“好点了吗?”
“嗯。”
得了这一声回应,叶渡渊也松了一口气,小心地换了个姿势,让人更舒服地躺在他怀里,“刚刚是怎么了,经常这样不舒服吗?”
他从未见过,也吓得不轻。
楚云峥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看不着,才开口道,“没有,只是起猛了,缓缓就好。”
之前也有过,但次数不多,后来就格外注意,这次完全是阿渊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他没有准备。
“怪我,我下次注意。”
叶渡渊用手抹去他额角的冷汗,眼里全是心疼。
端水给他淑过口后,叶渡渊给他喂了半碗甜粥,一勺一勺亲手喂,由不得楚云峥拒绝。
胃里有东西垫着,那种心慌感才彻底退去,这具身体,还真是不放过他啊!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累赘啊!”
很轻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响起,带着楚云峥对自我的质疑和有些明显的放弃。
叶渡渊有些恍惚,好像看到了十年前那个蜷缩在角落,不敢扯他衣角的哥哥。
他用这么多年才养出的自信,为何又会崩塌至此!
这三年里,谢铎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不得而知,但怀疑的种子还是埋下了。
坚定又带着安抚的声音响起,没关系,他可以重新养,“不会,岑溪,于我而言,你永远是最好的,等过段时日,随我去军中,我还,需要你。”
之前是他想偏了,以岑溪的性子,他得被需要,才能有安全感。
这不是朵温室里的娇花,得找到适合的方法。
“再睡会儿?我要去趟军营,你早日把身体养好,早日能替我分担。”
叶渡渊扶着他躺下,在他唇边碰了碰。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人戳中,楚云峥笑了笑,“好,你去吧。”
把九福喊来寸步不离地守着,叶渡渊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入了军营见木槿生的第一句就是,“林煜呢。”
本来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但此刻叶渡渊有太多想问的东西。
好在习惯了主上的令行无常,木槿生并没有急着去斩草除根,“还在狱中。”
“提出来,我要见他。”
叶渡渊跨坐在石阶上,默默给自己带上了护腕。
这是要拿人出气?
木槿生不懂却也不过度猜测,吩咐手底下人去押人。
褴褛的囚衣覆盖在身上,林煜的头发蓬乱,面上沾着血污,就这么被拖着入了营帐,手链和脚拷叮当作响。
狱中不动私刑,但战场上受的伤无人去管就会慢慢溃烂,日渐严重。
“跪下。”
身后的兵卒在他肩上施力,要他明白,战俘有战俘的自觉,断没有和我军主帅站着说话的资格。
可即便是做阶下囚,林煜也始终将背脊挺直,勉力站着,不肯低头。
倒是个有骨气的。
叶渡渊冷眼看他扛着,过了一会儿才笑着拦下兵士抬脚要踹人腘窝的动作,挥手让他们都先退下,“军师也先出去吧,我有些事要同这位林将军,单独聊聊。”
除了楚云峥,从前审人的时候叶渡渊从不避着他,这倒是第二个例外了。
闲人散尽,叶渡渊站起身,朝林煜走去,只在半米距离外站定,低头看他。
“林启之,是你爹?”
叶渡渊其实并不会刻意去记败军之将的名字,但见林煜之前他刻意去看了。
情绪不被挑起,怎么能窥见故作冷静背后的东西。
果然,原本打定主意要保持沉默的人猛然抬头,眼里的恨意浓烈到化不开。
可叶渡渊见了非但不退还逼近两步,“战场之上,死生天定,你也是为将者,不应当不懂。”
可理智懂得和情感接受是两回事,叶渡渊就是因为太懂,才知道戳哪里最痛。
“是啊, 马革裹尸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可惜了,安平王没那个机会。”
林煜眼底的恨意化作嘲讽, 互相捅刀那就比谁更狠了。
当胸一脚把人踹倒, 叶渡渊半蹲下揪着他的衣领把人拎起,动作粗暴且无情。
他不舍得对岑溪做的,还能不舍得对这样一个外人吗。
“想求死不必那么麻烦。”
匕首的锋芒闪过, 刀尖透过肩胛骨,血色蔓延,呻吟声被死死卡在喉间,叶渡渊的手还再不断用力, 面无表情地看他挣扎。
先礼后兵果然还是不适合他。
血沫被呛咳出来,叶渡渊侧身不想沾上, 把人丢到一边,冷眼垂眸。
“楚云峥, 还活着吗?”
林煜伏在地上喘息, 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他很好奇, 同样与叶渡渊隔着杀父之仇的楚指挥使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
他们之间,不是有旧便是有仇了。
心下有了计较,叶渡渊压下心口的情绪, 很冷淡地吐出了两个字,“死了。”
听见这两个字, 林煜原本有些失焦的瞳孔慢慢凝实, 而后带着沙哑的笑声响起,即便带着血沫都抵挡不住他的笑意。
等笑够了才停下来,随着血液的大量流失,林煜的面庞上透出惨白, 可眼眸却格外明亮,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快意,“是你杀的吗?”
叶渡渊没有接话,可这像极了默认,他想看看这癫狂的笑意之后是什么意思。
林煜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爬起,看了看自己满身的狼狈,真是熟悉啊。
“好久没有这么不体面了,上一次,好像还是三年前。”
他用怀旧的语气,试图将叶渡渊也拉回那个他记忆中的冬日。
“你知道是谁能把我逼到这种境地吗?”或许本就没想听叶渡渊的答案,他兀自继续道,“是楚云峥,云京最风头无两的指挥使大人。”
“可是他也没能从我手上讨到便宜。”话说一半,他等叶渡渊来问。
可叶渡渊藏住心底最难以遏制的冲动,冷静地看向他,并不再被情绪干扰。
他的目的是激怒自己,那么后面的话就一定会说。
眩晕感袭来,林煜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比起吊对方的胃口,他更想看眼前这个人撕裂冷静的外衣,露出悔恨的模样。
事到如今,死不足惧,但能在死前给叶渡渊找不痛快,也值得。
“你能想象吗,一向不拿正眼看人的楚指挥使,像蛆虫一样满身是血的在地上爬,哦,对了,他右手的手筋是我挑断的,而他最出挑的就是那一手剑术。”
这是想激怒他,以求速死。
可他描述的场景在叶渡渊的脑海中闪过,情绪的阈值被引爆,刀尖抵住林煜的手腕一划,伤可见骨。
伤他者,必得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