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不远的路,在叶渡渊完全不压步速的情况下,很快就到了。
院子里安静的过分,听不到一点声响,不知是不是因为严寒太过,墙角的梅有些颓败。
“可能还没睡醒。”
这么多天,九福都有经验了。
叶渡渊推开那扇难得严丝合缝的门,只有门板的吱呀声在空间里响起。
想到屋里的人可能还在沉睡,脚步都下意识地放轻,甚至揪住大咧咧就准备往里冲的九福。
“你就在这儿等。”
压低了声音吩咐,叶渡渊把九福按在了门外。
往里走了两步,先窜入鼻腔的却是浓烈的血腥味,叶渡渊对这个味道太过敏感,无论如何都不会分辨错。
猛地将屏风推开,半床血色印在眼前,一下就夺走了他的呼吸。
“岑溪。”
这个名字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启齿。
摸上他的脸,却发现早就冷的没了温度,而这一次,是真的连呼吸都没有了。
巨大的恐慌感袭来,叶渡渊的脑海瞬间满是空白。
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被屏风脚绊倒,钻心的痛楚都没能令他色变。
声音听得九福心里一惊,看到这一幕赶紧去扶,却发现主子那弯弓搭箭,从不曾偏差分毫的手在止不住的颤抖。
这又是怎么了!
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叶渡渊推着他,“去找和梧。”
并不是那种声嘶力竭的呐喊,就像是脑海中唯一的念想被顺口说了出来,潜藏着他无法克制的恐惧。
那个于万军之中都能游刃有余的人,这一刻在清晰的害怕。
过往种种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现回环,爱意终归更胜一筹。
和梧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当是又闹开了,但次数多了也更配合。
“你干脆让小渊在那位楚大人房里给我放张榻吧,省的我还得每天往他那儿跑。”
“哎呀,没空说笑了,快点快点。”
虽然九福没看到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主子那一瞬间溢出来的绝望是做不得假的。
闻到血腥味的那一刻,和梧才收起了脸上的漫不经心。
碎落满地的玉质屏风,印着门外透射进来的光,床上的人没有声息,而床边的脚踏上坐着面无表情的叶渡渊。
和梧一下子就顿住了匆匆的步伐,立在了原地。
他的第一反应是蛊毒发作,但看来又不像。
听到脚步声,叶渡渊很小幅度的抬头,眼神却没有波澜,声音都很淡漠,“去看看他。”
收起心头纷乱的思绪,和梧搭上那人裸露在外的手腕,寻觅许久却感受不到任何脉搏跳动,贴到冰凉的脖颈,一样没有动静。
“他已经……”
和梧忽然觉得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但他确信叶渡渊已经知道了结果。
看到楚云峥手边的糕点碎屑和已经干涸后更透出深紫色的血,和梧心中有了猜测。
隔着帕子包起来,他问,“这是谁送的。”
看了一眼没有反应的叶渡渊,九福也不敢搭话,只是上前扯了扯和梧的袖子。
非常小声地说,“咱们先出去吧。”
见人没动又加了句,“断案用不着你,别火上浇油了。”
人都离开后一切归于死寂。
叶渡渊的瞳孔才重新有了焦距,撑着榻边冷硬的木板坐到床上,手指轻轻拂去那人手上沾着的糕点粉末,指缝穿插,指尖相贴,他的手是热的,而楚云峥是冰的。
慢慢用力托住,放到唇边碰了碰,上一次的亲密,恍若隔世。
俯身把头靠在他的胸膛,没有起伏,没有律动,叶渡渊缓缓闭上眼,从前看不清的,纠结的,仿佛在这一刻拨云见日,瞬间清晰。
牙齿贴到脖颈处,轻轻咬了一下,在他耳边呢喃,“谁许你,就这么死的。”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九福蹲在门口,听到门响立刻起身,没有得到叶渡渊的一个眼神,只听到一句,“去打盆水,替他收拾干净。”
但他还没应,那人就变了想法,“不用,你就在门口守着,谁都不许碰他。”
“是。”
这种时候,九福什么都不敢多说,一切就像是波澜不兴的湖面,湖底却积蓄起漩涡,等着将人吞噬。
和梧也靠在门边,看一眼门内,又看了下那道透着死寂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却并不意外。
从九福那张藏不住事的脸上,他猜得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甚至,他比任何人都更早看出徐氏情绪的反常。
他是大夫,望闻问切,看病观心,徐氏温和的表象之下压抑着更深层次的痛苦,他试着开过安神方,但心病难治,他亦是爱莫能助。
“我有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九福挪到和梧身边,觉得恐慌。
袅袅轻烟飘起,香灰打着圈儿飞舞,徐氏跪在佛像前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经文,面上平静,心底波澜迭起。
“夫人。”
季嬷嬷走到她面前,抬头看了菩萨低眉时的慈悲,忽然觉得开不了口。
徐氏睁眼,看见的却不是悲悯,“死了吗?”
问完后又觉得多余,鸩毒无解,世人皆知。
季嬷嬷点了点头,她在叶渡渊没去之前就探过,已经没气儿了。
可另一种担忧很快浮上心头,小心翼翼的开口,“少将军那边……”
“你是觉得他会为了旁人与我动怒?”
徐氏站起身,用手抚摸着黑冷的牌位,她的丈夫,她的孩子,曾经那么鲜活,而今不过是一抔黄土。
下意识摇头,季嬷嬷宽慰道,“少将军最是孝顺,自然不会。”
“我看未必。”
若非窥见了那份挣扎,那人的命等不到她来取。
伴随着徐氏话音落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直到停在她身后。
“季嬷嬷,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叶渡渊冰冷的声音在小佛堂里回荡,莫名空洞。
“出去做什么,你同阿娘的话,有什么是她不能听的。”
徐氏转过身,直视叶渡渊的眼睛,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驳了这个儿子的面子。
“那就留下。”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叶渡渊可以退让。
但徐氏却步步紧逼,“你找阿娘,是来兴师问罪的不成。”
明明还是熟悉的和善,叶渡渊却觉得陌生,言语在唇齿间徘徊,欲言难止,“不是,阿娘又能有何罪,儿子来,是想求您解惑。”
为什么嘴上说着宽容原谅,私底下却做这样的事,徐芸曾是整个云京最磊落大方,干脆爽利的女子。
他记忆里的母亲,不该是面目全非的模样。
读懂了他眼里的痛,徐氏笑出了声,“阿渊,人是会变的,阿娘也不是完人。”
“那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连您都不信我。”不信我会站在您的立场上,为您考量。
“因为你是带着答案来问我的。”徐氏高声打断叶渡渊没说完的话,神情满是偏执。
因为你是带着答案来问我的。
短短几个字, 撕碎了叶渡渊所有的平静和伪装,点破他一直不愿面对的真相。
他舍不得楚云峥死,甚至狠不下心去折磨。
“阿渊, 你是我的孩子, 你心里想些什么,骗不了我。”
从前徐氏就知道,叶渡渊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但她不愿管也不迂腐,她的孩子,健康快乐就好,不必为世人眼光所累。
“可您不是说, 不怪他,他亦是身不由己吗?”
叶渡渊觉得心头哽的厉害, 痛与怨在交织,但他找不到出口, 错的或许从始至终都是他自己。
“是, 理智上他只是奉了那个昏君的令, 可是阿渊,他的命是你救的,他为什么不为你阿爹争取, 为什么?”
徐氏早就不知道理智是什么了,明明那年夫君说过等过了年关, 就带她和阿渊一起回北地, 看大漠孤烟,给她猎狼毫做笔。
可是此去经年,她还有什么,就连唯一的儿子, 都不能感同身受她的痛。
疼痛变得具象化,连呼吸都觉得冷寒。
叶渡渊终究没再多说一句,只是上前用手指轻轻抹去徐氏眼角的残泪,抬手将这个已经伤痕累累的女子揽进怀里,告诉她,“阿娘,你还有我。”
可他,又还有谁呢!
在这个宽阔的怀抱里,徐氏失声痛哭,仿佛这样就可以诉尽所有的委屈。
等徐氏的眼泪流尽,抽噎声渐渐平息,叶渡渊听到自己没有起伏的声音的响起,没有痛也没有情绪。
“阿娘,让我好好安葬他,好吗?”
他知道此刻不该提,可到底还是说了,就当做最后的私心吧。
半晌没有回应,就在叶渡渊以为等不到回应的时候,徐氏应了一声,“好。”
“季嬷嬷,送阿娘回去休息吧。”
叶渡渊让开身体,走到牌位前上了三炷香,在这一刻,他对谢铎的恨意,达到了顶峰。
可心头却空落的厉害。
徐氏在踏出门槛前回头望了一眼,扶住季嬷嬷的手,很轻很轻地问,“青禾,我是不是,做错了 ?”
季嬷嬷也是从小看着叶渡渊长大的,心中不落忍,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少将军不会怪您的。”
不会怪,到底不是不怪!
和梧和九福就这么站在屋门口,半步不敢离开,到现在九福都觉得有一种不真实感。
中午还活生生的人怎么就这么没了。
老夫人那样和善的人又怎么会下这样的狠手。
“不要提,也不要问。”
光看这傻小子转眼珠,和梧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看着叶渡渊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和梧揪住想跟进去的九福,“走。”
九福试图挣扎,却无力反抗,被迫把空间留出来。
去打了一盆水,叶渡渊真的很久都没有伺候过人了,从冰凉的指尖开始,一点一点擦拭,连指缝里的糕点碎都要小心地擦干净。
那些不敢在人前吐露的心声,在这一刻也汇聚成了喋喋不休的碎碎念。
“岑溪,以前我一直不懂你的执念,为什么一定要去御察司,一定要和叶家撇的那么清,不愿走更容易的一条路。”
“今天,我好像明白了一点。”
不与叶家绑在一起,都逃不脱所谓的救命之恩,若真的靠着叶家平步青云,你又怎么还能是自由的你呢。
擦掉唇上那抹妖冶的红,露出苍白的底色,叶渡渊俯身碰了碰,并不是想象中的冷硬,是柔软的。
这是他一直想做但从未做过的事,当年是时机不到,后来是立场不允。
那句多年前就想说的爱意至今也从未脱口。
兜兜转转,终究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
手指穿过柔软的黑发,叶渡渊托住楚云峥的后脑将人扶起,最后一次拥他入怀,替他换了一身体面的衣衫。
可一切都太过仓促,叶渡渊并不知该将何处定为坟冢。
北境荒凉,若是一处孤坟,来日无人祭扫,岂非要做孤魂野鬼。
他不要他的岑溪,最后只余下这样的结局。
披上鹤氅,叶渡渊一人骑马而出,他要去寻当初他们儿时读过的田园村落。
哪怕有一处能如他们当年相遇时的荒村也好。
一人一骑,从日暮到夜深,叶渡渊的马蹄印踏遍了石涯城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在城外寻到了一处炊烟袅袅的地方。
有古树有小溪,更有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烟火气。
他将马绳拴在溪边的树上,一人走进这片安静的土地。。
“好俊俏的后生,这是谁家的。”
“不识得,许是看天色晚了,前来借宿的。”
村口还聚集着三三两两的妇人,生着火堆,谈论着家长里短,虽说天气严寒却也没早早躲入屋内。
本以为只是路过的后生就这么停在了他们面前。
“劳驾问一下,此地可有宅院可以购置。”
清冷的声音掺杂着风声,即便叶渡渊尽力想显出和善,也难掩那些浸入骨子里的肃杀。
妇人们当即不敢再言,只是互相盯着看,有些退却。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叶渡渊眉心微蹙,而后才像是想到什么一般,从怀中取出一个锦袋,从里面掏出一把碎银。
这还是之前要给九福买小食的。
白花花的银子放在面前,一下就冲淡了恐惧感。
边城苦寒,男人们进城出苦力十天半月也就能换一小串铜板,即便是这样的银子也够普通农户生活一月了。
有人想上手去拿,叶渡渊也不阻止,而是翻过手掌,让掌心的银子全部落入他人之手。
第一个有动作的妇人捧着一小堆碎银,笑得见牙不见眼,“有的有的,我家就有空置的院子,公子您跟我来。”
旁人见她得了这样大的便宜,当即也开始搭腔,但叶渡渊并不理会,只是道,“带路吧。”
眼见着财神爷就这么被放走,其他人除了后悔也别无他法。
秦氏家中人有六口,除了尚还健在的公婆,就是她一直在城中劳作的夫君,和一个女儿,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去南边闯荡的小叔。
她说的院子就是给小叔盖的,但小叔很多年没有音讯,不知是死是活。
院子虽说空置,但因着婆母总期盼着会有相逢之日,是以常常收拾,并不荒芜。
“窈娘,这位是?”
郑家老太太每日睡前会往偏院点灯,两院隔了差不多百米,不算紧挨着。
撞见婆母,秦氏有些不知怎么开口,但摸着手心银子的质感,还是说了出来,“娘,这位公子想要购间宅院,小叔那院落空着也是空着,不如……”
“不行。”
一向好说话的郑夫人毫不犹豫地拒绝。
秦氏瞧着有些为难,这其中的曲折和沟壑,叶渡渊不想了解也没有心情去管。
看了院落一眼,院中覆雪的银杏树,一下就夺走了叶渡渊所有的心神,他莫名的知道,岑溪会喜欢这样的树。
树根苍劲,枝丫蔓延。
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丢过去,秦氏慌忙去接,打开只看了一眼就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不是银子,这里面全是亮眼的金锭,便是在石崖城内都能买一个三进三出的大宅院了。
拿着那袋子给郑老夫人看,秦氏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松手了。
老夫人的神色也变得有些犹豫,这确实是一笔让人舍不得拒绝的资财,但天上掉馅饼,安知是福还是祸。
“这位公子再瞧瞧别处吧。”
郑老夫人要将那钱袋还回去,秦氏倒是死死攥住,“娘。”
“吵嚷些什么呢。”
郑老头住着拐棍,身后还跟着个小女孩,面黄肌瘦的,身上的衣衫在冬日里明显单薄。
今年年成不好,再加上之前战乱,吃饱穿暖都是奢望。
秦氏快步走过去,说了事情的经过,“阿翁,这事儿还得您拿主意。”
“大郎日夜不停也供不上一家子开销,您和娘又上了岁数,这样的契机不是日日都有的。”
叶渡渊就站在一边冷眼看着,时至今日,他也早不是当年那个悲悯心重的少年郎了。
众生皆苦,他不能一个一个地渡!
郑老头看了一眼身侧的老婆子,最终摸了摸小孙女的头,交代秦氏,“去拿房契来。”
秦氏立刻点头应声,却被叶渡渊叫住。
“不必,今夜把东西都收拾干净,今夜之后只要你们不来打扰就行。”
话音落地,叶渡渊转身就走,剩下几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连房契都不要吗?”
秦氏到底年轻,还是郑老夫人点明,“这样出身的公子,要什么本也不受限制。”
还肯出这样的高价,已是品性良善了。
重新回到这间屋子里,床上躺着他从未言明的爱人。
叶渡渊一点一点地褪去外衫和鞋袜,上了床榻,侧过身去,抬手将对方的臂膀拉开,脑袋轻轻靠过去。
炽热的呼吸就倾吐在对方冰凉的颈侧,叶渡渊闭眼沉浸在这样的安宁里。
睡意久久未至,他就清醒地沉溺在黑夜里,抬眼去看那不会再给他任何回应的眸子,撑起身吻了吻。
下了床,拉开木质的柜门,九福曾说过,那里面应该有楚云峥极为重视的东西,因为他从不许旁人碰。
若真重要,那就让他带走,也不留遗憾在这人世间。
衣衫都是新的,只有一只陌生的木匣安静地躺在角落,应该就在那里了。
拨弄开锁扣,里面的东西一下就让他眼眶泛红。
当年那枚他想要当做遗物留给楚云峥的玉佩,就这么毫无保留的出现在眼前,玉质的边缘被摩挲的光滑圆润,不知是被多少次用心抚摸。
用手指勾起绳结,暖玉在灯火下翼翼生辉。
这块陪了他十五年的玉, 若是能代替他陪岑溪一辈子,倒也是一种安慰了。
叶渡渊亲手换了棕黑色的绳结,十指翻飞之间将它拴在楚云峥的颈间, 绳子垂落, 恰恰贴在心口的位置。
时辰还很早,天光尚未大亮,他重新坐回脚踏的地方, 就这么偏头枕在那人的手心,没有睡意也强迫自己闭眸。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听着门板被叩响的声音,叶渡渊直起身子, 最后一次把目光凝聚在楚云峥的脸上,似乎是想把这张容颜深深镌刻在脑海里。
九福候在门边, 看着主子把人抱出来,对上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只是低声说了句, “马车在偏门, 只有我跟和梧知道。”
老夫人不知,甚至这整座御史府都不知今日是谁的丧仪。
和梧坐在马车外,车夫的位置上, 亲手掀开车帘,“你不想声张, 那今日就由我来赶车。”
早就料到会是今日这样的结局, 只是没想到一切会开始的这么早。
低声告诉他方向,叶渡渊小心翼翼地抱着楚云峥进了马车,关上凉风阵阵的窗,不出现在任何人的视野。
徐氏在小佛堂念经, 心里忽然慌乱,手上一扯,佛珠散落满地,珠子与地面相撞的声音响起,烛火摇晃,只剩青烟飘散。
季嬷嬷一粒一粒拾起,她在廊前其实看到了少将军,也看到了那个已经没了声息的人。
都是因果,只盼佛祖莫要怪罪夫人。
那辆不起眼的马车披着晨光,摇摇晃晃地出了城,无人在意,无人知晓。
村头大黄狗撵着鸡群嬉闹,村尾白鸭浮在水面晃荡。
叶渡渊就这么抱着人走在喧嚣热闹的村落,听着人们烟火气十足的话语。
楚云峥的脸埋在他的怀中,不去试探不去细究,仿佛只是睡梦一般。
秦氏远远瞧见,想去打个招呼,却又被那周身冰冷的气场吓住,不敢上前。
小院的门被用脚踢开,银杏树下有一张落满雪的软榻,叶渡渊站定后有一瞬的失神,而后将怀里的人放进这片纯白之间。
脱下鹤氅盖在他早就不会知道冷的身上。
深冬的土很硬,冻得好似结了冰,可叶渡渊就这么握住冰冷的铁锹柄,一下又一下地破开土层,露出深黑柔软的底层。
就像一点一点剖开坚硬的胸膛,体会碎裂的心痛。
一米见深的坑就这么展现在眼前,叶渡渊扔下手中的铁器,却迟迟不愿回头。
对,他忘了,还要一口薄棺,不必太豪华。
微风吹过,雪花簌簌落下,落在眉骨上,慢慢消融,那双紧闭的双眸上长睫抖动,竟如神迹般睁了开来。
入目是刺眼的天光,环境却分外陌生,只面前那道身影是刻骨的熟悉。
楚云峥愣怔许久,记忆回笼,停留在那甜腻的糖糕和噬心的痛楚。
糕点里的毒应当是致命的,可他却还活着,这不合理。
难道这世上还有第二枚还魂丹?
“阿渊。”
沙哑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显得格外不清晰。
叶渡渊一度以为是情绪失控之下出现了幻觉,带着期盼回头,真就撞进了那双清亮的眸子,清晰地在里面看到了自己。
脑海瞬间空白一片,抽出腰间的短刃在手上轻轻一划,感到肌肤撕裂疼痛的那一刻他才找到实感。
不是幻觉!
见他这样伤害自己,楚云峥想去阻止,却忽视了身体的绵软无力,一下就扑到了地面上。
这样的动静,更是明显。
叶渡渊快步上前将他扶起,用手臂撑住他站不稳的身体,四目相对,开口之前,唇瓣已经贴上,撬开微闭的牙关,长驱直入,抵死缠绵。
呼吸骤然被夺走,顺着他的节奏迎合,楚云峥抓住他手臂上的衣衫,借力站稳,到底还是虚弱,没一会儿就眼前发黑。
一直睁着眼看对方的反应,叶渡渊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察觉到他的无力,就这么停下选择放过。
没了相贴的点,楚云峥腿软的站不住,头就抵在叶渡渊的胸前微微喘气。
明明先前还恨他恨得那般纠结,怎么只是一觉睡醒,好像天都变了。
周围寂静万分,叶渡渊忽然有些后悔没提前让人来收拾屋子,如今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单手扶住楚云峥的腰,他躬身捡起滑落到地上的鹤氅,铺回落雪的软塌上,按着人坐下,怕他挣扎,还嘱咐了一句,“坐好,别动。”
和梧蹲在村头田埂上,看着那片黑色的土地,伸手碰了碰,在思考挖一些回去种植草药的可能性。
还没来得及凑近看,就被人拉了起来,一回头看到叶渡渊,这表情,怎么这么奇怪呢!
预感到又会被拖着走,和梧边走边想要说服叶渡渊接受,人死不能复生这件事,生怕他又有什么疯魔的想法。
但踉踉跄跄沾了一裤脚雪泥,在低头看到那个坐在软榻上的身影时一下失了声。
“你,你你你……”
和梧伸手指了指楚云峥,而后用沾了泥的手揉了揉眼睛,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而且才过了一天,招魂也没有这么快见效的吧。
“和大夫。”
楚云峥微笑着看他,瞧着对方惊恐的表情,大概也有了猜测。
更诡异了啊!
但和梧到底年长几岁,对某些难以解释的事情接受程度也相应高一些。
“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脉象一切正常,甚至与从前相较还要强劲几分,这根本没办法解释。
看着对方紧皱的眉头,在叶渡渊看不到的角度里,楚云峥做了一个口型,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猜想。
一个“蛊”字虽然达不到让人豁然开朗的程度,但确实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
巫术尚且有迹可循,怪力乱神可就说不清楚了。
回头对上叶渡渊一直盯着这边的视线,和梧哽了一下,不知怎么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活了就好,我回去研究研究,研究研究。”
说完逃也似的离开。
叶渡渊如今全部的心神,都在眼前人身上系着,自然无暇去深思和梧话里的漏洞。
情绪从谷底升至云端,如今回落,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但失而复得那一刻无可遏制的狂喜做不得假。
承认吧,叶渡渊,你还爱他,不由自主的爱。
楚云峥就这么仰头看向那像根木桩子一样立在自己面前的人,用眼神询问他的心意,究竟是要什么。
在他身边落座,叶渡渊面向他,将楚云峥抱进怀里,下颌就搭在对方清瘦的颈侧,闻着淡淡的药香,久久不语。
他不说话,楚云峥也不催,只是凭着心意大胆的伸手摸上阿渊有些扎手的黑发,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像极了安抚。
好似这三年的隔阂从不存在,而他也还是曾经那个给足叶渡渊无限包容和安全感的人。
“岑溪,我好想你。”
心里话从内心深处浮起,不再受理智的压迫,叶渡渊抬手按住楚云峥的背脊,想将人压进骨血里。
这小崽子的手劲比之当年还要大上许多,楚云峥默默忍着,放任他释放情绪。
直到喉间痒得受不住才轻轻咳了起来,但冷风灌进去就咳得停不下来。
这一刻叶渡渊才从情绪中抽离,先是松了手劲,轻拍背部替他顺气,见还没平复又想去找和梧,却被抓住手腕拦下。
“没,咳,没事,就是呛了风。”
细细看着他,确定没吐血没有其他不适,悬起的心才稍稍放下,忆起刚刚说了什么,又有些不自在。
摸不透如今的他在想什么又有何顾虑,楚云峥愿意来戳破这难得的平静,“你刚刚说想我,是什么意思。”
本就一退再退,叶渡渊这会儿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洒脱,“字面意思。”
想他,也想曾经那段亲密无间的生活。
“我要你,说得更清楚一点。”
楚云峥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他自己的心意,不想去猜,不想如此反复无常的去互相折磨。
“我爱你,这是连我自己都没办法否认的事实。”
这三个字真正说出口,比叶渡渊想象中要容易许多。
抛开所谓的怨恨,他就是单纯的喜欢这个人,生死面前都放不下,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亲耳听到这三个字,楚云峥的面上有三分失神,从前他们再是亲密也从不曾逾越界线,更不会像如今这样毫无保留的剖白。
“为什么……”忽然有了这样的变化。
明白他没说出口的话,心里的天平早就倾斜,抓起身侧洁白的雪,握在掌心团成一个球,叶渡渊用力捏了捏,直至它不再变形,“以后,我们之间,不提我爹,就还能当作回到从前。”
那根刺不是不存在了,只是权衡再三,他愿意埋在看不见的皮肉之下,只伤己,不伤人。
这样的阿渊,让楚云峥怎么能不心疼呢!
说抛下那便是抛下,叶渡渊抓住楚云峥的手蹭了蹭,找到最熟悉的腔调,和他撒娇,“岑溪,我阿娘她,你不要怪她,好不好。”
恍惚之间,好像真的看到才十六岁的阿渊,楚云峥笑着点头应下,“好,不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