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再停滞,任性吹拂而过,院子里横七竖八的野草发出簌簌的声响,乱而无章。
 柳北如静默在那里,像是化成了一座只会呼吸的雕像。
 很久很久,他才开了口,声音沙哑难听:“好。”
 白云观里的钟声响起,厚重而古朴,仿佛能穿越重重叠叠的时光,看到琼花山上那个抚掌大笑的美丽姑娘。
 只可惜,斯人已逝,故人不再。
 河岸边。
 傍晚时分, 紫绛色的山头被落日镀上一层金色,乳色薄雾在河面流动,岸边草木丰茂, 正被几匹健硕的马儿愉快低头享用着, 鬃毛被路过的微风吹拂, 一派悠然之景。
 “姓洛的!你又故意吓跑我的鱼!”
 “哪有, 不要睁着眼睛乱说好不好, 明明是你自己的问题。”回话的人声音里明显带了点坏笑, 非常不要脸地倒打一耙:“本少主还没怪你捕鱼的技术不好,把这片的鱼都吓跑了呢。”
 楼砚星何时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气的脸都鼓起来了,丢下手里用来叉鱼的家伙事儿撸起胳膊就要去揍他。
 两人你追我闪闹成一团, 将本就不甚清楚的河水搅得愈发浑浊。
 另一边。
 乒乒乓乓地打斗声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 不仅不停歇, 还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
 姒荼坐在温暖的火堆旁, 在秋风的吹拂下默默揣紧了手,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露出点欲言又止的好笑来:“那什么, 我.......是不是就不该把这几人聚起来?”
 当童心未泯的洛少主遇上精力旺盛又活泼好动的楼砚星, 当痴迷武道的白帮主遇上了胜负欲和武功一样高强的沈女侠,场面不是一般的混乱。
 堪称恐怖级别的热闹现场。
 尤其是几人在经过了这几天几乎不眠不休地打马赶路时光后, 熟悉程度和默契程度都噌噌噌上涨了好几个台阶,尤其是沈今念,面对这群武功一流性格豪爽的家伙们,颇有种相见恨晚的意味。
 天知道这种不用和宗门里的老头儿打交道, 得了空就能有架打的日子,她过的有多快乐!
 姒荼看着那边把水花溅得四起的某位洛姓男子, 嫌弃地撇撇嘴:“多大个人了,幼稚。”
 楼岸翻烤着火上的食物,闻言看了眼有些无聊、正揪着一块玉佩上的穗穗玩的教主大人,没忍住轻笑一声,十分配合地认同道:“嗯,幼稚。”
 不像他家教主大人,从来都是自个儿哄自个儿玩,非常的成熟可靠。
 一旁正认真清点物品的楼砚池被两人甜腻腻的氛围突然呼了一脸,呆愣了一下,后又慢吞吞起身,背着手踱着步子去拎自家弟弟的后脖领去了。
 说实话,在没亲自见证之前,他是绝对不相信自家师兄能在有了伴侣后变得如此腻歪的。
 打死都不信。
 但现在甜甜的,也很好。
 ......
 姒荼张嘴吃了口楼岸喂的果子,眯眯眼,十分惬意地倒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由于时间紧迫,他们舍弃掉了更为舒适的马车,带足干粮后便直接打马上路,经过车马行的驻点就将劳累过度的马换掉,又继续往前走,中途除了吃饭等事外,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赶路,光是劳累过度的马就换了好几批。
 这群人也是仗着自己年轻,武功也不错,一个个的身体十分抗造,在经历了三天两夜的颠簸疾行后,仍旧神采奕奕。
 尤其是某两位还在河里扑腾的家伙,精力旺盛到可怕。
 眼下,一行人也是终于来到了中原与北地的交界处,只要过了这个山峰,就能直接进入北地,距离古墓的所在地也就不远了。
 时间上缓和了些,他们商量过后,便准备先在此地休整一晚,等明日再出发,深入北地。
 火堆不时发出噼啪炸响声,一片暖意融融里,姒荼被楼岸揽靠在怀中,很是舒坦。
 偏偏这人一向闲不住,此时此刻他的身体是清闲了,脑袋却丝毫没停止运转。
 果不其然,姒荼安静了还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又挣扎着从楼岸怀里坐直了,拧着眉在衣襟下掏吧掏吧拿出张纸来。
 是一封信,更准确的来说,是一封由柳北如亲笔写的信。
 于两日前的一处城镇里被其部下交到了姒荼的手中。
 那时姒荼等人正忙着赶路,收到后也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就再次踏上行程,没细细思量。
 眼下终于得了空闲,为避免有什么遗漏之处,姒荼便将其再次翻出来读了一遍。
 信中未提其它,只说为了公平起见,由他主动送给姒荼一个金陵台都不知道的情报。像是为了偿还那日突然告知的真相。
 不知是不是刻意所为,信上的那句“金陵台都无从知晓”笔墨浓重,字迹的大小也颇为可观,在一众清雅隽秀的字迹里十分显眼,像是被用心描摹了数遍后的结果,让人无语凝噎。
 当然,无语凝噎的只是姒荼,阴阳怪气的却是另有其人。
 眼下见姒荼再次拿出了那封信,楼岸温和的笑意瞬间消失,唇角上翘的弧度也被迅速拉平。
 在火星噼啪声中,一道怨气十足的冷哼声婉转地飘进了姒荼的耳朵里。
 还不等姒荼做出什么反应,某人便从袖子里掏出了不少信件,霸气而不失优雅地将其拍在了姒荼的怀里,恰到好处地覆盖了那张纸,也完美遮住了“金陵台都无从知晓”几个大字。
 姒荼抬眼看去,正巧撞入了楼岸冷酷却骄矜的眼神中。
 “金陵台针对古墓背景,最近新调查出的东西。”他道。
 在姒荼眼中,某位金陵台主此刻像极了只仰着脑袋的大猫,浑身上下写满了求夸奖这三个大字。满手的信件更是在传达“我能给你更好的”这一关键信息。
 这该死的胜负欲。
 姒荼轻轻扯了扯唇角,忍下了抱着楼岸脑袋乱揉一通的危险想法。
 呵,男人。
 胆敢勾引本家主。
 ......
 玩闹归玩闹,两人还是就着手里的情报整理起了思路。
 柳北如那边给出的情报上,直接点明了古墓中的秘宝为何。
 不同于江湖众人一贯猜想的灵丹妙药、功法秘籍,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座被传的神乎其神的三十三离境天秘宝里,有的只是书。
 数不清的书。
 但,却不是一般的书册典籍。
 当年高祖起义,彻底推翻了前朝统治,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
 前朝在覆灭之际,不甘心就此消失在历史的浩渺长河中,在高祖命人放火烧宫的前夕,偷偷让最后一批心腹,带着能留下的典籍书册文物瑰宝一路北上,想要将其留给王朝后人,以待来日复朝之期。
 可惜那几年流寇盛行,之前的皇宫文物在路上就被劫掠一空,只剩下那些被目不识丁的流寇瞧不上的书册典籍得以运至三十三离境天。活下来的心腹一路上见多了世态炎凉,历尽了艰难坎坷,早已不再天真。
 他们知晓这复朝一事何其渺茫,也明白手中书册之珍贵,他们既不愿意将其上交给灭国的仇人,也不愿意让其在未来的某一天落入邻近此地的北狄人手中,商量再三后,便决定将这蕴含了上一个时代无数匠人心血与精华的典籍深深掩埋起来。
 可旧朝已灭,新朝已立,无数人都在追捕他们,找一个可靠之地何其困难。这群心腹思量数日后,想到了一个好去处。
 那就是正巧位于北地三十三离境天一带的,武梦将军的坟墓。
 这位武梦将军一生戎马,抗击北狄,立下了赫赫战功,当得上一句人尽皆知的大英雄名号。他们若将东西藏在那里,一则不容易被人找到,二则能够保证其完整性,最重要的是,无人敢冒犯战神陵寝,实在是个绝佳的位置。
 事情很顺利,使命完成后,那群心腹也都安心地闭了眼,自绝在了墓中,给王朝殉了葬。
 ......
 心腹不知道的是,武梦将军之死却是另有疑云。
 当年武梦将军战功赫赫,却是功高盖主,在如期完成了击退北狄人,换来数十年安定后,便被当时的皇帝卸了兵权,告老还乡。
 若是如此倒也还算美满,偏偏皇帝疑心过重,身边又有奸佞挑拨,总觉得不够安心,仿佛是放虎归山,便差人前往北地,十分草率荒谬地赐了武梦将军毒酒一杯,表示在其死后,圣上就能安心了,还会善待其家人,让他们加官进爵。
 武梦将军深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也早早预料到了自己的未来,是以提前做好了打算。
 其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身后老老小小一大家子的亲眷,便将其毕生所得之物,包括金银珠宝等一切物什放入了自己的陵寝,给亲眷们做个保障,以防来日帝王的翻脸无情。又为了防止有流寇盗宝,便弄来了四件信物,分别交由四位靠得住的亲眷保管。
 谁知朝代变迁,时移事异,后人兜兜转转间都变了个模样,那些信物也不知不觉到了江湖上。便成了开启秘宝的四大信物。
 ......
 前朝晚期虽极度荒唐无道,但不可否认,那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无数文化瑰宝在那时诞生。那批被掩埋的书册典籍中,有早已失传的关鹤神医所著的百病万毒治疗方,有战神半生所悟的兵法布阵册,有机关大师所创的出神入化的机关术,有炼制兵器、催其百折不断的炼金秘术......
 最主要的,其中有一张《舆地图》,乃是前朝代天巡狩之人用毕生的光阴丈量出每一寸山河后所画,精细无比,准确注明了每一处行军打仗时的要塞关卡和邻国情况,曾普遍被用于前朝的军队作战,靠这张地图拿下了无数次胜利。
 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姒荼将情报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再次意识到了此次行动的重要性。
 果然如他先前所料,北狄人根本看不上什么神丹妙药,能让他们如此堪称疯狂的大规模出动,必然只会是更有价值的事。
 三十三离境天古墓里的典籍,无论是哪一本流落到了外族人之手,都是中原的损失。
 更遑论,里面还有如《舆地图》这种能够适用于各种行军打仗的大型地图。
 姒荼有预感,他们此次大手笔的行动,核心目的,恐怕就是为了那张《舆地图》。
 若是被北狄人拿在了手中,就如同将澧朝边境的所有情况一举揭露在了敌人眼前,其后果不堪设想。
 姒荼轻轻吐出一口气,看向了楼岸。
 视线相触的瞬间,两人几乎同时在心底发出了疑问:
 这么机密之事,他们江湖中人决计是无从得知的。
 那北狄人又是从何处知晓的呢?
 很快,他们就有了答案。
 是朝廷。
 毕竟这种涉及到前朝皇家秘史的事,也只有朝廷知道了。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只有皇家之人才能得知。
 若是他们先前的推测成立,北狄的细作不仅渗透了江湖各大小势力,就连朝廷也被其染指的话,也就解释得通北狄这突然疯狂的举动了。
 想通了这一层,姒荼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放松,因为他发现了另一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秘宝的重要性已经可以确定,其几近关乎着一个王朝的存亡兴衰。可偏偏,如此机密的事却在数月前闹得满江湖风雨,几乎人尽皆知的地步。虽然江湖上的猜测全然偏离了方向,却仍旧十分危险,若是真有人凑齐了武梦将军为后人所留的四大信物开启了秘宝呢?
 朝廷该如何自处?
 他原以为朝廷不知此事,眼下看来却并非如此,朝廷明明知晓秘宝真相,却毫无出手阻拦之意,就连眼下北狄人轰轰烈烈闹了这么一场,皇家似乎都无动于衷。
 这合理吗?
 姒荼眉头蹙起,隐隐觉得这背后还有不对劲的地方。
 思绪轮转间, 无数个猜测涌上心头,却又被姒荼一一否定。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细想时却又没能抓住。他的直觉告诉他, 他们现在已经离那个真相很近了, 却又有种咫尺天涯的感觉。
 还差些关键的信息。
 姒荼轻轻吐出口气, 却是笑着抬眼看向楼岸, 玩笑道:“现在一弄清楚, 感觉此次行动的危险级别又高了好多, 怕怕的。”
 北狄的暗线蛰伏了这么久,眼下必定会拼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们这群最有可能坏事的人截杀。前两日他们尚且还处在中原地界,不属于北狄势力范围,北狄人还算收敛, 可今夜过后就不一定了。
 此时, 最后的一抹日光也彻底隐入了地底, 预示着黑夜的到来。
 楼岸抬手刮了刮他的脸颊, 轻笑一声:“这哪是怕怕的,我明明看到某人的眼里燃起了两簇名为战意的小火苗?”
 姒荼偏头在他脸上啵了一口, 笑眯眯地道:“还是夫人最懂我。”
 怕?不存在的, 江湖儿女的骨子里有的只是轻驹快马, 肆意恩仇。
 前路哪怕万般艰难,他也只会跃跃欲试。
 “姜哥!岸哥!你们看, 我抓到了好大一条鱼啊!”
 楼砚星被自家哥哥拎着后脖领提溜回来,明明身上衣裳还湿漉漉滴着水,却咧着嘴笑得很开心。
 一个手滑不小心,怀里的鱼还蹦跶着跳了出来, 鱼尾甩动着给了身后没防备的洛惜惊好几个嘴巴,扇得他茫然地瞪大了双眼, 下意识想抓鱼却怎么都抓不着,场面一度滑稽又好笑。
 另一边的白行川和沈今念已经友好交流完毕,收了势也回到了这边,看到一身狼狈满场捉鱼的洛惜惊,白行川毫不留情发出了冷嘲:
 “幼稚。”
 洛惜惊终于逮住了那条鱼,高冷地哼了一声:“你懂什么,这么肥的鱼,你想抓还抓不到呢。”
 楼砚星骄傲点头:“这河里的鱼非常之狡猾,我和小洛子对其围追堵截,历时半个时辰,才抓住了这一条。”
 白行川来了点兴趣,往河里看了一眼,拔剑就准备往河里刺条鱼试试。果不其然,这些鱼十分机灵,像是早早预知了危险般,一个摆尾就躲开了白行川的攻击。
 洛惜惊对叉鱼失败的白木头发出了更大声的嘲笑。
 沈今念疑惑地看了眼几个突然跟鱼来劲儿了的男人,顿觉莫名其妙。
 她抬脚往那边走去,掌心聚力,十分迅疾地往水里来了一掌。
 内力激荡,水浪四起,刚刚还灵活无比的鱼瞬间被这一掌华丽丽地打晕了,翻着白肚皮哗啦啦躺在了岸边,直接水灵灵地表演了一个大丰收。
 三个你争我抢的男人:......
 该死,他们怎么没想到。
 沈今念摊手,沉默着看他们。
 半晌,一行人看着那片白花花晕倒的鱼,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姒荼肩膀一阵抖,半晌才堪堪止住了笑,终是没忍住起身,和他们一起处理那片无辜上岸的鱼了。
 这片鱼少说也有二十几条,个个都肥美至极,他们一顿饭的功夫肯定是吃不完了,便从中选了几条格外出众的,其它的又挨个捉起放回了水中,只等这些鱼醒来后自行游走。
 事态发展到最后,竟是变成所有人都开始撅着屁股在弯腰捡鱼。此刻这一幕若是被旁人记下,不日江湖就要再添一桩笑料。
 惊!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大侠在河边斗法,最终竟是河里的鱼差点无一生还!
 鱼:呜呼哀哉!
 ......
 收拾一番后,趁着众人用膳的功夫,姒荼大致将刚理清的秘宝消息说了一遍。众人也难免惊讶,他们先前不是没有料想过秘宝的特殊,也猜测过其中最有可能出现的宝贝,却没想到竟是传说中那些早已失传于后世的前人心血。
 当年太祖不忘旧时之辱,兵临城下后一把火烧了皇宫,收纳天下奇书的藏书阁也跟着付之一炬,后人虽不敢明言,私下里却不是没有过惋惜。
 没想到峰回路转,时隔近百年,那批藏书突然又“死而复生”了。若是能将其原原本本带回来,也算是对社稷黎民的大功一件。
 但前提是能原原本本带回来。
 众人默不作声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意识到了此次行动后期的艰巨。
 心中的责任感再次加深,可他们却都没从身边同伴的眼神里读出分毫的退缩。
 与之恰恰相反,里面只有一往无前的决心。
 ......
 夜渐渐深了。
 此时正在守夜的楼岸和洛惜惊倚树而坐,面上不见半分困倦。
 本就是习武之人,休息上一个时辰便足够,他们浅眠了一会儿,刚刚替下上一轮值守的姒荼与白行川,此刻正有精神。
 夜风习习,带着些刺骨的寒意,让周边的树林发出了细细簌簌的响声。惨白月光下黑影绰绰,像是给四野都披上了一层粘腻的细沙,模模糊糊,却又阴森可怖。
 楼岸让内力在筋脉中运转了一个周天后缓缓睁眼,察觉到了秋风的寒气。
 他蹙了蹙眉,终是不放心地起身走向了姒荼休息的地方。在将其身上厚重的披风细致掖好后,他又凝眸看了片刻,伸手握了握姒荼的手。
 果然,指尖冰凉一片。
 许是体内之毒和功法的缘故,姒荼这人并不怕冷,手脚却总容易发凉,哪怕是夏日炎炎都不太能暖和的起来。
 楼岸明显也是知道这一点,索性便原地坐下,以身挡住了部分吹来的寒风,又拉着他的手输入了些内力。
 本是浅眠的姒荼在闻到鼻尖处那股熟悉的香味后,睡得倒是沉了些,体内暖和,身子也跟着放松起来。盯着他的睡颜看了半晌,楼岸原本冷硬的神色也渐渐被软化,眼里溢出些温柔来。
 不远处偷瞄的洛惜惊对此嫌弃地收回了眼神,在寒风中默默抱紧了自己。
 切,有夫人了不起啊。
 赶明儿他也找一个去。
 怀里捂着的手慢慢变得温暖,楼岸也放心了不少。他将姒荼的手又轻轻塞回披风中,正准备起身离开,却突然听到了些不对劲的声响。
 不像风声,不像草木声,亦不是林中动物会发出的轻微响声,更像是,某些人悄然靠近时会发出的声响。
 楼岸眼神一凝,再次细细确认了一遍。
 不错,的确是人。光他能察觉到的气息,就有数十之众。
 他和洛惜惊对视一眼,确定了那个想法。
 武林门派中,的确还潜藏着没暴露身份的暗线细作,甚至就藏在被派出寻回宝物的精锐弟子中!
 几乎是在那些极其细微的动静传来的瞬间,营地里原本还在休息的其余几人便同时睁开了眼。
 他们默不作声互相传递了几个眼神,便都默契地选择了原地不动,维持熟睡的假象。就连原本在守夜的楼岸与洛惜惊,都一致地找好姿势,选择原地装睡。
 营地里分外安静,只剩一片悠远绵长的呼吸声。
 察觉到手心里的动静,姒荼悄悄睁开一只眼,瞟了瞟安静“熟睡”的某人,有些无奈。
 天杀的,这是调情的时候吗?
 这人怎么还悄悄勾他手心呢?
 太不严肃了。
 一会儿家主大人定要严厉批评这种不当行径。
 一片寂静中,悄悄包围了营地的北狄人确认完毕一行人的熟睡状态,带着轻蔑的笑意提刀划拉开了草丛。
 这群年轻愚蠢的中原人没受过战火纷扰,居然丝毫没起防备心,在野外这种地方都敢睡得这样熟,也不怕被狼叼了去尸骨无存!
 说来也是,眼下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原小崽子在他们的眼里就像是刚出生的羔羊,脆弱且极好拿捏,只需用刀在他们的脖颈上轻轻一抹......
 浓郁的鲜血血就会喷了满地。
 随后,血腥味便会顺着风,带来更多的豺狼虎豹,将他们吞食入腹。
 在泛着青色的月光下,北狄人狞笑着举起了手里的钢刀,却身下本该睡熟的人忽然睁开了眼!
 砰!肉/体被撞击在地面上的声音惊飞了了林中歇息的鸟雀。
 落入圈套不自知的北狄人胸口插着钢刀仰躺在地,身下流出的鲜血将草地染红。
 而被他们视为脆弱羔羊的一行人却在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活动着手腕,看向他们的眼神冰冷,却似乎隐隐带着兴奋。
 羔羊嗜血,成了豺狼,身份在瞬息间便完成了对调。
 得意忘形的北狄人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次,变成猎物的人,成了他们。
 ......
 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将月光遮住了,天地间一片昏暗。
 茂密的树林中一片昏暗,只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倒下的尸体一具接着一具,流出的血染红了河水,也彻底将这里变成了人间炼狱。
 雨,突然落了下来。
 “不行啊,这些说鸟话的北狄人怎么越打越多?”洛惜惊一甩袖子抽飞一个,扭头朝众人喊道。
 楼砚星额角也冒出了冷汗:“哥!不对劲!我们好像要被包围了!”
 楼岸面无表情擦去了脸上溅到的血迹,果断下了令:“杀出去。”
 众人闻言,同时将内力一震,攻势瞬间愈发凌厉,也借此劈开了包围圈的一角,赢得了片刻喘息之机。
 带人进攻的北狄首领敏锐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眼睛一眯,粗着嗓子用北狄语道:“不好,他们要跑,都给我上!”
 接到指令的北狄人顿时像疯了一般地朝那边涌去,几乎是在用自己的命铺就身后之人前进的路。
 在接到暗线最高指令的时候,这群北狄人还不以为意,觉得一群从中原来没见过风沙的小崽子无需如此忌惮,认为上面派他们这么多人早早来此处等候实在是小题大做,毕竟这几乎是掏出了他们潜伏在中原里一半的人。
 没想到,这种想法仅在和这些人交手的片刻后就彻底扭转。
 无他,这群人太强了。
 他们最早出手的那批弟兄死了大半,只好匆匆呼唤附近山脉里等候多时的支援。
 那是他们以为根本就用不上的人马。
 雨越下越大,配合着愈发刺骨凌冽的夜风,更多了些诡谲可怖的味道。
 姒荼一行人且战且退,巧妙地利用地形和时机又结果了不少人。
 待他们退至山崖边上时,眼前剩下的北狄人已经很少了。
 那名跟到此地的北狄首领也意识到中了圈套,但自己的弟兄们已经几近被消耗完,只能怒吼着发出几声谩骂。
 这群人来到中原已经很久了,平日里都是在负责监督那批血统不纯正的细作干活,很少有这种“抛头露面”的时候。毕竟他们是得到了草原认可的、肩负着部落荣光的纯正血脉。
 没想到时隔多年的第一战,就如此轻易地败在了几个乳臭未干的中原小崽子手上。
 简直是奇耻大辱!
 北狄首领发出冷笑,知道自己没了活路,便冲着几人用中原话发出了最恶毒的诅咒:
 “天神会诅咒你们,你们不得好死!天神会庇佑北狄!无耻的中原人终将会受到天神的惩罚!”
 带着最后几句听不清的北狄语,他忽然猛地扑向了离得最近的楼砚池。
 彼时,楼砚池正好全神贯注地结果了一个北狄人,没留意到其身后一直叽里咕噜说鸟语的北狄首领,等收势注意到时却已然晚了一步。
 且,他身边是同样在杀敌的洛惜惊,也同样对突然扑过来的北狄首领一无所知。
 若是他避让开,被扑下悬崖的就是洛惜惊了。
 念头迅速在脑海内转过,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厉的风从另一侧飞速袭来,在瞬息间来到了两人的身边。
 姒荼借力,抬脚踹出,让两人险险避开了这突兀的一扑。
 他见两人无恙,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却在此时变故突生!
 “茶茶!”
 “教主!”
 “姜哥!”
 “姒荼!”
 众人的惊呼声接连在耳畔炸响,下一刻,肩上便传来重重一击!
 姒荼本就还未彻底站稳的身形一晃,被这带着铁环的拳头一桩,骨头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响,脚下瞬间不稳,身体朝后倒去。
 失重感传来,姒荼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睁眼,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朝他奔来。
 ......
 悬崖边,无数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面上。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郁到几乎要化为实质,粘腻而恶心。
 沈今念趴在崖边盯着底下黑洞洞的景色瞧了片刻,起身就要离开,却被楼砚池拉住了。
 “放手,”沈今念语气冷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气氛在此刻静默,一片死寂声中,楼砚池稳了稳急促的呼吸:
 “师兄和教主还活着。”
 洛惜惊嘴唇有些发抖,连忙询问:“你如何确定?”
 楼砚池就地蹲下,将耳朵贴在地面上,示意众人:“你们听。”
 众人连忙照做,却毫无所获。
 “这山崖下有水潭,”他指了指底下,努力搜刮着毕生所学:“根据声音,还有地形。”
 他用最快速度跟众人解释了一遍,最后才喘着气道:“如果我的推测没错,那师兄和教主就一定没事。他们有内力护体,这里的高度也不算太恐怖,若是在下落时及时护住要害,就一定没事。”
 他重复了两遍一定没事,像是在安慰众人,也像是在祈祷。
 沈今念皱眉,心下稍安,却还是要走:“我们得下去看看,说不定那俩人是什么情况......”
 却再次被楼砚池拉住了。
 他在众人的目光下摇了摇头,担忧焦急的神色一览无余,语气却很是坚定:
 “不,我们得走。”
 “刚刚师兄跳崖前,把这个突然抛给了我,”他把手里攥得死紧的东西拿出来:“今夜过后,情势只会更严峻,时间不多了。”
 “我们没时间了。”
 一丝一毫都不能再耽搁。
 ......
 姒荼掀开眼皮,感觉口中传来了浓重的血腥味。
 周身被冰凉刺骨的潭水围住,寒气入体,许久不见的滞涩感传来,内力似乎也被冻结,让他蹙起了眉头。
 就在此时,腰身处却突然被什么东西一触,下一秒,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圈住了他,将他拉进了一个熟悉宽阔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