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樾之从贺吟的怀里退出来,颊边红扑扑的,眼睛弯成一对小月牙,“我知道伯伯把酒埋在哪里了,今日我们就配着你精心准备的美景,喝了它。”
贺吟酒量一向不大好,但对着如此楚楚笑颜,他无法拒绝。
沈樾之要独自去取酒,让贺吟在此处等着。他直接去了一个酒窖,特意挑了种后劲大的拎出两坛,为的就是要灌醉这平日里滴水不漏的人。
回来时,远远就听见了一阵箫声,乐声不似先前在九重天时听到的那般沉郁,此刻是一种极轻快的小调,听着就能领会到奏曲之人惬意欢愉的心境。
沈樾向前眺望,果然见到贺吟倚坐在一棵凤凰花树上,雪白薄纱从枝干间垂挂而下,似一袭流云坠落人间。
走近了才见着,树下已摆着一张小银桌,上面摆好了整套酒具。沈樾之哑然失笑,足尖一点,掠上枝头,衣摆翻卷飞扬,惊起漫天花雨簌簌而落。
“神君,弄这么文绉绉的一套,有什么意趣?”他拎起两坛酒晃了晃,一抬手就拍开了封泥,“酒就是要大口喝,才能称得上是尽兴!”
贺吟被少年那飞扬的神采迷了眼,尽管心头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他还是选择忽视了。
他这一生似乎总在深思熟虑、权衡利弊,但这一次,他只想和一个人,一醉方休。
“你说得对。”贺吟接过酒坛,举起致意,“樾之,祝你无论何时,都能有家可回。”
他在心里补了一句,无论何时,我都是你的信徒,也会是你的家人。你走累了,只管记得回头来找我。
酒香清冽,入喉柔滑,不知不觉间一坛已经见底。贺吟起初尚觉微醺,而后竟越来越热,似是有一把火在小腹处烧了起来。
这一场酒竟是喝到月上梢头,贺吟靠在树干上,口干舌燥,头昏得厉害,将领口扯散,脸上浮起两片绯红。
沈樾之要来扶他,他一边嘟囔着“我没醉”一边挥着手,差点一头栽倒下树。
这便是醉得狠了,沈樾之看着面前艳若桃李的人,心口怦然一动,赶紧撇过头去,在心里数落自己:沈樾之啊沈樾之,你怎么还是这么没出息,快醒醒,可不能被美色一而再再而三地冲昏头啊!
作为一只很有原则的鸟,沈樾之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他坐在贺吟左侧,在贺吟的脸上轻轻拍了两下,“神君?贺吟?”
“嗯……”
“贺吟,我问你,我是谁?”
贺吟有些迟钝地看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回答:“沈樾之。”
“你喜欢沈樾之吗?”
“……喜欢。”
沈樾之忍不住笑了一声,而后又哄骗道:“贺吟,接下来,你要保证接下来讲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哦,不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见贺吟表情难受地点了点头,沈樾之这才放下心来,不枉他费尽心思弄到那包须尽欢。他挠了挠贺吟的下巴,像是逗猫一样,轻声说:“嗯,这时候倒还蛮乖的嘛。”
“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很早……很早。”贺吟陷入了五光十色的回忆之中,过了许久,他才微微转动眼珠,答道:“这世上,只有你见过我最落魄的模样……我时常觉得,你是我这一生中最明亮的太阳。”
沈樾之大概知道,贺吟是在说他们在蓬莱仙洲的初遇的事情。复又听贺吟轻声说:“樾之,最开始的时候,我是想去蓬莱仙洲自绝的。”
“什么?!”
“这世上不需要一个无用的神君。”贺吟的眼神里有一种可以称之为眷恋的情感,“但是,有一只小鸟需要贺吟,哪怕只是平凡的贺吟。”
“嗯……”沈樾之有些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还是这个样子最好。”
贺吟痴痴地笑起来,眉眼被月光浸得更为动人,眼神却愈发幽深。
不知什么时候,贺吟用来束发的玉簪掉了,一头墨发披散着,沈樾之坏心眼地捉起一缕头发,在他脸上搔来搔去的,“那我再问你啊,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你也是重活之……啊!”
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脚踝,一把将他拽了过去……眼前一阵天翻地覆,沈樾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贺吟一手箍着两只细腕高举过头,而后黑影压下,他的唇被人叼住了。
“唔,唔唔唔——”
贺吟将他抵在树干上,一只腿挤进他的双腿之间,用身体形成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囚牢。他越吻越深,与白日里那温柔的模样大相径庭,与其说这是吻,不如说实在嘶咬、侵袭、攻城略地。
酒意让他身体里旱了太久的猛兽破了栏,沈樾之被勾着舌头,亲得晕晕乎乎的时候想:糟了,不该给贺吟的酒里下那包东西的。
为了试一试,他也是使尽手段了,生怕酒效不够,特意从储物袋中取了种能幻人神志的药,放进了贺吟那坛酒中。
原本那药早该起效了,他见贺吟一直没什么反应,还以为是对贺吟没什么用,谁知道是这家伙一直强忍着,直到现在才爆发!
胡乱挣动间,沈樾之衣服被蹭开好些,腰带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连忙叫道:“贺吟,你松开我……唔,松,先松开……”
贺吟歪着头看他,花了好久才理解了他在说什么,那只攥着沈樾之的手慢慢松开,沈樾之一看,腕子上赫然是被捏出的几道红痕……这人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啊!
他抬脚欲踹,却不慎踩到了一个极硬的。。,立时浑身一僵,忽然全身都卷起一股又羞又怒的热意,指着那处,颤声道:“你!你、你知不知羞……”
“嗯……难受。”贺吟竟露出了委屈的神色,眼角微微泛红,像是某种小动物一样向前膝行两步,双手撑着地,缎子般的墨发撒了一身,央求道:“帮帮我,好吗?”
沈樾之本来就不甚清楚的脑袋此时更是浆糊一团,他看了一眼贺吟额上忍出的薄汗,忍不住有些心疼。尤其是见到那漂亮的眉眼紧皱成一团,他终于还是默许着,用手环上了那人的脖子……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想。
贺吟眼睛一亮,泛起一种幽幽的绿光,他上前托住了沈樾之的腰,令沈樾之整个人跪坐进他怀里,一边留下星星点点的印子,一边将那些碍事的衣物都剥了下来。
那须尽欢原本就是仙药,是仙人们研究出来特意为了享乐用的,虽然不是刻意为催晴所用,但却能催生心中最深处的欲求,让人忆起此生最快乐的时候,神志不清地尽享逍遥。
神仙又如何,这三界之中,又有谁敢说真能超脱于七情六欲,摒弃红尘欢乐?
贺吟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地,也忘记了自己是谁,他只知道,他有一样找了多年的宝贝,今时今日,终于失而复得。
如果这是梦,他情愿永不醒来。
他循着记忆,熟练地打开了他的宝贝,品尝着这份失而复得的快乐。
只是,有一件事令他感到十分在意,他几乎是本能地抚上了光洁的脊背,手指来来回回地摩挲着,却始终没能找到那一片有些粗糙的肌肤——
不对,不对,那是他亲手刻在宝贝身上的,是他留下的独一无二的印记。
于是他急急发问:
“樾之,你腰间的红莲刺青,怎么没了?”
一股凉意顺着血液,流遍了沈樾之的四肢百骸。
他微微侧过头,努力忍着齿间碰撞出的微响,逼着自己从喉咙里挤出些声音来:“什么,刺青?”
“就是刺在这里的,你不记得了吗?”贺吟的手指拂过他后腰,堪堪停在腰椎骨最后一节处,“我亲手给你刺的,你那时候非要我……”
“够了!”
沈樾之怒喝着打断了他的话,垂着眼,两滴泪珠就滚了出来,滴在了他的手背暴起的青色经络上,烫得他指尖一缩。
他怎么会不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前世两个人阴差阳错地做了道侣,贺吟拒绝了多次他的求欢,就这样,真正的洞房之夜就这样被拖到了一年之后。
与这一回不同,那次真的只是无心的意外——他为探亲回到蓬莱仙洲,走前留下的信笺被风吹跑了,导致贺吟却以为他是赌气跑了。
在九重天的日子,他过得也很是憋闷,回到蓬莱仙洲后,竟有几分乐不思蜀。他想着,反正贺吟也不愿意见他,倒不如在蓬莱仙洲多待些时日,这样两个人都能舒坦些。
谁知一个月后,贺吟出现在了蓬莱仙洲。
沈樾之被吓了一大跳,问贺吟来做什么,贺吟只道是恰巧路过。沈樾之并未疑他,心里却忍不住窃喜,带着贺吟这里逛逛,那里瞧瞧,晚上还用凤火烤了两条极漂亮的鱼给贺吟。
贺吟看上去心事重重,没吃几口。沈樾之很懂事的没有问,又跑去摘了一大兜子野果,献宝一样递到了那人面前,这回贺吟倒是很给面子地挑了两颗吃了。
但,坏就坏在了这果子上面。
半夜,贺吟推醒了还在睡觉的沈樾之,声音嘶哑地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沈樾之疑惑地揉着眼睛,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道压倒在床,而后他感受到了贺吟凌乱又湿热的鼻息。
一切发生的都混乱又突然,沈樾之就像块糯米团子似的,被人翻来覆去地捶打,整整一夜。
后来他才知道,那紫红色的果子名叫蛇合果,是鸟族专用来治不孕之症的……嗯,那自然也逃不过极浓的璀晴效果。
就是给错了对象,又或者该说,是有人稀里糊涂的摘错了。
那时候,他和贺吟都是头一回,先前还不知道怎么弄,全是循着本能来的。饶是贺吟本事再大,也尽显生涩,他很不舒服,痛得嗓子喊哑了,眼睛哭肿了。
这让沈樾之一度怀疑那些话本子上都是些不着调的谎话——不是说这事儿是最快活的吗?怎么到了他这,跟上刑似的。
但夜总是很长,第二次、第三次……慢慢也就摸索出办法,好似每个人都对这事儿有种天赋一样。两人慢慢得了趣了,出了水了,也就酣畅淋漓起来了。
情到浓时,沈樾之全身上下都是绯色,他挂着贺吟的脖子,在涌动的浪潮上,黏着嗓子求:“贺吟,贺吟……给我留个标记,留个念想,好么?”
一开始贺吟还没听懂,后来沈樾之翻来覆去地说,他才终于模糊地应了一声。
沈樾之体力不支地合上眼,半昏半晕地睡了过去。
他是被痛醒的,但这与之前那种痛不同,而是一种细密的刺痛,他伏在床上,汗津津的,浑身就只有肩上搭着一块汗巾。
沈樾之咕咕哝哝着说话,跟撒娇似的:“你,这是做什么呢?”
他又费劲地向后撇了撇头,眼眶那一圈儿红还没消下去,活像只被人按在被褥里的白兔子,贺吟打眼一见就忍不住低笑出声。
“你不是要个标记吗?别动,我在给你刺青……”贺吟的指尖微凉,蹭过他的脊骨时,他忍不住软着腰塌了下去。
即便如此,沈樾之依旧乖乖地任贺吟在自己皮肤上勾画图案、填色,他将下巴垫在胳膊上,心里美得冒泡泡,从头到尾都不曾哼过一声疼。
直到刺青完成时,贺吟才摸着那块肌肤,再次开口,声音又沉又哑:“樾之,我们,算是真正的道侣了。自此以后,休戚与共,你……可不准后悔。”
后来沈樾之对镜自照,才知道那是一朵生于后腰的红莲,莲瓣如焰,色浓似血,仿佛不是纹在肌肤上,而是自骨缝中生出的孽火。
贺吟也爱极了他这处,每每与他坦诚相见时,总会先寻那朵莲,仿佛寻到才安心一般,有时还会在那处亲上许久,弄得沈樾之羞得不行。
可是,这些,通通都是前世发生的事情。
也只有最为亲密的道侣,才会知道。
重生一次的好签,并非只有他一人抽到了。
眼前人,原是旧相识。
“你怎么了,樾之?”贺吟也察觉出他的异样,寻找的动作停了下来。
“没有。”沈樾之声音略微发抖,“别啰啰嗦嗦问那么多了……你快些,直接来吧。”
贺吟脑子嗡地一响,再也顾不得许多,只管拉着沈樾之,往极乐之处去了。
尽管此地没有水源,但水声却不绝于耳,黏腻又暧昧,伴着一阵清脆的响声——那是一根赤玉金链,挂在白皙的脚踝上,随着上下颠动不断碰撞在一起,声音越来越急,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刻。
“啊,你……”沈樾之软绵绵地在那人胸口捶了一下,头一耸一耸地磕在树干上,太深了,小腹酸痛得厉害,“不……嗯……不行了……”
“樾之……樾之……”贺吟一张玉面湿漉漉的,被汗打透了,他贴着沈樾之的颊侧不住厮磨道:“我喜欢你,樾之……”
沈樾之的胃部忽地一阵痉挛,他伸手拨开贺吟额上黏着的发丝,很轻很轻地露出一个苦笑。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几乎是皮肉贴着皮肉,可胸膛里装着的事却千差万别。
这注定了他们不欢而散的结局。
…………
贺吟酣睡之际,身旁的人睁开了眼。
沈樾之拖着酸软的身体爬起来,某处一片湿黏滑凉,让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在穿衣的时候,又看了看身上的青青紫紫,尤其是他腰侧的手印子,忍不住低骂了一句。
这人素日里装得极好,怎么一到这时候就这么多奇怪的癖好,简直是人皮兽心!
沈樾之坐在贺吟身边,本想给他一巴掌,却怎么也下不去手。他盯着贺吟长长的睫毛,叹出一口气,自言自语般喃喃:“你若不是贺吟,就好了。”
人和人的相处,最重要的还是讲一个“缘”字……现在看来,他和贺吟次次错过,或许是真的没有缘分。
从前是他强求,如今倒成了贺吟不肯放。
他们两个,都是庸人自扰的蠢货。
已经知道只会结出苦果的树,还有必要再满怀希望地种第二遍吗?
“到此为止吧。”沈樾之想,也不知道上辈子留给贺吟的和离书他签没签,“前、道、侣。”
贺吟掀开眼皮,下意识往身旁伸手一捞,却扑了个空。
随着意识渐渐回笼,他想起了一些疯狂的片段,虽记不得沈樾之同他说过了什么,但那些片段的闪回至少让他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这场回忆的另一个主角呢?
贺吟撑起身子,在四周巡视了许久,确定了这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拾起衣衫披在身上,向花林深处走去,不死心地叫了两声,却没收到任何回应。
这片凤凰花林依旧绚烂而茂盛,唯独缺了一只小凤凰。
贺吟越走,心越是发凉,当他找了一圈又一圈后,终于不得不承认,沈樾之是真的抛下他走了……
他落寞至极,冷冷一哂,气急败坏地道:“呵,果然拥有了,就不会再珍惜了……樾之,怎么你也这样啊?”
第50章 你不打算负责吗
沈樾之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又忍不住连着打了两个。这让他心里犯起嘀咕来,这难不成是有人在背后偷偷骂他?
甩下这些没由来的疑心,沈樾之先一步回到了人间。他到国师府的时候,天刚刚擦亮,阖府上下都静悄悄的,沈樾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悄声回了房间。
先前心绪混乱,又急着跑路,沈樾之都没顾不上身体的不适,等他沐浴后终于躺到床上的时候,才发觉腰酸背痛,全身骨节跟被人活拆过一样,实在是累得厉害。
沾了枕头,他立刻就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那些烦人的回忆也好、人也罢,竟一个都没入梦来打扰……直到晌午,他才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沈樾之含糊地应了一声,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待他披着衣服出去一看,是菊瑛。不过,她身后跟着许多高大壮硕的家丁,颇有来势汹汹之感。
“怎么回事?”沈樾之觉得头愈发疼了。
菊瑛福了福身,露出一个有些歉意的笑,声音仍然柔婉,只是语间有几分不容置喙的意思:“贵客,昨儿个爷发现丢了件很重要的东西,怀疑是家中遭贼了,搜寻一夜仍未找到贼人……”
沈樾之挑眉,皮笑肉不笑地打断她:“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是贼吗?”
“不敢。只是这贼人若是藏匿在贵客的房中,惊扰二位便不好了。”菊瑛这样说着,身子侧了半步,家丁收到示意竟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以防万一,还是让他们进去瞧一瞧吧,莫要冲撞了二位才是。”
也算是寄人篱下,沈樾之没再出声,只抱着胳膊靠在一侧,冷眼瞧着他们将屋子里翻了个底朝天。
“找完了没?”沈樾之有些不耐地皱起眉,“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
菊瑛但笑不语,只吩咐了两个侍女进来将翻乱的东西整理好,而后便带着一群人急匆匆地离开,赶着到下一间屋子搜查去。
闹了这么一遭,沈樾之也没了睡意,梳洗一番后便出门了。
大周皇宫。
一只浑身火红的小山雀飞入重重宫阙,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它努力扑腾着翅膀,来来回回找了几遍,终于落在了一棵海棠上。
这几日,上京的暑意已渐渐褪去,凉风拂来,带来一丝秋的清冽。枝头的绿意淡去,染上深深浅浅的黄,偶有几片叶子悠悠坠落,与风在空中打转嬉闹。
午后,日光温柔,一身锦绣华服的太后坐在院中的藤椅上。她唇畔含着浅浅的笑意,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身前的人身上——那青年半束乌发,气质清隽,正挽着袖子,低首小心斟茶。
茶汤自壶中流出,他执起玉杯奉上,袅袅热气将他的眉眼润得更加灵秀。
太后举盏轻啜,弯起眼睛,眼尾的几道褶皱便更明显了些。放下茶盏后,她轻声喟叹道:“还是你这手艺最合哀家心意。”
“能得太后一声夸赞,也算不负这几年的修习。”厉昭面色淡淡,话锋一转,似不经意提起,“近来天气转凉,皇躬可还安康?”
太后怜惜道:“皇帝正值壮年,又有真龙之气护体,何须国师忧心?倒是你,日夜操劳,这一把身子骨都累瘦了。”
“微臣一身,事小……这天下万民,才是重中之重。”
太后面上笑意渐渐敛去,“你这话,怕不是又在说那‘安魂钟’?”
厉昭神色恭谨,眼底却闪过一丝厉色。只见他行了一礼,不急不缓地回道:“太后面前,臣不敢隐瞒。疫灾未平,朝中上下皆人心惶惶,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家破人亡者甚广……上京已流言四起,若再拖延,恐生大乱。”
“可皇帝已令此事缓办。”太后愁容满面,涂满蔻丹的指甲敲打着桌沿,“你也听说了吧?这城中病症不似寻常瘟疫,哀家再插手,皇帝那边怕是又要闹了。”
厉昭闻言沉吟片刻,退让般道:“太后所言甚是,臣也不愿见太后为难。”
太后神色稍宽,正想叫他过来时,忽听“嗵”的一声重响,她也被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厉昭竟是双膝跪地,神色坚决,“今日臣乘车入宫时,见到了宫门外聚了好些百姓,他们抛撒纸钱,哭天抢地不能自已——他们以为皇恩不再,神明已弃。”
太后心中震颤不已,还不待说些什么,又见厉昭双手抵额,身子一矮,叩了个极响的头。再抬首时,他额上渗出片片血丝,更衬神色凄楚。
“太后是贤德之母,陛下乃贤明之君,定然不愿看到这般景象。这场瘟疫越拖越是后果难料,且不说那揭榜的两人是否可信,就算真如他们所说,那么又有谁能有如此能耐,祸乱人间至此?”
“你的意思是?”
“臣以为,无论源头为何,都应以灵钟请神眷降世,借神力度化此劫。”厉昭一字一顿地说:“若此举无功,臣甘受千刀万剐,以死向天下谢罪。”
他意思已很明显——若成,这法子就是天家之功;若败,此举全是他一人之过也。
太后沉默,手指轻摩茶盏,似在权衡。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有些疲惫地问道:“国师何必如此执着?”
“山河社稷,忧在吾怀。”
太后垂眸盯着他许久,忽地轻哂出声。她弯下身子,满头珠翠撞出脆响,在厉昭耳边吐气如兰:“有时候……我常想,若你是我儿子,就好了。”
厉昭呼吸一滞,颊边隐隐显出紧咬的痕迹。但很快他就恢复如常,淡声回道:“太后又拿臣打趣了。”
“国师一片忠心,哀家怎会不知?此事,哀家再与皇上议一议。”太后亲手将厉昭扶了起来,又递了块帕子过去,“擦擦吧,血糊糊的像什么样子。”
厉昭并未在太后宫中待太久,太后瞧见他捂着额头的模样,命人叫了步舆过来,特许他坐着出宫。
红山雀用小爪挠了挠颈间的羽毛,跟着一起飞出去了。
厉昭刚出门,脸上的神色便冷淡了下来,他轻轻抬了下手,内侍便立刻拎着一件大氅过来,抖开披在他肩上。
步舆早已等在宫殿门口,厉昭一步踏上,斜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此时恰逢阁会结束,宫道之上,远远便瞧见一群身着官服之人。隔着好长一段距离,早有人互相低声示警:“国师来了!”
人群立刻如潮分开,纷纷行揖垂首,屏气凝神。
在这样的静默里,左相快步迎来,他已是须发皆白的年纪,此刻竟快步追在步舆旁,堆笑言道:“国师近日操劳,实在辛苦。府中近来有人献上千年人参,不若我差人送至国师府上,为国师解解乏……”
厉昭“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有心了。”
步舆渐渐远去,红山雀特意在这群人头上停了片刻,听到他们压低声音议论:“啧啧,太后事事倚重,陛下敬他三分,左相一派又都俯首帖耳……如今这朝堂,怕就快要成国师的一言堂了!”
…………
跟了厉昭一整天,小山雀终于飞不动了,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头栽倒在床上,在柔软蓬松的被褥里打了个滚。
“啾。”好累。
歇了一会,小山雀犹嫌不够,又往里滚了滚,滚了滚……直到碰到一个坚硬,又微微带点弹性的东西。
奇怪,好像不是墙的触感啊,他抬起圆滚滚的脑袋一看,对上一双黛蓝的眸子。
小山雀看回面前那堵“墙”,才发现,这居然是某人的胸膛,而且还是衣衫半敞,带着一个新鲜大牙印的那种。
沈樾之:……
不对,一定是他还没睡醒……小山雀翘着两只爪子,翅膀摊平,准备装死,却听到身旁一道男声幽幽响起:“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整天。”
好吧,神君都发话了,他就算是死透了也得活过来。
一阵白光闪过,沈樾之化出了人形,他干笑两声,很不走心地说:“哈哈,是吗,那还挺有毅力的哈。”
“为什么不告而别?”贺吟目光灼灼,眼前人这敷衍的态度,无疑是将他一颗心架在火上烤。
“自然是在做正事啊——你知道吗,我今日跟了厉昭一天,我发现他还要继续那个以人魂生祭的邪门法子。而且,厉昭确实与太后关系匪浅,他通过太后给皇帝施压呢。”
“不止这些吧?”
明明昨夜,是那般浓情蜜意……尽管他只有零散的记忆,却也记得,那场鱼,水之欢并非只有他一人情动。那么,为何一觉醒来,就全都不作数了?
沈樾之继续装傻,看也不看贺吟,“嗯,还有国师府好像丢了个重要的物件,一大早,菊瑛就带人一直里里外外地搜……”
“够了。”贺吟声音发涩,无声地露出一个苦笑,“樾之,你知道我不是想听这些。”
沈樾之沉默了,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他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贺吟找上了门,一时间心里也乱得很。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一点儿都不想面对这位纠缠了两世的前道侣。
若是真有机会,他想问一问天道,为何要这么捉弄他,给他一次新生,却偏偏将旧人也一起送来?
他想问一问自己,死过一次,为何还是不知悔改……难道真的要重蹈覆辙,一撞南墙不回头?
他更想问一问贺吟,到底是什么让你回心转意了?若宿光能活过来,你到底要选谁?
明明是同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样多——上一世可以为了宿光要他金丹,这一世却好似痴心一片只为他。
只是还没等他问出口,就被捉住了手腕——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贺吟的指尖冰冷滑腻,好似一条蛇缠了上来,“樾之,昨夜的事,你不打算负责吗?”
沈樾之顿时感到后背凉飕飕的。
他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怎么越来越难缠了,这么看,还是以前那个三天蹦不出十个字的贺吟好。
“什么负责不负责的。”沈樾之挑眉,伸出一根指头在贺吟胸膛上点了点,“昨日的事,不过风流一场,你情我愿而已……难不成神君还要与我做道侣?”
“有何不可?”
“神君……这种事不好拿来说笑吧?”
贺吟没答,只沉沉地盯着他,薄唇抿得略微发白。四目相对,沈樾之一看到那眼神,就知道贺吟并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别闹了。”
昔年他曾费尽心思讨好,他的道侣姿态甚高,看罢独角戏后,吐出冷淡至此的三个字……如今沈樾之悉数奉还。
他不去看贺吟雪白的面色,只自嘲般道:“就算是人间嫁娶也讲究门当户对,更何况神君与我,云泥之别。你我就算成了道侣,也只能是不得善终,何必勉强呢?”
又不是没有试过。
“不得善终……不得善终?”贺吟趔趄一步,宛如被一剑穿胸,痛得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