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住胸口的衣物,他将自己蜷缩起来,尽可能地抵挡那要将他淹没的痛楚。
血点在白衫上盛放,恰如凛冬寒梅, 透着诡异的美感。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九福吓得不轻, 想上前又有些踟躇,“你, 我, 哎, 等着,我现在就去叫和大夫。”
九福跺了跺脚,转身就往外面跑, 他是想刺激一下楚云峥没错,但也没真想怎样, 不然也不会上赶着来送冬衣了。
在转角处和一人撞了满怀, 就这个高度,九福一下子就猜到是谁,赶紧跳着退开,手还揉着被撞疼的额角。
嘶, 主子的肩跟铁铸的一样,这也太硬了。
“怎么又冒冒失失的。”
叶渡渊的声音里没什么责怪,反倒颇为无奈。
他也住在主院,只是上午军务不多,就准备回去小憩片刻,本还想问这小子去哪儿了。
哦,对。
九福一下子也顾不上被撞疼的脑袋了,连说带比划,偏还说不清,叶渡渊就听见找大夫和吐血这两关键词了。
九福再抬头时,就看到主子的衣角在面前消失,隐入长廊的另一端,愣了一下后才风风火火分继续往外跑。
和梧这两日难得清闲,就在他那方小院里种些容易成活的草药。
本来见着要出芽了,又被人一脚踩断,碾进尘土。
作孽啊作孽,和梧急得拍手,可一抬头这罪魁祸首看着比他还急。
“赔你赔你,和大夫,人命关天的大事,先别数落我了。”
九福先他一步开口,和梧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他就没少糟蹋,也不是从这一处才开始的,他都学会预判了。
这话九福说出口和梧一点儿都没当真,“又在这儿诓我,小九福啊,一天天的就你理由最多,不给我把这苗重新种上不许走啊!”
和梧揪住九福的袖子,根本不信这小子的话。
也怪他干过太多“坏事”,没有信誉度可言。
“不是,再不快点儿,等会儿真不行了。主子要是发疯你顶上,我扛不了啊!”
说到这里,和梧才有点明白,手上的劲儿松了松,“主院那个?”
整个御史府也就主院住着的那位能轻易拨动叶渡渊的情绪了。
“对对对,来不及解释了,先跟我来。”
可算是相信他的话了。
第二次被拖着跑,和梧跟着跑了两步才想起来,“别急别急,我的药箱还没拿。”
真是越忙越乱!
叶渡渊大步走到房门口,看着半合上的房门却没有上手推,只是透过那一道缝往里看。
看不真切,只见被子下一团,似乎没了动静。
但下一秒又侧身悬在床框上,稍微一动就有掉落的风险。
叶渡渊皱眉看着,也真见着他就这么翻身。
心跳空了一瞬,接是来不及了,抽过身上厚厚的大氅,借力甩过去,在他落地的前一瞬稳稳铺上。
有了一层缓冲,虽还是冷硬,可到底要好了许多,更别提楚云峥早就疼到迷糊,没了对外界的感触。
连有人走到面前都未曾察觉。
叶渡渊垂眸看他,到底还是不忍心,弯腰将人抱起,好好放回床榻之上。
凌空感袭来的那一刻,楚云峥迷迷糊糊地睁眼,看见的恰是叶渡渊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沾着血迹的手就这样摸上带着温度的脸颊。
是热的,鲜活的。
而被这样冰凉的手顺着颈动脉摸上来,滚滚流淌的热血似乎都停滞了瞬间。
叶渡渊低头看向楚云峥,一时间竟将想说的话都忘了个干净。
墨发沾着汗水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面色煞白,唇上却红到发紫,楚云峥的眼神迷离不清却带着黏糊糊的信任。
狠了狠心松手,叶渡渊的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心软。
“楚指挥使现如今连苦肉计都学会了,装的真像,可惜尽是些勾栏做派,令人作呕。”
在和痛苦的拉锯中,楚云峥的心神本就处在崩溃的边缘,叶渡渊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将他击垮。
撑着在床边探出小半个身子,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连叶渡渊的手背上都被溅到,是烫到灼人的热。
最后一丝强撑着的气力消失,楚云峥的手无力下垂,像是再也熬不住,脑袋偏在一侧,人已经没了知觉。
“哎呀,到了到了,你别拖了,和你主子一个样,毛毛躁躁的。”
和梧背着药箱被拽的踉踉跄跄,嘴上还在不停的数落九福。
这样的声音在此刻将叶渡渊拉出了迷茫,他回过神来后退两步,让出床榻的位置。
看到床上人的情状,和梧原本不耐烦的表情都消失了,又开始变得凝重,鹤发都要被他揪掉了,“怎么又弄成这样了。”
他救一个人也很费劲的,这才几天,怎么还越来越严重了。
转头看向叶渡渊又看向九福,他直觉和这主仆二人脱不了干系。
对上和梧的眼神,九福一秒都不敢多停,马上移开,小声道,“可能是说了点他不爱听的,但谁能想到他气性这么大,还能把自己气吐血了。”
九福是真觉得冤枉,明明他也没干什么,还好主子没说他。
而叶渡渊也只是神色僵硬地点了点头,他也说了两句。
和梧隔空伸手点了点他们,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叹了一口气,任劳任怨地给人看诊,还把九福扒拉过来,“别干站着,扶他躺平,再打一盆热水来。”
“哦,好。”
在多个穴位上施针,又把参片给人压在舌下提气,和梧认真摸着那有几分迟缓的脉搏,偏头问叶渡渊,“他以前有心疾吗?”
“没有。”
叶渡渊非常肯定地摇头,在他的记忆里,楚云峥很少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生过病。
更是从未有过像这些时日那种仿佛快要羽化登仙的虚弱。
“他有心疾?”
和梧并未第一时间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相当不确定,“像,但又不完全一样。心脉受损是肯定的,只是不知是什么所致,药物或者外力都有可能。”
再加上心口绞痛的症状,更是相似,“具体得等他醒了详细问。”
“不过有一点我得同你说明,你若是本就想要他死,那么放任不管,他也活不了太久,你要是还想他活着,那就不能如此反复。”
站在一个医者的角度,和梧凭借着一颗仁心,给了叶渡渊最陈恳的建议。
“什么意思?”
明明只是非常简单的一句话,叶渡渊却像是听不懂一样,反应了许久。
“意思就是天年不遂,寿命不长。”
“可他原来很是康健,在云京鲜少有人能是他的对手,他的武艺也很好。”
不知为何,叶渡渊突然有些慌,言语间都变得混乱。
他是恨楚云峥,可一旦要直面“死”这个太过残忍的字眼,叶渡渊还是下意识地逃避。
恨是恨,可爱意也没有完全消失,就这么来回拉扯。
“懂了,要是想要他活得相对长久一些,那就少刺激他,好好养着,十年光景老夫努努力也还是能抢回来的。”
就叶渡渊这两句话,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但,故意冷着一张脸,“我带他回来,不是要供着他当祖宗的。”
“那别救了,扔出去一晚上,你不管他就死透了。”
也就和梧敢这么和叶渡渊说话,半点情面都不留。
这样别扭的性子,也不知到底是像谁。
“你真的相信他和我爹的死无关吗?”
叶渡渊心里有一道坎还没迈过去,叶承江的死始终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天堑。
和梧知道这孩子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无论真假,但是他不能引导。
“小渊,我信不信并不重要,关键在你自己,我相信你的心里一定会有答案,只是时间问题。”
循心而定,那就是希望他活着。
“和大哥,我不想他那么早死,十年不够,还望您多费心。”
“好,那我一定竭尽全力救他。”
这一次,楚云峥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临清醒时胸口处的闷痛都没有止息。
醒来看见的还是最清闲的和梧。
虽说侍弄花花草草和服侍人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但和梧还是明显疲惫。
见到人醒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睡得久只是身体虚,醒不过来才是要出大问题。
趁着人还不算完全清醒,这时候应当最好问话。
和梧还是随和的将他扶起,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一会儿后才冷不丁地问,“你有心疾,是什么时候的事。”
虽然思绪在放空,但楚云峥也没有完全放松,听到这话本就没什么力气的手抖了抖,茶水泼了半床,一片濡湿,很快就变得冰凉。
给人把被子先换了一头,和梧并没有放弃询问,“在我面前,你不说实话可不行,只有知道症结,我才能对症下药。”
见他还是沉默,不肯多言,和梧这才拿出杀手锏,“小渊说要我尽力留你一命,不想你太早走。你要是不配合,我可没办法交差。”
提到叶渡渊的名字,楚云峥一直绷紧着的背部才微微松了下来,心绪很是复杂,但到底不那么抵触了。
拥着被子的手紧了又松,好半晌才像是下定了决心。
“不是心疾,甚至也不是病。”
“那是什么。”
对于和梧这样在医学一道上甚是痴迷的人来说, 这会儿才是真的有了责任之外的兴趣。
“是蛊,噬心蛊。”
当年域外朝贡,灵帝最为满意的一件贡品。
当然要用在他最不满意的人身上。
蛊毒这种东西, 和梧有所耳闻, 但涉猎不深,因为实在罕见,而且太过阴狠, 上不得台面。
“你身上是子蛊的话,那母蛊在何处?”
解蛊不似解毒,操作起来难度极大,条件还多。
听到这个问题, 楚云峥的唇角泛起一抹苦笑,而后又像是释然, “在云京,谢铎的密室里, 域外朝贡时除了蛊毒, 还有蛊师留下任他驱策。”
那是万家灯火的除夕之夜, 那夜热闹喧嚣之后只留下死寂。
被绑在冰冷的铁床之上,脖颈之间划出小小的刀口,血珠慢慢凝结, 形成一道血线。
米粒大的蛊虫被血腥气吸引,顺着线条往里爬, 血管在痉挛收缩, 又痒又疼,直至它完全消失。
陷入昏迷之前,楚云峥的耳边是那如鬼魅一般的呢喃,“楚卿, 你的命只能由朕来定。”
“这种蛊是子母同生,还是只要毁掉母蛊就可以使子蛊消亡?”
这二者天差地别,但无一例外都是把命交到别人手上攥着。
沉默地摇了摇头,楚云峥自己都不知道。
谢铎其实没催动过几次蛊毒,但听宫里的太医提过,蛊虫对心脉的损伤是不可逆的。
滴水穿石,日渐虚弱,即便不用母蛊,他的身体也只会越来越衰败。
不过是钝刀子割肉和速死的区别罢了。
“这件事,不要和阿渊提起,拜托您。”
数着日子过,如何能不痛苦,这种痛,他不想多一人来承担。
对上那双满是哀求的眼眸,和梧说不出拒绝的话,但他也不能去欺瞒自己的主上。
可心念流转之间,想到一种可能性,他还是答应了楚云峥的请求。
他不敢赌叶渡渊疯起来的程度,若是有不管不顾攻入云京的念头,那将是毁灭性的灾难。
虽说生擒灵帝,还主帅一个清白是最终的目标,但目前显然还没到时候。
“蛊毒这种东西药石无医,但你身体亏空太过,我只能先帮你补着,只怕用处不大。”
“好,多谢您。”
主院里,叶渡渊坐在高台之上,九福就垂着脑袋不敢说话,低气压弥漫,他能感受到主子心情很不好,自然不会上赶着触霉头。
正逢小厨房来送点心,九福赶忙接过,讨好地递上去。
摸了一块放到嘴边,叶渡渊眉心微蹙,怎么这么甜。
看主子这个表情,九福当即碾了一点碎末尝了尝,没尝出什么不对,但还是准备端下去。
只是才刚准备撤走就被拦住,“药苦,送隔壁去吧。”
楚云峥最喜甜食但藏得也最深。
这下九福是真猜不透主子到底在想什么了。
把人挂城墙外的是他,让和大夫尽力救人的也是他;不愿意多待的是他,关心人家药苦不苦的还是他!
这不是分裂吗?
但他没胆子问,可惜又不会藏,有点什么全写在脸上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
九福搓了搓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冷静一点,“爷,咱对隔壁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态度,您不明示,我猜不出来啊。”
就算是肚子里的蛔虫,也爬不出这九曲十八弯的回路。
反复无常的。
真要让叶渡渊说,他也说不清。
“先跟以前一样吧。”
以前是哪样?
以前是得了什么好的就差他巴巴的给人送去,有点风吹草动就要第一时间来回禀,一颗心就这么点事儿了。
早这么说的话,九福可不就是懂了嘛!
“从明天起,你就跟着他,替我把他看好,别让他轻易死了。”
他不信楚云峥却也看不清自己的心,这几年他也尝试过去调查当年的事,可惜均无所获。
他既这么说,那自己姑且信一半,再让人出去找。
不急着给人定死罪!
九福再度出现在楚云峥面前,端着一碟子精巧的糕点,笑得见牙不见眼。
前后反差太大,反而有些不真实感。
“楚大人,主子说以后我就跟着你了。”
不光糕点,他还自掏腰包买了一小袋蜜饯,可好吃了!
楚云峥靠在床头喝药,有一勺没一勺地舀着,本也无用的物什,没太大胃口。
“跟着我,可没有赏银拿。”声音低哑又无力。
这话不假,现如今的他用身无分文来形容都不为过。
九福也是个小财迷,听到银子眼睛瞪大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那无妨的,主子给的够多了。”
主子说等他年岁够了就给他寻个好姑娘,早早就给他备下了一大笔钱,能买个三进三出的院子。
楚云峥低低咳了几声,犹觉得有异物堵在喉口,怎么都不爽利。
“怎么会让你跟着我。”
九福这孩子打小就在叶渡渊身边伺候,等闲不离身的。
“主子让我看着你呀!”
别一不小心把自己弄出个三长两短来。
话只说到这里,自然容易叫人误会。
楚云峥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淡了几分,手上的药更是一滴都喝不进去,就这么随意搁在了床边的矮凳上。
“这样啊,那你随意吧。”
翻身朝里,把被子拉到胸口处,楚云峥不说话了。
怎么都这样说翻脸就翻脸,让人摸不着头脑啊!
九福端着糕点和蜜饯,“不吃一点吗……很甜的。”
没得到回应的他只能一口甜糕一口蜜饯的,坐在离床有一点距离的软塌上,兀自吃得高兴。
只要保证床上的人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就好。
胸口又泛起熟悉的疼,楚云峥甚至觉得有点喘不上气,徒劳地张口用力呼吸却不愿喊人。
何必还要让心腹看着他呢,他又不会跑,只要是阿渊想要的他也都会配合。
没必要的!
好在九福是个实诚的开心果,叶渡渊让他陪着,他就认认真真当件正经事办,一日三餐也不假手他人,药更是盯着一顿都不能少。
见人心情低落还会寻个有趣的话本子,当笑话说来与楚云峥听。
可收效甚微,楚云峥还是越来越消瘦,甚至偷偷吐过两次血,帕子藏在枕头下都被他翻出来了。
盯着案上那绽放着血色的巾帕,叶渡渊的神色都变得凝重,细看还掺杂着少许焦急。
“怎么还在吐血,是药不行吗,需要什么药材就用,没有就让商队去买,我说了他现在还不能死。”
到底是作为上位者久了,即便是面对尊重的人也难免带了问责的质询。
偏偏和梧不能告诉他真相,就只能避重就轻地说些无关痛痒的,“本身体虚是一方面,再有应该就是郁结于心。”
这也不完全是拿来敷衍叶渡渊的瞎话,从脉象上看,弦细沉涩,明显心事太重,当然不利于养病。
“他还郁结于心,明明……”
拍案站起,叶渡渊遥指着主院的另一侧,到底是没把话说完。
九福犹豫了一下,磨磨蹭蹭地往前挤了挤,“楚大哥常常发呆,感觉精神很差,确实是不太好。”
本来他是叫楚大人的,但楚云峥不让,这才改口。
而且这几日相处,九福觉得这是个温和的人,不应当能做下那些事。
若说到郁结,叶渡渊觉得自己才是快憋坏了,有脾气都不能发,最多就是回来后摔几个茶盏,最近不去相见都是怕克制不住情绪。
忍了又忍,还是平复了翻腾的怒意,选择一退再退,“那我还要如何做。”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若换了旁人早给他剁了喂狗,何必这么委屈自己。
也是难得看到叶渡渊这么隐忍的一面,和梧越发觉得隔壁那人不简单。
“给他找点事做,总闷着可不就只能胡思乱想了。”
“而且我觉得,他是想见你了。总望着门口发呆,求而不得,心情怎么能好。”
从知道蛊毒存在的那一刻,和梧就更信了楚云峥几分。
若说灵帝当真宠信,愿意给楚云峥煊赫权势的话,又怎么会用这样霸道狠厉的法子对付自己人。
“你们都向着他说话。”
叶渡渊有些不可置信,楚云峥那样淡的性子何时也学会收买人心了。
“不不不,没有的事。”
九福把脑袋都甩出残影了,生怕自家主子给他也贴上叛徒的标签。
和梧只是笑着看他,并不辩解。
到底向着谁,还不是显而易见,若非是希望小渊不要日后后悔,他才懒得管这等闲事。
“明日,让他来找我。”
总这么避而不见倒显得是他心虚了。
“他当真这么说。”
楚云峥难得下床活动活动筋骨,躺的太久浑身都乏力,猛地站起身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的。
九福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言语里既是替他也是替叶渡渊而高兴,“是啊,主子愿意见你,总还是好事。”
唯一不好的就是那张专往人心窝里戳刀子的嘴,也不知道能不能管的住。
越是在乎,说的话就越狠,一般人还真是遭不住。
楚云峥本想换一身得体的衣物,但临开口才想起原先的那些都损毁的差不多,九福送来的又太过艳丽。
并不是他一贯的风格。
“让他自己去买。”
叶渡渊头都没抬,想了下又扔了个钱袋子给九福。
“你陪着一起。”
接过钱袋掂了掂,不用打开都知道里面数量不少。
这几年许家的买卖重心北移,即便在云京受灵帝打压,也逐渐走出了另一条路,家资还是丰厚,自然亏不了叶渡渊。
甚至北地军需都是徐氏一力承担,这也是叶家军能不给帝王脸面,独立于礼教之外的原因。
财力雄厚,话语就自由。
来石崖关十几日了, 这还是楚云峥第一次沐浴到外面的阳光。
阿渊的态度好像很奇怪,除了那一日城墙外的风让他感受到了浓烈的恨意,剩下的都显得不痛不痒。
楚云峥一向偏爱深色系的衣衫, 又或者说过往那么多年, 为了威严,他已经习惯了那些沉闷的颜色。
“为什么要穿得灰扑扑的,楚大哥, 你本来长得就很好看,应该穿得再,唔,亮一点。”
九福抱着半袋果干, 嚼的腮帮子鼓鼓的,边吃边给出建议。
主子也是, 以前会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简直就是云京世家子弟里的翘楚, 这几年说是沉稳, 但越发没有活人感了。
就像一摊子死水, 可惜没人能打破。
手指轻轻拂过柔软的布料,楚云峥笑得温和,大抵是心情放松的缘故, 身上的疲乏感都消退许多,“以前他说过, 我穿黑色最是好看。”
以前你就是披个麻袋, 他也会觉得好看的!
九福悄悄腹诽,可出口的却是另一句,“他还说过木先生穿白色好看,他喜欢那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那日其实是叶渡渊心情好, 连着夸了一圈人,并非木槿生特殊。
联想到几日前提及木槿生的情形,九福轻轻拍了一下这张吃都堵不住的嘴,吐了吐舌头想要解释,却又被楚云峥抬手拦住。
“店家,这两件也包起来。”
明明不该在意,他却还是选了两件素色长衫。
一件月白,一件淡蓝,都是极其淡雅的。
就连披在外面的大氅都是雪色,煞是白净。
从九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叶渡渊开始,他就习惯把对方的喜好作为准则,早就改不掉了。
九福站在旁边小心地觑着楚云峥的脸色,看起来没什么不妥,情绪好像稳定了许多。
若说毫无芥蒂,那不可能,但楚云峥也学会了接受那段没有他的时光里,有别人代替了他的位置。
至少阿渊不是孤身一人,那就足够了。
“听说现在御史府里住着的是叶家的小将军,我昨天瞅见,可俊了。就是可惜,这到底是谋逆。”
“嘘嘘嘘,可别说了。”带着头巾的说书人小声制止,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才敢开口。
“百十年前这天下也不是谢家的,如今动荡的厉害。当初平定天下之时叶氏就居功至伟,就算哪天王朝易主,也不奇怪。”
“不过这都不是咱们能左右的,谁能让咱们吃饱穿暖,不受流离之苦,谁就是好的君主。”
“是极是极。”
自古民心所向,能反应太多了。
阿渊是有逐鹿中原,征伐天下之心的。
楚云峥默默听着那些小声交谈的细节,再一次清楚的意识到以前只会打马游街,抱着他撒娇的少年彻底不一样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路过糕点铺,楚云峥轻敲车壁示意停车。
看人脸色有些不好,九福非常自觉地放下吃了一路的小食,“是还有什么要买的吗,外面冷,我去就好。”
已经借着这个由头出来逛逛吃吃,总不能什么都不干。
“去挑两样阿渊以前喜欢的点心。”
出门总要带点东西回去投喂,这是楚云峥多年的习惯了。
听到这里,九福又重新坐下,还往旁边侧了侧身子,给人留出相当宽的一条路。
“那还是你自己去吧。”
主子现在不喜欢吃糕点,每次不是嫌甜就是嫌腻,各种挑刺,可难伺候了。
但也不能就这么绝对,说不定这事儿也分人,有些人买的说不定天然就清爽可口了。
也很难说!
楚云峥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只当他是孩子心性,说变就变,笑着摇了摇头,绕过他就下去了。
说是只买两样,实则买了一兜子,九福要环抱才能全拿走。
放在身侧的软垫上,楚云峥从里面拿了几袋子递给九福。
“给我的?”
少年的声音里带了些惊喜的意味。
微微颔首,楚云峥并不多言。
九福伸手接过,嘴上说着“我可不是那么好收买的。”
实际唇边藏不住的笑早就把他出卖了个干净。
也就这个孩子还给他留了一点当年的感觉。
楚云峥晃了晃手上的钱袋,“我知道,没有要收买你的意思,只是还剩很多。”
叶渡渊给了多少,九福就全数交到楚云峥手里多少,半点没私藏。
积雪在车轮碾压之下嘎吱作响,两条带着灰色的车辙慢慢延伸,直到御史府门前。
就这么一会儿,楚云峥就靠着车壁睡着了,睡颜安静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九福张了张口,不知道该不该喊。
这几日夜里,楚云峥总是会半夜惊梦,而后就睁眼直至天明,有几次在廊下不声不响地站着,给他都吓了一跳。
睡不够就会眩晕,有时站都站不稳,和大夫说没好法子,只能靠慢慢养。
想了一下,九福还是没有打扰,自己轻手轻脚地从马车上跳下去了。
难得天气好心情也不算差,叶渡渊选了杆长枪在院子里操练,明明招式干净漂亮却总给人一种心不在焉的错觉。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枪尾钉在地上,枪尖上的红缨还因为外力微微震颤。
叶渡渊的余光瞥到九福的身影,开口问询。
“在外面马车上,睡着了。”
谁都没提名字,偏偏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这个天,在马车上睡?
“去喊他起来。”
九福应了声,“哎。”
然后眼睁睁看着主子先自己一步,“算了,我去。”
又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
掀开车帘,扑面而来的是马车内点的熏香,味道很淡却很明显。
视线上移,叶渡渊的目光聚焦在楚云峥那微微泛白的脸上。
很久没这么认真地描摹对方的眉眼了,前两次太过匆忙,根本没仔细看清。
薄唇微张,大抵是睡梦里都不太舒服,呼吸声时轻时重,原本面颊上还有些肉,如今倒是棱角分明,太瘦了。
目光滑到无意识垂落的手腕上,上面纵横着的疤痕让叶渡渊瞳孔一缩。
上前捏起凑到眼前,试图看得更清,全然是忘了这样会把人弄醒。
忽然的拉拽感把楚云峥拖回现实。
他迷茫地睁开眼,还有些失焦,愣了一会儿才将面前人看清。
“阿渊?”
虽是被警告,可他还是改不掉,又或者说是不愿意改。
叶渡渊并没有计较这个称呼,而是将那截手腕提起,微微用力翻转,让楚云峥自己看,“这是怎么弄的。”
言语强势又带着逼问,不容许对方有一丝一毫的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