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的裴夙被他这一巴掌打得身子一歪,发丝高高扬起又落在侧脸,沾染上嘴角的血迹。
“师尊尽管打,”他轻描淡写地擦掉血迹,不容抗拒地箍住师尊劲瘦的腰,“就是剥皮抽骨,弟子也经得住,何况师尊这几巴掌。”
裴夙从前受过许多苦,纵使自己在时,也不曾护住他。
楚霜衣胸膛剧烈起伏着,愧疚心绪溢满胸腔,高高扬起的巴掌缓缓垂落。
他别过脸,循着为师者的最后一丝本能,劝道:“裴夙,别再错下去了。”
裴夙最是恨他这副模样,恨意化作讥笑,强行捏住他的下颌,在他饱满的唇上亲了亲,“弟子只是想要师尊而已,何来对错?”
他目光向下一扫,瞥见师尊胸膛小片玉色肌肤,再往里是那年鸟妖留下的爪痕,突兀地平展在肌肤上。
楚霜衣挣扎不过,又不忍心动手,一丝恐慌混杂绝望蔓延开来。
早知如此,他宁愿叫这逆徒一剑捅死,也不愿受这苦头。
裴夙微微俯身,久违的柳香抱了满怀,他实在太思念这味道,师尊的味道。
“师尊、师尊……”忍不住攫取更多,他眷恋地摩挲师尊脊背,唇舌交融,手掌下移,喃喃恳求,“疼疼弟子……”
滚烫的温度倾覆上来,似乎连同楚霜衣的神智一同燃烧殆尽,可怕的是,他竟也从这难堪的温存中感出了些许留恋。
“师尊、师尊!”
正在此时,稚嫩的童音随着拍门声一道传来,急切地叫喊着楚霜衣。
“看来,这这年,师尊还收了别人做徒弟。”阴惴惴的话音与绵密地吻落在耳畔,逆徒越发凶狠地欺压了上来,扯开腰间缎带,不容他片刻喘息。
“小苏。”楚霜衣惊恐地推搡他,像是自证清白一般,不断重复,“小苏,是小苏。”
逆徒攻势凶猛,一时间,他苍白的脸都急的绯红,气息也急促了不少。
裴夙低低笑了一声,奖励似的在他额角亲亲,忽然哑声道:“弟子没设禁制,他可要……进来了。”
像是为了印证逆徒所言,拍门声越来越响,小苏的叫喊声也越来越清晰的传进来,仿佛随时都会冲进房中,看到他这个师尊与弟子间的龌龊。
“别……唔……”楚霜衣屈从地别开脸,泛红的眼尾坠下两行泪,祈求道:“别让小苏……看见……”
“师尊这是在求我?”裴夙从他散乱的胸膛上抬起头,扶着他的腰,嗓音沉的不像话。
“求你,为师求你。”
几乎是立时,楚霜衣接着他的话音恳求,双手紧紧按在逆徒肩头推拒。
“好,那弟子带师尊回魔域。”
裴夙粗喘着退下床榻,收起纯钧,揽了揽师尊松散的衣襟,将人打横抱起,大步像门外走去。
不管是魔域还是宗门,只要还能保全一丝颜面就好。
楚霜衣被人揽进怀里时,头还是晕的,唇峰红肿水润,不近人情的素色长袍被扯的七扭八歪,脱力地靠在逆徒怀里粗喘,压根分辨不出身在何方。
裴夙向前一踏,犹如踏入了一道幻境之中,竟然凭空消失在房间中。
是个小型传输阵,极端耗费心力的法术,但可瞬间穿梭千里。
就为了这档子事,竟然不惜耗费心力,开启传输阵,楚霜衣喘了一阵,渐渐回过神来,气的直发抖。
难道他是什么□□不成?怎么会教出了这么个小□□!
他想抬手给这□□逆徒两大巴掌醒醒神,可惜灵力空乏,身上瘫软,百般愤恨之下,一扭头在逆徒鼓涨的手臂上咬了一口。
风声呼啸,魔息瞬间沸腾,逆徒隐忍地轻嘶了一声,“师尊,再忍忍,马上就到了。”
楚霜衣彻底无言,心情复杂地松口,此时只想寻个刀剑自我了断,不受这逆徒污蔑。
被师尊咬了这么一下,不痛不痒,仅是手臂上的赤纹黑袍湿了一小块,却勾的他不能自已,魔息愈发紊乱。
裴夙低头望了一眼,眸色愈深,脸上弥漫的魔纹紫的发黑,几乎要烧起来了一般。
转眼间,身旁已换了地方,空旷的寝殿内,大片大片的墨色侵入眼帘,随处可见的兽纹肃穆森然,裴夙早已习惯这冷寂的陈设。
大踏步迈向床榻,将人放在日夜安寝的玄铁兽纹巨榻上之时,胸中饱涨的激烈情绪快要溢出来,裴夙的手臂不受控制地轻颤。
玄铁榻上铺着一层厚实的黝黑毛皮,黑亮的毛皮之上,愈发衬得师尊净白如玉,更别提上面泛着的,他刚刚留下的点点红痕。
侧颈、耳后、胸膛,尽是独属于他的印鉴。
周身血液似乎立时沸腾起来,喉头滚动,裴夙望着榻上风光,眼底泛红,流露出猛兽狩猎般的凶光,错不开眼。
楚霜衣却浑然不知,一落榻的瞬间,他立即抓紧时机,摩挲着爬起来向榻下跑去。
然而他还没没摸到床榻边缘,就被逆徒拦腰截住,按在榻上,粗粝的毛皮划过皮肤,带起一阵难言的颤栗。
裴夙抬手扯下绣着银线兽纹的黑纱床帐,彻底将床榻上的空间与外界隔绝开来。
“师尊,师尊,弟子等不及了。”衣袍散落,纯钧落地,裴夙喑哑着揽着师尊亲吻,“洞房花烛改日再补,好不好?”
“滚!”楚霜衣咬牙切齿地扼住逆徒的脖颈,手掌向下一推,触及逆徒腹部,块垒分明的肌理之中,沾了满手血腥滑腻。
他一愣,脑中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就本能地先卸了力道。
裴夙痛喘了一声,继续纠缠上来,癫狂中带着些许委屈,拿出他从前特有的沉闷语气,“师尊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狠心绝情。”
心头像是长出了一条线,被人生生提起又放下,酸涩的不像话。
楚霜衣神情恍惚,一时忘了推拒,让他得了手,全身都瘫软下来。
帐中春情泛滥,喘息不断,犹如画中靡艳花开,潋滟旖旎。
楚霜衣来时不过二十出头,连男女情事都未经过,经过这数十载游历人间,沉浮修行,于此事愈发淡薄,更是知之甚少。
剑修一道向来冰冷无情,他连自己真心都不能尽数知晓,更遑论此道。
他细长的指尖紧紧扣入黑亮毛皮之中,骨节泛白,冰凉的墨玉镯滑落在腕间,黑白相称,愈发勾人沉沦。
裴夙粗壮的指节上套了两枚黑玉戒指,似乎与楚霜衣腕上的玉镯出自同源,触之皮肉,犹如冷玉坠入岩浆,冰火两重天。
轻而易举便伺候的师尊在他手中丢盔卸甲。
就在战败的瞬间,一团滚烫炽热的魔息被送入后颈,热流沿经脉流淌散开,烫的楚霜衣凄声颤抖,模糊斑斓的色块瞬间在眼前炸开。
黑暗一扫而空,清晰明艳的画面猝不及防落入眼中。
逆徒线条凌厉的下颌,剑眉星目,野性深邃的面容与暗紫魔纹交织,逐一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楚霜衣头晕脑胀地倚着逆徒细细地喘,他万万没想到此生复明后看到的第一眼,竟是这么个下流香4艳的画面。
一时受不住多重冲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裴夙!别——”
经脉中有股强硬力量蛮横地流动,长指微颤,楚霜衣猛地发出一声呼唤,从梦中惊醒。
软被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掉落,露出水碧色的单薄绸衣,凌乱衣领微微敞开,遮不住胸膛上的斑驳颜色。
眼前酸涩不止,楚霜衣探手一摸,是裹了一圈厚实布条,他摩挲着紧紧缠在眼前的布条,昏迷前的画面陡然涌入脑中。
魔纹狰狞虬结,野性难驯的俊脸成了他的画纸,描绘一夜荒唐。
羞愧、愤怒一齐涌来,终而化作难言的慌乱。
那时候,他其实有机会拒绝的,可……
楚霜衣压根不敢细想,掀开锦被,就手忙脚乱地往床下跑去。
拂开层层帷幔,他才刚跑出床边几步远,就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拽倒,跌在铺了软裘的地上。
哗啦啦的金属磕碰声响回荡在殿中,楚霜衣愣了一瞬,回身摸去,白皙脚腕上不知何时锁上了两只精致的铁环,铁环里头镶了一圈软毛皮,连着细细的铁链,一直向床帐深处蔓延。
他用尽全身力气拉扯了一把,玉镯自腕间滑落,撞在铁链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而绷直的铁链只是在半空荡了荡,另一头纹丝未动。
惊恐无措填满胸膛,楚霜衣如同沸水里的蝼蚁,满心惊慌之中,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脑海。
裴夙疯了!
他衣衫不整地跌在满地软裘中,双脚束缚在细链下,玉簪歪斜,缎发垂落,犹如笼中雀、掌心花。
手里还捏着那条细细的铁链,神情空洞,像是被吓呆了。
“金银细软,玉石刚脆。”
“唯有这幽境玄铁,方能与师尊相配。”
一只手拂开红纱帐,居高临下地落下来,轻柔地将师尊脸侧的一缕乌发送到耳后。
裴夙眸色深邃眷恋,呢喃道:“这上面刻的符箓,七七之数,弟子刻了好些年。”
周身凝不出一丝灵力,楚霜衣心中愈发悲怆,他别开脸,躲开逆徒的触碰,干涸的唇一开一合,流淌出嘶哑的声音,“逆徒!用这下作手段。”
华贵的黑袍曳地,裴夙半跪在他跟前,凑到耳边轻笑,“师尊此时嫌弟子下作了,那夜在弟子手上时可不——”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狠狠捂住了嘴,一连串的斥责纷沓而来:
“逆徒!畜生!”
“荒淫无耻!目无尊长!”
“从前教你的都教到狗脑袋里去了!”
楚霜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最不想提起的就是那夜,不敢想,不能想,好像只要一想起来,就有什么东西跟着浮起来了。
所以他冷着脸,气急败坏地骂,就是想把浮上来那点荒唐的情绪压下去,叫它再也不见天日。
可裴夙偏偏不叫他如意,得寸进尺地拥上来,双手穿过他的膝腕,猛地将他横抱起来。
楚霜衣手脚并用,当即挣扎起来,勾的脚腕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弟子荒淫,弟子无耻,弟子以下犯上,侵犯了师尊。”穿过层层红帐,他的咒骂,裴夙照单全收,坦然承认所有罪过,不仅毫无悔意,反而流露出些春风得意。
“可那夜,师尊被弟子这个畜生伺候,怎么不曾抗拒到底呢?”
“你住嘴!”
含着笑意的两句话砸下来,正落在楚霜衣心底不敢触碰的地方,他脸色一白,登时止住了挣扎的动作。
不仅因为这两句话,还因为从逆徒身上散开来的淡淡的血腥气。
原来这就是反派黑化,他从未见过这样狠心的人。
不仅钳制他的身体,还要用锋利的言语剖解他的心。
轻轻地将他放在床榻上,逆徒没做停留,很快抽身离去。
轻松之余,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随之蔓延,喉头干哑的不像话,楚霜衣迫切地想灌些冰水下去压一压。
至于压的是什么,他不清楚。
像是勘破他心中所想,那人又折身回来,冰凉的玉盏立刻送到手边,楚霜衣冷着脸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然而喝进嘴里的却不是茶水,而是浓郁的酒香,还混着些许血气。
他凝眉一顿,立即偏头质问道:“你给我喝的什么?!”
裴夙神色淡然:“合卺酒。”
楚霜衣一张脸又羞又恼,气的通红,咬牙切齿道:“就算我喝了你这杯血酒,你断然也喝不到我的,就做不得数!”
修真界与俗世不同,寻常修士结为道侣,合卺酒中必得混入双方血水,此乃结为道侣一道最重要的仪式。
只因宗门大都认为修士修为凝练于精血之中,前者不雅,是以通常都选择血酒这一说。
想到这儿,楚霜衣愣了一瞬,若是前者,好像还真的……
裴夙不知他纷乱的思绪已经飘的这么远,只是瞧师尊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榻上,心头血就热起来,趁其不备,猛地俯下身,含住嫣红饱满的唇,犬牙安抚似地摩挲两下,陡然咬破唇肉,一股淡淡的血气从那边渡过来。
待人反应过来,他见好就收,重重地吮了一下,便立刻退去,将手间捏着的一盏酒水就着在唇上偷来的一点血气仰头饮下。
合卺酒已喝,礼成。
魔纹犹如千万道符箓闪烁,裴夙眼底血丝密布,弥漫着夙愿得偿的癫狂快意。
“师尊,合卺酒喝过,弟子就是师尊唯一的道侣。”
“死、生、不、离!”
“纯钧!”
不能这样!不能再同他错下去了!
楚霜衣忍无可忍,伸手一召,竟真的召来了不远处的纯钧到手上。
窄薄的剑刃抵在逆徒喉间,他瞬间将人逼退到床边,周身寒气四溢。
纵使没有灵力,只凭纯钧自身利刃,亦能割破这逆徒的喉管。
握剑的手上,青色经络清晰可见,楚霜衣长叹一声,幽幽道:“当年的仇恨,我知你放不下,打杀复仇,我都随你,不必如此。”
他移开纯钧,缓缓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冷淡的背影。
“师尊真以为,数十年来,弟子记挂的只有仇恨么?”
当年月下,青年青涩眷恋的吻仿佛重又落在唇边。
那一夜,除了尸山血海,还有青年那还未来得及绽放就被碾碎的爱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楚霜衣长指颤抖不止,纯钧几乎都要握不住,难以言状的战栗从心底升起。
身后血腥气愈发浓烈,“砰”的一声,方才还放肆纠缠的人此刻无力摔在地上。
睫羽低垂,全然没了癫狂可怖的模样,安安静静地倒在那里。
“裴夙!裴夙!”
楚霜衣扔下纯钧,连忙摸过去,将人揽起,小腹处的衣物已经被血水浸透。
铁链哗哗响,任凭他如何呼唤,怀里的人也没有一丝清醒。
不知伤势拖延了多久,身子烧的滚烫,楚霜衣拼了命的凝聚灵力,却始终无果。
裴夙在母镯上下了禁制,让他既脱不掉,又召不出灵力。
血气蔓延,尸山血海又在眼前,他不能放任徒弟再一次死在他眼前。
“长京!长京!长京!”
楚霜衣放声叫喊,纵使腥甜溢上喉间也浑不在意,犹如啼血杜鹃,狼狈的模样像是彻底失去了理智。
不多时,门声响动,一阵急促脚步传来。
“仙尊!”
长京穿过红纱帐,看见楚霜衣先是一愣,松散的衣裳、斑驳的红痕一一落入眼中,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别愣着,裴夙伤口崩开了!”
长京一惊,连忙同楚霜衣一起将裴夙扶上床,解开衣物一看,横亘小腹的伤口血淋淋的崩裂,血肉泛着乌黑,隐隐有溃烂之势。
他立即掐了个止血诀,从怀中掏出一小瓶丹丸,取出一粒送入裴夙口中。
这人粗重的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
楚霜衣满脸焦急的凑上来,“不是有千年妖丹么?怎么还会伤成这样?”
他脚下发出金属碰击的脆响,长京循声望去,只见单薄稠裤的遮掩下,蔓延出两条乌黑细链,另一头赫然锁在床榻上。
长京一时间惊讶地说不出话,这十余天来南林城几乎翻了天,只因浮光派的仙尊消失在此,云栖峰主亲自下山来寻,至今仍无踪影。
哪承想,楚仙尊竟被少主锁在了魔域!
怨不得少主非叫人在这殿中铺上软裘,又要缀上红纱帐,层层叠叠好几道,原是如此。
近日来少主的奇怪举动都有了解释,他不禁唏嘘,多少年了,少主还是对仙尊……旧情难忘……
“到底怎么回事?”楚霜衣急着追问道。
长京这才醒过神,视线从仙尊眼前缠着的厚厚布条上收回,讷讷道:“千年妖丹,用了。”
“用了?”楚霜衣难以置信,一向淡然的语气此刻也有些冷冽,质问道:“用了怎么还会这样?!”
长京没再答话,大殿中寂静下来,只剩裴夙间或几声痛苦的闷哼。
静谧中,楚霜衣忽地想起那夜他陡然复明的瞬间,有个滚烫的物什被魔息包裹着送入了后颈。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摸着眼前的厚布条,心神巨震,血水涌上喉间。
“仙尊!”长京没想到他虚弱至此,连忙伸手去扶。
血水从嘴角流淌而下,楚霜衣身子踉跄了两下,堪堪扶住床边才稳住身形。
“还不叫人来,任凭他伤着么!”
“不能叫人。”
长京沉默半晌,缓缓道:“北渊诈降,少主不能在此时倒下,否则北渊长驱直入,魔域无人抵挡。”
楚霜衣愣了片刻,魔尊之位如此艰难,当时徒弟才不过十九,究竟如何步步存活下来的。
胸膛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扣在床边的指节微微泛白。
“师尊真以为,数十年来,弟子记挂的只有仇恨么?”
青年低沉的声音回响在耳畔,青涩磅礴的爱意将他的心砸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他怕的、克制的隐在心底最深处的东西终于无法压制,从那道小口喷薄而出,冲散了所有桎梏,得见于天日,终而融入骨血。
手上青筋突起,他面色清寒,喑哑的声线透着十分的森然,寒意逼的人不敢抬头。
“取魔剑来。”
第48章
玄铁榻外五尺处,烛火透过红纱帐,映出一座兽骨铸成的森白剑架,顶上擎着一柄赤纹长剑,正是数十年前从两界剑中破封而出的魔剑。
魔剑之下,留有另一搁置长剑的缺口,细窄而薄,纵使已经预留出剑鞘的厚度,寻常长剑也难以搁下。
长京不着痕迹地扫过床边立着的那柄冰霜窄剑,心中长长一叹,当年旧情,少主未有一日忘却。
魔剑认主,长京看似从容,实则拿出了七成的魔力来压制乱窜的煞气。
煞气狂乱,他修炼百年尚且难以抵御,楚霜衣虚弱至此,恐怕受魔剑波及不轻。
长京抬眼看他,脸色仍旧苍白,眉眼坚毅,如同被一层薄冰拢住了,触之即碎。
彩云易散琉璃脆,清霄仙尊亦如是。
听脚步声停落,楚霜衣顶着一脸玉碎冰消后的淡然,伸出一只手腕冷冷吩咐道:“砍这里。”
长京惊讶地瞪大双眼,楚霜衣这莫非是不堪受辱,要断腕明志?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就见楚霜衣慢条斯理地拉起衣袖,露出套在腕间的一只墨玉镯。
长京好歹也活了上百年,子母镯还是认得的,还有这上面的禁制,透着精纯强悍的魔息,放眼整片魔域,除了少主,再没第二个魔族做得出来。
玉镯之下,净白的皮肉上,深深地印着一圈指痕,嫣红地烙在腕间。
这是谁的手笔,更不必说了。
陪着少主走到如今,长京僵硬地将目光移到床榻上,头一回生出些近乎于丢脸的情绪来。
这么下作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少主……还真是个……大才……
“魔剑煞气狂乱,”他斟酌了片刻,才道:“仙尊未必经得住——”
榻上,裴夙又痛苦地喘了两声,紫色魔纹起起落落,随时要从梦魇中惊醒一般。
“经得住。”
楚霜衣眉头轻轻地蹙起,语气生硬的打断长京的话。
眼下事态紧急,北疆虎视眈眈,少主身负重伤,若是能得楚霜衣相助,简直是天赐的因缘!
长京反手握紧剑柄,赤色剑刃在半空中划出一抹血色残影,万千凶煞集于一点,猛击在玉镯上。
“当”的一声脆响!
楚霜衣身后,整幅红纱帐被一劈为二,一袭珠帘叮叮当当散落开来,小珠子银尾鱼似的满地乱蹦。
腕间玉镯几乎毫无损伤,上面浮着一层贵气的紫流光,嘲讽似的在楚霜衣腕上晃了晃。
纵使魔剑之锋能克制魔息,但这禁制真能斩的断么?
长京犹疑地望向楚霜衣,却见他纹丝未动,高高地抬着手,送到了魔剑底下,决然地等着下一剑落下。
他不再犹豫,剑光接二连三的落下,直到寝殿的地面石屑飞溅,裂开了十几道缝子,镯上的禁制总算松动了六七分。
压制魔剑也并非易事,长京几乎力竭,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他只是持剑的人,尚且如此。
长京凝神看向楚霜衣,额角的冷汗登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楚霜衣露出的半截小臂青筋暴起,呈现出丑陋的暗紫色,是煞气侵体之状!
纵使魔剑汇集众生凶煞,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侵蚀经络的,除非,他身上早就有残余的煞气。
他整张脸仿佛被抽干了血色,神情决绝,犹如一座碎玉拼凑起来的神像,分明已经通体裂纹,却仍悲悯世人。
既然如此,那当初又何必执意封魔?
“仙尊……”长京忽然想替少主问一问,对自己的至亲弟子下手,他究竟当年有没有过一点迟疑不舍?
话还未说完,楚霜衣就像洞彻了他未尽之意一般,微微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身子,抬起颤抖着的手臂,淡淡道:“再来。”
长京看不懂,只能握紧剑柄,十成魔息倾注而下,冲破禁制就在此一击!
魔剑高举,裹挟万钧之力,破空之际,犹如厉鬼凄嚎。
咔嚓一声巨响,不是玉碎。
而是脱手的魔剑破开了地面!
铺天盖地的剑意骤然爆开,长京持剑的右手满是鲜血,一连退了数十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顾不上自己,连忙抬首去看楚霜衣的情况。
飘零破碎的红纱后,楚霜衣仍旧立在原地纹丝未动,高举着的手腕连带镯子被一只手掌掐着。
粗长的指节严丝合缝地与腕上指痕重合,就连两枚墨玉戒的痕迹都一丝不差的对上了。
高大的身形缓缓从楚霜衣身后的阴翳中探出来,那人气息相当急促,紊乱的魔息充斥着整座寝殿,与清寒剑意交织缠绕。
“又想……抛下我……”那人咬着牙挤出这样一句话。
“都是为师的错。”
情绪沉落,楚霜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声音轻轻柔柔,安抚一般。
青年一愣,继而是惊愕,终是身子一软,带着满脸的不甘倒在了楚霜衣肩头。
长京这下不敢再旁观下去,大步冲上来,正见楚霜衣从容地抽回点在少主腰间的手,另一手轻轻一抖,裂成两截的玉镯掉在地上,摔的更碎。
他动作利落地一抽身,赶在少主落地前将人揽住,但动作相当随意,以至于少主垂落的一只手结结实实地砸在床边,咚的一声响。
不像动怒的样子,也不像在意的样子。
看不懂,看不懂,着实看不懂。
“别站着,把人扶床上去。”
冷冷的一句吩咐将长京从胡思乱想中点醒,立即上手去扶人。
少主安置妥当,长京一转身,就见满地白霜,两副坠着毛皮的脚镯连着铁链,空空荡荡地扔在地上。
纯钧化作一缕白霜消失楚霜衣手间,长京刚刚提起的心又平稳地落下去,慌忙让开床边的位置。
神识探入经脉,楚霜衣霎时间全都明了了,伤口不是问题,松开的眉头又狠狠凝起。
这逆徒,竟生生辟出了半数修为!
不然这蛊毒怎能流入通身经脉,以至于伤口迟迟不能愈合。
蛊毒阴诡无形,寄生于魔血之中。楚霜衣渡了大股的灵力过去,所到之处虽能暂时驱散蛊毒,可不消片刻却又卷土重来,侵蚀骨肉。
长京来时并不急于处理伤口,看来是早知内情。
楚霜衣将灵力化作一层霜华,缓缓送入裴夙体内,护住心脉,反问道:“是什么蛊?”
“乌玄蛊。”
“魔域特有的蛊毒,依附魔血而生,中蛊者七情六欲皆被激化,修为愈深,毒性愈强,毒发时癫狂而亡。”
“戒战、戒怒、戒淫——”长京余光扫过楚霜衣外露出的斑驳痕迹,停顿了一瞬,接着道,“可保月余。”
楚霜衣神情更冷,源源不断送入裴夙体内的寒气甚至扩散开来,薄薄的霜华沿床榻向四周蔓延。
“那……若是破戒,会如何?”
一句话说完,楚霜衣牙都快咬碎了。
长京连头也不敢抬,只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语气道:“有三次,蛊毒发作三次后,当即殒命。”
“长京。”楚霜衣微微侧目,忽然转了语气,仿佛有锐利的目光隔着布条落到他身上,问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长京心头一紧,匆忙半跪,解释道:“几日前有人留下无名信,上面详细的写明了蛊毒来源,确与魔族古籍记载一致。”
“可有解毒之法?”
长京沉默半晌,郑重地朝楚霜衣叩首,继而才恳切道:“信上说,解毒之法就在浮光山。”
楚霜衣抵在裴夙背上的手一顿,忽然道:“他看过?”
“看过。”长京飞快回答,话音脱口的瞬间就后悔了。
看仙尊的神情,少主分明是未曾提过此事,岂不是宁愿受蛊毒煎熬,也不肯服软。
果不其然,楚霜衣立即收回手,脸色犹如冰封。
“仙尊,少主只是嘴硬逞强,这几十年来,他心里一直惦念着您。”
“仙尊,其实少主他对您日思夜——”
楚霜衣抬手打断他的话,道:“我已护住他的心脉,你去取一套衣裳来,带我去传输阵。”
长京迟滞了片刻,醒过神来,“长京这就去办。”
话落起身便向外跑去。
殿门关合,沉闷的声响消弭在层层纱帐里。
楚霜衣俯下身,护着裴夙的后脑,扶着人平稳地躺在榻上,轻柔地扯过锦被盖住半个身子。
地面被魔剑煞气劈出道道沟壑,上面铺着的软裘早已七零八落,一片狼藉中,楚霜衣才刚踏出一步,不知踢到了什么,咕噜噜滚出了老远。
他半蹲下去,在脚边摸索到一只玉盏,似乎是裴夙方才逼他喝合卺酒的那只。
再想摸另一只,滚的太远,他却摸不到了。
刹那间,楚霜衣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愣愣地捏着那只玉盏,身上拢着一层浓浓的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