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个瞎子?”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邵小公子亲自来迎?”
“旁边的那位,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邵玉书引着楚霜衣,邵明远领着一众修士,两拨人一同向渡口走去,修士们明里暗里地打量着楚霜衣一行人,心中暗自揣测着他们的身份。
到底是邵明远一拨人先占得了先机,两艘行船,一艘雅致大船,邵明远携着万兽宗的齐宗主与一众修士欣欣然踏了上去;另一艘是寻常渔船,乘的是几个长风剑派的弟子。
两艘船全都被占满了,这剑湖一来一往少说也得两刻钟,岂不是要劳烦仙尊等上小半个时辰!
邵玉书心里一急,这可是父亲好不容易请来的贵客,他遥遥望向大船,矜贵地行了一礼,扬声道:“叔父,贵客在此,还请叔父让出位置来,以免怠慢远客。”
他语气不似平时温和,朗声之中竟有几分胁迫之意。
谁料邵明远压根没将他这小侄子放在眼里,高高地立于船头,斥责道:“玉书,今年寿宴拜贴是我亲拟,可从未邀请过你这几位朋友。”
他从鼻腔中溢出一声冷哼,鹰眸转向楚霜衣等人,语气不善:“几位远道而来,心意也算送到了,现下外界动荡,恕长风剑派不招待些没门没派的阿猫阿狗!”
“邵掌教慎言!”邵玉书刚要开口,就被纪清羽疾言厉色截过话头,不卑不亢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天道尚且一视同仁,邵掌教却以宗门出身轻视我师门,未免辱没了长风剑派的门楣!”
楚霜衣容色不变,既不阻拦纪清羽,也不开口,寒霜似的威压铺陈开来,浑然一具冰冷的玉雕似的。
船上一众修士均察觉到了这股强势的压迫感,气息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渐渐地呼吸竟然滞涩起来。
邵明远显然也察觉到了,暗中调动灵力抵抗,气息却还是乱了几瞬,他顿时面色铁青,声调不由得放低了些许,生硬道:“既如此,敢问道友师承何处?”
纪清羽抱剑上前,朗声道:“浮光派纪清羽,见过邵掌教!”
“浮光派!竟然是浮光派的人!”
“怪不得眼熟!原来是浮光派掌门的高足,以前曾在仙盟听道时远远瞧上过一眼!”
“掌门高足做衬,前方那位恐怕更是大有来历。”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在场的都是修士,纵使声音压得再低,也都逃不出众人的耳朵。
邵明远自然也听得见身后的议论,脸色急转直下,方才还有稍许放缓的态度,登时强硬起来,怒道:“玉书你听见了?无凭无据,倒是任凭你这道友信口雌黄!”
“休说你这道友未必师承浮光派,就算是,长风剑派门朝四海,广迎天下道友,唯独不招待浮光派之人!”
他锋利的目光凶狠地扫过邵玉书,气急败坏地对船夫吩咐了一声,便愤愤地转过离去。
“叔父!”眼见着两艘船只一同掉头离去,邵玉书当下急出了一头薄汗,任凭他怎么呼唤,也没唤回一艘船来。
“师叔——”纪清羽只知道浮光派从不与长风剑派往来,却没想到他们行事如此决绝,眼下遭受如此对待,是去是留,还得师叔拿个主意。
楚霜衣略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听邵玉书声嘶力竭地喊了半天,才掸了掸衣上灰尘,幽幽道:“看来鄙派掌教对浮光派恶念颇深,邵公子也不必白费力气了,本尊就不打扰了。”
他说罢利落地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就连身上那股森寒之气也随之游动起来。
身后的那名黑衣青年反应也极快,像是时刻注意着他似的,几乎是同步抬腿跟了上去。
三人转身一走,把邵玉书急得手足无措,情急之下竟然扑通一声跪到了楚霜衣身前,双手奉起一块黑色晶石,恳求道:“还望仙尊垂怜,对长风剑派施以援手!”
翻腾的魔息迎面涌来,楚霜衣眉尖微蹙,下意识微微侧目,侧脸倾向徒弟的方向。
裴夙的目光几乎没从他身上离开一瞬,楚霜衣下意识的小动作自然被他纳入眼底。
他半侧着身子,剑眉一挑,黑眸中漾出星点笑意,居高临下的目光黏腻地裹缠着那人。
“残余魔力提炼出的晶石。”楚霜衣被身后莫名的视线盯得不大舒服,像是被街边的小流浪狗在脸上舔了一口似的,湿湿黏黏好不别扭,他极力压下脑中不合时宜的联想,正色道:“这是从哪来的?”
“仙尊见多识广,一眼就能认出此物,此物正是家父在护派剑阵中收集而来的魔力晶石。”邵玉书一脸急迫,叹了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果决道:“仙尊想必也清楚如今魔族蠢蠢欲动,已经残害多个宗门,数月前家父发现派内也有魔族混入,并试图窜改剑阵,以作他用。”
“家父猜测,魔族此举多半与重放魔尊有关,但长风剑派逐年积弱,一时间难以堪破魔族意图,这才暗自请仙尊前来相助。”
“还望仙尊不计前嫌,垂怜一二。”
邵玉书言辞恳切地陈述一番,字字坦诚,话落就猛地叩首在地,十分诚心呈出了八九分。
纪清羽闻言不免为之动容,转头一看,裴师弟正满眼轻柔地望着楚师叔,看样子竟是全然没在意邵玉书的一番话。
再看楚师叔面容如旧,也不见丝毫的触动,莫非这其中还有些他未看清的谋划。
纪清羽正思忖间,就听师叔泠泠的声音响起,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
“起来,引路。”
邵玉书闻言大喜,连忙叩头谢道:“多谢仙尊!多谢仙尊!”
“不必谢,”楚霜衣微微抬了抬手,意味深长道,“本尊也不全然是为了长风剑派……”
更多的是,为了徒弟。
他总是隐隐觉得,若是魔尊破封出世,于裴夙而言,恐怕会出现些难以挽回的动乱。
邵玉书一番陈情总算劝回了父亲请来的贵客,却在岸边看着两艘船屁股犯了难。
被风吹干的冷汗唰的一下又卷土重来,他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长风剑派素来避世,剑湖往来也就两条船只,还……还要劳烦仙尊稍候片刻。”
裴夙眸光扫过四周,逼仄的渡口只剩他们一行人,再无其他修士。
他斜睨了一眼文文弱弱的小公子,冷声道:“有邵掌教在,恐怕少则等上几个时辰,多则要彻夜不眠了。”
纪清羽认同地点点头,裴师弟这话一语中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邵明远不仅对浮光派深存芥蒂,就连他这个侄子也同样没放在眼里。
如今有机会,想必不会轻易放行。
邵玉书想通这一层缘由,脸色一下白了,这几位贵客可事关长风剑派的生死存亡,容不得耽搁,他连忙道:“仙尊放心,晚辈这就、就传音给家父,遣人拦截叔父。”
说着双手抬起,就要结印传音。
灵印刚刚聚起十之二三,一阵凛冽的寒气拂过,顷刻间便将他两手间的灵印消散尽了。
“剑湖之下可有剑阵?”
邵玉书循声望过去,只见仙尊不知何时已经踏在渡口边缘,临水而立,清风徐来,面容清寂。
他虽然不知道仙尊此言何意,却仍然下意识摇了摇头,坦诚道:“剑湖下并无剑阵,只是多数沉剑都有剑灵附着,替长风剑派护卫平安,若是发动起来,不啻于剑阵威力。”
楚霜衣放眼望去,碧色湖水之下的泥沼中竖立着条条剑影,随水波荡漾,影影绰绰地映在水面上,宛如一座炼狱水牢。
这剑湖之上煞气纷杂,剑灵互相缠斗搅成一股股锋利可怖的乱流,不是轻易就能触动的。
“师尊。”
裴夙似是知道他想做什么,黑眸不善地眯起,又缓缓落在他的脸侧,低沉声线中透着十分的不赞成。
楚霜衣带着安抚意味地摆了摆手,“无碍。”
长袖在风中一展,周遭温度逐渐低落,渐渐地,竟有雪晶随风飘荡落下。
修竹般的指骨中,缓缓化出一柄霜雪长刃,剑刃裹着霜花,锋利冰冷。
几乎在长剑出现的瞬息之间,剑湖之中原本平静的水流陡然震动起来,犹如一弯架在火上烹煮的热水,缓缓沸腾起来。
“剑湖动了!!”
“水下有东西在动!!!”
几人身在岸边,远不如船上的修士看的真切,船身已经离岸很远,却忽然细密地抖动起来。
他们艰难稳住身形的同时,却惊恐地发现水下千万条黑色的长影竟在灵活闪动,一时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诸位不要惊慌!”邵明远稳住慌乱的人群,向水中望去,果然看见剑湖波澜起伏,这诡异的动荡是水下的剑群一齐震动所致。
他瞬间就想到了方才在岸边的那白衣人,天下间能唤动这湖底千万条沉剑的修士可没几个。
心中不由得动摇起来,莫非那几人真是浮光派之人?
但眼下情形已经容不得他多想,当即散出灵力稳住船身,安抚众人道:“诸位放心,剑湖波动乃是常事,无需担心。”
身旁的齐化闻言望了他一眼,却没多言。
岸边,纪清羽来不及注意湖水的异常,只见眼前一道凌厉剑光划过,纯钧剑就被师叔反手竖在胸前,他心神猛地一震,竟然到此刻才看出师叔的意思。
邵玉书更是从未见过这仙门第一剑,满脸震惊,两只眼睛死死的盯在纯钧剑上,完全错不开眼了。
楚霜衣两指成剑,灌注灵力,在半空中飞快地画出一道繁复冗长的符箓。
符箓画成,他一手握剑,一手化指为掌,掌心猛地一震将青色符箓送入剑身,面前的湖水受其影响,猛地掀起一人多高的汹涌波澜。
湖水掀起,又骤然拍下,冰凉的湖水顿时溅了岸边几人一身,唯有楚霜衣,水珠落到身前,像是被道无形的屏障挡了回去,只溅湿了两侧衣袖。
纵使湖水四溅,他动作仍不停歇,猛地将纯钧剑拋向半空,又以灵力加持,纯钧剑身凭空横在他两手间,飞转不止。
楚霜衣反手握住剑柄,当空向前一斩,连带着那道灵力充盈的符箓一道送出。
只见一道长虹似的剑光划过天际,直直劈向彼岸,剑光在半空中化出一线银练。
剑光过处,湖水沸腾不止,水流激撞飞溅,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像是某种巨兽的怒吼,缓缓从水底泛起。
“是剑!”
“剑浮上来了!”
船上一个年纪较小的修士指尖颤抖的指着湖中叫喊。
众人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成千上万条长剑裹挟着泥沙从湖底翻了上来,整片剑湖被搅的昏黄一片。
邵明远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很是难看,手下的灵力失了分寸,船身顿时一阵颠簸。
齐化见他失神,怒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出手助他稳住了船身。
邵明远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连忙虚伪一笑,客气道:“多谢齐宗主。”
齐化瞥他一眼就转去观望剑湖中的异动了,他以前仅是耳闻长风剑派的剑湖之名,再就是胞妹的信中提及,不成想今日倒是有机会见识见识。
那些剑,或有鞘或无鞘,或腐朽或锋利,竟然铮鸣着,震颤着,仿佛相互鸣和,连成一曲锋利无匹的剑歌。
水流的搅动,水底的异响,竟都是这些昔日名剑的铮鸣所致,一时间,众人都不免被这波澜壮阔的景致所震撼,谁也没发出一声。
剑光之下,长剑出水约有半臂之高,顺着剑光的指引,聚成一条可容两人并排通行的剑道,直直通达彼岸!
剑道,这是名副其实的剑之道。
这些长剑,其中不乏往日曾与旧主名动宗门,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名望之剑,可此时,却能折断煞气、戾气,甘愿为人脚下踏石。
众人不自觉地将目光从剑上抬高几寸,遥遥望向来处,不知是何等高人,竟能踏剑而来,走上这么一条金贵无比的剑道。
剑道来处,楚霜衣反手一转,剑光飞逝,方才还霜气四溢的纯钧剑,转眼间便消失在他手间。
他略带些嫌弃的理了理两只宽松的衣袖,小声地说了一声,“湿了。”
裴夙微微上前一步,冷峻的眉眼微垂,姿态恭敬地俯下身,一手轻轻捏住他的腕骨,一手撩起他宽大的袖子,轻柔地烘去水汽。
水汽散去,可素白的袖子上还黏着湖水中裹挟的泥沙,溅上了好几处泥点子。
他低声轻哄道:“暂且忍忍,待会儿给师尊换套新的。”
邵玉书眼睛瞪得溜圆,错愕地看着眼前这条大手笔的剑道,恍惚间生出几分大梦初醒被掌门祖父斥责的荒唐感。
再回过神来,只见那黑衣弟子已经随着仙尊走上了剑道。
“邵小公子,请。”
他抬眼,幸好还有那位纪道友等着他,不至于让他太过失态。
他连忙回了个礼,伸手一让,也道“纪道友,也请。”
迎着众人惊羡不已的目光,楚霜衣沉静走过,丝毫没有任何在意,反而是邵明远远远地瞧着自己的小侄子从剑道上走过来,脸都气白了。
此时众人哪还有什么怀疑,都纷纷猜测起楚霜衣是浮光派的哪位大能,窃窃私议如同沸水翻腾,搅的邵明远心头火起。
没想到为了这掌门之位,他兄长竟然不惜违背父亲之命,将浮光派的人都请来了。
平日里看似一副淡然度日的清高模样,还不是照样觊觎掌门之位,就算他有浮光派撑腰,自己也还有万兽宗助阵,还不算输!
剑湖的彼岸是一片桃花林,只可惜他们来的晚了些,整片林子枝头也没几朵桃花了,倒是有些淡淡的桃香味儿,还算清甜。
剑道直达彼岸,他们走的比湖上的行船倒还快些,几人全都落地。
楚霜衣回身,掌心翻向空中,手腕一转,数十道青色小剑凭空而出,猛地一甩,小剑击入湖水,整片剑湖复又震颤沸腾起来。
不过也只一瞬间,强烈的震动之下,剑身上斑驳的污泥、锈迹尽数掉入水中,露出一道道锋利的剑刃来。
瞬息过后,长剑像是功成身退般,带着雪亮的剑光,缓慢地重新没入了湖水之中。
湖水渐渐归于平静,邵玉书紧张地注视着,那些剑似乎有所不同了,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地掩埋在泥水中,反而提着一口气似的,空悬在水面下,污泥上。
“剑,有了剑意,才算活着的,真正的剑。”
楚霜衣清泠的嗓音伴着桃香飘散在林中,颇有些寥寥清远的孤寂之感。
泥沙落下,清澈的水,闪烁着银色的剑光,波光粼粼。
邵玉书别的看不出,却能看出这剑湖比以前更有威力了,他连忙道谢,“多谢仙尊!多谢仙尊!”
“顺手罢了。”
楚霜衣淡然一笑,能让那些剑重回往日光芒,他心里是真的畅快。
原本这般淋漓尽致的张扬意气就不该埋没遮掩在污泥之下。
第35章
邵玉书给楚霜衣安排的住处并不是与其他修士一同的客斋,而是个单独的偏僻院落,在长风剑派最边儿上,房后就是茂密的桃林。
人少又僻静,倒是正中楚霜衣下怀。
楚霜衣就住在院子正中的正堂,剩余两间厢房,纪清羽、裴夙一人一间。
照旧,裴夙从百宝袋中拿出各样楚霜衣日用之物,从被褥软枕到杯盏茶碗,焕然一新,都是楚霜衣用惯了的东西。
“清羽,长风剑派尚且不明底细,有些事就无需外露了。”
“稍晚些,你交代清楚,不要露了行踪。”
楚霜衣端坐在卓案旁,长指间摆弄着一只玉盏。
纪清羽自然清楚师叔嘱咐的是什么事,乖顺应下回房去了,他心知眼下确实不方便让徐姑娘过早的暴露出来。
毕竟长风剑派邵掌门寿辰在即,前来祝寿的修士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人起些不该有的心思。
再者若是此时突然放出冰锋珠被夺的消息,恐怕会引起宗门慌乱,还是稳妥为好。
“师尊,衣裳放在床上。”
“好,去歇着吧。”
裴夙的目光在楚霜衣身上流连了片刻,才不舍的退出门外,紧紧地关上了房门。
干净衣裳上面泛着清冽的香气,楚霜衣换好衣裳,呆滞地在床边倚了片刻,这一月来的风尘颠簸似乎才算褪尽。
从换下的衣裳里掏出系统寄来的那封信,楚霜衣这才想起这信还没听,他在系统邮箱里输入了信封上凸起的验证码,无情的机械人声如水流般缓缓流进耳朵。
……婚约……信物……
一封信很快读完,楚霜衣当下愣在了原地,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只清风铃竟然是这个来历。
他还以为是系统好心赠送的初始道具,原来不是系统给的,而是原主爹娘留下来的。
楚霜衣再联想到徒弟那晚异常的表现,一切都有了答案。
师尊把自己的婚约信物随手送人。
这换谁都很难不会多想吧。
有点丢人。
一张薄薄的信纸被楚霜衣揉成皱巴巴一团,止不住地反复揉搓。
他豁然站起来,沉吟半晌,又沉重地坐回了床上。
这事他压根没法开口解释,他站在什么立场解释?解释什么?解释他根本不知情,从来没有娶妻的意思么?
既然徒弟没挑破,还不如保持沉默,说破了彼此都尴尬。
他下定了决心,掌心猛地窜起一团青色火焰,将团成一团的信纸烧了个干干净净,仿佛连带这件事都完全抹去了一般。
稍晚些,楚霜衣正倚在床边神游天外,邵玉书引见了一位年纪较长些的男修来,也是真正请他来此的人,邵明达。
楚霜衣为清风铃的事情所扰,面容沉静,周身不由得泄出了凛冽的剑意,冰刀子似的凉嗖嗖地剐着。
邵明达浑然不受影响,温润有礼,细细地将魔族侵入长风剑派的原委与楚霜衣讲个清楚,还为今日邵明远的无礼态度感到深深的愧疚,特地令邵玉书替他的叔父行礼示歉。
这样谦逊的姿态倒让楚霜衣想起临走前小师兄的叮嘱来,长风剑派邵掌门膝下共有三子,二子鲁莽,三子平庸,唯有这长子邵明达,名号豹蔚君,虽不揽权,但其性情温雅,实是君子之器,也是最应当小心戒备的人。
君子豹变,其文蔚也。豹蔚之名,倒是与邵明达本人十分契合。
虽说是君子之风,但楚霜衣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邵明达存心做出来给他看的,不过这人言辞温和,言语之间坦诚相待,倒也让人舒心。
原本邵明达的意思是,楚霜衣一路奔波,暂且休息几日,再去查看剑阵之事,却被楚霜衣婉言拒绝了。
有些事做也好,若是他一个人独处下来,势必又要胡思乱想与徒弟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心事。
邵明达自然是十分欢喜,当即领着楚霜衣向外走去,半是查探魔气,半是闲谈散心。
谁料楚霜衣一脚刚踏出房门,就听的一声熟悉的“师尊”不远不近地传来。
青年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黑眸灼灼,纵使楚霜衣看不见,也能体会出几分灼热来。
他在心底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到底是躲不过。
于是转身对邵明达道:“豹蔚君,劣徒无状,但对阵术一道颇有兴趣,不知可否同行?”
邵明达自然不会拂了楚霜衣的面子,连声应下,“能得仙尊与高足一同查探,自是求之不得。”
一行四人,漫步小径,一路往剑阵中心走去。
“小裴道友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自是人中翘楚。”
“小公子性情温润尔雅,也不失名门风范。”
楚霜衣与邵明达走在前方,僵着脸与他不时寒暄两句,裴夙与邵玉书则更像是两个提线人偶,不时被前面两位提出来相互品评一番。
邵玉书不比裴夙,脸皮薄,每被他父亲或是楚霜衣提起,总要对裴夙礼节性的笑笑,一路下来,脸都笑僵了。
倒是裴夙,邵小公子一笑,他就只是冷漠地瞥他一眼,偶然点头回礼,短暂抽离的目光迅速落回师尊身上,像是转眼不见就怕人化在眼前似的。
是以当夜邵明达询问邵玉书对裴夙的看法,只听到了师徒情深四个字,万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风剑派处地偏南,一应景致山水相依,茂林水色,处处尽是雅致之景。
唯有一处景致,与别处,亦或是整个长风剑派都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那是一柄巨石铸成的长剑,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纹路,越有二层阁楼高,巍峨挺拔,正位于长风剑派正殿前。
长风剑派以剑传道,有这样一柄重剑石雕并不稀奇,但奇怪的是,长风剑派上下景致倾向于典雅精巧,这柄重剑的风格却过于粗犷,乍一看起来难免突兀。
见楚霜衣在剑下驻足,邵明达善解人意地提起话头,“这柄剑雕屹立此处确实引人注目,听家父所言,乃是百余年前封印魔尊那一战之后,为祭奠诸位丧生的修士所立。”
“最近魔族骚乱频频,说来实在唏嘘。”
只听闻长风剑派为封印魔尊损失不少了修士,如此看来,当年那一战确实惨烈非凡,这剑雕不仅仅是一座石雕,更是当年丧生修士的无字之碑。
楚霜衣心下五味杂陈,按眼下的形势来看,修真界与魔族若是再起纷争,伤亡只会比前次愈加惨重,新仇旧恨,代代相承,两族之间的纷乱怕是永无止息。
裴夙抬眸望向那高高屹立的剑雕,重剑森然,在日光下投下一片墨色阴翳,如同坚固的暗牢,恰好将他笼罩其中,不得挣脱。
不知是何缘故,一股诡异的凉气蓦地沿着脊骨升起,像是冰刃般割开了他皮肉,阴狠地剐割着他的骨节,钝痛不止。
双拳紧紧捏袖中,裴夙余光一扫,只见淡淡的魔纹已经蔓延到了腕间,如同青紫的血脉一般,极缓慢地向前蜿蜒。
他心头一紧,不着痕迹地拉了拉衣袖,冷着脸向后退了几步。
楚霜衣神识之中注意到徒弟身上竟然丝丝缕缕地散出魔息来,面上不显,当即迈开步子,边走边道:“长风剑派当年不遗余力地封印魔尊,以至损伤惨烈,如今魔族蠢蠢欲动,浮光派自当施以援手。”
前方正殿前,有数十名弟子正在两两对练,剑光一片,长剑划过空气的声音不绝于耳。
突然间,一名弟子手腕一松,雪亮的剑尖破开空气,直奔楚霜衣面门而来。
手腕骤然一沉,徒弟清冽的气息随之贴近,一串滚烫的温度从腕间敏感的皮肉上传来。
裴夙一手护着楚霜衣,一手飞快地甩出一道符箓,动作之快,几乎就在眨眼之间。
邵明达反应也极快,挥袖间数道剑意破空而出,与裴夙甩出的符箓一同击中长剑,那剑顷刻间便在半空中碎裂,化为了一把齑粉,散入尘土。
邵明达另有深意地扫了裴夙一眼,他出手自然心中有数,本意只是断掉那剑,决不至于将长剑碎成齑粉,可清宵仙尊带来的那位弟子,可是毫不留情,这剑若是个活人,恐怕五脏肺腑都被炸成一团血水了。
“弟子莽撞,冲撞了仙尊,明达定然严惩不贷!”道歉的话脱口而出,他上前虚扶了楚霜衣一把,好心道:“仙尊受惊,今日就别再操劳了,快请回房休息。”
“无妨,意外而已,豹蔚君不必为此惩戒弟子。”
楚霜衣神色自然,接着衣袖的遮掩,他不着痕迹地为徒弟渡了股灵力过去,并不算轻柔地压制住了正在外溢的魔息。
钝痛缓缓消弭,裴夙低眉望去,原本扶在手里的手腕不知何时已经翻转过来,覆在他手上,凉丝丝的灵气正从皮肤相触的位置传来。
透过纤长净白的指间,他手上分外狰狞的魔纹正在渐渐退去。
耳边是师尊好听的声音,他正若无其事地与外人交谈,掌心却紧紧地包覆着自己的手。
这样的认知令裴夙不由得血热,褪散的魔纹竟然隐隐有复来之势。
不行!不能在人前暴露!
他当即强行错开视线,心中默默诵起玉清心法,魔纹这才消失在眼前。
第36章
在贵客面前出了这样的意外,邵明达父子态度谦卑,亲自送楚霜衣到玉茗院外,临走前再三致歉,诚意十足。
外人的脚步声消失在篱墙外,楚霜衣蓦地抽回手,长袖划过带起一阵冷香,那点对外人的客气尽数消弭,只剩疏离。
冷冰冰的两个字,落在风里。
“过来。”
手上的温热迅速抽离,裴夙抬眼,视线里只剩一道挺拔又单薄的身影,浸着寒气。
他心里也清楚,师尊眼下,魔骨的事也藏不了多久。
尚有余温的右手藏入袖下,顺势摩挲两下,这才抬脚跟上。
长风横亘而过,从袖口灌入,掌心的冷汗被吹做冰凉一片,楚霜衣复又紧紧握起,止不住的怒火一路从心底烧满胸膛。
他从未想过,徒弟会在这件事上有所隐瞒。
从前百般明示暗示,他屡屡细心引导,对徒弟更是坦诚相待,就是担心徒弟会困于仙魔殊途的谣言,误了他自己。
没成想,到底还是出了事。
“师叔——”
纪清羽的声音伴着剑鞘的嗡鸣声一道传来。
剑修怒火外泄,长剑自然有所感应。
楚霜衣正在气头上,没空理他。
他脚步不停,长袍都随着他的步伐翻飞起来,径直没入一堂屋室。
纪清羽看了一眼低眉顺眼跟在后面的裴师弟,错身之际,小声地道了一句“不要顶嘴”。
“磨蹭什么?”
“等着本尊来请你不成!”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屋里传出不耐烦的冷声,其中的威势凛然令人不敢直面。
一路上,纪清羽远远陪侍在侧,只觉得师叔清贵疏离,却从未见过师叔发怒,今日一见,还不如从未见过。
手中长剑嗡鸣不止,他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将自己关进了房里。
正巧遇见出来透风的徐清婉,余光瞥见震颤的长剑,疑惑道:“清羽,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