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纪清羽小心地扶她坐下,“裴师弟惹师叔生气了。”
“仙尊平时看起来少有情绪,没想到也会与弟子生气。仙尊发怒,不知裴师兄能不能承受的了?”
“师叔往日素来孤冷无情,极少动怒,裴师弟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两人担忧的目光一同落在强烈震颤的长剑上,神色复杂。
“师尊。”
裴夙面容沉静,双膝一弯,身姿笔直地跪了下去,膝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刚好能够传进楚霜衣耳朵里。
楚霜衣眉头一皱,膝头莫名感同身受地痛了一下,长袖一挥,数道凌厉剑意从袖中飞出。
“咣当”一声巨响,剑意擦过裴夙的侧脸,溅出一串血珠子,裹挟着房门大力摔上。
他一动没动,任凭剑意割过,垂眸敛眉,闷闷的声线里暗含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委屈。
“弟子知错了。”
一个动作,一句话,楚霜衣心里的火气就消了大半。
他这徒弟,惯会撒娇。
“错在何处?”
楚霜衣缓缓落坐在堂前,房门一关,漫天的霞光透过门窗,隐隐约约地映在他肃穆的脸上,仿佛一座落满清辉的神像。
“弟子错在,不该存心隐瞒,不该自行处置。”
还不该……痴心妄想……
裴夙乖顺垂下的头缓缓抬起,逆着光,笔直的身形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楚霜衣脚尖,如同信徒叩拜神明。
“过来。”
神明发出邀请,裴夙膝行而前,影子从脚尖爬上腰际,连同月白的缎带一同淹没在阴翳之下。
“让为师探探,你体内的魔骨觉醒了多少?”
楚霜衣的语气轻柔,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他向身旁伸出手,摸了个空。
裴夙跪在他身前,主动将手送了上去,黑沉的目光从窄腰流连到腕骨,诱导似的开口道:“师尊,弟子在这儿。”
“还跪着做什么?”楚霜衣摸过他的手,一缕轻柔的灵识从腕脉探入丹田,柔柔地散入经脉。
一道血痕顺着脸颊流下,眸中的欲念疯长,裴夙放纵着,任凭魔纹飞快地爆满每一寸指节,淡然的语气里似乎盈满了无尽惋惜。
“弟子有错,该跪。”
楚霜衣听了微微一愣,分神出来,神情严肃地训斥道:
“这点事,你跪什么?为师是这么教你的?”
“天下间,没有谁天生就应该跪谁的。”
裴夙没想他竟是这个反应,愣了一瞬,满腔缠绵的情丝被生生堵了回去,就连手上的魔纹都黯淡了些许。
半晌,才讷讷道:“弟子受教。”
“那还不起来!”
裴夙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右手仍被他握在手里。
神识走遍周身,楚霜衣面色凝重,徒弟身上的魔骨已经觉醒了十之二三,并且还在持续觉醒。
情况不容乐观,他撒开手,耐心询问道:“在巨剑下,你感知了到什么?”
“魔息,纯粹,强烈的魔息。”裴夙想也没想,迅速答道。
楚霜衣微微颔首,他今日虽然未能理出剑阵全貌,但也察觉到剑阵上附着的丝丝缕缕的魔气。
但在巨剑下,他却没有一丝知觉。
既然放在长风剑派最显眼的位置上,幕后之人应该也做全了准备,不会令人轻易发现。
若非徒弟天生魔骨,恐怕也察觉不出什么。
“师尊,不如弟子今夜前去查探一下。”
“不用。”楚霜衣摆摆手,转向徒弟一侧,“近来你就不要出门了,既然魔骨已经觉醒,就专心修炼玉清心法吧。”
“魔骨觉醒,身子可有哪里不舒服?”
像这种天赋觉醒的技能成长,楚霜衣可没见过舒舒服服的,哪个不是疼的天昏地暗、哭爹喊娘的。
可怜小徒弟没爹没娘,只有他这个半吊子师尊,可得关怀着点。
“师尊放心,徒弟没有不舒服,只是有时魔息乱涌,难以抑制。”
裴夙低头看了看布满魔纹的手,悄声藏进了衣袖之下,语调轻松。
“只有魔息乱涌,那血符反噬呢?”楚霜衣面色一寒,逼问道。
“师尊,弟子……”
“是鸟妖那夜画的符?”楚霜衣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至今还没好透,若不是有血符反噬,魔骨也不会觉醒的这么快。”
他从怀中取出一小瓶芝草丹,放在桌上,轻柔道:“徒儿,为师问你,天底下,什么东西是最贵重的?”
“天灵地宝,绝世功法——”
楚霜衣一听,心道徒弟到底跟谁像谁,颇有几分他惜财爱财的风骨。
谁料他还有后话,青年几乎以一种言之凿凿的恳切语调,诚恳道:“皆不及师尊万一。”
这小子……
楚霜衣听着有些腻歪,像是被人举着高清海报游街了似的,他刻意压下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甜意,嗔怒道:“胡言乱语。”
“为师告诉你,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你自己,你自己的性命。”
“以后再遇见任何事情,天理之中,皆以保命为先。”
“可懂了?”
楚霜衣倒了一盏茶,又从瓶中取出一粒芝草,一同送到徒弟跟前,柔声细语春风般拂过。
“弟子受教。”
裴夙眼底激荡晦暗,轻轻地接过茶水,将芝草丹痛快咽下。
“魔骨初醒,你修炼未成,加之血符反噬,有魔息乱涌也是正常”
“这瓶芝草丹是你郁师叔走前炼制的,功效也比寻常的更好些,你拿去。”楚霜衣不放心地叮嘱道,“若是再有异状,第一时间来找为师,为师自有办法。”
“弟子多谢……师尊。”
裴夙说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正要转身退去,忽然被叫住了。
“等等。”
楚霜衣起身,两指并拢,猛地擒住徒弟的一条臂膀,从肩头划至脉门,充盈灵力轻柔灌入经脉。
裴夙毫无反抗之心,任由师尊摆弄,他体内紊乱的魔息顷刻间平稳下来,狰狞的魔纹也随之消散在皮肉上。
楚霜衣气息隐隐有些滞涩,自知面色难看,放下徒弟的手臂,背过身去,简短吩咐道:“退下吧,叫清羽带徐姑娘来见我。”
直到徒弟的脚步声缓缓消失在门外,他才转过身,向里间走去。
眼前的长剑已经彻底停止了震动,四平八稳地躺在桌上,纪清羽和徐清婉对视一眼,眸中含义不言而喻。
仙尊消气了。
恰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纪师兄,是我,裴夙。”
裴夙进了门,就见徐清婉也在房中,当即转身关紧了房门,将楚霜衣的原话原封不动的告知给他们。
虽说玉茗院内并无外人,但终究身处他处,纪清羽还是小心为上,将徐清婉扶回了小千卷轴,才带着卷轴去见楚霜衣。
裴夙对于他们的事没有兴趣,只是在院中稍作停留,在门扉开合的片刻间,窥见那端庄素净的一抹白,心里才平静下来。
“师叔。”
楚霜衣只听见一道脚步声,心下便有了数,拿起玉盏轻啜一口,“清羽,请徐姑娘出来吧。”
徐清婉刚一从画中落地,桌上的一只精致木盒便直直地映入眼中,盒盖平放在盒子旁,毫不避讳地敞露着盒子里的东西。
绸缎为衬,陷着一只洁白漂亮的海螺。
徐清婉并不认识这东西,一时愣住了,缓缓转向楚霜衣,清丽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困惑。
“仙尊,这是……?”
纪清羽从头到尾听下来,复杂的目光短暂在木盒上停留片刻,又落到徐清婉身上。
丹田受损,十余载修为尽付东流,不说丹田伤势,光是修为散去的打击就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
少女的脸颊微微凹陷,面上泛着久病的苍白,身形也日渐消瘦,只有那双眼睛,仍旧明亮如初。
“仙尊,清婉愿意。”
楚霜衣看不见她清亮的眼睛,却能能从她简短的回答中听出少女的坚定。
“有此物相助,你的伤势也能尽快好转,更利于修补丹田。”
他原本也担心徐清婉会因对魔族的仇恨而放弃借助此物,没成想小姑娘倒是豁达许多。
楚霜衣双手结印,轻轻催动月兰螺,皎洁清辉源源不断地流入徐清婉丹田处,她清瘦的脸上渐渐红润起来,是血气逐渐活络的症状。
“以后等到入夜之时,便由清羽带你来此,本尊为你疗伤。”
“多谢仙尊。”
夜色深沉,纪清羽才带着卷轴从楚霜衣房中出来。
两人一走,楚霜衣才堪堪松了一口气,扶着屏风摸到床榻边,端正坐下,调理内息。
期间,邵明达遣人送了些上品丹丸、法器,其中有一样,是一壶佳酿,看起来却比那些价值千金的丹丸还要贵重。
“此乃九玄酿,采九玄池露酿制而成,请仙尊品鉴。”
玉壶冰盏,美貌侍女小心翼翼地斟了一盏奉上,淡淡的酒香味立时在房中飘散开来。
“多谢豹蔚君好意,本尊心有清律,不好忘忧物。”
清淡的酒香引人沉醉,但楚霜衣并不好此道,尤其在外做客,还是多些小心为好。
侍女面露惊愕,她们长风剑派的九玄酿在宗门内可是千金难求一盏,这浮光派的仙尊竟也生了一副肉眼凡胎,不识宝物。
“仙尊远道而来,想必不知,本派曾有九天神女降世,留下四片九天琉璃,融汇天地灵气成九玄池,这九玄酿便是由此而来。”
她话音刚落,为首的老者撇撇嘴,忽然拿起那只冰盏,毫不客气地往地上一泼,揭短道:“九天琉璃,早叫人拿走了,还总挂在嘴上,不嫌丢人。”
几个侍女闻言柳眉倒竖,正要回嘴,就在目光触及老者的一瞬间,神色却陡然变了,顿时面如菜色,再不敢出一声。
这老者气息平稳,竟是出声以后,楚霜衣才发现他的存在,修为显然在他之上。
老者须发皆黑,只是鬓边隐隐有几缕白丝,身形略有些佝偻,像个脾气古怪的田间老农。
他把手里的冰盏重重往侍女托着的漆盘上一砸,摆摆手,“下去吧。”
几息之间,楚霜衣神思飞快运转,已然将老者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站起身,施施然一拱手,“晚辈楚霜衣,久闻邵掌门盛名。”
“你倒聪明,跟你娘一样。”老掌门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也不客气,坐上了楚霜衣方才坐着的主位,随手揩了个果子放进嘴里,接着道:“不像你爹,倔。”
楚霜衣心头一紧,听这意思,这位老者像是认识原主父母,他想到这儿,就直言问道:“邵掌门此言,与家父家母是故交?”
老掌门没答他的话,转而问他:“眼睛是怎么瞎的?”
“素阴蛛毒。”楚霜衣拿他也没办法,简短回复道。
老掌门听完,嘴一撇,嘲讽道:“以郁姜的修为,连素阴蛛毒都对付不了,心都挂在她那死了的道侣身上了吧。”
“邵掌门。”
楚霜衣是浮光派中人,哪里能听他这样随意评判同门,忍不住出声警示。
“行行行,老头子讨人厌喽。”
老掌门另拿起玉盏呷了一口茶水,神色自若,“长风剑派如今可不比从前,没面子可用,浮光派那几个小辈也不会轻易放你出来,你说说,明达是怎么把你请来的?”
楚霜衣的回答相当干脆,他转进内室,拿了封信递过去。
老掌门一看,登时笑开了,追问道:“明达今日还请你去查探魔族踪迹了?”
“是。”楚霜衣点点头。
“看来,你们浮光派上下的心眼,全长到欧石子一人身上去了。”
老掌门观他面色泛白,透着几分疲态,也不多留,起身向外走去。
擦肩之时,却忽然回手去扣楚霜衣的肩头,楚霜衣反应也相当迅疾,抬手猛地一挡,不卑不亢道:“多谢前辈好意,霜衣无碍。”
老掌门被他挡住也不恼,卸下力道,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有深意道:“别把魔息的事情放在心上,走走过场就算了。”
说话间,老掌门的气息已经彻底消失在玉茗院中。
楚霜衣仍然现在原地,陷入了沉思,听邵掌门的话音,像是对这件事心知肚明,魔族入侵于宗门而言可是头等威胁,可邵掌门却又为何叫他不必放在心上?
接下来一月多的时日,每隔三五日,楚霜衣就陪同邵明达巡查剑阵一遍,纵使他二人全力修补,剑阵中附着的魔气还是越来越多,由阵眼渐渐向外扩散。
近来几日,就连裴夙都受到了魔气的影响,体内魔息时常乱涌,逼得他不得不日夜守在徒弟跟前,以防万一。
令楚霜衣略为惊讶的不仅是日益增多的魔气,而是长风剑阵的阵眼,竟是那柄石雕巨剑,邵掌门称之为两界剑。
除邵明达外,脾气不定的邵掌门也时常造访楚霜衣的玉茗院,但对此事却是闭口不提,不知是不在意,还是另有原因。
楚霜衣粗粗估计过,照现在魔气蔓延的速度来看,恐怕长风剑阵用不了多久就会全然被魔气侵染,沦为一道魔阵。
若是有魔族潜入,在邵掌门的眼皮底下,如此大的动作,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若不是外来的魔气,便是内里泄露出来的,楚霜衣想到这儿,心中一惊,一个情理之内的念头缓缓生出。
长风剑阵,究竟是护派之阵,还是镇压之阵?
正在此时,房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仙尊,掌门请您前往一叙。”
是个小童的声音。
相处的近一月的时间,楚霜衣也渐渐摸清了这位邵掌门的性子,嘴硬心软,说出口的话刻薄难听,却十分顾念旧情。
不过向来都是这老人家主动找上门来,邀他过去,倒是头一遭。
楚霜衣理了理衣襟,他才从徒弟房里出来,抽了这片刻功夫换件衣裳。
小童引着他走过一段九曲十八弯的小径,再穿过一段回廊,到了一处幽静的院子。
“霜衣,进来。”
老掌门浑厚的声音透过门板,清晰地传入楚霜衣耳边。
楚霜衣推门而入,一股刀剑的肃杀冷意扑面而来,想必这房中收藏了不少名品刀剑。
他循声摸到桌边,闻到了浓烈的酒香,与此前邵明达命人送来的九玄酿全然不同。
这股酒香辛辣刺鼻,冲击力十足,不像是宗门珍藏的上等佳酿,倒像是农家自酿的烈酒。
正如他所想,老掌门为他斟了一杯,怡然道:“老头子自己酿的,以前与你爹娘,还有……喝的就是这种酒。”
“尝尝。”
老掌门今日状态似乎不大对劲,楚霜衣沉吟片刻,没动。
月亮高高地挂着,耳边酒水入杯的清响一连响了三遍。
身旁的老者年纪堪当他父母,楚霜衣忍不住开口劝道:“邵掌门,明日就是您的寿辰正日,还是少饮些。”
这次水声贴着他响起,年迈老者的声音里透着慈祥,“孩子,老头子知道你心里的疑惑。”
“这样,咱们公平交换,你喝一杯,老头子回答你心里的一个问题。”
楚霜衣从没在外面醉过,他都不知道自己酒品如何,迟疑片刻,正要回绝,就听老掌门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讲起了久远的旧事。
“当年,我与你爹娘,还有……被封在苍陶冰涧下的那个人……”
老掌门一句话说的极有智慧,点到为止,勾的人心里百般难耐。
楚霜衣面无表情地拿起桌边的酒盏,一饮而尽。
“你那小徒弟身上的魔骨,粗粗一算,到今夜也该觉醒大半了吧……”
楚霜衣伸手,仰头,又是一杯。
“你身上该有一只九天琉璃制成的小铃铛,这桩婚事……”
楚霜衣自斟,仰头,再一杯。
“小千卷轴,徐家的小姑娘……”
“恢复丹田之法……”
一件接一件的秘事通通化作了烈酒,灌的楚霜衣头晕脑胀,白净的脸颊绯红一片,强撑在桌边,显然已经游走在神智迷乱的边缘。
他脑子里简直像是打翻了书坊,东一桩西一件,纷纷扬扬,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什么也抓不住。
忽然间,他身子陡然一轻,清凉的风不知何时化作了滚烫的岩浆,像是在猛兽的脊背上,颠簸不止。
楚霜衣全无意识,随着起伏猛地向前扑去,胸膛贴上兽背,翕张的肌肉生硬滚烫,膈着他的身子。
“好颠……”
“缰绳呢……缰绳……”
他脑中一片混沌,口中小声重复着渴求之物,言出令行般,两条绵软的胳膊搂住兽颈,希冀着能够摸索到控制野兽的缰绳。
不知怎的,这猛兽的气息莫名有些熟悉。
“师尊……别摸……”
青年喑哑的声音传进楚霜衣耳朵,他无力地睁了睁眼睛,这声音也有些熟悉。
玉茗院的大门近在眼前,几间房里的灯早早地都灭了,只剩月光倾泻满地,如一泓水湾。
裴夙一手托住趴在他背上的人,一手探入衣襟,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掏了出来。
两只手短暂的交叠,暴起的狰狞魔纹倾覆于滑腻净白之上,毫无遮掩地冲入了他的眼帘。
裴夙面色阴沉,双手紧紧桎梏着他的腿弯,猛地一颠,引出背上那人一声不满的低哼。
第38章
夜色里,楚霜衣意识昏沉,两颊似有火烧,身子绵软无力,像是被裹在一团黏腻里,拔不开,打不破。
夜风拂动铃铛,清脆铃音飘入耳畔,唤起了几分神智,他微微抬起头,鼻尖嗅到一片熟悉的气息,本能地在那片布料上蹭了蹭,喃喃道:“徒儿,慢点走。”
徒弟没搭话,光把他两条腿捏的死紧。
嘶,手劲儿还挺大。
要是跟他回现世,掰手腕大赛一定能当第一名……
楚霜衣胡思乱想的功夫,房门吱呀一声响,开了又关,房门被摔的很响,惊的他下意识一颤,飞扬的思绪硬生生被拉回现实。
徒弟走的快,小铃铛叮当乱响,又颠又吵,他眉头紧蹙,伏在徒弟结实的背上,右手摇摇晃晃地向下一抓,身下的人登时停住不动了。
气息也随之急促起来,楚霜衣隐隐能够感知到外泄的魔息狂乱奔涌,若是放在平常,他应该立刻施加灵力,为徒弟压制魔息。
但他现在醉了,脑袋空空,只想尽快抓住那只叮当作乱的小铃铛,纤长的手指漫无目的地在腰上四处乱摸。
好半天,才摸到一缕细细的线,长指勾了两三次,总算将小铃铛勾了上来,握进手里。
铃铛入手的瞬间,楚霜衣的身子一沉,陷入了层层叠叠的绵软被褥中,长长的缎发铺在锦绣中,鲛纱松散,缠乱纷杂。
床顶浮着一颗刻满符箓的硕大夜明珠,轻柔的光晕落满床榻,鲛纱下露出的半只眸子,凌乱的发丝,饱满红润的唇,他身上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房里静悄悄的,恍惚间,楚霜衣似乎听见了徒弟离去的脚步声,酒后的干渴发作,唇间溢出一声难耐的喘息。
“师尊……”
楚霜衣听见一声低低的呼唤,还来不及反应,唇肉便被一抹炙热含住了,狂乱的气息暧昧地喷洒在鼻端,不容拒绝。
神志被酒意侵占,他下意识将那湿软的东西当做茶水,不拒反迎,甚至迎合似的反吮了一口。
直到那东西如有灵智般的动起来,楚霜衣滞涩的神思才缓缓运转起来,猛地意识到那是什么!
他一腔酒气登时被惊的消散了大半,心理防线瞬间崩塌,难以置信的震惊瞬间盈满了胸膛,身子紧绷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夜色是禁断最好的温床,青年一条腿跪在床榻边,紧实的腰弯着,半伏在榻上,将床榻里的人影挡的严严实实。
清辉流泻,酒香混合着柳香,身下人双眸紧闭,长长的睫羽却如受惊般轻颤不止,裴夙知道他的意思,可他已经无法自持,宁愿把这当成是师尊的默许。
没等来他的退却,醉酒的人无意识地偏了偏头,嫣红的唇肉重新暴露在空气中,好似全然睡熟了一般。
裴夙眼底猩红一片,暗紫魔纹狰狞地布满整张脸,理智彻底崩断,他强硬地扣住师尊的白净的下颌,愈发放肆地吮了上去。
一如他想象中那般,柔软,甜蜜。
唇峰被人近乎疯狂的掠夺着,楚霜衣再难忍受,刚要动作时,忽然察觉一道强烈煞气正破空而来!
电光火石间,他一掌将伏在他身上的逆徒拍开,一尾煞气化作的利箭堪堪擦过逆徒的发顶,深深嵌入床框之中。
窗外人影一闪,楚霜衣看不见,却能察觉到那股迥然于逆徒的魔息,腾的一下跳下床,追了出去。
裴夙被猛地拍落砸在屏风上,粗重的气息还没平复下来,他愣了片刻,缓缓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直到那只煞气化作的长剑彻底消散,才醒过神,也跟着追了上去。
“长风剑阵已经魔化,我父尊即将破封降世,不想埋骨此地,就带着你徒弟快走。”
“快!”
玉茗院外是一片林子,裴夙速度比之楚霜衣要慢些,等他赶到时,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坐在素與上的熟悉背影。
重重树影中,瑶珩不知与师尊说了什么,只见师尊的神色立即凝重起来,折身向他奔来。
“师尊,弟子方才——”
“闭嘴!”
经他一提,方才发生在夜色里的靡艳自如地浮上脑海,被徒弟咬破的嘴角还在隐隐作痛。
情势危急,楚霜衣本就心焦,不愿多提方才之事,当即冷声打断。
召出纯钧,粗暴地拎起徒弟的衣领御剑向长风剑派南角飞去。
那里是老掌门的居所,现下的情况,他要尽快通知老掌门,顺便将这逆徒寄放在那里。
正如瑶珩所说,整座长风剑阵已经全然被魔气侵染,大阵的全貌的正在逐渐显露出来。
若去老掌门的居所,必经长风剑阵的阵眼——两界剑,还未到跟前,强烈的魔气便铺面而来,弦月隐去,不时有银色电光划破夜色,直直劈在巨剑之上,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这两界剑,怕是过不去了。
楚霜衣不得不收剑,停在两界剑不远处,刚一落地,他才发现另有一股强大的魔息暗藏其中,不是别人,正是从徒弟身上传来的。
不好,徒弟身上魔骨正在飞速觉醒!
“师……尊……”
那熟悉的刀刃剐割皮肉的痛楚如渐渐从脊骨蔓延至全身,剧痛之下,裴夙无力地瘫倒在师尊怀中,嘴唇嗫嚅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徒弟向来的沉稳的声线饱含痛楚,精壮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楚霜衣探手一摸,黏腻的冷汗沾了他满手。
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揽住徒弟的身子,连忙运转灵力,不计后果地为其倾注灵力。
徒弟体内的魔骨强悍地对峙着楚霜衣的精纯灵力,他不能放松半分,稍有不慎,两人都会被这股诡异的魔力反噬冲垮。
“啊!有魔族入侵!!”
“魔纹!是魔族!”
“快看!竟然是魔族!”
长风剑阵的异常渐渐引来了修士们,裴夙满身的魔息完全无法遮掩,众修士不知原委,自然就将其与长风剑阵的魔化联系起来。
人群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声“绞杀魔族”,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里是长风剑派,百年前封魔之战陨落修士最多的门派,随意点出两个弟子都与魔族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
这一句话顷刻间便点燃了修士们对于魔族的仇恨,他们纷纷祭出法器,就连尚且不能引气入体的小道童,都拿起了手中的木剑颤颤巍巍地指向了他们师徒。
“替天行道,诛杀魔族!”
“血仇不忘,诛魔复仇!”
一时间,两界剑下人声如沸,叫喊着,涌动着,一道银光横过天际,森冷的光照出一张张漠然的人脸,宛如鬼蜮。
往日痛苦的记忆泛上心头,刺耳的叫喊声如同道道长鞭,将他绑上流言铸就的刑台,残酷地鞭笞、抽打。
魔纹愈发狰狞,星点血红从裴夙的眼底蔓延开来……
“目标黑化值,加五。”
“目标黑化值,加十。”
“目标黑化值,加十。”
“警告!警告!攻略目标正在急速黑化!”
系统的机械人声飞快地播报着,吵得楚霜衣头晕脑胀,围在周遭的修士们叫嚣着逐渐逼近,刀剑相持,气氛窒息到了极点,危机一触即发。
“警告!警告!请宿主立刻调整行为,不得做出违背人设的行为!”
系统尖锐的机械音混合着刺耳的嗡鸣响在脑中,楚霜衣置若罔闻,周身泄出凛凛寒意,一柄冰霜长剑腾空而起,瞬间化出数条锋利剑影,牢固地拢在两人身外。
徒弟体内的魔气尚在僵持中,他也只能分神至此。
有人认得那把剑,尖叫一声“纯钧剑”!
纯钧剑,仙门第一剑,浮光山清霄仙尊的佩剑!
“那是清霄仙尊,清霄仙尊来了!”
“清霄仙尊的高徒竟是魔族!”
“清霄仙尊也与魔族勾结了不成!”
霎时间,人群中一片哗然,从群情激愤瞬间化为惊惧交加。
层层人群之后,从两界剑下的阴翳中缓缓走出一道黑影,宽大的黑袍下魔气缭绕,他阴毒一笑,掌心中一张血色符箓猛地被黑焰吞噬,就在黑焰暴起的瞬间,那道符箓如同活物般,直直甩向不远处的那对师徒。
暗夜中,燃烧着的血色符箓在半空划出一道火红的锋利弧线,竟然强行突破了楚霜衣设下的剑牢,裹挟着汹涌的煞气重重砸进了裴夙胸膛。
随着青年的一声惨叫,符箓引下一道闷雷,凶悍的魔息冲天而起。
楚霜衣被这股强悍的力量击飞数丈开外,僵持魔骨的灵力瞬间反冲回经脉,喉间溢上大股腥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纯钧剑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焦黑裂痕,他单手撑着纯钧剑身,才堪堪稳住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