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身欲起,却是一阵晕眩,耳中嗡鸣不止,意识短暂停滞了片刻。
就在这片刻功夫里,黑袍男子浑然不惧似的,踱步接近青年,一掌魔气狠狠送入青年体内,遥遥对楚霜衣笑道:“多谢仙尊耗费十年为小殿下准备的这份厚礼,这条魔骨简直适合极了。”
魔气入体,魔骨被强行催动,犹如长刀断开脊骨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周身,裴夙额角青筋暴起,齿间咬出了满口鲜血。
“你……胡说……”他挣扎着扬起满是尘土的脸,混着血水否认道:“师尊……不可能……”
骏骨拉下帷帽,轻蔑地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铃铛垂到裴夙眼前,猛地将他的脸踩进地面,“你难道不认得么?”
数十道不属于裴夙的记忆猛地灌入脑中,交叠闪烁的画面中从始至终都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或亲密,或缠绵。
均是他那高高在上的师尊,与那魔女。
泪水混着血迹,在青年脏污的侧脸上流下一道水痕,他绝望地望向师尊的方向,口中断断续续的重复着,“不会的……师尊……不会的……”
正在此时,头顶泼墨似的浓云卷集,堪比雷劫的凶恶雷暴接二连三地劈下,强悍的冲击落在两界剑上。
两界剑在雷暴猛击之下,浑然一体的巨石竟然缓缓开裂,一时间,浓烟滚滚,碎石飞溅,一座巨石铸成的巨剑在众人眼前轰然崩塌!
就在众修士纷纷躲避落石之际,两界剑倒塌的尘土中,一柄泛着血光的赤纹长剑横亘而出!
刹那间,天地间风云突变,长风剑阵全貌尽数显露出来,千万道凛凛的剑影沉浸着血气,铮鸣不止,俨然已经成了一道魔阵。
“魔阵已成,恭迎魔尊归来!”
骏骨近乎疯狂地嘶吼着,以手为剑,不知疼痛般在手肘上猛地划过,一管淋漓的魔血落入阵内。
雷暴愈凶,大阵缓缓开启,众人难以置信地望向天际,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银光交错闪过天际,只见半空中悬着一道熟悉的人影,那人上身的衣物几乎被雷击烧毁,露出精壮的身子,上面满是虬结狰狞的黑紫魔纹,鲜血淋漓而下,犹如一件祭品。
青年下颌满是鲜红的血水,一双黑潭似的眸子死气沉沉地扫下来,右手之中,赫然是那柄赤纹长剑。
“师尊……”
雷鸣之中,青年的一声低唤却诡异地传遍了整个长风剑派。
众人此时好像都被摄住了魂魄,不约而同地顺着青年的方向望向远处,那一抹月白的身影。
“警告!警告!目标正在急速黑化,请宿主紧急避险!”
刺耳的机械人声尖叫不止,楚霜衣喉中犹如火烧,他咽下一抹腥甜,强行提起纯钧,一步步向魔气汹涌之处走去。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被楚霜衣吸引去,无人注意青年身后的大阵已经全部开启,铺天盖地的魔息正从阵中汹涌而出,一个黑雾凝成的庞大虚影正在青年身后缓缓成型……
废墟下,骏骨正望着那虚影得意的笑着。
邵明远颤抖地注视着那还未成型的虚影,脸色忽然变得极差,双拳紧紧地握着,眼中愧悔交加。
“都是……骗我的……”
“邵掌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万兽宗齐化就站在邵明远身旁,闻言脸色当即白了。
“区区魔族,休想在我长风剑派撒野!”
然而还不待齐化细想,邵明远就好像疯了一般,忽如离弦之箭一般,持剑冲了上去。
邵明远已经是金丹期的修士,这携着万钧之力的全力一击绝不是一个宗门弟子能够抵挡的。
事发突然,众人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只见半空中的青年一动未动,一条粗壮的黑色巨尾猛地从烟尘之中甩出,瞬间贯穿了邵明远的胸膛。
尘埃沉落,众人眼中的惊恐地发现,青年并非悬在空中,而是踏在一个巨大的蟒头之上,那黑蟒足有十层阁楼之高,盘踞在两界剑残破的废墟上,两线竖瞳犹如幽幽鬼火。
而令人胆寒的是,青年身后不知何时竟然凝成了一个庞大的虚影。
霎时间,千万条鬼影冲破天际,尖锐的吼叫声刺耳不断,无数凶煞鬼影从阵中呼啸而出,没入虚影之中,恐怖的威压随之碾压而下,众人几乎被压制的喘不过气来。
有人尖叫道:“魔尊破封了!!!”
那虚影聚成个人型,发出恐怖的笑声,黑雾凝成的巨手拂过青年手中的长剑,狞笑道:“我族圣女的血脉果然至刚至强!”
那黑雾猛地冲入青年体内,青年面目狰狞,像是不肯屈服一般,四肢发出咯咯的诡异声响,然而不过片刻,浓烈的魔息瞬间从他身体中爆发,双眸彻底沦为嗜血的猩红。
身体的主人已经全然换了另外一人。
魔尊手握长剑,将邵明达的尸体从蛇尾上轻蔑挑下,“蠢材,与我魔族谋事,竟敢背主!”
众人万万没想到,真正勾结魔族的人竟然是邵明远,他们只知长风剑派掌门之位将在老掌门的寿辰之上交接,却没想到邵明远为了掌门之位竟然不惜……勾结魔族……
没了气息的尸体从空中摔落,正砸在楚霜衣面前,飞溅的血花全数落在他月白的袍子上。
浓烈的血腥气在身前蔓延开来,楚霜衣沉重的步伐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正挡在他走向徒弟的路上。
“裴……夙……”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低低地呢喃了一声。
满脸血腥之下,他双手结印,竟把大半修为灌注在纯钧剑上,凛冽的寒霜瞬间覆盖了整个地面。
杀戮一开,条条嗜血鬼影从大阵中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与众修士们缠斗不止。
鲜血四溅,碎肢遍地,白霜拂过赤血,缓缓蔓延至大阵之上,竟将大开的魔阵逼得合上了大半,尚未脱出的鬼影就这般被冻结在阵法边缘。
修士们只觉得身上威压一轻,鬼影们的魔气来源受到压制,力量也削弱了不少,修士们一改方才的颓势,渐渐占了上风。
这样的法术显然灵力损耗极快,不多时,两道殷红的血痕便从眼中流淌下来,白纱是他追人时自己胡乱绑的,紧紧的贴在眼前,瞬息间,便被血痕湿透了。
“仙尊!快收手!”
周遭的修士见到这一幕,心惊肉跳,失声劝道。
半空中的魔尊也注意到他,手掌轻轻一抬,黑蟒便向他游弋而来,所到之处,血肉尽数被碾在身下,粗粝的黑鳞碾过血泊,发出黏腻悚然的声响。
蟒身上的青年双目血红,手指拢在赤纹魔剑之上,在黑蟒游过楚霜衣的瞬间,重剑骤然劈下,无形气刃破空铮鸣,带起一片厉鬼尖啸声。
楚霜衣顺势拔剑迎上,霜雪对上血煞,两股强大的灵力对冲,石崩地裂,周遭的人或物尽数冲开数丈开外!
又是两道血迹,从楚霜衣耳中飞快流下两条触目惊心的红,滴在肩头。
五脏肺腑仿佛都被挤压成了一团,经脉之中传来剧痛,楚霜衣猛地吐出一口血水,眼中尽是决绝的凶狠。
他缓缓撤下一只手,在剑锋之上划破双指,以两人僵持的双剑为点,瞬间翻身,拇指汇聚灵力,点上青年眉心。
喝道:“裴夙!”
“最终警告!如若宿主再违背角色人设,宿主意识将由系统就地销毁!”
楚霜衣压根顾不上系统的警告,愈发分出灵力灌入徒弟眉心。
血迹化成一道银光没入青年眉心,只见青年眉头紧蹙,神色恍惚,颤抖之下,隐隐恢复了神智。
“师……尊……”
“为师来——”楚霜衣面上一喜,正要应答,就忽然听他语气一变,癫狂道:“能与本座对峙片刻,已属难得!”
话音一落,青年双眸赤红如旧,周身魔息暴涨,魔剑重重落下,剑锋相接,银光四溅!
楚霜衣鬓发垂落,已到强弩之末,忽然间,一道极其细微的灵力注入他的胸膛,青年人嘹亮的叫喊声从远处传来!
“师叔!”/“仙尊!”
纪清羽扶着徐清婉,手中赫然是那只月兰螺。
魔尊循声望去,也认出了那只月兰螺,深沉的眸中泛起一丝波澜,“珩儿……”
微末之力并不足以支撑楚霜衣迅速透支的灵力,魔剑狠厉一震,他再难支撑,被震飞到两界剑的废墟上,堪堪跌落在大阵边缘。
丹田,经脉如同被剑阵千刀万剐,生生的剧痛遍布整具身体,纯钧嵌入碎石间,他用尽全身力气,却仅是令指尖微微颤抖了下。
大口大口的鲜血涌上喉间,他也无力阻止,缭绕的魔息立即凶猛反扑,被纯钧寒霜逼退的大阵再次拓开。
修士的嘶吼,凄厉的鬼啸,身上的剧痛令楚霜衣头晕目眩,耳畔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幻听,他听到了,徒弟小时候稚嫩的嗓音,叫他师尊。
正在此时,一只干枯的手掌轻轻抚上他的肩头,精粹的灵力如春水拂过经脉,楚霜衣微微仰起头,听见一声悠远而苍老的声音传来,“孩子,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老东西,终于来了。”
“何必……”
这场宗门与魔族之间的争斗,从深夜持续到天色初晓,日光与浓云纠缠不断,两相僵持之下,渐渐地,日光总算占得了一丝先机。
“孩子,是时候了!”
老掌门嘴角带血,一击重击将魔尊狠狠地送到大阵上空,就在这时,楚霜衣用尽周身最后的力气,单手握住纯钧,从当空横亘斩下。
拼尽全力的一剑,犹如白虹贯日,裹挟着他全部的怒意与修为,寒霜骤降,瞬间将整个大阵逼得只剩一条细窄的缝隙!
而魔尊正在剑下,竟然被他活生生逼进了缝隙之中,上有纯钧寒气,下有魔气淬炼,魔尊缠斗了一夜,此刻也难以抵挡。
魔剑被楚霜衣仅仅压制胸前,急速坠入阵中,千万条鬼影正在惨叫,青年神色微动,似乎清醒了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他反手撤下了挡在胸前的魔剑。
没了魔剑的阻挡,纯钧剑锋微微一转,瞬息间,刺入青年的胸膛,一口暗红的血水喷洒在纯钧剑身上。
“裴夙!”
楚霜衣清楚地察觉到徒弟的气息,他飞快调转剑尖,脑中又传来系统尖锐的警告,他看不见,也听不清。
奈何为时已晚,暗色的血花已然染红剑锋,冲天的怨气已将魔尊从青年的体内剥离,急速坠落中,青年黑眸明亮,话音微弱。
“师……尊……你对弟子……可曾……”
裴夙!裴夙!
楚霜衣在心里拼了命的喊,但最终只是徒劳,脑中钝痛不止,他的意识像是被强行剥离了一般,他听见,从那张浸满血迹的嘴唇里,吐了冰冷的四个字。
“厌、恶、至、极。”
青年的胸口止不住地流着血水,渐渐苍白的身子随着瞬间坠入重重鬼影之中,传输阵就此封印。
“警告!警告!目标黑化值已达99!将对宿主做出严重处罚!”
阵法封合的冲击力刹那间贯穿了楚霜衣周身,煞气侵入肺腑,心肺撕裂般的痛楚袭来,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随着徒弟流逝了,手腕一松,竟然就此昏死过去,直直地砸了下来。
幸而,纯钧如有灵智一般,迅速膨胀数十倍,飞到楚霜衣身下,稳稳地将人承载住。
天色大亮,这场血战总算等来了终局,长风剑派的正殿坍塌了半边,两界剑的废墟明晃晃地露在日光下,修士的血水里飘荡着残余的魔气。
老掌门亲自坐镇殿前,豹蔚君带着剩余的弟子清理残局,救治修士。
一位面带轻纱的年轻女修遥遥对老掌门行了一礼,身后跟着十余个清丽漠然的女弟子。
老掌门微微颔首,对她摆了摆手。
雅致静谧的飞舟之内,灵玉香炉烟雾袅袅,上等晶石缀成的珠帘微微晃动,隐隐约约映出两道人影来。
“封魔百余年之后,宗门与魔族再次激烈交锋,长风剑派几乎被夷为平地,老掌门离世,掌教惨死,弟子死伤过半,唯余豹蔚君一脉,惨烈至极。”
“苑无妄终是回到了魔域,今后宗门与魔族,永无宁日。”
“只是没想到,那孩子竟是魔族圣女的血脉,如今被带回魔域,日后便与浮光派两断了。”
“不知他醒来,能否接受?”
“煞气侵蚀……待他醒来,恐怕也是百年之后了。”
说到此处,两人神色俱是一黯,悲悯的目光落在榻上昏睡之人的身上,愈发悲怆。
凌乱的血水褪去,发丝铺散在绸缎软枕上,榻上人面色惨白,稠密的睫羽沉沉地压下,投下一片羸弱的阴影。
正是重伤的楚霜衣。
北境,清离海刹。
巨大的山谷下,长风呼啸,朔雪凛凛,水面冰封万里,放眼望去,尽是白雪皑皑。
极寒之地,庞大如小山似的熊妖放声怒吼,落雪簌簌,冰面振颤不止。
一道耀目的银光划过,鲜血淋漓溅了三尺高,庞大的熊尸轰然倒地。
妖血汩汩流淌,化开积雪,露出冰面下密密麻麻的具具尸骨。
青色身影飘然落地,飞扬的鲛纱在空中划过一抹凌厉的弧线,又被寒风吹拂而起。
楚霜衣手握长剑,在熊尸腹中轻轻一剜,一枚金色妖丹破开胸腹,腾空升起。
他虚空一握,妖丹便轻盈地落入手中。
身后雪地里跑出来个白绒绒棉衣裹着的小童,兴冲冲地接过妖丹,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直放光,瓮声瓮气道:“师尊,好大的妖丹哪!”
“千年妖丹,自然不凡。”
手中纯钧倏地一甩,剑身沾染的妖血顷刻滚落,两三点碧绿溅在雪中。
小童有样学样,将妖丹放在雪里滚了滚,才小心翼翼地把它装进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中。
风雪交加,楚霜衣面如冷月,没有一点血色,他俯下身,两三下拂去小童身上的雪花,一手抄过膝弯将其抱起,转身向谷外走去。
小童自然地搂住他的脖颈,把玩着装着妖丹的紫檀木匣,亲昵地蹭在他胸膛上,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师尊,这是给谁的?”
冰穹雪盖之中,楚霜衣的身影渐渐化作一点碧色,落玉般的声音随风而来:
“给你师兄的。”
楚霜衣从昏睡中醒来,是在长风之战结束后的第二十一年。
煞气侵入丹田肺腑,掌门师兄足足耗尽了十二朵八瓣莲才将他从鬼门关里救回来。
伤势刚刚好转的第一年,楚霜衣还抱着去魔域将徒弟带回来的念头,只不过还没踏出浮光山半步,煞气发作就将他折磨了个半死。
过了些年,他伤势几乎好透了,再想去魔域找人,却传来沉水渊新任魔尊的消息。
楚霜衣听完没什么表情,就此打消了去魔域的念头。
自此以后,他行事愈发孤冷随性,也不常在浮光山,带着那株成了精的丹阳草四处游历,格外宠爱。
虽未明言,却默许丹阳草唤他师尊。
楚霜衣想的通透,纪清羽已是宗门新贵,与徐清婉情意绵绵,徒弟照旧成了魔族之主,他来了这一遭,看似更改了剧情脉络,可尘埃落定,一切终究还是按着书中的情节有条不紊地推进。
徒弟的黑化始终停留在99,他的任务既不算成功,也不算失败,不能回到现世,倒是在书中捡了一条命回来。
在书里,过这样的日子,也很好。
毕竟原主的积蓄还是相当殷实的,有钱的日子,好过的很。
楚霜衣曾在茶肆听人说书,在花月楼听鲛人唱歌,曲调婉转忧伤,带浓浓的悲凉。
小苏说,鲛人在哭。
楚霜衣在花月楼停留了一旬,最终挥霍三万两黄金赎出了那个声音哀婉的鲛人。
他问小苏:“喜欢鲛人唱歌么?”
小苏把脑袋摇成了一个拨浪鼓。
于是楚霜衣带着他和鲛人,北上数千里,送鲛人回了北海。
他们在北海停留了三日,第三日,鲛人去而复返,送了他一斛漂亮的鲛珠。
楚霜衣让小苏挑三颗最大最圆的出来,小苏那时已经是六岁小孩的样子,挑挑拣拣选了半天,捧着三颗送到师尊面前,嚷嚷道:“这是最漂亮的啦!”
他拿起来摸了摸,触手温润,是难得的上品。
小苏扒在他胳膊上,眼巴巴地看着:“师尊要珠子做什么?”
“给你师兄串个剑穗。”
师尊嘴里总挂着个师兄,可小苏自打记事起就从未见过师尊身边有别的弟子出现过,更是不曾见过这位师兄。
就连浮光山上的诸位同门,对此也是讳莫如深,不肯多言。
小苏也去问过,可师尊张了张嘴,迟疑了片刻,才用手比划了一下,说:“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是你师兄哄你的。”
“小苏不记得了。”小苏抱着他的胳膊晃来晃去,求他道:“师尊给小苏画下来看看。”
楚霜衣被他求的心软,提起笔欲落,脸色却忽然凝固住了。
原来,他连徒弟长大后的样子都不曾见过……
见师尊脸色不好,小苏也不敢再缠人,作画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楚霜衣游历在外,很少回浮光山,唯有花灯节这一日,年年都在浮光山上过,但他却从不在六清斋过夜,或是借住掌门师兄的摧岳殿,或是在寒潭边整夜枯坐。
久而久之,宗门内便传出不少毫无依据的谣言来。
譬如此刻,江水无垠,雾气袅袅,两道畏鄙的男声透过薄薄的船舱传上船头。
“你可听说了,这浮光派的清宵仙尊自打没了徒弟就彻底疯了,日日流连青楼楚馆,消解相思之苦呢。”
“这宗门仙尊看似孤高,没想到也如你我一般,放不下那档子红尘俗欲。”
小苏正在船头摆弄一只精巧剔透的九连环,闻言慢慢地蹭到当事人身旁,扯扯他的衣袖,小声问道:“师尊,是这样吗?”
楚霜衣负手立于船头,青色衣衫随风拂动,面无表情道:“没有日日。”
江面雾气迷茫,船只顺水而行,隐隐可以看见岸边铺雪的渡口。
船舱里二人不知当事人正在身边,传了两句清宵仙尊的闲话,犹嫌不够,转眼又将话头转到了另一位当事人身上。
“这时节南林城死气沉沉,不就是因为沉水渊魔头近来又起兵戈,吞并了北渊魔族,死伤无数,致使行商、修士不敢来此。”
“亏得那位还有个仙尊的名号,竟教出了这么个残暴的魔头来。”
“不过这北渊向来强悍,听说那魔头也没讨到好处,受了重伤,不知那位若是得知此事,心里可心疼?”
“我看不仅心疼,还要脱衣解带好好安抚一番呢。”
两人旁若无人的□□起来,像是两条肮脏的蛆虫,蠕动在日光下。
小苏圆润的五官紧紧地皱在一起,趁着船夫低头摇桨的功夫,两手指尖微颤,从袖中唤出了两条手指粗细的大青虫,顺着空隙,爬进了船舱。
不多时,就听里面传来两声难听的叫喊,两人发狂地抓挠着,躺在船舱里直打滚。
“南林城到喽!”
正在这时,船只靠岸,船夫放下船桨,一声豁亮的喊声直上青霄。
小苏还在扒着船舱咯咯的笑,地上的两个低阶修士身上刺痒不止,登时恼羞成怒,咒骂着提掌就向他拍去。
“狗娘养的小杂种,敢戏弄你爷爷!”
电光火石之间,一抹青色的衣袖将小苏稳稳捞起。
两名修士见掌风落空,不依不饶地追上了船头。
“又惹祸。”
楚霜衣抱着他,轻飘飘纵身一跃,嗔怒的斥责落在风里。
“师尊,他们骂我,是狗娘养的。”
小苏肉嘟嘟的脸蛋一皱,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里顷刻间便蓄了一包泪,抱着楚霜衣的脖子委屈道。
“不是。”楚霜衣气息一沉,安抚道:“小苏,是师兄养大的。”
话音刚落,只见原本平静无波的江面骤然掀起狂风巨浪,水花溅到空中却成了冰锥,如急雨般打在船头,霎时间,血花四溅。
“扑通”两声巨响过后,江面平静如初,小舟上的两条蛆虫也没了踪影。
小苏趴在楚霜衣肩头,遥遥地望着江水里不断扑腾的两簇水花,一把抹掉了眼里的泪花,拍手直叫好!
直到水面消失在视线里,他才扭过身子,满眼新奇地张望着街面,“师尊,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送东西。”
楚霜衣托着他乱扭的屁股,长袍广袖,仙风道骨之中另有几分贤良人夫的韵味。
小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取出那只精致的紫檀木匣,在袖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条比方才那两条足足粗壮两倍的大青虫。
南林城已经落过一场初雪,天气有些冷,将这刚露面的大青虫冻的蔫头蔫脑,小苏把它抓在手上依依不舍地摸了摸,猛地关进了紫檀木匣里。
这是他给师兄的小礼物。
放完礼物,小苏心虚地拿眼睛偷瞄了楚霜衣,又把小手伸到师尊眼前的鲛绡上摸了两下,反复确认师尊没有注意到他的小礼物。
“别拿你抓过虫子的手摸为师。”楚霜衣陡然出声,将他吓得一抖。
“小苏没有!”小苏手忙脚乱地将紫檀木匣放进百宝袋里,立即矢口否认。
“方才那两名低阶修士——”
“没抓!”楚霜衣话还未说完就被小苏打断,好半天,他才又慢吞吞地解释了一句,“是它们自己爬进去的……”
楚霜衣心中无奈,带着一身风雪走进了一家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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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域,苍灵宫。
空旷的寝殿内,两侧对列六座高足黑石烛台,上面燃着烈烈魔焰,兽纹镌刻的玄铁巨榻横亘正中,浓烈的血腥气从上面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床榻上侧倚着的人,正是魔域的新主——魔尊裴夙。
裴夙双眸半阖,眉峰锋利扬起,直到眉尾处被一道突兀的伤疤截断。
他身上的赤纹黑袍松散垂落,露出精壮的胸膛,一条血淋淋的伤口横在小腹之上,正缓缓的向外沁着血珠。
几个美貌的魔族侍女跪在榻边,战战兢兢地处理伤口。
长京身着黑甲从殿外匆匆而来,扫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势,奉上一只木匣,“尊上,此次北渊魔族彻底降服,只余下些琐碎事务,您尽可安心闭关疗伤。”
木匣被侍女接过,咔哒一声轻响,木匣打开的瞬间,只见一条肥硕的大青虫趴在正中。
捧着木匣的侍女发出一声尖叫,失手将木匣摔落在地,一颗金色妖丹随之滚落在地。
长京余光瞥见那只虫,整个人都僵住了,恨不能立时化出原形将虫子绞杀千百遍。
但此刻终是为时已晚,只得恨恨跪下,膝头磕在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在嘲笑他的疏忽。
裴夙缓缓睁开黑眸,殿内威压瞬间阴沉下来,几个侍奉在跟前的侍者出了一身冷汗,硬生生压下本能的战栗,胆战心惊的处理着伤口。
犯错的侍女连忙跪地叩首,身子抖似筛糠,连声求饶也不敢喊。
霎时间,殿内寂静如深渊,只有感受到温暖的大青虫还在地上蠕动。
跳动的火光映在裴夙脸上,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凌厉的侧脸的愈发显出些阴晴不定的戾气来。
刀剑般阴寒的目光缓缓落下来,冷汗几乎浸透了长京的里衣,他忐忑地维持着跪地的姿态,时间仿佛就此凝固了一般。
半晌,上方才传来低沉的命令。
“退下吧。”
几人立时如蒙大赦一般,轻手轻脚地从殿内退出。
长京临走前神色复杂地向榻上望了一眼,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着离开了。
人走后,整座空荡荡的大殿便只剩裴夙一人,手指轻轻一抬,那只大青虫便落入他的掌心。
他饶有兴致地观赏了片刻,眸中兴致未褪,一簇魔焰腾地从掌心升起,瞬间将青虫吞噬,青虫被魔焰灼烧,痛苦地扭动身躯。
火光映在裴夙眼底,星星落落,赤红一片。
直到火光褪去,掌心里不见青虫的身影,只剩一颗长满青苔的石子,泛着他曾经最熟悉的气息。
他长眉一挑,唇角勾起阴冷的弧线,溢出一声弥漫着恨意的低叹。
“师尊,好久不见……”
天色深沉,逼仄的窄巷曲绕不尽,若有若无的女子哭声从两侧门廊中传来。
一道道门排列在两侧的墙面上,每隔几户,门楣上就挂着白,里面停着一口薄薄的棺材。
小苏神情紧张,紧紧地拉着的楚霜衣的衣袖,小声道:“师尊,有人在哭。”
若是放在百余年前,这种阴暗的小巷,以楚霜衣的胆色,恐怕一刻都不愿多留。
不过这百余年,惊悚可怖的事情经历的多了,胆色也随之磨砺出来了。
以前与徒弟出行,虽然也遇到过妖物,却从未遇见过惊悚血腥的场面,许是他运气不好,没了徒弟总能遇到这些。
楚霜衣俯身将小苏抱进怀里,声音压得很低,像孤魂似的飘荡在空中,“小苏猜猜,她们为什么哭?”
小苏没刚来时那么活泼,把头埋在楚霜衣怀里,闷闷道:“死掉了,她们家里的人死掉了。”
“生离死别,世事无常。”楚霜衣的话里仿佛带着说不尽的惆怅,“为师若是死了,小苏也哭么?”
当年封阵之时,他不仅没能救回徒弟,还亲口说了那样一句话,想必徒弟早已将他恨之入骨。
按照书里的剧情,徒弟注定弑师,待到那时,他侥幸捡回的这条命也就走到终点了。
“不哭!”小苏一下子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神色坚毅:“师尊若是死了,小苏给师尊抓一百个鲛人,放在坟前哭,好听!”
楚霜衣想了想那个画面,一百个上身赤裸的鲛人在他坟头放声恸哭,照眼下宗门里编排谣言的架势,八成要把他的死扯到上与鲛人缠绵悱恻上去。
他可不想百年以后,清宵仙尊的名号彻底沦为艳名。
托小苏的福,他心里那点儿若有若无的悲伤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