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今日悔不悔by北境有冻离
北境有冻离  发于:2025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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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只闻血气,不见血迹,沈樾之心下略有不安,“皇帝此刻在何处?”
“哦。”厉昭好似这才想起来有这个人,“你说那个废物?”
她冷冷哼笑一声,拍了拍手,立刻有侍卫从后殿拖着两个麻袋出来了。麻袋打开,形容狼狈的一男一女被倒了出来。
两人披头散发、形如鬼魅。奇的是男子一身破布衣裳,脸上和身上遍布青紫旧伤,喉间还有一道锁痕,看着像被囚禁已久,女子却仍身着华服,尽显富态,甚至头上还挂着珠翠,显然是未受到太多的折磨。
两人说不出话来,只能呜呜咽咽地看向沈樾之和贺吟,眼里流露出哀求。厉昭踱步而去,在男子惊恐的眼神中粗暴地拽出他口中的破布,凉凉道:“陛下,同来救你的心腹们打个招呼吧。”
此二人,不是当今大周朝身份最尊贵的太后和皇帝,还会是谁?
“救朕,救救朕!!!”
沈樾之被这凄厉的嚎叫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想要飞身上去,刚迈出一步,就被皇帝喉间的一抹银光给闪了眼。
“不准过来。”厉昭喝道,“你们谁再踏近一步,我就立刻叫他血溅三尺!”
沈樾之的手腕被人轻轻握住了,回头望去,贺吟朝他摇了摇头。
他明白贺吟是何用意,人皇若死,天下必要大乱。不到不得已,还是少生事端,尽力保住这位人皇为好。
“厉昭,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沈樾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你若是想要皇位,以你的本事,岂不犹如囊中探物,何至于残害这么多条无辜的性命?”
见厉昭不回答,只是一味地用脚踩弄着皇帝,看着皇帝在她脚底连条狗都不如的惨状,才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我要做大周的皇帝,也要复仇……谁敢阻拦,就是这般下场。”
皇帝之于厉昭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沈樾之实在是不明白,正当他要上前解救皇帝的时候,突然见到一旁的女人发疯一样蠕动着身体,最后重重地用头去撞厉昭的小腿。
厉昭一个不备,竟是被撞得身子一晃,刀刃在皇帝脖子上划出一道浅浅血痕。她低眉看向太后,然后将她口中的破布也扯了出来。
这个从出生起便享尽荣华富贵的女人,一生中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刻,但她此时已然顾不得什么姿态,双目瞪得猩红,嗓音尖利,叫道:“孽障——你、你要报复,就冲我来好了。当年的仇,关皇帝什么事!”
这些天来,她与皇帝都是被厉昭单独关押着的,厉昭并未对她如何,只是会常来居高临下地欣赏她的窘态,似乎以此为乐。
太后万万没有想到,在另一间囚室中,厉昭胆敢这么折磨皇帝,一时间恨得要啐血。
而另一边,沈樾之亦是心中一惊,还来不及细想,就见厉昭脸上的笑意淡去,俯身一把掐住了太后的脖子,弄得太后面色涨紫,喉中不住发出“嗬嗬”怪音。
“你是不是很后悔,把我生下来里?”厉昭一顿,“可惜啊,我不仅活下来了,还即将要取代你最疼爱的‘儿子’,登上皇位……”
“你敢、你敢?”太后恨得咬牙,秀美的面容扭曲着,“孽障,真是孽障,你是要反了天不成?你这样做,我死后怎么有脸面对列祖列宗啊!”
原来如此。
怪不得沈樾之见到太后的第一面就觉眼熟,怪不得厉昭会在古寺中供奉一尊女神像,怪不得太后与厉昭相处,说出“你是我儿子就好了”时,厉昭会有一瞬露出那般失态的神情。
知道了谜题的答案,再回首去看——厉昭与太后的眉眼,原是一模一样啊。
深深宫中,难道就没有一人解出过这道谜吗?还是说,即便是看出来了,也不敢妄议如此荒唐的皇家密辛?
“赝品,就算仿得再完美,也终究只是赝品。”
厉昭意有所指地踢了踢皇帝,见他目瞪口斜的模样,心中只觉可笑至极。
皇帝费力地抬起头,这些天的打骂让他从心底开始害怕厉昭,可是,一个更急迫的问题浮现,他不得不开口去问:“你,你到底是谁……你是朕的胞妹吗?”
可大周的记载中,他的母后郦莺只怀过一次孕……
“错了。”
厉昭振袖展臂,目色冷厉,声音响彻金殿:“我,是先帝唯一的子嗣,是整个大周中,仅存的皇室血脉,更是这天下唯一一个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
“而你,不过就是一个赝品罢了。”
有一桩旧事,被深埋在不见天日的宫闱中,长达二十六年之久。这样长的时间,足够让它腐烂得彻底,也足够被所有人遗忘。
“事已至此,不如听我给各位讲个故事。”
大周朝至今延续超过两百年,自开国皇帝算起,已传续七代,但怪就怪在这七位君主皆是子嗣艰难,在龙嗣的运势上差得离谱,后代不是流产便是夭折,能活到成年者不过二三。
曾有人卜卦问因,得出了皇位来历不正,触怒天上神仙的说法。
毕竟大周的皇位,是开国皇帝周成德身为大齐的将军,趁着大齐太子意外身亡之际,靠起兵造反抢来的……说是趁火打劫也不为过。
不管如何,大周的子嗣是一代比一代难,到了先帝的时候,任他后宫数人,夜夜耕耘,始终未有成效——别说是男孩,就连女儿都没有一个能活过三岁。
龙嗣若断,大周的气运也就跟着尽了。眼看着大周的江山就要断送的先帝心急如焚,竟许诺谁能为他生下太子,就封谁为后。
后位空悬,花落谁家尚不可知,妃嫔们便牟足了劲要诞下龙子,各种灵丹妙药、民间秘方都用上了,送子观音成了宫廷中最常见的摆件。
彼时的太后郦莺还只是郦妃,生育过两个皇女,不过都夭折了……先帝口谕颁布时,她已又怀上了一胎。
郦莺生得妍丽,颇得先帝喜爱,又出身将门,自幼习武,身体比一般官家小姐要好上不少。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得以平安诞下了两个孩子,没有像其他妃嫔一样保不住胎或是难产而死。
先帝不止一次摸着郦莺的肚子,对她道:“莺莺,你可千万要给朕生个龙子,朕要将大周的江山交托于他……”
不知说者是不是诚心,但听者有意。郦莺开始寻医问药,求神拜佛,只盼着能够生个男孩,登上后位。
她分娩的当夜下起大雪,痛了整整两日,雪也下了整整两日,这个孩子才被生了出来。
孩子降生的那一刻,云收雪止,一片晴光灿烂。
郦莺支起脑袋,连汗都来不及擦,抖着毫无血色的唇,问她的近侍:“孩子,是男孩还是……”
“娘娘,是位公主。”
郦莺坚持了这么久的一口气忽就散了,她倒回被褥之中,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甚至隐隐有血崩之兆。半晌后,从床帐中传出一声沙哑的抽泣:“按……原来的计划行事吧。”
早在三月前,她就托娘家人悄悄送了两个怀孕的女子进宫。那两个女子比她提前生产,一个女子生下女儿后,扮做宫女出宫去了。
另外一个就不那么走运了,产下一子,被藏于偏殿,她本人则是被沉在了一口古井之中,成为了一具再也不会泄密的尸体。
而郦莺,正是做好了狸猫换太子的准备,一旦她产下女婴,就立刻绞杀换成男婴,伪装成自己生下龙子的模样。
在最后一刻,她还是心有不忍,于是将近侍唤来,从枕下摸出一块穿着凤羽的玉珏,递给了近侍,临时改口不要杀了她的亲生女儿,只悄悄地送出宫去,就好了。
那块玉珏被留在了公主的襁褓之中,随着公主,一同在木盆之中飘向未知的远方。
郦莺为大周添了太子,如愿以偿地做了皇后。
起先,她还会时常被噩梦惊醒,这些噩梦的内容不大相似,有孩子死在宫外变成厉鬼来索命的,有太子突然染病离世没能撑过三岁的,也有她行迹败露被先帝问责下狱的……
但,这些都没发生。
后来,日子如流水逝去,有了太子在侧,郦莺的后位自然固若金汤。在宠爱与骄傲中,那些噩梦也被淡忘了……后来,她夜夜是好梦。
她没想过,正是因为真正的皇嗣流落在外,才得以活了下来;而狸猫太子,也是因为不曾沾染半点皇血,才能在这座背负诅咒的皇宫中长大成人。
郦莺只当自己是运气好,这大周的皇后非她不可。
再后来,先帝驾崩,他这一生唯一的子嗣,太子,毫无争议地登,基为帝。但太子年幼,无法亲政,郦莺又行垂帘听政之法,把控朝政足有十六年。
厉昭神情沉得厉害,她抓着太后的头发,阴恻恻地说道:“母后,你知道我这二十六年,是怎么过的吗?”

“……”
头皮传来更甚的撕裂之痛,太后尖叫了起来,声音甚至有些刺耳,她终于服软:“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好不好,算我求求你了……你放过我,放过皇帝,我们权当这些事都没发生过,你依旧是大周的国师,可好?”
“我既然来了,便是要让大周的江山回到它真正的主人手中,而不是被一个冒牌货指染。”
厉昭冷冷睨着太后,讽道:“什么国师,不过是扮做一只狗讨你欢心,这种戏码,我已经演得想吐了。”
太后被厉昭狠厉的模样吓得不敢出声,而一旁的皇帝更是面色煞白,三魂七魄都已离体——他自小便是万众瞩目,肩负整个国家的希望,所有人都尊他敬他,可今日这一遭过了,才发现眼前这些,不过都是虚妄。
过眼云烟,一瞬成空。
他就是一个在欲望与野心下催生的产物……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野种皇帝,到底该何去何从?
厉昭拍了拍手,立即有侍卫将太后和皇帝提了起来,使他们以一种脚尖刚刚着地的方式站着,十分磨人。
太后恨声道:“你以为这样做就能登基?别忘了你也只是个国师,还是个女子,到时那些老臣口诛笔伐,你难道要将他们也杀光?”
“此言差矣。人呢,就是贱骨头,你好声好气时他们当你好欺负,只有将他打服了、打怕了,才能为你所用……那些大臣们又有什么特别?听到我给他们下了蛊虫,命把在我手中后,他们个个都抢着要效忠我呢。”
“那就恭送皇上和太后上路了。”厉昭漫不经心地扫过阶下一红一白的两个身影,“二位容我些时间,待我先处理好家事,再处理我们之间的恩怨。”
沈樾之站在阶下,尴尬地直挠耳朵,他小步凑到贺吟左边,附耳道:“厉昭这事儿怎么就从国事成了家事……这我们确实不大好插手吧?”
“人间瘟疫我们不能坐视不理,但个人恩怨实在是不便插手。”贺吟目不能视,却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厉昭此番复仇,所涉之人虽皆是权贵,但恩怨情仇纠缠一隅,乃是凡世因果,于天道轮回不过微澜。按理来说,仙界之人不宜干预,否则因果错乱,将酿大祸。”
沈樾之点点头,又忽然意识到贺吟如今是个瞎子,于是伸手在贺吟手心里挠了两下,示意他听懂了。
厉昭回过神来,从靴中抽出一柄短刀,缓缓向着那两人走去。
终于到了这一刻——她苦等了二十六年,隐忍了二十六年,付出了常人所不不能想象的代价,只为手刃仇人。
“等等……”
太后缓缓开口,好似一下老了十岁,一向精心养护的面容上此刻写满疲态,“孩子,你听我一言……此事是我对不住你,其实我早就后悔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念着你,求神佛能保佑你顺遂平安,早日回到我身边……你毕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你离开了,难道最心痛的不是我吗?”
此言一出,别说厉昭,就连沈樾之都惊得瞪大双眼,没想到这样一番话会从这位太后嘴中说出,简直是不可思议。
难道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厉昭有一瞬的失神,很快又听太后道:“我已知道错了,不要让我的罪孽再多添一笔了,如今,我只想好好看看我的女儿。更何况,当年的事我也是不得已……”
太后用那含着水光的眼定定看着厉昭,欲语还休。
“谎话连篇。”
“不,是真的!”太后飞快地环顾了一圈四周,面如金纸,紧咬嘴唇,看起来有些神经兮兮的,“你……你能过来吗,我只想说给你听。”
厉昭歪着头打量了太后好一会儿,衡量起利弊来,最后,她举手示意侍卫将太后放了下来。
“你最好是别在耍什么花招。你知道,我有一百种让你死的方法。”厉昭声音很平淡,但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她此刻起伏的心绪。
随后,厉昭走到了太后面前,俯身将耳朵送到了太后的唇边——
只见太后面上神情一瞬狰狞如鬼魅,她猛地拧住厉昭的衣领,然后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狠狠捅进了厉昭的胸口!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就连沈樾之都未想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一时间也惊得呆住了。
太后拍了拍厉昭的侧颊,像是厉昭盼了一辈子的爱抚,可她吐出的字眼却如此冷酷无情:“我的孩子,只能是大周的皇帝,而我,只会是大周的太后……好孩子,别怪我,下辈子投胎时记得看好路,不要再来找我做娘亲了。”
“你……你真的从来不曾把我当做你的孩子吗?”
太后的眼神在厉昭脸上冷漠地滑过,而后大叫道:“来人,押下逆贼厉昭,就地格杀!”
厉昭紧紧用手压着胸口,发出一声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痛吟,而后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掐上了太后的脖子,只听“咔哒”一声,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太后的喉骨竟是被她一手生生捏断了!
两人手臂相缠在一处,缓缓坠倒在地,远远看去,像是一对拥抱的母女。
金簪造成的伤口看起来很小,不会一下涌出大量的鲜血,但太后拼尽全力的一刺使得伤口极深,且正正扎透了心脏,厉昭就算手眼通天,也仍是个凡人,没有心脏被扎透了还能活下来的道理。
厉昭的脸色灰败了下来,她甚至能感受到,体内的生机在极快地流失,仿佛从指尖流下的沙。
沈樾之飞奔上前,边按着她的伤口边大声喊她:“厉昭,厉昭!!!”
厉昭不能就这么死了,他还有一箩筐的问题没有弄清楚,线索不能就这么断在这里。
“其实我对什么凤凰内丹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师父想要,我便无论如何都想献给他……”
厉昭吃吃笑起来,瞳孔已然开始涣散了,“我师父是世上最厉害的仙人,他无所不能。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师父是谁?”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他在……蓬莱仙洲……”
沈樾之心中更是惊惧,他摇了摇厉昭的身体,却被厉昭一手拂开了,“好了……我好累……让我歇一歇吧。”
她是真的觉得累了。
留不住,这一辈子,她注定是什么都留不住。
都说人在死前会看到走马灯,所谓走马灯,就是这一辈子中最看重的事,不论好坏,都会在眼前飞快地掠过一遍。
可厉昭的一生太苦了,苦到根本没有可以称得上是“好事”的回忆。
最初的故事要从何说起呢?是一个老妇,在河边捡到了躺在木盆中哇哇大哭的女婴。
老妇不知道这个女婴体内流着全天下最尊贵的血,是大周的公主殿下,她只知道女婴有一双葡萄粒似的大眼睛,常常看着她笑。
后来,老妇病重,小昭儿无人可托,开始了流浪的日子。
厉昭的噩梦就从此开始。
想也知道,一个孤身一人的女孩,遭遇过多少露骨的恶意,接受过多少下流的打量。
很快,她就被人打昏卖进了青楼,在青楼中打杂学艺。可厉昭不愿待在风尘气这么重的地方,于是小小的她,趁老鸨外出,偷偷逃出去了。
她找不到容身之所,颠沛流离,四处为家。尽管整日都是捡烂菜叶子、剩饭吃,她却觉得过得比从前好。
饿得最久的一次,记得是在七岁那年。厉昭足有三日水米未进,又下着一场十年难遇的大雨,兜头挨了一顿浇,整个人已经开始神智不清,只记得要寻个能躲雨的地方。
后来,她找到了一处狗洞后,一个用木板搭起的小隔间。
瘦小的女孩爬进去后,正对上一双黑黝黝的眼——那是一只母狗,一只刚生了崽的母狗,三只淡黄色的小狗挤在它的腹部,正在喝奶。
厉昭这才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原来这能遮风避雨的小家,是一个狗窝啊。
明明是她待过最温暖的地方。
奇的是,母狗见了外人却并没有嚎叫,默默地腾了点地方,收留了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
它的面前,放着一盆看上去有些浑浊的鱼汤,看起来是主人特地为了刚生崽的狗熬的。
鱼汤早已放凉了,散着一股淡淡的腥味,一点盐都没有放,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厉昭迫不及待地趴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喝起了那盆喂狗的鱼汤。
她头发都被鱼汤沾湿了,浑身上下又冷又臭,现在还掺着一股腥味。好半天,她恋恋不舍地舔了舔盆底,一抬头,见到那只母狗,用一双温润的眼静静地看着她,像是位包容的母亲。
她一下就哭了。
那盆鱼汤的味道,厉昭此生难忘,实在是太难喝了,以至于后来她连闻到鱼味都会作呕,立刻回忆起曾经的窘迫与痛苦。
因为她从一只狗那里,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母性。
她此生苦求不得,为此处心积虑、癫狂至极,究根结底,是她想得到母亲的一句认可。
认可没能等到,却等到了生身之人亲手的了结。
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厉昭仍有太多的不甘,瞪着一双美目,缓缓地咽了气。
看完这一场戏,沈樾之心中只余悲凉。
台上,一个疯疯癫癫的皇帝,一个被活活掐死的太后,还有一个死不瞑目的国师。
每个人都可恨,却也都真的很可怜。
沈樾之喃喃自问道:“这就算是……结束了吗?”
“还没。”贺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身边,“厉昭的复仇将太多无辜的人卷了进去,身负数百条人命,还要仙界出手解决咒术,她死后不会入六道轮回,想必天道会有所惩治,让她赎清罪过吧。”
贺吟不愿沈樾之被这种过于沉重的情绪埋没,他摸索着,用手盖住了沈樾之的眼睛,轻声道:“樾之,这里好亮,我眼睛好痛……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

第59章 你的事最重要
一听这话,沈樾之立刻转过身来,抬掌轻轻遮在贺吟眉骨上,焦急地问:“哪里痛?我看看……”
“无碍,还是先将这里的事情了结吧。”贺吟轻轻叹了口气,眉头微蹙,看起来不大舒服的模样。
这话固然有些夸张的成分,但贺吟眼疾发作时从未见过如此强光,加上他如今神力几近枯竭又带伤,能撑到此时已完全是意志力在起作用了。
沈樾之亦是知道这点,因此不敢再耽搁,他叹了口气,弯身将厉昭的双眼合上,在她耳边道了一句“保重”。
对手一场,虽无深交,却也算不得是萍水相逢。
凭心而论,沈樾之佩服厉昭的隐忍与才干,虽不赞成她的一些做法,但他也清楚,厉昭身为一个女子能走到今日,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
无论仙人师父是因为什么看中了厉昭,一个凡人能有如此通天本领、习得如此繁杂上古法术,厉昭都配得起一句“天赋异禀”。
若厉昭能真如表现出的那般冷酷无情,放下执念,想必她应该比现在过得快活许多吧。
回首再望,人这一生,不过被“求不得”三字牵着走……兜兜转转,忙忙碌碌,便蹚过了大半光阴。
沈樾之从袖中取出了一方洁净的白帕,盖在了厉昭的脸上,掩住了那张曾死不瞑目的秀面。
正当他起身想要离开时,袖子忽然被人轻轻拽了一下,低头一瞧,竟是披头散发瘫坐在地上的皇帝。
“你……”皇帝试了好几次,才从嗓子里挤出细若蚊蝇的几个字,“你杀了我吧。”
沈樾之心中一惊,见皇帝捂着脸,自嘲道:“我流着杂种的血,却自据真龙多年,真是可笑至极……我不配做大周的主人。到了如今,我更是没有颜面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为帝。”
“可周氏最后的香火也在刚刚殁了。”
贺吟的音量不大,却清楚地传入在场的每个人耳中:“这天下原本就是能者治之,即便你不是周氏后人,但既然能顺利登基,就说明你身上有相应的气运命数,何必妄自菲薄?”
“可是……”
“你就算是要死,也不能是现在。”贺吟的口气骤冷,“上京遭此大乱,死了如此多人,断不能群龙无首。我等虽能施以援手,但后事终归还是要靠此间之人处理,你闹着一死了之,是想将这烂摊子撂下,逃避身为人皇的责任吗?”
皇帝被他这般训斥,气势愈发弱了,嚅嗫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再瞧那白衣人虽目不视物,但长身玉立,衣袖无风自动,气场更是强大到不可逼视,他更是没了胆量驳斥。
“走吧,樾之,让他自己想想。”
贺吟向前平伸出掌,很快,有一只温热的手落入他掌心,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应答——“嗯。”
在沈樾之的帮助下,贺吟向仙界传音,令天帝即刻派仙将来人间清祟除魔,并超度这些无辜枉死之人。做完这一切,贺吟又在灵钟庙附近画了一个阵法,以防有遗漏的魔气逃窜伤人。
沈樾之有心想要帮忙,奈何他实在不懂画阵,被贺吟强硬地按在一旁休息。
等一切结束时,贺吟坐回了沈樾之身旁,轻声细语道:“这里的残局已无大碍,我要离开了。只是我现在就是个瞎子,找路实在有点费力……罢了,樾之,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我自然也是要和你一起回去的。”
沈樾之实在心疼,也就不再计较贺吟耍得那点小手段,贺吟想要听什么、要什么,他就说什么、给什么,“你要回哪里去?寂落海还是九重天?”
贺吟生怕说了寂落海,沈樾之就要抛下他自己走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选了个答案:“九重天。”
又怕沈樾之看出他的意图,他佯装不在意地淡声道:“其实你不陪我也没关系的,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沈樾打断他,坦然道:“对我来说,现在你的事最重要。”
“樾之……你……”
贺吟心中漫上狂喜,可过往的经历又让他不敢太过自作多情,只怕又是一场空欢喜。
世间万事,贺吟身为神祗,向来宠辱不惊,唯独“情”之一字,于他却如浮萍握水,终究把不住。
“天下之大,何处为家?”
沈樾之微微一笑,朗声道:“故土不是家,屋舍也不是家……于我而言,心爱之人所在之处,就是归处。”
白绫上微颤了几下,渐渐透出点微湿的水痕,那两片毫无血色的薄唇颤着张开,半晌又合上。
这一刻,贺吟已不知该以何言语,才能倾诉胸中汹涌的激荡。只是生平第一次,他由衷感谢上苍,将沈樾之送到他身侧。
自此,他的世界中明日高悬,万物复苏。
…………
在沈樾之的坚持下,两人还是去了寂落海,因为沈樾之知道,寂落海才最适合贺吟养伤的地方。
前世,沈樾之为了找贺吟,曾来过寂落海一回,但那不过短短一刻,不足以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直到亲身生活在这不见天日的寂落海,沈樾之才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沉寂。
没有光亮,没有声音,静得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只要不说话时,就连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很难想象,贺吟是怎么在这样的地方,熬过一个又一个冬天的。
原来那些落雪的日子,并不是只有他感到难捱。
“说起来,你到底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师兄?”这个问题实在憋得贺吟难受极了,“就是因为外界的谣传?”
见沈樾之始终闭口不答,贺吟长叹一口气道:“好吧,我承认之前我的确有利用流言的心思,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我有眼疾,故意放任他们传那种假消息……但我和师兄之间清清白白,你应当最是知晓啊?”
“我如何知晓!”沈樾之拧了一把贺吟的胳膊,气得瞪圆了一双眼,“你身上到处都是秘密,从来不肯跟我说,还一直执着寻找救活宿光仙君的办法,自然会让人误以为在你心中,只有那个人最重要。”
听了这话,贺吟心中又是一阵愧疚,他愧对前世的沈樾之,让他的道侣到死都以为自己不被爱,失望了一生……只可惜时光已逝,他再也没有向那个人亲口道歉的机会了。
“对不起,樾之,此事是我处理不当。我向你保证,以后我的事都不会再瞒着你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哪里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要直接同我说,给我个改正的机会,好吗?”
默了一瞬,沈樾之又听贺吟苦笑道:“师兄死了,我心中有愧,尽力补救而已……但若是你不在了,我只觉了无生趣,不会再苟活于世。”
听了这话,沈樾之心中“咯噔”一声,一些他从未细想的过往此刻似要浮出水面——重生之人必定是要先死过一回的,那么,贺吟这样一位神,有什么事能让他陨落呢?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是自戕?
沈樾之顿时不敢再想下去。
他心中又酸又胀,像是被一只大手不停地捏攥着,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不敢再抬头去看贺吟的脸。
贺吟摸索着去摸沈樾之的脸,用指腹摩挲了几下,直到那一小块被海水浸凉的皮肤被搓热,才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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