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对方察觉到什么的楚云峥有一丝慌乱,用力挣扎却无法摆脱,本就使不上力的手在叶渡渊的铁钳面前,更像是蚍蜉撼树。
气息上顶,胸口处又弥漫着熟悉的疼痛,楚云峥不再挣扎,而是偏过头闷闷的咳嗽。
偏偏是这样让叶渡渊下意识放了手。
“什么时候这样弱了。”
记忆里的楚云峥一次能开三石弓,怎么会连他没用全力的手都挣不开,还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苦涩在心底蔓延,连楚云峥都有些瞧不上如今的自己。
见他不说话,叶渡渊却没准备让他混过去,目光落在那道疤上,用眼神逼问,看起来就很凶。
不像当初会依恋,会靠着他撒娇的小兔子,完全变成了他不认识的狼崽子。
“没事,只是不小心划伤的。”
楚云峥避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没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这听起来像极了卖惨和邀功。
强硬地掰过他偏向一侧的头,叶渡渊凑近,“我要听实话。”
怎么样的不小心能划成那样。
见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就这么死犟,叶渡渊的耐心在一点点消弭。
拔下腰间的短刃扔过去,金属制品和绵柔的软垫相碰,没发出一点声音。
“你再划一个我看看。”
本意是想逼他退让,但楚云峥却像极了不懂得拐弯,一定要撞南墙的蠢兔子。
竟真想弯腰去够那柄冰冷的短刀。
利刃出鞘的瞬间,银光闪烁处印出他决绝的脸,楚云峥颤抖着手举起,只是刀尖还没碰上就被人夺去。
后背撞上冷硬的车壁,楚云峥发出一声闷哼,可就在看见叶渡渊可怕的神情时噤了声。
“让你划就划,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拳头擦着耳边的轮廓砸在车壁上,叶渡渊猛地退开,有一肚子火没处撒。
楚云峥看着他说不悔的时候他都没这么失控!
那人拳风袭来之时,楚云峥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划一刀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不懂阿渊为什么会暴怒。
以前的楚云峥,不管他问什么,要什么,都会毫不犹豫地给。现在这样,反而让叶渡渊觉得万分棘手。
“你说我不信你,可你却连句实话都不愿意告诉我!”
明明不是一回事,却让叶渡渊将理都占尽了。
“不,不是这样。”
听着面前人带了一点委屈的腔调,楚云峥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一下子又碎了满地。
怎么能舍得让他委屈呢!
低头看了手上的疤一眼,这是楚云峥难得的正视,本就不光彩,但这时候说出来又没那么难以启齿。
“与人比武,技不如人罢了,没什么大事。”
从疤痕的愈合程度来看伤的有段时间了,可他刚刚抓握却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伤的有多重,不言而喻。
“谁做的。”
叶渡渊这满腔怒意总要有个发泄的出口。
可楚云峥只是沉默摇了摇头,他知道林煜这会儿就是这石涯城的阶下囚,但有些事情真要深究,还是谢铎之过。
岔开话题,“有几年,不重要了。你让我去找你,所为何事?”
提到这个, 叶渡渊的表情有一瞬的凝固。
恍然意识到他刚刚的反应有一点过激了,倒像是还把对方的事放在心上一般。
故作冷漠地透过车帘往外看,眼神定在虚空, 还是分外嘴硬, “我这里不养闲人,你要留下就得做事。”
丝毫不提是和梧说为了他的身体考量。
可那样了解对方的楚云峥,即便不懂叶渡渊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也能意识到他的口是心非。
“好,但凭叶将军吩咐。”
他放低了声音跟哄孩子似的。
然后就收获了一个带着怒意的背影,别别扭扭的。
他并不求阿渊能如从前那般待他,能有现在这样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临下马车前的瞬间, 心率陡然变快,心音重的仿佛就在耳畔, 一下又一下地重击,楚云峥的脑海一片空白, 后背都爬满了冷汗。
手指扣住马车的外框借力站稳, 调整呼吸努力平复, 抬头看向那道已经隐入门内的身影,心下又暗暗庆幸。
楚云峥按住心口用力压了压,试图抑制那蚀骨的痛。
没关系, 他还能忍!
咬紧牙关下了马车,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闭了闭眼拭去额角细密的冷汗, 又拍了拍面颊,营造出一抹血色,抬脚跟上。
叶渡渊本有些被戳中心事的懊恼,脚下步伐猎猎生风, 快得很,但在转角时余光没瞥到来人,又不自觉的慢了下来。
直到看见那个慢吞吞挪步的人影出现,他才继续向前。
回了主院,叶渡渊尚还有几分犹豫,他不知道该把楚云峥往哪儿放。
给他找事干,太重了不行,太轻也不行。
只走了这一小截路,楚云峥的后背就湿得能透水了,脸上刻意营造的气色也败了个干净。
只一照面,叶渡渊又是不自觉得皱眉,他这几日忧愁的次数都变多不少。
什么都没来及说,就先是让九福,“你去搬张凳子来。”
就看这脸色,他都怕自己还没说什么呢,楚云峥就先要晕过去了。
也不知道以前这御史是有多独裁,偌大的书房除了上首几案后有张檀木制的圈椅,下面都空空荡荡的。
每个来议事的,都是只能站着。
九福小跑着去找,末了小心地扶着楚云峥落座,还自作主张的倒了杯热茶给人塞手里。
叶渡渊就在上面看着倒是没多言。
楚云峥捧着茶水喝了点,稍稍缓过一些,对上叶渡渊略显复杂的神情,开口解释道,“早上的药忘记喝了,没什么事。”
不是忘记,是被他拿来浇花,但实话不能说。
凌厉的眼风扫过,九福在心里大喊冤枉,他是真不知道,但想也清楚没他辩解的余地,只能低头认了。
“我能,做些什么。”
楚云峥及时岔开话题,避免无辜的小九福受他牵连。
“书房的信件往来,房中庶务都由你管,我需要时你还得随我去军中。”
这个活计,灵活性太强。
只有九福听着觉得耳熟,这不是……
但楚云峥的关注点明显不一样。
“书房的信件也让我看,你还信我?”
这个答案于他而言,太过重要,眼神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叶渡渊的脸色登时冷了下来,也就这么对视,分明是不懂为何对方还敢这样去踩他的底线。
可楚云峥分毫不让,执着的想要一个回答。
无非是看谁先败下阵来。
凭什么错的不是他,还得他步步退让,叶渡渊把面前一摞军报信笺暴力地推开,暴躁道,“你若不想插手就回去躺着。”
所以到底还是不信。
楚云峥笑得苦涩,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用力撑着扶手站起身,淡淡地道了句好。
整个人就像一片在空中摇摇欲坠枯叶,看得叫人心惊。
未来得及修剪的指甲嵌进肉里,留下斑驳血痕,叶渡渊还是不忍心。
“这本就不是一回事,我信你不会背叛我,我也信你本意不想杀我爹,但是……”
后面的话压在唇舌之间,泛着血腥气。
不必点明,各自有数。
言语太过苍白无力,楚云峥不知该说点什么去替自己证明,但他不能任由那道隔阂横在他们中间。
提上一口气三步上前,楚云峥修长的手指按在冰冷的几案上,青筋凸起,难得这样强势,“当年你见过叶老将军的尸体吗?”
藏着脓血的伤口如果不划开剜去,就会溃烂腐败,直到让人面目全非。
但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是灼痛难耐的。
扣住脖颈把人拖到面前,叶渡渊的眉梢都不可遏制地颤抖,手上力度失衡,看着对方被迫仰头去寻求空气。
“楚云峥,你一再挑衅我的底线,是真觉得我舍不得杀你吗!”
并不去掰扯挣脱,楚云峥不想一避再避,与其受这种钝刀子割肉的凌迟之苦,不如一刀干净。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要说那就干脆说个彻底。
“当…初我…咳…”
知道他有话要说,叶渡渊松了手,却偏过头不再多看一眼,不让自己有任何心软的契机。
“当年我自然见过父亲的尸体,鸩毒之后七窍流血,形容凄惨,断无复生的可能。”
眼见为实,那一面刻在他脑海中反复循环,每一个细节都不会出错。
越是深思,叶渡渊就越是觉得这两日被情感左右太过,竟然还愿意听这人胡扯。
楚云峥低咳许久,咽下涌到喉口的鲜血,才继续道,“当初我是亲眼看着叶老将军饮了那杯鸩酒,也感受到他没了声息,可域外有一种药,名曰七日还魂丹,能令人起死回生。”
但这一点,他亦无法证明。
丹药只有一颗且药效太过霸道,可信度不高。
叶渡渊理智上觉得荒诞,情感上又希望留有这样的遐想余地。
他要的其实不多,只要父亲不是死在对方的手里,他就可以说服自己去原谅那些身不由己。
但他也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
“可是我爹,从未再出现过。”
若真的还活着,怎么会没有痕迹。
人总是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去相信愿意相信的东西。
这就是一个走不出去的死胡同,除非叶承江还能活生生的站在他们面前,否则谁都不能说服对方。
“不要再提我爹,我有些,克制不住情绪了。”
叶渡渊的声音低哑,眼眶猩红,里面藏着无尽的痛。
“你先回去吧。”
这个话题继续不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阿渊……”
“我让你走。”
楚云峥眼里的心疼满到快要溢出来,被误解再多都不及这一刻那人眼尾一点点的湿润。
怪他,没有改变的能力。
颓唐的走出门,楚云峥的腰都微微弯了一些。
九福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想劝却不知怎么开口,只能在心里默默祈求夫人早些回来。
毕竟以这位主子的性格,旁人的话是不会听的。
这两日楚云峥又回到了之前闭门不出的状态,药更是一口不喝,连浇花的心情都没了,就坐在窗户边看雪,偏偏穿的还单薄。
情绪太过低迷,九福直觉这不对,拉和梧来看,和梧也只是摇头不语,打哑谜似的,看得人更慌了。
把人拉出门,九福鬼鬼祟祟凑近,“怎么样,他这状态是不是有问题。”
叶渡渊这几天不问,他却不能不管,毕竟还有秋后算账这回事儿呢!
“连你都能看出来了,问题当然不小。”
和梧拿手指在九福的头上敲了两下,颇为不可思议。
九福一边拿手捂住一边去推他,“什么叫连我都能,我又不是傻。”
和梧看了看窗边失神的人,深深叹了一口气,“心病还须心药医,我是没办法了。”
他会种草药也会养花,安慰人勉强也算有点心得,但这两人的事儿棘手也是真的。
“那不完了,他的药自己都还有心病没除掉呢!”
声音骤然升高,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九福赶忙收声。
“破冰很难,你等他俩自己想通吧。”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你最近还真是开窍了。”
躲过要往他头发上招呼的手,九福苦着一张脸,“你要是天天在这样的氛围里,两边看冷脸,你也会明白的。”
大概是听到了九福虔诚的祈祷,还真让他提前盼回了救星。
一辆朴素的马车摇摇晃晃地进了石崖关,是远在旧城的徐氏到了。
叶渡渊提前半日收到了消息,一早就在城门外等着了。
风吹起黑色的大氅,被绒毛衬托着的脸却愈发冷峻,褪去一身甲胄,叶渡渊更显得清贵。
“夫人,快看,是少将军。”
季嬷嬷是三年前那场灾祸里为数不多的幸存者,能得一老人常伴母亲身侧,叶渡渊亦是深感庆幸。
这三年的时间,徐氏鬓边多了半数华发,人却越发慈祥和善,她顺着车帘往外看,不出意料地瞧见小儿子的身影,既无奈又欣慰。
“天这样冷,不是写信告诉他不必迎吗?”
“那是少将军孝顺,迫不及待想见您。”
“停车。”
徐氏刚出声,车夫就勒紧缰绳,马蹄轻抬,慢慢放缓速度。
叶渡渊快步上前,立在车窗一侧,恭顺地唤了一声,“阿娘”,脸上也露出了这几日以来唯一真心的笑容。
有些日子没见了,徐氏对他自然是想念,招了招手示意他,“你上来,阿娘同你说说话。”
回头示意九福先回去,叶渡渊弯腰上了车。
知道他们母子有话要说,季嬷嬷也不再打扰,和叶渡渊行了礼后就下去了。
“这些时日看着清减了。”
徐氏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心疼。
“没有,军务有些忙。”
在徐氏面前,叶渡渊也不似从前那样可以肆无忌惮,反倒是学会了报喜不报忧。
可这又怎么能瞒得过徐氏的这双眼。
“有话要和我说吧,你从小就是,藏不住。”
被一下道破心事, 叶渡渊也不辩解,只是有一些犹豫。
私心里他不想提,甚至怕徐氏是恨楚云峥的。
看出他的纠结, 徐氏笑得更加温柔, “和阿娘有什么话不能说。”
是啊,除了性命攸关的大事,他从不瞒着徐氏。
“楚云峥现下也在城中。”
这个名字, 有几年没听过,徐氏觉得有些陌生,很快又想起,神情有一刹那的变化, 但转瞬即逝。
可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引导性地问, “嗯,所以你想告诉阿娘什么。”
徐氏的反应太过平淡, 并不在叶渡渊的设想之内, 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连手指都无意识地在软垫上深陷。
并不急着催促,马车就慢悠悠地往御史府去,空气很安静。
心跳声慢慢变缓, 比正常要轻许多的声音响起,显得不那么真实。
“当年, 是他给父亲送的鸩酒。”
说完, 他小心地看着徐氏,不错过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可徐氏始终没有表情,“阿娘知道。”
“您, 不恨他吗?”
叶渡渊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回答,但内心会有倾向。
一声轻笑打破了沉默的僵局,“阿渊,臣子侍君,当行其令,身不由己的事,又怎么能怪他。”
如斯豁达,倒显得是他作茧自缚,看不清楚了。
悄悄松了一口气,叶渡渊靠在车壁上,不再如方才那样紧绷,“阿娘教训的是。”
这些不起眼的变化落在徐氏眼中,自以为掩饰的好也不过只是假象。
在叶渡渊没有看见的角落,徐氏的眼里划过一丝狠厉。
季嬷嬷一直跟在车边,徐氏下车后附耳同她说了什么,嬷嬷有一丝错愕,却还是点头应下了。
叶渡渊瞧见季嬷嬷要走,还提了一句,“阿娘要什么,我吩咐人去买就是,不必劳动嬷嬷再走一趟。”
徐氏的笑容微僵,很快拉过叶渡渊的手把他往门里带,“没什么,走,好久没吃阿娘亲手做的东西了吧,阿娘给你做去。”
难得的亲情时刻,叶渡渊很快就将这点抛诸脑后,不再多想。
九福走进楚云峥房门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意,老夫人最好说话,要是再被主子责难,可是有大腿能抱了。
他哼的歌太过难听,吸引了楚云峥的目光。
四目相对,九福的声音一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平静地移开视线,楚云峥闭了闭眼,完全沉浸在封闭的内心世界。
鬼鬼祟祟地凑上来,在楚云峥榻前站定,九福小声问,“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吗?”
这就是个活宝,每天都活力十足。
楚云峥费力地撑起身子,忍下那滚遍全身的酸乏感坐了起来,给本就不感兴趣的事一点注意力。
“那你说说看。”
真要听了,九福又没那么兴奋。
“老夫人回来了。”
这六个字就这么钉在楚云峥的心上,他的呼吸一滞,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很多年前。
雪地里瘦弱的少年任人拉扯推搡,满身狼狈,冻得瑟瑟发抖,是小太阳般的小少爷冲出来制止。
而后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拽起来,问他,“哥哥,你痛不痛,不怕哦,我带你去找阿娘,阿娘会做糖糕,吃了就不痛了。”
那是他第一次登堂入室,看见深渊之下的青天。
小少爷阳光可爱,他的娘亲亦是个和善温柔的人,会毫不嫌弃地摸他的脑袋,允许小少爷和他这样出身低贱的人做朋友。
也会亲自给他们下厨做糕点。
私心里,楚云峥曾无数次地偷偷唤过娘亲,那个早就湮灭在记忆中很多年,模糊的看不清面容的代称。
他若有娘亲,应该也是这样的。
愧疚感如潮水袭来,将他淹没。
“你不想看见老夫人吗?”
九福对人的情绪一向格外敏感,能察觉到那些言语之外的波动。
楚云峥笑了笑,笑得很勉强,“没有,阿渊应当会很高兴。我,也替他高兴。”
这一次,叶渡渊没进膳房,大抵是不愿记起一些不美好的回忆,他和徐氏用膳,桌上也再没摆过酒。
“你要叫小楚一起来用膳吗?”
最后一道菜上了桌,徐氏净手后坐到了叶渡渊的对面,边接过帕子擦手边问。
银筷触到菜肴,叶渡渊正准备替徐氏添菜的动作微顿,而后自然地继续,“阿娘不想与我单独用膳吗?”
“好,那咱们娘俩吃。季嬷嬷,你去把食盒送去。”吩咐完后,徐氏还多解释了一句,“我记得你们小时候都挺喜欢的,虽说不怎么好吃却还险些抢的能打起来。”
这些记忆对徐氏来说其实早就模糊,只还残存微末的印象。
但对叶渡渊却是历久弥新。
嘴里的菜肴越嚼越苦涩,偏偏脸上还要配合着挤出笑意。
季嬷嬷提着食盒,在下人的指引下来到楚云峥院里,一眼就看到了倚在门内,手里还抱着暖炉正打盹的九福。
没有跨进房门,季嬷嬷站在檐下掸了掸身上的落雪,些微的动静就吵醒了本没睡沉的人。
九福揉了揉眼睛爬起身,看见来人有几分惊喜,“季嬷嬷,您怎么来了。”
等看到那大大的食盒时,更是眼睛一亮。
膳房的菜是不够格让这位亲自送的,除非这是老夫人的手艺。
他笑着要去接,季嬷嬷却没有松手。
“来给你们送午膳,里面有一份糖糕是夫人亲手做的,分量少,你可不许偷吃。”
听到这里,九福眼里的期待消失了,以前府上所有人都知道,夫人只有做糖糕最拿手,其他的也不好吃。
“小馋鬼,下次等你回少将军院里,哪里愁吃不到呢,千万记住,不许偷吃。”
季嬷嬷再三叮嘱,确定九福听见去后才把食盒递过去。
拎着三层食盒,九福去桌上摆膳,等都收拾好后才去喊又昏昏沉沉睡着的人。
一日有一半时辰都在睡觉,也不知怎就这样精力不济。
迷迷糊糊睁眼,天却还是亮的,九福说了两遍,楚云峥才听清。
陷在被子里的容颜格外苍白,“我不饿,你先吃吧。”
昨天晚膳就一口粥,今晨早膳也没吃,到这会儿还不饿。
话本子里的仙人才这样呢!
九福把那碟他心心念念的糖糕端过来,凑近嗅了嗅,真的很香。
“你真不吃吗,老夫人做的糖糕可好吃了,你不吃我可不客气了。”
九福都准备上手了,眼前的碟子不翼而飞。
再看已经出现在别人手里。
不是说不饿的吗!
楚云峥确实没有胃口,甚至闻到甜腻的味道有些反胃,可记忆里的糖糕太香,早就有了超脱食物本身的寄托。
动作先于思想,真抢过来又有些不好意思。
可就当九福眼巴巴地看着他问能不能分给他两块时,楚云峥还是坚定地摇头。
从来,他拥有的念想都不多,就自私这么一回。
好在九福没什么执念,本来也没指望他会给,要不到就算,御史府原来的厨子手艺还是很好的。
两根手指轻轻捻起一块松软的糖糕,楚云峥没敢用力,生怕这脆弱的东西转瞬即逝。
送到唇边尝了一点点,软糯香甜,味道和他记忆中如出一辙。当年阿渊也喜欢,叶夫人做得多了,他不在的时候,阿渊总会拿帕子包起来给他留着。
东西还是那样东西,味道也没变,可总还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小小的碟子盛得不多,就四块晶莹剔透,点缀着梅花碎,很是好看。
楚云峥在尝了两块后就有些不舒服,大概是最近进食太少,一下子有些受不了,但看着盘子里剩的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丢。
学着从前那样想把它包起来放在枕侧。
眼前模模糊糊的出现重影,他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倒下,手里还捏着没来得及放好的糕点。
而屏风之外的九福在大口朵颐,对里面的人和事没有丝毫察觉,只觉得今日这菜味道着实可口,还能再多吃两碗。
噬心的痛楚从胃底升起,灼烧感蔓延,本昏沉的头脑被疼痛唤醒,这种感觉太陌生,楚云峥下意识想开口呼救,却在瞥到手里的糕点时噤声。
思绪回笼,手上的力气却失控,唇边的血液汩汩外溢,他抬手抹去,看到了黑紫色。
猜测被验证,楚云峥无声地笑着,毫不在意那撕扯他神经的痛感,颤抖着手将已经被捏碎的糕点慢慢送进口中。
太苦了,就让他再尝尝这最后的甜吧。
碎裂的糕点混着黑紫色的血液洒了满床,梅花点缀在上面,看着妖冶又诡异。
力气被慢慢剥离,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的冬天,他和他的小少爷见得最后一面。
冷意顺着背脊往上爬升,这个冬天真的好冷好冷。
楚云峥忽然有些后悔,从来没有明确地说过一句爱,因为他一直在努力,想要有能堂堂正正站在叶渡渊面前的机会。
可惜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来不及,放不下,亦求不得。
就像谢铎当年说过,黄泉路冷,由他来替他的小少爷先探探路,再合适不过了。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楚云峥的手顺着床沿滑落,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仿佛陷入梦境,里面有一方池塘,岸边有老者垂钓,塘中锦鲤嬉戏,你追我赶,而楚云峥就站在岸的另一侧,冷眼旁观。
九福用完膳后麻利的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剩菜,这几日他也渐渐摸清,楚云峥说不饿,那就是短时间不会再进食的意思,而且还有糕点垫着,应当饿不着。
本还准备再去问点什么,忽然想起主院那边好像还有事要找他。
即将越过屏风的脚收了回来,九福往外走去。
小小的锦盒里关着黑金色的虫蛊, 触角轻颤,看起来神秘又漂亮。
谢铎的手指搭在盒盖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想要掀开却被阻拦。
穿着绮丽的少女手上缠着一条青绿色的小蛇, 随着主人手臂的挥舞“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大齐皇帝陛下, 我劝您还是不要开的好,我这些小心肝们可都凶得很。”
龙琳是这一任的苗疆圣女,两年前本为和亲而来, 后因利益而止,干脆留在云京,做个巫师。
半坐在龙案上,她仗着那出挑的蛊术, 一向目无尊卑。
清楚这苗女是个什么性子,谢铎也并不生气, 从边城回京这一路太过狼狈,但刚一回来就把人招了来。
被人打晕带走并没有触怒灵帝, 但楚云峥被留在北境才叫他勃然大怒。
只是这一路上被盛和的一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陛下定会如愿。”给劝住了。
而他和楚云峥之间仅剩的联系就只有这匣中从未启用过的虫蛊。
“这东西当真可以控制人?”
谢铎一向厌恶这些邪门歪道,当初冷宫里见多了,如今还是瞧不上。
情绪太过外露, 龙琳不屑地撇嘴,看不上还要用, 齐人就是麻烦, 没好气地丢下一句,“不能。”
两个字就让谢铎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言语间都带了压迫,“你敢骗我。”
龙琳拍了拍小蛇的脑袋, 眉眼微挑,半点没有触怒帝王的慌张,“噬心噬心,蛊如其名,你操纵不了被种蛊的人,但却能叫他生不如死。”
她当初就觉得这皇帝挺会挑,专捡她最喜欢的要,这种蛊最难养了,要不是族里有求于大齐,她还舍不得给呢!
“怎么用。”
谢铎的语气稍缓,明白这时候还不宜和人撕破脸皮。
不情不愿地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一个金色的小摇铃递了过去,龙琳轻轻晃了晃,“就这样,母蛊受到召唤就会对子蛊产生影响。”
但瞥到锦匣中母蛊反应之时,龙琳的脸色骤变。
一切就发生在转瞬之间。
而边境石崖关内,送母亲回房后的叶渡渊总觉得莫名不安,心头空落落的。
耳边是馋嘴的九福一直碎碎念着想要老夫人的糕点,随口答应着,叶渡渊又像是忽然想起地问了一句,“他近来如何。”
知道是在问谁,九福一点犹豫都没有的接话,“就那样,活是活不好,但死应当也死不掉。”
这言简意赅,戳人心窝子的结论还真不是九福得出来的,眼瞅着叶渡渊的神色变得不善,他立刻就把和梧给出卖了。
就当是听阿娘的话,放过自己了。
“我去看看。”
绕过话很多,一直在喋喋不休的九福,叶渡渊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上。
见主子有这样的转变,九福一拍脑袋,有些自得,他就说嘛,老夫人回来一定是能帮他们缓和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