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也确实没办法避免自己的视线,去顺着移动过去的水盆,瞟到了周安吉站在浴室白瓷砖上同样白皙的脚,和一截细细长长的小腿。
混着泡沫的水珠在皮肤上流动,蜿蜒得像是蒙古族同样蜿蜒曲折的文字。
来来回回烧了二十几次水,消耗了大半箱的矿泉水,才让洁癖周安吉洗到了满意的程度。
他用浴巾擦干,换上了睡衣后,才小声地对面前背对着他的阿乐说了声:“好了。”
苏和额乐松了口气,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转过来对他笑了笑,然后弯腰把剩下的矿泉水提了出去:“把烧水壶和水盆一起带出来啊。”
周安吉乖乖地照做了,跟在阿乐身后走出了浴室。
“谢谢。”
“谢什么。”
虽然两人嘴上不说,可经过今晚这一出,多多少少有些言语也化解不了的尴尬。
周安吉坐在床沿,把擦完头发的毛巾顺手挂在了脖子上,双手撑在大腿两侧,两只脚一来一回地晃动。
水还没来,苏和额乐也没办法去洗澡。
气氛又重新回到了刚刚那种没话说的尴尬情境,甚至于,比洗澡前更尴尬了点。
电视里的新闻已经播完了,开始放映一部两人都不太感兴趣的喜剧电影。
他盯着自己摇晃的脚尖,微微有些出神。
其实苏和额乐心里没在为这件事别扭,可能因为今晚倒霉催了在浴室里光着被人看的人不是他吧,他甚至是有点幸灾乐祸。
不过他不会在嘴上去找周安吉的乐子,因此也跟着他一块儿沉默着,支着腿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就想看看阿吉到底要别扭多久才肯开口跟他讲话。
过了好一阵,周安吉还坐在床边晃脚,忽然一下一只拖鞋被晃得飞了出去,正好砸在电视柜上,“哐当”一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被声音吸引,同时抬起头朝那处看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头与对方对视。
对视了两秒,苏和额乐终于是忍不住了,把手机撂到一边哈哈大笑起来。
周安吉也觉得自己今晚的惨淡经历有点好笑,怎么会就这么正正好刚抹上沐浴露就停水了呢!
但凡他刷牙洗脸的时候快一点,也不至于这么惨。
他白了一眼一旁笑得停不下来的阿乐,用没穿鞋的那只脚踢了一下对方的小腿,也跟着扬起嘴角笑了起来:“你早就想笑了吧!苏和额乐!”
“是。”对方没否认。
“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周安吉把身体转向和阿乐面对面的位置,“怎么倒霉的不是你。”
苏和额乐用手把脑袋支起来,笑得眯起了眼,看着他说:“那你把你的倒霉运气分我一点,下次咱俩一起没水用。”
“还是别了吧,那咱俩就真的只能就着沐浴露穿衣服了。”
“那如果今晚倒霉的是我,你会怎么办?”苏和额乐问。
周安吉晃悠着眼神想了几秒,好像也没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但还是忍不住在嘴上逞强:“那我就不管你,让你把你的睡衣弄脏。”
“行啊,反正家里洗睡衣的人都是你。”苏和额乐逗他,“我没了睡衣穿,就只能光着睡觉了。”
“反正都是男的,又不是没见过。”苏和额乐言语上不饶他,还趁他看过来的时候递过去一个打趣的眼神,“对吧阿吉。”
周安吉没理他。
不过一段儿聊天之后,尴尬确实缓解了不少。
他终于肯放松下来,也不去捡被甩出去的那只鞋,就这么仰躺在床上,叹了一口气:“反正我是亏了,都被你看光了。”
“那能怎么办,你不会还在盘算着找个机会看一看我……”
苏和额乐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铃声就响了。
是前台打来的,通知他们已经来水了。
苏和额乐放下电话,拿上自己的睡衣裤进了浴室。
他没周安吉那么啰嗦,不一会儿浴室里就响起了淋浴的水声。
周安吉仍躺在床上没动,没人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又放任自己神游了一会儿,然后翻了个身,紧接着就看见了对着浴室的那面磨砂玻璃上,倒映着苏和额乐正在洗澡的影子。
磨砂玻璃很厚,上面还晕染着一层没抹掉的水汽,可阿乐的轮廓还是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整个人正面向出水的花洒,任水花打在脸上,他抬手搓了几下脸,又把淋湿的头发往后撩了一下。
阿乐的头发好像真的长长了不少。
周安吉心里没来由地一紧,接着就一片脸颊连着耳朵一起发烫。
……好像也不是没来由的。
大家都是男人,对于男性的身体构造自然是熟悉。
因此就算只有一层朦朦胧胧的影子,周安吉还是没法打住自己的想象。
他想起了那达慕大会那晚的那个梦。
紧接着又联想起了自己刚刚洗澡的时候,阿乐的床就在磨砂玻璃的另一侧。
好糟糕……
等苏和额乐洗完出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用白色被子把自己一整个裹起来的周安吉。
他擦着头发也没在意,只说了句:“这么冷吗?”
对方轻轻的一声“嗯”淹没在了吹风机的轰鸣声里。
两人今天起得早,没午睡,明天还得接着早起。
酒店里又没什么打发时间的事可做,自然早早地就关灯准备睡了。
可周安吉反反复复地翻动身体,弄得被子沙沙作响。
“睡不着?”苏和额乐问。
“嗯。”
“不会还在尴尬吧。”就算周围一片黑,周安吉看不见阿乐的表情,也能听出他这句话是笑着说的。
“没有。”
过了一会儿,周安吉忽然说道:“阿乐,你刚刚为什么抽烟?你有心事吗?”
苏和额乐一顿,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你闻到了?”
“我看见垃圾桶里的烟头了。”
“没有,没有心事。”苏和额乐否认了,“我平时也抽,习惯了。”
“只是平时是放羊的时候在草原上抽,所以你不知道。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味道,我这几天就不抽了。”
“哦。”
周安吉也没说什么让他少抽点烟的话,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吸烟危害健康这样的道理还能不知道吗?
很多时候都是在危害健康和一时享乐之间做了一点权衡罢了。
之前他们住蒙古包里的时候也经常这样关灯之后聊天,本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
可沉默一阵之后周安吉又开口了:“也没有不喜欢,我偶尔也会抽烟。”
作者有话说
1、“想牵你的手,然后带你远走”出自歌曲《你要如何,我们就如何》。
听到这句的时候苏和额乐当真有点震惊了。
他承认,自己有的时候确实会不由自主地把周安吉当成小孩儿。
所以听说对方也抽烟之后,在震惊之余,他真的差一点就把额吉和大哥对他说的那些“少抽烟”的话说给了对方。
可还是忍住了。
他想起来,自己学会抽烟的时候也是在读研究生的时候,跟现在的周安吉一般大。
所以周安吉会抽烟也不是什么值得稀奇的事。
只是学抽烟这件事总是得有个开始的由头。
有的人是因为好奇,有的人是为了释放压力。
周安吉是什么?
还没等苏和额乐开口问,对方自己就说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一开始学抽烟不是因为什么压力大,我就是故意学的。”
“可能比你抽烟的时候还早,我高中就会了,因为我当时觉得抽烟是男孩子都会干的事,所以跟着同班的一些男生偷偷躲在厕所里抽。”
“到现在戒不掉了也懒得去戒,偶尔科研压力大的时候,就也会抽。”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内蒙古之后很久没沾过烟了,也没觉得难受。可能是因为这里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情吸引我吧。”
周安吉的语速不紧不慢,一句一句地从身旁的黑暗飘进苏和额乐的耳朵里。
他承认,这确实和他印象里的阿吉差别有点大。
“阿乐,你是不是觉得这个理由有点幼稚?”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忽然笑了,“向来都是那些被生活压着的人才不得已去沾烟酒,而我这个小屁孩竟然用这么个荒唐的理由,让自己惹上这个不该惹的麻烦。”
苏和额乐沉默了一会儿:“没什么不该惹的。”
“怎么?”周安吉把头摆过来,不过在黑暗里他们也看不见对方,“你有故事吗?”
苏和额乐摇了摇头,头发扫在枕头上沙沙地响:“没有,我都忘了我当时是为什么要学抽烟。”
他轻轻笑了一声:“不过都沾上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有时候烟确实是个好东西。”
周安吉沉默着没说话了。
他心里知道,阿乐身上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往事没说。
之前答应在那达慕大会之后告诉自己的。
但周安吉也不催他,他不会强迫别人做不想做的事,也不会低声下气去反复讨要一个未知的故事。
可这并不代表他对苏和额乐没有好奇心。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过了一会儿,阿乐那边传来声音,和以前很多时候他们在蒙古包里入睡前说的话一样。
“嗯。”
“晚安。”
“晚安阿乐。”
第二天一早的行程不像第一天这么赶。
高铁站就在酒店附近,两人又都不是磨磨蹭蹭的人,起床后在酒店吃了个早餐,就拎着行李箱进了站。
这天的路程有三个多小时,也不算很长。
不过上车后周安吉就一直没怎么说话,把前一天买的坚果剥给他吃,他也摇摇头拒绝了。
一开始苏和额乐看他精神不是很好,以为他是没睡醒,就没主动找他搭话。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转过头再去看时,发现周安吉仍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没有半分要睡觉的意思。
苏和额乐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问道:“怎么不说话?困吗?”
周安吉转过头来,正准备开口,就忽然弯着腰捂嘴猛地咳了几声,咳得满脸通红,眼睛里都蓄满了泪水。
苏和额乐伸手过去帮他拍了拍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噙着一双猩红的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他这才反应过来,昨晚在浴室冷了这么久,估计还是给冻感冒了。
这时刚好列车到达了一个站点,会在站台上停留一会儿。
周围的人有的下了车,有的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
苏和额乐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周安吉的胳膊,然后起身拿着自己的水杯去接了点温水回来:“喝点水缓缓。”
周安吉接过杯子,正准备往嘴里送,接着又迟疑了一下:“你的杯子?我怕传染给你。”
苏和额乐无奈地笑了一笑,看来昨晚他说的那句玩笑话对方当真是听进去了:“喝吧,我不嫌弃你。”
趁这时车厢里的人少,苏和额乐又从头顶的置物架上取下行李箱,掏出了一件自己的薄外套。
他接过周安吉手里喝了一半的水杯,把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眯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对方倒上来:“我们到了白云鄂博就去买药,坚持一会儿。”
“嗯,好。”周安吉倚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路周安吉睡得也不安分。
本来嗓子就不舒服,周围又一直有人说话聊天的声音。
阿乐在一旁像哄小孩儿一样轻轻地拍他,他倒在对方的肩膀上,努力想强迫自己睡,还是没睡着,就这么一路闭着眼到了白云鄂博。
苏和额乐牵着精神有些恍惚的周安吉出了高铁站后,有一个他在单位上的同事开车来接他们。
这人也是个蒙古族人,叫高勒奇,他汉语说得还不错,不过人很沉默,话不多。
和苏和额乐在停车场碰面之后,只是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与周安吉相互做了自我介绍,就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开车,并没有因为周安吉的存在而唠叨半天。
上车后,苏和额乐与周安吉坐在后排。
苏和额乐也没避着自己的同事,仍像刚刚在高铁上一样让阿吉躺在他的肩膀上。
他对开车的同事招呼了几句,让他先开到附近的药店买了点感冒药,再往他们的工作地点走。
苏和额乐的工作地点离高铁站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
不知道是因为吃了药,还是其他两个人为了照顾他这个病号都不约而同没讲话的缘故,在车上周安吉反而睡着了,到了的时候都是阿乐叫醒他的。
他们在中午的时候到了苏和额乐单位附近的房子。
周安吉没什么胃口,苏和额乐也没带他去吃什么好吃的,两人就简单在楼下的粥店喝了点粥,他就被阿乐领着回了家。
这个房子面积不大,陈设简洁,不过一眼就看得出来里面有人住过的痕迹,以及一些抚慰人心的烟火气。
苏和额乐把周安吉安顿在了自己的床上。
这张床在他走的时候刚换了干净的床单被套,然后用防尘薄膜遮了起来,就是为了回来之后可以直接睡,没想到这时真的派上了用场。
被子上散发着一种好闻的皂香,他轻轻帮周安吉掖好被子:“睡会儿吧。”
“那你呢?”周安吉从被窝里伸出手捏住了对方的衣角,问道。
“房间好久没住人了,我打扫打扫。”对方回。
“今天不工作吗?”
苏和额乐摇了摇头,又将他伸出来的那只手重新塞回了被子里:“别担心,我不走。”
周安吉闻言微微笑了笑,才乖乖地闭上了眼。
苏和额乐出了卧室,帮他把门掩上了。
周安吉睡了一下午,等他睡饱了,披着苏和额乐的薄外套起床后,看见天都已经擦黑了。
他走出卧室,发现房间确实被打扫过了。
阿乐正倚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台电脑,看他皱着眉头的严肃神态应该是在工作。
看见周安吉起床,他的神情立马切换成了一种温和的笑颜:“醒啦。”
周安吉点点头,走过去挨着他坐到了沙发上。
“好点儿了吗?”苏和额乐习惯性地伸过去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
又摸了摸他的手,暖乎乎的。
“嗯,好点了。”对方点点头。
晚上两人也没出门,靠外卖解决了晚饭。
晚饭过后苏和额乐督促着周安吉又吃了一次药。
吃完药后脑袋沉沉的,九点多钟就又窝进被窝里睡了。
这是这近一个多月以来,周安吉第一次没和苏和额乐睡在同一个空间里。
他占据了阿乐的主卧,对方这个主人反而屈身去睡次卧。
这晚苏和额乐一直工作到了十二点多。
其实下午他跟周安吉说的“今天不工作”的话是骗他的,按照之前的计划,在高勒奇把他从高铁站接过来之后,他就应该立马投入工作。
但他没放心把周安吉一个病号独自放在家里,这个家他也不熟悉,醒了之后如果渴了饿了,想喝口热水都喝不到。
只好和同事把会议改成了线上的。
第二天一大早,周安吉看起来精神好多了。
本身就是小感冒,他身体素质也不差,吃两次药就好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这次病好之后,不知怎的,他就特别黏着苏和额乐,一大早就跟着忙前忙后的苏和额乐在家里进进出出,腆着一张笑脸说要跟他一起去工作的地方看看。
“不会打扰你吧?”
“不会。”苏和额乐回,“不过那地儿可不豪华,你确定要去吗?”
决定权转到了自己这里,周安吉当然高兴地点了点头:“去!”
第27章 所有苦难都奔向我
苏和额乐说的不豪华,周安吉一开始仅仅以为,那大概是个环境不太优雅的工厂,结果出了小区之后,阿乐直接招呼了一辆矿车把他俩拉进了矿山。
这里到处都是飞扬的尘土,周安吉脚踩着灰白色的土地,不一会儿一双白色运动鞋就被染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矿山的中间有个巨大的矿坑,矿坑里戴着红色安全帽的人看起来像蚂蚁一样小,周围到处都立着“小心落石”的警示牌。
此时他们站在一条车轮子轧出来的路旁边,来来回回的明黄色矿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扬起一阵又一阵呛人的灰尘。
周安吉的病本来就还没好利索,被灰尘这么一扬,又跟着咳了起来。
苏和额乐听到响声后,转过来用身体把周安吉护在了路旁的峭壁底下,给他制造出了一片面积不大的阴影。
周安吉躲在阴影下,才慢慢缓过来,一睁眼正好面前就是阿乐低垂着的眼眸。
他的眼角向上扬了扬,说道:“我说了吧,不豪华的。”
“你的工作是什么?”周安吉好奇极了。
还没等苏和额乐回话,一旁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人迎了出来,对苏和额乐伸出了手:“啊呀,你可算是回来了。”
苏和额乐直起身,伸手与对方回握了一下,道了声“杨总”。
寒暄过后,这位杨总的眼神朝在苏和额乐背后沉默站着的周安吉瞟了一眼。
这一眼被苏和额乐捕捉到了,他朝身后昂了昂头:“我朋友。他这两天有点生病,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就带他一起来了。”
杨总客气地“啊”了一声,笑着点头道:“好好好,你的朋友当然是好的。”
杨铭是这座矿山的主要负责人,苏和额乐是他花重金聘请的地质兼资源环境专业的高材生,并且还是个内蒙古本地人。
相对闭塞的草原出一个高材生的概率没有大城市那么高,而且很多从草原走出去的人,在读书读到了苏和额乐这种程度之后,都更愿意选择留在外地,而非回本地来发展。
这里的工作正如苏和额乐所讲的一样,不是什么豪华的地儿。
干他们这一行的人,不会整天抱着电脑呆在办公室里纸上谈兵,他们的的确确是需要每天穿上工服,戴上安全帽实打实地到矿坑里面去勘探。
这是个需要吃苦耐劳的工作。
“白云鄂博是中国最大的稀土矿产区。”两人跟着杨铭拐进了一旁一个简易的办公室里,苏和额乐在给身旁的周安吉介绍。
“稀土资源?”
“是的。”苏和额乐回,“工业黄金。”
“所以你的工作就是开发稀土资源?”周安吉跟着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饶有兴趣地问。
苏和额乐笑了笑:“承蒙杨总厚爱,我能做的只是帮他们勘探和开采富含稀土资源的矿石,后续的一系列提取还得交给化工专业的人来做。”
杨铭一边帮两人倒水,一边笑嘻嘻地“哎”了一声:“你做的工作可不简单,我们这儿离了你都转不了了,下次可不能答应给你放这么长的假了!”
“杨总,假期才放了一半儿呢,您可不能食言。”苏和额乐笑说。
“……”
周安吉握着杨铭递过来的一纸杯温水,微微抿了一口,噙着一双笑眼去审视面前这两个一来一回打太极的人。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苏和额乐。
周安吉看得出来,苏和额乐在这里很受欢迎,也很受重视,不然那个被称作“杨总”的人不会对他这么客气。
一阵闲谈过后,苏和额乐开始正式投入工作。
今天上午他要和矿区的几位负责人开个会,了解一下他离开这段时间的情况,下午再下到矿区里面实地勘探。
这次放假期间突然叫他回来,是因为矿区里出了点几个负责人都解决不了的,专业上的问题。
开会的时候周安吉不可能跟着,不过办公室外面又是满眼灰白、漫天的尘土,他也不可能出去闲逛。
“你在杨总的休息室坐会儿,外面灰尘大,咳嗽还没好就不要出去乱逛了。”苏和额乐抱着电脑进会议室前,嘱咐了他一句。
“嗯好,我在这儿等你。”周安吉坐在沙发上,听话地点了点头。
“啊对对,就在我的休息室呆着就好,想干什么随意。”杨铭也跟着搭话,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人,自然看得出来他与苏和额乐关系匪浅,因此杨铭待自己同样很客气。
甚至在进会议室前,他还从自己的办公桌下面掏出一包小零食递给周安吉:“闲得没事儿自己吃着玩儿。”
像是在哄小孩儿一样。
周安吉有些尴尬,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抬头望了望站在杨铭身后的苏和额乐。
阿乐抱着电脑咧嘴哧笑地看着他,微微对他点了点头表示让他接下。
他才道了声“谢谢”,接过了那包零食。
不过那包零食到最后也没打开。
周安吉本身就没什么胃口,吃了干的零食只会让喉咙更不舒服。
他不知道阿乐的会要开多久,闲坐在这里也没事干,于是掏出了自己随身带的平板电脑,像平日里在学校一样,趁着这点零碎的时间开始做自己学业上的事。
等阿乐开完会出来都已经接近中午了。
几个人一起在办公室里吃了盒饭填肚子。
下午苏和额乐需要跟工人们一起到矿坑里去,而周安吉表示,如果不影响的话,自己也想跟着一起去看看。
苏和额乐闻言微微顿了顿。
于是周安吉赶紧说:“你放心我很听话的,要我干嘛我就干嘛。”
苏和额乐无奈地笑了一下,拿他没办法,于是接过工人手里的安全帽,仔仔细细地扣在了周安吉的脑袋上,再把下巴的系带收紧。
“不是我不想带你去,只是……”苏和额乐又给自己带上了安全帽,眼神朝外面那个巨大的矿坑瞟了瞟。
“只是什么?”
他的眼神收了回来,朝他笑了一笑:“没事,不过你一定得听话,不让你去的地方千万别去。”
“你放心。”
开矿车带他们下矿坑的还是昨天来接他们的高勒奇。
矿车的座位很高,周安吉是一脚踏在踏板上被苏和额乐握着手臂拎上去的。
矿坑周围修建的路像是一级一级异常高大的台阶,矿车需要绕着圈转好久才能下到最底下。
高勒奇还是像昨天一样,很沉默地开着车。
矿车很高,路面上又满是碎石,坐在车厢里摇摇晃晃的很不稳定。
这个车苏和额乐是坐惯了的,可周安吉还是第一次坐。
他被挤在阿乐旁边,为了保持平衡下意识地去捏对方的衣角。
苏和额乐感受到了,直接转了一下手掌,回握住了他的手,手指还轻轻地在他的手背上拍。
沿着矿坑周围的路转了有十几分钟,他们才下到最底下。
这里有几辆挖掘机在工作,车上的师傅们见苏和额乐来了之后,都挥了挥手向他打招呼。
苏和额乐一面回应,一面拉着周安吉的手,把他带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前。
他抬手打开了对方帽子上的灯,说道:“我得进去一阵子,要不要就在外面等我?”
周安吉摇摇头:“我陪你一起。”
苏和额乐无奈地笑了笑,他其实知道自己是问了一句废话。
然而进洞之前还是不放心,所以又多问了一遍。
矿洞里面倒是没有周安吉想象的那么黑,沿途都有挂在石壁上的白炽灯,还有工人们头顶上的照灯和工服上的荧光条。
苏和额乐把周安吉的手握得很紧,甚至紧得在他的手背上都留下了红痕。
不过他倒不怕被握疼,甚至想握得更紧些。
于是伸出了没被阿乐握住的那只手,缠在了对方的胳膊上。
刚进洞口时还时不时有人向苏和额乐问好,还向他打趣从哪里带了个朋友来?是不是也是地质专业的大学生?
苏和额乐会一一地礼貌回复,周安吉也在一旁跟着笑。
这些年纪比他们大很多的工人们待苏和额乐很和蔼、也很尊敬,不单单是周安吉以为的,因为苏和额乐是从北京上学回来的大学生。
他们当中很多人,其实都是乌兰察布一些贫困县里的牧民,靠放羊一年也挣不到几个钱,可偏偏家里面兄弟姐妹一大堆。
有的穷得厉害的人家,甚至家里十几个老老小小挤在一间蒙古包里生活。
苏和额乐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国家提出脱贫攻坚战略计划,苏和额乐就曾跟着学院里的老师,回内蒙古做过好几次大大小小的调研。
当时这种落后地区的生存困境就给苏和额乐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但当时他也还是学生,没办法为他们做太多。
直到几年前他回到内蒙古,选择到白云鄂博工作,除了谋生之外,一方面是想要用自己的专业知识,通过开发稀土资源为家乡的脱贫工作尽一份绵薄之力。
另一方面,他和杨铭商量,能不能介绍一些人到矿区来工作。
于是就有了这些和他一样,同样来自于乌兰察布的工人。
前一天开车来高铁站接他们的高勒奇也是其中之一,他比苏和额乐大几岁,当时随父亲一起离开了草原,来到包头后学会了驾驶,现在在矿区当司机。
矿区的工作辛苦,但至少包吃包住,赚得也比在草原上牧羊多些,因此这些人爱戴苏和额乐。
后来他们走得深了,周围的人也变少了。
周安吉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不过他也没问,就这么一路沉默着跟着阿乐往里走。
弯弯曲曲地拐了好几个弯,也不知道走了多远。
等苏和额乐停下来时,周安吉往回望,已经看不见洞口的亮光了。
他的两只手仍缠着阿乐的一只胳膊,对方也没叫他撒开,仍握得很紧。
苏和额乐从另一只胳膊上取下一个随身带的工具包,从里面掏出了几支周安吉没见过的金属工具,开始对着面前的石壁仔细勘探。
周围静极了,只有远远传来的,听起来不太真切的一点流水滴答声。
周安吉没发问,他只是跟来看看,没想要打扰对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