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人捂着眼睛,几乎是惨笑出声:“樾之,你不喜欢,尽管打我、骂我就是了,却不能、不能这样说……”
四个字,已书尽他们前世的结局。重活一世,贺吟拼尽全力,只为改写命数,却被沈樾之下了这样一纸悲凉判词,字字句句,直捅进心口最软的地方。
怕就怕,一语成谶。
“不会的,樾之,你会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的。”贺吟的声音低哑得近乎碎裂,像是一抔沙,零零散散散在风里,“若真要有一个人不得善终……那也只会是我。”
沈樾之怔怔地看着贺吟,看着那浸满痛苦的眉眼,心中不由一缩——是他说错话了,确实不该说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话。
贺吟沉默片刻,缓缓拢好衣衫,夜色将他笼成一道孤影,仿佛山岳般静寂,压得人透不过气。
“樾之,总归是我有冒犯到你的地方,我先同你道声不是。”
贺吟一顿,声音更哑了些,“我想说的是,昨夜虽是酒意作乱,但非是一时兴起,我也不会将其当做一场无足轻重的风流韵事……如果你实在不想负责,我不会强迫。”
“你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贺吟垂眸,淡淡说道:“但我不会忘记……这场美梦。”
他转身时,衣袖轻轻一拂,带出微微冷意。随着门扉重新掩上,夜色渐渐沉寂下来,衬得映在窗纸上的瘦影愈发修长。
沈樾之瞧见了,那道影子在廊下停了许久,才模糊地抖动起来,直至消融于灯火之外的黑暗。
月牙淡成了一片白鳞,沈樾之却迟迟等不来睡意。
他在床榻间翻来覆去,又忍不住从枕下摸出那块红莲玉匙,在月光下看了又看……耳边回荡着贺吟那些话,胸中木木地发堵,好像被塞进了一团棉花。
前世今生,贺吟都鲜少有如此低微的姿态。神祗向来七情淡漠,可有一瞬,沈樾之分明窥见了他无处可藏的痛苦。
他很想知道,神也会因为求而不得所痛吗?
…………
翌日清晨。
晨雾缥缈,沈樾之一推门,就见贺吟负手立于回廊之下,乌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远远看去,似要融进这片雾气之中。
贺吟神色很是平静,侧目淡淡地望了过来,一夜过去,他又变回了那个波澜不惊的神祗——与挂着两个黑眼圈的沈樾之简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起得倒早。”沈樾之好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今日要早些出门。”贺吟收回目光,“我要去找那日救过小童的哥哥问些事情……你要去吗?”
沈樾之想起昨日厉昭所言,人间的疫灾情形不容乐观,与其坐着干等裴渊找到解咒的办法,不如先行寻找暂缓压制的法子。
当然,若能顺藤摸瓜找到再下咒之人,事情还能解决得更快些。
他一口应下,随便用了些早点,便出门去了。循着记忆中的路,两人来到了小童的家。
敲了敲门,小童从门缝里瞧见他们,立刻就将门打开了,按捺不住激动地叫道:“大哥哥们,你们怎么来了!”
沈樾之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包桂花糖塞进他手里,笑眯眯问:“阿澈,你兄长呢?”
“哥哥不在家里。”
阿澈挠了挠后脑勺,“你们留下的那袋银子,哥哥看见了就想着要还回去的,但是你们一出门就没了身影,实在是找不到人……后来,哥哥就拿着这笔钱,把医馆重新开起来了,免费为疫病之人治病。”
沈樾之心中万般感慨,声音也放轻了:“那他是在医馆吗?”
“是,要等夜里哥哥才能回来。”
“你能带我们去医馆吗?我们有些要紧事找他。”
小童连连点头,二话不说带他们出发了。好在医馆离此处并不远,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几人就走到了。
医馆牌匾已被岁月洗得斑驳,依稀辨认得出是“回春堂”三个字。门侧倒满了着黑褐色的药渣,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苦腥气。
奇怪的是,此处大门紧闭,落了一层又一层锁,门上还结着几道蛛网,看上去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小童上前扣了扣门环,沈樾之注意到他敲击的节奏,三长一短。过了一会儿,门内才发出些响动,仅仅开了个小缝,小童喊道:“哥哥,是我,阿澈。”
门扉终于从中打开,男子匆匆一瞥,立刻瞪大眼睛,快跑几步过去把他们往外撵:“你们出去,快出去——在这里染上病就不好了!”
沈樾之跟小童说道:“你先回去,我们跟你哥哥说些事。”小孩身弱,确实更容易被魔气侵体。
待小童走得没影了,男子还想让他们也离开,沈樾之将人带出来,振声道:“冷静些,你当我们是谁?当日既然能治好你,就说明我们并不怕这疫病。”
修仙之人大多都有灵气护体,寻常咒术自然是奈何不了他们。
男子终于镇定心神,这才看清了来者面庞,认出了他们是谁,“恩人,是你们啊!”
这些日子以来,他实在是忙得人都有些木了。
疫灾当前,人人自危,身为医者,他自己都说不好是否会再染病,更不好再招人帮忙,只得事事亲力亲为,一连多日下来,就算是铁人也撑不住。
“那……你们先进来,别让人瞧见了。”男子压低声音,“这些日子,那些道士抓人抓得愈发勤了。”
沈樾之问:“你为何又重开了这医馆?”
两人前脚刚踏进来,他后脚就将门关严了,一边落锁一边答:“恩人,这清净观可谓是有去无回啊!那里头人数众多,互相传染,却根本没人照料,每日也就只发一回汤药,进去了就是在等死。我……唉,我实在于心不忍,就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一进屋中,草药的苦味更是浓郁,夹杂着血腥和腐烂的味道,令人胸口发闷。
这间医馆并不宽敞,却挤满了病人,或躺或坐,个个面容枯槁,眼窝深陷,皮肤上遍布扭曲的黑纹。馆中呻吟声此起彼伏,有人嘶哑喊着“好痛”“救命”,有人已虚弱到连呼吸都低不可闻。
而在人群中,唯有这个身形单薄的男子在来回奔走。沈樾之方才注意到,在男子蒙面的麻纱之上,露出的那双眼里,已是布满血丝,像是许久未曾合眼。
他的动作麻利,时而俯身探脉喂药,时而擦拭血污汗渍,甚至还要翻看药炉上咕嘟作响的汤药,忙忙碌碌,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忙了好半天,男子总算是想起来这两人,净了净手,又仔细擦干了汗,走过来道:“二位恩人,多亏了你们当日留下的钱财,医馆才得以重开。二位不管是为何而来,如有需要,请尽管开口,我必万死不辞。”
“只是有事要问。”贺吟一顿,“你如实说,染病后,可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这话一出口,沈樾之便想通了贺吟为什么要走这一遭。此人的药方并非全然无用,是可以暂缓疫病的症状,并且,他是多次调整过这方子的。
调整只能凭着自身的感受来,他必然是有比其他人更灵敏的感知,才能使一次次修改始终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果然,男子思索一番,答道:“这病从一开始染上,先是会高热惊厥,随后,体内犹如火烧,有种人要被当中撕裂的痛感。再后来,会感受到有一种瘴气顺着四肢百骸来回游走,时常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好像被牵着要向某个地方而去。”
“哪里?”贺吟追问。
“这个……我记不太清楚,那段时间我的神志很混沌,有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这么听起来,倒有几分‘寄生’的感觉。这种咒术一旦生效,魔气便会将人魂挤出躯壳,等到施术人需要的时候,只要召唤,咒术就会牵引这些感染者为其所用。”
贺吟颔首,道:“我亦有此猜测。”
灵光一闪,沈樾之忽然道:“那么,若是能有人即便中咒也撑得住,保持清醒,不就能感知到这咒术的源头在何处,进而就能寻到下咒之人了?”
贺吟心中忽然升起不妙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沈樾之双眼发亮地说:“那么,我来‘感染’上此咒不就好了!”
凡人体弱,不比修行者,一旦被感染,很快就会被魔气干扰神志,无法清晰分辨召唤的方位……但若是修行者,就算在中咒状态下,依旧可以用修为抵抗,不会太快被侵吞身体和意识。
贺吟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沈樾之鼓起脸颊,胖金鱼似的,“这明明就是最好的法子……”
贺吟确实是想尽快验证厉昭是不是下咒者,但他从来没想过把沈樾之牵扯进来,更何况是这么危险的做法。
“绝对不行。”贺吟面色微愠,声音也沉了几分。
“你!”
“这法子真不怎么样。但你执意要这么做的话,不如我来。”贺吟磨了磨后牙,忽然很想把这只不乖的小鸟按在腿上打屁股。
沈樾之仔细思考了一下这种可能,随即拒绝道:“不成。”
这咒术是挑身弱之人传染,因为这样可以更快地挤走原主的魂魄。
贺吟自身本就带有清除邪祟的净化神力,就算他撤去护体灵力,也难说这咒术到底能否对神起效。
而他就不一样了,首先修为没有那么深厚,其次身上的封印也还未解开……若是刻意为之,还是有很大概率能成的。
如今最宝贵的便是时间,多拖一刻,就可能会影响到数人性命。
实在是没有时间慢慢来了。
沈樾之将自己的想法简单说了,贺吟虽知这些都在理,但这风险实在太大了些,他根本承担不起失去沈樾之的可能,哪怕只有一点点。
思及此,贺吟一字一顿道:“我不允许你以身涉险。”
这副为了他好,却不过问他的意见,不由分说就替他下了决定的模样,沈樾之实在是受够了。
他迎着贺吟的目光,坚决地道:“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改变主意。你还是把我当做是你养的小鸟,做什么都要你允许吗?”
贺吟又气又懊悔失言,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也无法说出同意的话来。
正此时,又听沈樾之道:“这事儿本来就是我自己要做的……神君若执意不应,我们便就此分道扬镳吧!”
果然只有最亲近之人,才知道往哪里捅最致命。
沈樾之不再言语,甩手就向外走,显然是动了真怒。
贺吟深深地望向沈樾之的背影,却没立即追上去。他先是留在医馆中画了个净化法阵,又让男子将能延缓病症的方子写了一份,这才慢悠悠地回了国师府。
这一路上,他不由反思起自己来,是否如沈樾之所说那样,太过专横独断。
他并非刻意为之,只是生来为神,专司决断制裁,向来说一不二,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说话方式。可是,在情感中,这样是行不通的,往往会给对方造成巨大的压力。
更何况他喜欢的那只小鸟,还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
一番天人交战后,贺吟找到了沈樾之,没想到这人正在收拾包袱,顿时急了:“樾之,你这是做什么?”
“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就不扰神君的清净了。”沈樾之头都没抬,只一个劲地整理东西,“这些日子以来,承蒙照顾,以后若有机会,我再报答你吧。”
贺吟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按住了沈樾之的手,语速飞快地道:“樾之,你不要总是这样,把我当做随手就丢的物件好不好?你说的事情,我答应你就是了。”
一股无力漫上来——他是当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前几日沈樾之还主动亲了他,与他做了天下最亲密的事。可是只一夜过去,沈樾之就翻脸不认人了。
不,甚至比之前还要冷淡了,拒人千里,浑身是刺,还一心想跑。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贺吟眯了眯眼,不着急,他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查,毕竟这只小鸟很单纯,很好套话。
“我知道我的意见不重要,以后我会学着尊重你所有的决定。”贺吟以退为进,“不过,你也知道这事有多危险吧,至少让我为你护法,行吗?”
见沈樾之的动作变慢了,他赶紧趁热打铁地道:“别总动不动就赶我走……樾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好伤人。”
“那你别跟着我,不就成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贺吟薄唇紧抿,伸手在嘴上画了个叉。
其实沈樾之也知道,这个计划算不上周密。
先前在气头上,他只顾着反驳贺吟,但冷静下来想想,这个咒术对他造成的影响无法估量,若是体内的修为不足以抵抗魔气,也许会造成不可设想的后果。
若贺吟能在身侧,定然是更安全的。
既然是送上门来的,用一下也无妨……沈樾之也不得不承认,有了贺吟的帮助,人间的事必定会解决得更快。
等人间事了,他就回蓬莱仙洲。到那时候,天高海阔任他飞,至于前道侣什么的,应当是彻底没有理由再见了。
打定了主意,沈樾之终于松口:“好吧。”
…………
计划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顺利。
一晃眼就过去了一个多月,尽管沈樾之撤了护体灵力,还隔三差五就往回春堂跑,可他依旧没能染上咒术。
他甚至怀疑是贺吟动了什么手脚,在贺吟再三保证没有这回事后,他就开始各种折腾,试图让自己体质变弱,以求尽快中咒。
贺吟那边也没有闲着,他开始在上京一寸寸排查灵力异常的地方,毕竟若能先一步找到下咒者,沈樾之就可以免此一劫。
秋叶一夜一夜地落,直至十月底,枝头尽数萧疏,沈樾之终于盼来他想要的。
正如阿澈哥哥所描述的那般,沈樾之当夜就起了高热,这代表着咒术正在与他体内原本的阳气斗争。一旦魔气开始倾吞、游走,他就能感知到咒术中的源头到底来自何方。
沈樾之整个人像是被投进了火炉,头痛欲裂,浑身发烫,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热意阵阵袭来,潮水般将他整个人吞没,不知尽头在何处。
也是到了这时候,沈樾之才发现,当真是他小看此咒术了——高烧使他四肢绵软无力,连擦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更别说是起来运功抵御了。
沈樾之的意识越来越昏沉,这时,他的房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了。
贺吟发觉屋中有股熟悉的魔气,他的眉心一紧,几步走到榻前,一把掀开了那团隆起的被子。
沈樾之蜷缩在被褥中,原本白净的面色泛着异样的潮红,眉眼湿漉漉地皱着,被汗打透的发丝一缕一缕地黏在颈窝。
骤然的温度变化似乎让他很不舒服,殷红的唇瓣微开,很轻地呻吟了一声。
贺吟俯身探了探他的额温,一触便像是被灼伤般抽回。没有任何犹豫,他当即捉着沈樾之的手腕,缓缓灌入灵力,压制体内那股混乱翻涌的热意。
沈樾之似是察觉了什么,微微睁开眼,隔着层水雾费力地看了贺吟一眼,用气音道:“贺吟……你来了啊……”
“我不来,你就打算这么硬熬着?”贺吟有几分火气,语气也难免冷下许多,“你还真当自己是无所不能了。”
若不是他今日一整天都没见到沈樾之,实在放心不下,特地来找,这人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才能得救。
贺吟心头又酸又痛,又想起在青羽会上,沈樾之宁死也不向他求救的模样。他紧紧地攥了一下拳头,情绪翻涌难平,怕自己又说些不该说的,倏忽站起身出去了。
冷静了片刻,他打了一盆水回来,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开始给沈樾之擦拭身体。
冰凉的巾子好似滴入沙漠中的水,让沈樾之渴求不已,他胡乱摸索着,摸到了比浸水的巾帕还要冰润的一条胳膊,顺着本能,指尖在那块冷玉上来回摸索起来。
“好凉……好舒服……”沈樾之费力地抬起湿得黏成一簇簇的睫毛,眼中水光潋滟,“别走……抱着我……”
“……我不会碰你的。”贺吟喉结滚了滚,有些狼狈地将头撇开,声音哑得厉害,“不然你醒了,又要怪我了。”
贺吟手上动作未停,一直在给沈樾之擦拭身体。他倒没什么不好意思,前世今生加起来,两人坦诚相见过太多次了,他对这具身体的每一寸都很熟悉。
直到擦到沈樾之的下半身,贺吟忽然顿住了,因为那细白的脚腕上,系着条赤玉金链。
那是他在魔界时亲手送出的。
沈樾之……居然一直戴着。
贺吟这乱了一晚上的心,忽然之间云开雨霁。他哼笑一声,低低道:“你这只不爱负责的小鸟……其实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我的吧?”
冰凉的帕子将热量与汗液一起带走,沈樾之感到身上十分舒爽,忍不住轻呼出声:“嗯……”
贺吟唇边笑意更深,尽管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回答。
约莫还是灌进去的灵力起效了,后半夜,沈樾之的额温慢慢降了下来,面色看着也好多了。
贺吟松了一口气,将沈樾之的手攥进掌心,俯身将额头轻轻贴在他的手背上,祈求一般地念:“快点好起来吧,小殿下……”
隔日清晨,沈樾之意识渐渐回笼,第一感觉就是右手麻得厉害。他微微抬起头,发现了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
嗯,这颗脑袋还好死不死枕到了他的几根手指,难怪整条胳膊都发凉,一跳一跳地发麻。
沈樾之本想直接推醒这人,却瞥见他的睡颜,顿时很难下手。
往日寒潭一般的眸子此刻安静阖上,掩住了冷淡的神威,显出他原本的俊美无双的眉眼,宛如春雪初融。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淡影,乌羽般浓密,看起来有种莫名的乖顺。
昨夜种种,沈樾之并没有忘,是知道贺吟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他一夜的……饶是他心肠再硬,此刻也不免有些动容。
不过贺吟睡得很浅,没过多久就自己醒了,沈樾之见状,连忙撇过头去,合眼装睡。
在一片黑暗中,沈樾之感觉到有冰冷的手指抚过他的颊侧,轻轻摩挲了一会儿,最终覆在了他的额上。
“没事了。”
接着,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随后门扉开合,听着像是人出去了。
沈樾之心情复杂地睁开眼,房内已空无一人,只余淡淡红莲雅香。
高热虽已退,但魔气仍令人十分疲惫,不消片刻,沈樾之又迷迷糊糊地坠入了梦乡。
如此反复折腾到了第三日,沈樾之的身上终于有卷曲的黑纹开始显现,如藤蔓般缠绕在他喉间和肩头,衬得皮肤异常惨白。
这时,他对于体内的那股魔气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清晰了,在贺吟不算太好的面色里,沈樾之告诉他,施咒者应该是在京郊东侧。
两人迅速出发,越是靠近京郊,沈樾之体内那种牵引感就越重。直到走入一座深山,沈樾之竟是扶着贺吟的肩,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贺吟揽着他,将喉间涌上的血沫悄然咽下,“不要逞强,今日就到这里吧。”
“不。”沈樾之用袖子擦了擦唇,一指前方,“我没事……我感觉得到,就在前面了。”
贺吟左右拗不过他,只好尽力揽着人往前走。
行至半山腰,穿行一片叠染的层林,眼前忽地豁然开朗,有一不大的朱色古寺静静矗立其中,只是从外看,十分冷落,像是已废弃了数年。
“始作俑者……真的会在这?”沈樾之看着这毫无人烟的地方,也有些为难起来。
秉承着来都来了的精神,沈樾之硬着头皮进去了,但当穿过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眼前却是别有一番天地。
院落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石板路上连一片落叶都没有。墙角摆着青铜鼎炉,里面香灰新近添过,隐约能看见几片符纸焚尽的灰痕。
贺吟将东西拿了出来,心中不由一惊,这上面的符文如此古老,竟连他都没有见过。
沈樾之则是趁这时候四下搜寻,发现了好些施咒的祭罐,与灵钟庙的相同,每个罐子里都装着暗獒的鳞片,打开时魔气冲天。它们以红线缠绕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诡谲的五芒星阵型,阵法中央,一缕黑光直达天际。
他试着伸手探了探,还没碰到祭罐,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震得倒退三步——这下可以确定了,他们这是找对地方了。
寺中静得吓人,沈樾之和贺吟换了个眼神,两人绕过阵法,继续向内探查而去。
寺庙正殿,供台上摆着一尊女子神像。那神像以三尺白玉雕成,通体雪白,衣袂飘然,眉目间尽显慈爱,气质超然脱俗。
香案上的供品整齐摆放,插着几支鲜花与燃尽的细香,整个殿内都散着股淡淡冷香。
“这里居然还真是个寺庙……还供的是女仙,这在上京可不常见啊。”
贺吟点点头,对仙子们他向来没什么印象,无法猜出玉像的本尊究竟是哪位。
两人继续向内走,穿过一道布满壁画的长廊,来到了里室。这里更是令人意外的雅致,黑檀书案上摞着不少书册,纸笔砚台一应俱全,墙上还挂着一幅锦绣河山图。
贺吟先是翻了翻书册,发现了一本封皮发黄的古册,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关于凤凰一族的记载,从衣食住行到内丹功法……此处的主人似是在探究凤凰封印之事。
他心下警铃大作,却没有惊动沈樾之,不动声色地将书册收入袖中,而后问道:“樾之,你有什么发现吗?”
沈樾之应了一声,里里外外地找寻起来,一盏茶功夫,竟真让他找到了一个小小印信,拓在纸上一看——「天诏之昭」。
此处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果然就是他!”
“不止是他。”贺吟眉头微蹙,“厉昭的背后,必定还有他人指点。他再如何厉害,毕竟也是凡人,无论是咒术还是阵法,都不像是他能独自操控的。”
贺吟沉吟许久,在心中将仙界中有此能耐的人筛过一遍,心中大致有了个范围。然后,他将阵法咒术都誊抄下来,连着近况一同传音给了裴渊。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回去找厉昭问清楚吧。”
“等等。”贺吟一手拉住沈樾之,掌心凝结剔透神光,覆在了沈樾之的额前。
沈樾之只觉得灵台霎时清明,身体里那些作祟的魔气逐渐平息、消融,最后体内被灌满了冰凉透骨的神力,整个人仿佛扑进雪中,燥热全消。
“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再用这样伤害自己的法子了。”贺吟轻轻叹了口气,万般无奈,“你不在意,也有别人会在意的。”
“……谢谢。”
沈樾之心间暖流涌动,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真的很想再问一问,贺吟愿不愿意陪他看今冬的第一场雪。
他心神微松,一个没留神,真的说了出来:“贺吟,若是今年初雪能早一点来,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
贺吟知道沈樾之想要听到什么样的承诺,可是,他给不起。
甚至有一瞬间,他真的想什么都不管了,把一切都告诉这个人。
可尚存的一丝理智制止了他,最后,他只能启唇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音:“樾之……对不住。”
沈樾之的心一瞬间高高抛起,又在下一秒狠狠摔落,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原来他是如此期待一个肯定的回复。
“嗯。”沈樾之这样轻轻回答,却觉得眼前好似已经见到漫天大雪,而他,注定要孤身一人离去。
贺吟也知道自己的答案令沈樾之失望了,他试图引开话题:“樾之,等人间太平了,你可还有想去的地方?”
“有。”沈樾之看了他一眼,嘴角牵起很勉强的弧度,“不过,我要一个人去。”
很快,他脸上就连这点笑意都散了。
他其实并不在意什么看不看雪的,他在意的是,贺吟在他和宿光的选择中,每一次都选择了宿光。
一想到冬日贺吟就要去寂落海为宿光守墓,沈樾之就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光是维持镇定的呼吸,都像是用光了他全身的力气。
在寺中时尚未察觉,从里室出来,沈樾之才发觉天际竟都已开始擦黑。
秋日深深,天也黑得更快些,沈樾之刚要跨过门槛时,忽然觉得肩上一沉,接着,融融的暖意裹住了他。
近来天气凉得厉害,贺吟畏寒得厉害,早在半月前,他就时常披着大氅出行了。
不过,此刻他身上的那件大氅已换了主人——新主人尖尖的下巴埋进狐毛领,衬得那双乌黑眼珠跟葡萄粒似的。
“时候不早了,先回去吧,明日再去问厉昭。”说完,贺吟便抬脚向前走了。
沈樾之闻着毛领里染上的清浅香气,又看了看身前贺吟发白的指尖,当真有些迷糊了。
他想,一个人,是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的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说话,更无人再提看雪之事。一路上,贺吟数次想张口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
沈樾之心情不大好,回去便睡下了。
这一夜,不知是否是错觉,沈樾之总觉得寒意格外深重,似有阴风透骨而来,中途起夜时,他还顺手添了一次炭火。
大风呼啸着拍打窗棂,仿佛要将那层薄薄的窗纸撕碎,扰得他没怎么睡好,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怪梦。
翌日清晨,沈樾之从昏沉睡意中醒来,天还未大亮。推窗的一刹,他整个人愣在原地——
竟是……下雪了!
院落中,白雪已积了一指厚,朱红的廊柱与飞檐被覆上一层薄霜,处处皆是银装素裹。树上未落尽的残叶被打落一地,光秃秃的树枝上覆着一团团雪,微风拂过,雪粒簌簌落下,压得指头颤颤弯了腰。
这场初雪,毫无征兆地下在了十月底。
它本不该来得如此急促,以至于天地都像是被忽然停在了这一瞬,静寂到有些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