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身侧的灯烘烤的,还是身前人滚烫的温度渡了过来,亦或是伤口的刺痛折磨所致,楚霜衣身上渐渐沁了出一层薄汗,他思忖了片刻,才缓缓道:“徐姑娘的伤是魔族造成的,若是魔尊破封出世,北海徐家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如此一来,魔族就是徐姑娘不共戴天的仇敌,若是用了仇人送来的秘宝,才得以痊愈,那徐姑娘清醒之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徒弟的指尖断断续续地划过皮肉,带起一阵诡异的酥麻感,眼睛不能视物,他知觉本就敏感,如此一来,露在外面的皮肤也跟着颤栗起来。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况且清羽已经用了八瓣莲护住了徐姑娘的心脉,即使不用魔族秘宝,痊愈也是早晚的事。”
“为师想,徐姑娘现在还不清醒,但她也有选择是否接受魔族善意的权利。”
除了血红的伤口,裴夙满眼都是白皙的皮肤,师尊的身量看似纤弱,实则是劲瘦,骨节之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紧实肌理,此刻微微汗湿,泛着盈盈的水光。
随着他指尖轻触,像是受不了丝毫触摸似的,微微起伏颤动。
魔纹覆上指节,裴夙垂下黑眸,找回自己微哑的声音,问道:“那师尊想如何处理……这魔族的东西呢?”
伤药渗进伤口,楚霜衣痛的胸膛一抖,平复了片刻,才微微喘息着说道:“东西就暂时先放在这里,待徐姑娘醒了,就交由她处理吧。”
他心思一转,忽然假设道:“易地而处,有朝一日,若是只靠仇敌的救济才能获得一线生机,徒儿会怎么选呢?”
裴夙缠白纱的手一顿,半晌才沉声回复道:“有师尊在,不会有那一天的。”
楚霜衣没想到徒弟会说出这样一个答案,反应了片刻,徒弟这个答案也确实是实情。
他点点头,肯定道:“那是自然,有为师在,定能护你周全。”
淡淡的笑意一闪而逝,不知想到了什么,楚霜衣又板起脸,教诲道:“不过你也不能仗着有师尊在身边,就不务正业荒废修行,练功还是得刻苦才行。”
白纱刚好绕到背后,裴夙侧过脸,看他认真叮嘱的神色,心中一暖,垂首应声道:“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徒弟的侧脸就贴在耳边,好似被他虚虚拢在怀里一般,这亲密的距离霎时间将楚霜衣师尊的架子击了个土崩瓦解。
强烈的羞耻感如同烈火般焚上了胸膛,他不自然地别开脸,几乎是白纱缠好的瞬间就飞快地拉起了垂在肩头的衣裳。
也顾不上仔细系好,粗粗拢起挡住胸膛,就迫不及待地吩咐道:“好了,为师也要沐浴休息了,快回楼上去吧。”
他猛地站了起来,好像是有些羞赧了,故意做出一副冰冷冷的壳子,防止多余的羞耻蔓延出来。
裴夙手上魔纹还没褪干净,微微摩挲着指尖染上的血迹,低声提醒道:“师尊,脚腕——”
“那里为师可以自己来,不用你担心了。”楚霜衣表示决心一般,转身向绣屏后走去,只留下一个背影给徒弟。
裴夙知道他多半又是羞赧了,端起桌边的血水,恭敬道:“既然如此,弟子叫人送些热水上来。”
“好,”楚霜衣头也不回,背对着他道:“退下吧。”
这副冷冰冰的模样颇有些穿起衣裳不认人的恶劣作风。
裴夙心底无声地笑了笑,师尊这样的性情倒也可爱,还好,剩下的两处伤势都在脚腕上,师尊自己倒也能处理的很好。
“弟子退下了。”
他也不再多留,扯了扯袖子遮住指节,就转身退出房间。
他刚退出门外,还没来得及转身,两扇房门就被汹涌的灵力裹挟着,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砰”的一声猛地关了起来。
裴夙无奈地勾了勾唇角,空出一只手来,把被无辜波及的一角衣裳从门缝里扯出来。
第31章
客栈的后厨在一楼最里边,灶台里还存着火星,有个干瘦的小姑娘守在旁边,头顶上包着的粉发巾已经洗到泛白,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裴夙目不斜视地敲敲门,吩咐送两桶热水上去,径自穿过长廊走向客栈的后院。
三更半夜,马厩里的马匹都在休息,后院更是冷清,半条人影也没有。
“长京。”
月下高墙处,忽然多出一条细长的蛇影,影影绰绰映在墙上。
裴夙隐在高墙的阴翳里,黑眸抬也不抬,声线喑哑:“仔细说说,你看到的。”
“楚……”一股强势的魔息陡然压下,长京当即垂首,飞快地转了话头,“仙尊修为高深,属下不敢跟近,只听见秦枝、碧叶二人自称奉魔族瑶珩殿下之命,来给仙尊送样东西。”
长指上的魔纹仍未褪去,裴夙摩挲着指节上一块明显的纹路,轻描淡写地问:“东西,是给徐清婉的?还是特地给师尊的?”
“他们只说替瑶珩殿下送东西给仙尊,并未提及徐清婉。”
瑶珩,果然如此。
他怎么忘了,师尊身上也还有伤来着。
只凭几处皮肉伤,瑶珩就将魔族至宝双手奉上,这份情谊倒是令人艳羡。
裴夙手上的动作愈发粗暴,指节全没了血色,暗紫色的脉络条条虬结,几乎遍布满手。
长京偷偷抬眼,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爬了满手的魔纹顿时映入眼帘,他迟疑了片刻,低声道:“少主,您这是,刚从仙尊房里出来?”
凌厉的目光如刀剑似地甩了过来,吓得长京连忙垂下了脑袋,“属下失言。”
裴夙收敛目光,不置可否:“不仅是师尊的缘故,还……见了血……”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无处可依的飘渺雾气,缓缓弥散在长风中。
“血?”长京沉吟半晌,缓缓道:“魔族天性嗜血,若是见血,确实有可能会激发魔骨。”
裴夙平白生出几分厌倦,他掩下衣袖,负手而立,“瑶珩,你知道多少?”
有关魔族的事情,长京知道的都还算清楚,细细地说起来:“瑶珩殿下乃是魔尊的独女,出生不久就被封印,百年后才得以解封,但身子也因此分外孱弱,一直由护法骏骨贴身照料。”
“有传闻说,魔尊与清霄仙尊的双亲少年时有旧友之情,在瑶珩殿下与仙尊尚未出世时,曾有、有……”
裴夙脸色已然阴沉了下来,冷声质问道:“有什么?!”
“曾有婚约。”长京瑟缩了一瞬,眼见少主脸黑如墨,连忙补充道:“属下也只听闻而已,传闻还曾说两方以九天琉璃做成了一对儿小铃铛,以此为信物。但九天琉璃是何等难得的宝物,并不——”
琉璃铃铛……
裴夙登时如坠冰窟,他浑身血液如同凝结住了一般,长指艰难地从腰间扯下个晶莹剔透的小铃铛来。
那只流光溢彩的小铃铛清冽纯粹,毫无魔息侵染,长京一眼就认出这铃铛就是当年的遗物,当即没了话音。
原来真的有这回事……
怪不得瑶珩殿下当年从沉水渊偷跑到浮光山下,竟是这个缘故。
如今少主对楚霜衣的情分与日俱增,每次见人,魔纹只增不退。
这两位,可千万别为了个男人,生了嫌隙。
长京再抬眼去看少主的脸色,俊美的面容宛如冰封,黑眸中风起云涌,少主魔骨尚未觉醒,竟然隐隐已经有了几分圣主当年的气势。
他心头一酸,些许往事涌上眼前,再想劝慰,只听得一声分外黯然的“退下”。
月色如水,裴夙望着墙上一条孤孤单单的影子,心下寒意蔓延。
每年准时寄来的信,静心装饰过的信封,那上面的香气,不正是月梵花的味道么……
也只有魔族的月梵花,才能做到香气经久不散。
原本已经开始消退的魔纹去而复返,转眼间就蔓延到了脖颈,从衣领处缓缓探出一抹诡异的暗色。
裴夙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有这样一位光风霁月的正道仙尊做夫婿,魔族至宝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换作他,哪怕倾尽魔族之力也不吝惜分毫……
裴夙将那只清风铃拿起来,半是讥讽地微微摩挲,他还记得,这铃铛是他九岁那年,师尊在危难关头扔给他的。
借着月光一晃,裴夙的余光忽然瞥见,铃铛的内壁上有一处凹凸不平,他探手进去摸了摸,脸色又难看了两分。
上面竟然刻着个古体的鸳字,别的字他未必认得出,鸳鸯这两个他倒认得。
想必瑶珩手里的那只定然是刻着个鸯字了。
福缘鸳鸯,天赐良缘。
真是可笑……
裴夙眸中一缕血色一闪而过,他将那只铃铛紧紧握在手心,行尸走肉般穿过长廊,正好经过后厨,里面的烛火大亮着,有人在低声细语的说话。
“环娘,一会儿你就跟在二哥身后,二哥之前跟你说的天字上房那对野鸳鸯,错啦!”
“那里边住的是个瞎子,长得可俊可高,像个细皮嫩肉的小书生似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二哥领你看看去!”
“二哥……”
里面两个人还在旁若无人的说笑,星点烛光落在裴夙的侧脸上,忽明忽暗间魔纹颜色愈深。
裴夙垂眸,小铃铛静静躺在他的掌心,全与碎,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将清风铃放回腰间,推门走了进去,魔纹密布的半张侧脸莫名有些阴森。
月上中天,楚霜衣的心绪也渐渐停落,他侧身倚在床榻边,窗户大开着,夜风灌进来,冷掉的汗水黏在胸口,冰凉一片。
“热水。”
房门忽然被笃笃叩响,青年沉闷的嗓音隔门传进来。
楚霜衣有些奇怪,方才店小二不是送过一趟了,怎么还换人又送了一趟?
“进来吧。”
他摸索着来到门口,双手一拉开房门,潮湿的水汽里混着青年炙热的气息不容拒绝的涌了进来。
“裴夙?”他微微侧开身,眸子里空空倒映着青年线条凌厉的下颌,脸上是几分难以言状的迷茫,“怎么又回来了?”
青年拎了两大桶沉甸甸的热水,毫不费力地倾倒在浴桶中,动作间,鼓胀的臂膀将衣物撑起了起伏的线条,
他不说话,两点黑眸如同寒星似的,热水倾泻蒸腾起袅袅水雾,隐去了他分外晦暗的目光。
“弟子有事想跟师尊请教。”
徒弟低沉的声音同房门关合的声音一同传来,听得楚霜衣莫名有些心慌。
他下意识拢了拢衣裳,面露不悦道:“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弟子只是心里好奇,师尊多年送弟子的那只清风铃出自何处?”
清风铃?
应该是他十年前拿给徒弟挡狼的那只铃铛。
那不是他穿来这里系统自带的么?他怎么会知道哪里来的!
楚霜衣绞尽脑汁地搜索着记忆,也没能找到一星半点儿有用的东西,暂时开口拖延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来了?”
“弟子只是突然发觉清风铃异常贵重,有些好奇它的来历罢了。”
裴夙观他平静如水的神色,心中反而升起几分希冀,如若师尊压根不知道这铃铛的来历,岂不是也不知道这铃铛背后所代表的婚约。
楚霜衣翻遍了记忆也没想出来这铃铛有什么来历,索性半真半假地开口道:“清风铃能挡下致命一击,为师一直带在身上,也不记得哪里来的了。”
师尊,竟然真的不知道清风铃的来历。
那也就是说,师尊未必知道这场婚约的存在!
裴夙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心情也跟着畅快了几分,一下从身后贴了上来,就在双臂即将触及那人的时候又隐忍着停了下来。
楚霜衣还当徒弟在眼前,借机谆谆教导,刷着好感度,“为师将这铃铛赠与你,你可要随身带好,以防万一。”
“纵使为师希望这清风铃一生都无用武之地,但终究不能大意。”
“徒儿,你可记住了?”
裴夙心头像是架起了一把柴,暖暖地烘烤着,止不住的暖流流转于经脉之中,此前的孤寂全数消融。
师尊,总是待他这样好。
今后,也只能待他一人好。
“多谢师尊,弟子谨记。”
他垂眸,视线自身后垂下来,从师尊的肩头到微微敞开的衣襟,目光不由自主地探了进去,师尊看似身形瘦削,实则胸膛白皙紧实,十分……好看……
胸前,似乎有点凉,楚霜衣又拢了下衣裳,眉头轻轻拧起,嘱咐道:“以后送水这种小事,就让店家来做,别再跑上跑下的了。”
师尊拢衣裳的动作瞬间惊醒了裴夙,他大梦初醒般猛地别开了脸,为心中生出的几缕糜艳心思而暗暗心惊,转眼又飞快地放任了,低声辩驳道:“肥水不流外人田。”
“什么?”
楚霜衣隐约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弟子听闻师尊入道极早,心中敬仰,不知师尊可否告知入道之时的年岁,弟子也好以此自勉。”
裴夙说起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神色一如既往。
这件事楚霜衣还真知道,虽然是原主靠天灵地宝堆出来的虚名,到底也是事实。
饱满的唇峰一开一合,楚霜衣状似平静的说出了一个数字。
“二十七。”
原主入道成尊的年纪,只有二十七岁。
裴夙不动声色地扫过他紧实的胸膛,劲瘦的腰身,眸色一暗,确实是二十七。
楚霜衣拍了拍了徒弟的肩头,背过身,下了道无声的逐客令。
徒弟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被房门嘎吱的钝涩声响盖过,没了那股紊乱的魔息压制着,房间里顿时只剩下清淡的柳香。
楚霜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子逐渐放松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与徒弟相处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徒弟是个执着冷静的人,他做什么,背后必然有其不得不做的原因,但他最近做了太多让人不明所以的事情。
诸如,被撕碎的喜服,凭空出现的子母镯,又或者近来他过分的黏人……
楚霜衣不敢细想,但他隐隐觉得,他们师徒间逐渐亲近的同时,某种隐藏在平静之下的联系也在逐步紧缩。
他走到浴桶边,手在水里划过,里头的水还温着,但他全然没了兴致,原本就是为了打发徒弟的说辞。
比起沐浴,他显然对另外一件事情更感兴趣。
楚霜衣调出系统,一通繁琐之后,提交了一份清风铃来历的查询申请。
系统:“感谢亲的使用,此权限需人工客服处理,人工客服工作时间为7:00——11:00,请安心等待。退出请扣88。”
楚霜衣不仅想扣88,还想给这SB系统两个大嘴巴!
这不是有人工客服么!
本来徒弟近来的异常就够他烦心的了,遇上sb系统,人生体验瞬间降到最低点。
他猛地一拍浴桶,灵力乱窜,一桶还蒸腾的水雾的温水顿时冻结成冰,丝丝缕缕地散着寒气。
一腔怒火堪堪发泄,楚霜衣早把换药的事情忘在了脑后,掐了个净尘诀,在床榻上胡思乱想了小半个时辰才堪堪睡去。
客栈的床榻生硬,楚霜衣只是将就浅眠了一夜,翌日一早就早早地穿戴好了衣物,坐在前堂等候。
他乌发如缎,发间横插了枝玉竹簪,一身清冷剑气威势迫人,前堂一改往日嘈杂,三俩成桌的过路客都压低了声音,悄声议论。
裴夙收拾妥当,从楼上下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么一道笔直的背影。
他快步走过去,看似恭敬地停候在师尊身侧,实则以高挑的身形不着痕迹地挡去了外间窥视的目光。
“师尊,都准备妥当了,何时出发?”
楚霜衣手刚探出去,一盏温茶立刻便被送到了指间,他顿了顿,语气颇为严厉,“等就是,无须多问。”
身后青年的气息不容忽视存在蔓延,楚霜衣不由自主地注意着,昨夜紊乱的魔息被压制的很好。
他想招招手叫徒弟坐下,手指刚抬离了桌面两分,又猛地扣下。
师徒间也不必过于亲昵了,有些分寸也好。
“客官!有您的信!”
店小二忽然从后院小跑着迎了上来,双手恭敬地奉上了一封信。
楚霜衣将信接了过去,从袖中掏出一点碎银扔给店小二。
“多谢客官、多谢客——”
店小二面上一喜,道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青年逼视着,质问信从哪里来的。
“有个小叫花子送来的,只说给这位客官,旁的小的也不知。”
“人在哪?”
青年还要逼问,却见那位俊俏的瞎眼客官摆了摆手,青年这才不情不愿地罢手。
店小二趁机连忙缩到了帐台后,远远地偷瞄着。
“师尊等了一早,就是为了等这封信?”
裴夙的目光从那泛着浓烈的月梵花香气的信封上扫过,语气沉沉。
“是,走吧。”
楚霜衣听出徒弟话里的不悦,这次却没打算哄他,只是将信封揣进了袖中,起身向外走去。
一角柔顺的紫色衣角如云雾般在视线中翻飞着,很快消失不见。
裴夙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追上师尊,手中的小千卷轴捏的咔咔作响,“师尊,为此还特意穿了身紫袍,可见——”
“裴夙!”
楚霜衣猛地停住步伐,腰间飞荡的玉饰狠狠砸在急停的青年腿上,他语速飞快,“一来,谁给为师送信,这都是为师的私事,你还小,无需你关心。”
“二来,为师的衣裳都是你准备的,任它青红紫绿,为师又如何能看见?”
他深呼吸了一下,压制住怒意,“裴夙,从昨夜起,你究竟在闹什么?”
私事?与他无关?
青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硬是咬紧了牙关,别过头,不肯透露半个字。
半晌,楚霜衣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淡淡道:“你若是累了,就将小千卷轴里的清羽换出来,你去照顾徐姑娘。”
“弟子不累。”
青年语气闷闷的,听起来有几分可怜。
“不累就跟着。”
楚霜衣一甩衣袖,召出纯钧,化作一道剑影扬长而去。
他一边御剑赶路一边暗暗唾弃自己,未免过于没出息了,徒弟叫一声就心软了。
给人做师尊,还是要威严些才好。
楚霜衣打定了树立师尊威严的心思,接下日夜赶路的大半个月里,他硬下心肠,再没轻声细语地跟徒弟说过话。
他虽然看不见,却也感觉的出来,徒弟比起之前确实收敛了许多,玉清心法也融汇地飞快。
但不知为何,徒弟身上的魔息却始终不曾散去,反而愈加浓烈。
一路上唯一的好消息也就是徐姑娘清醒了过来,但伤势严苛,楚霜衣每七日为她灌注灵力修补一次丹田,还是昏睡的时候居多。
虽然清醒的时辰不多,但至少也弄清了她当日从浮光山偷跑的缘故。
楚霜衣听完只觉感慨唏嘘,魔族利用北海徐家设下圈套引她下山,从而动手夺走了冰锋珠。
血脉相连的血亲,明知是圈套,即使仁人圣贤也难以抉择,何况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冰锋珠被夺,北海徐家如今是真的陷入生死危局,徐姑娘难免愧悔不已。
楚霜衣明里暗里没少暗示徒弟多加开解,多半是充作了耳旁风,一得了片刻清闲就远远地跟在他身边,不像纪清羽那般尽心。
养个徒弟还真是不容易。
马车里摇摇晃晃,楚霜衣烦恼地支着头,黑缎似地乌发随之垂落,隐在铜兽香炉升起的袅袅烟雾之后,宛如一副美人春睡图。
“师尊,到剑湖了。”
长风剑派居于南下水乡,剑派的正门前环绕着一弯弦月深湖,湖水下沉着千万条不入世的长剑,剑灵纷杂不休,汇成一弯剑湖。
剑湖上,无论是御剑还是乘坐法器,均不能过,只有长风剑派的泊船方能渡过。
马车缓缓停稳,楚霜衣头也不抬,长指从怀中夹出一封信,轻灵一甩,那封信便如同利剑般破帘而出。
裴夙接住信,目光粗粗一扫,信封上铁画银钩地写了一行字:清霄仙尊亲启。
是长风剑派寄来的那封求救疾书。
他扫过四周,剑湖水波盈盈,映着浅浅的碧蓝色,一条粗木铺就的渡口细窄逼仄,似乎最多仅可并排站下三人。
枯黑的木板延申到水面上,隐约可见一条小渔船正缓缓地靠近。
这么个像是小渔村里的破旧渡口,竟然聚集了不少人,法器的灵光不时划过,各有不同,那些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可不像是来救人的样子。
突然间,天际一道刺目的银光闪过,裴夙抬眼望去,是一艘硕大无比的飞舟正在缓缓接近。
随着它的接近,强悍的飓风凭空而起,催折树木、碎石,统统卷入其中,所到之处,摧枯拉朽。
渡口等船的众人,修为高的还好,修为低些的,不仅衣衫破碎,随身法器都几乎被那强大的飓风卷去。
裴夙一手压住车辕,一手掣制住缰绳,飞沙走石间,形容也有些许狼狈。
待那飞舟缓缓落地,从中走出个气度从容的中年人,一股强悍的威压犹如猛虎出山毫不收敛地压下来,其修为深厚,不是裴夙可以看出的。
“万兽宗。”
裴夙正艰难抵挡之时,忽然从马车中传出师尊碎玉般的清冽声线,身上陡然一轻,裹挟着寒霜的森然剑意缓缓铺展开来,将那股强悍威压消弭于无形之间。
那中年人似乎也感觉到了灵力的对冲,缓缓地收了威压,深深地望了一眼过来。
偏僻山野之中,这样一驾庞大奢靡的暗色马车本就惹人注目,况且车边还跟着两个容貌气度非凡的青年。
如此一来,愈发引人好奇,众人纷纷向这边投来了探询的视线。
裴夙坦然回望,大概只认出其中几个宗门,与纪清羽对视一眼,更觉其中古怪。
他微微俯身,戒备地望向远方的人群,低声道:“师尊,渡口围了许多人,尽是宗门中人。”
楚霜衣正身坐起来,将滑到肘间的衣袍敛起,拿起茶盏浅呷一口,淡淡道:“先过了剑湖再说。”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纪清羽的声音贴着马车响起,“师叔,下月月底是长风剑派掌门的大寿,这些人是来拜寿的。”
徒弟的声音也跟着传来,“师尊,船家只认拜帖,不认信书。”
有兴致大摆寿宴,倒没功夫遣人待客,这长风剑派都不急,他们更没道理急了。
楚霜衣放下茶盏,回手按了按坐的酸的腰间,道:“既然不让过,那就回去。”
“师叔,弟子常与师尊在外游历,或许能遇到旧熟识带我们进去,不然再让弟子去试试?”
“不用。”
纪清羽尚且不解其意,裴夙黑眸闪了闪,已然牵起缰绳施施然将马车掉了头。
“这是哪个宗门?怎么还走了?”
“八成是个没拜帖的小门派,没资格进去,只能掉头回去了。”
湖边众人议论纷纷,视线都盯着那辆庞大的马车,凑热闹、看笑话俱有之。
眼盲后,楚霜衣对声音就敏感许多,有修为加持,这些闲话自然一字不落地传入耳朵。
眉峰轻轻蹙起,没入素白鲛纱之中,许是在故柳峰上待久了,他格外爱静。
宗门寿宴,可不是什么冷清的场面。
既然长风剑派尚有余力筹办寿宴,想必也没什么紧急的事态。
瘦削的手腕抬起,衣袍微微滚落,露出星点近乎暧昧的血色疤痕,楚霜衣指节抵在腮边斜撑着头,忽然就想带着徒弟这么一走了之,反正是长风剑派失礼在先。
若是长风剑派再来找,几位师兄自然有说辞给他们。
他沉吟了片刻,觉得十分可行,两指敲敲车厢,问道:“清羽,裴夙,想回山么?”
“师尊。”
车厢猛地一震,竟然停下了。
徒弟平稳的声线传进来,说,“人来了。”
“晚辈长风剑派邵玉书,迎客来迟,还望仙尊莫怪。”青年语气急促,气息还有些不稳,明显是赶着追上来的。
裴夙漠然地望着眼前颇有些文弱的邵玉书,听到车厢里传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这下走不了了。”
话音轻的没边,却像把小刷子似的,在他心头不痛不痒地拨弄了一下。
邵玉书的地位在长风剑派中显然不低,他与另外一个中年男子刚一从泊船上下来,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那位是他的二叔,长风剑派的掌教邵明远。
邵明远领着身后的一众弟子直奔万兽宗的那位中年修士而去,此时正被众星拱月地围在人群里寒喧。
反观邵玉书,虽是长风剑派小公子,身边连个小童也没有,气喘吁吁地跑去拦楚霜衣的马车。
邵明远冷冷瞥他一眼,鹰眸中满是算计,一转脸便又挤出一抹虚伪的笑,拱手道:“诸位道友见笑了,小侄生性顽劣,这回家父寿宴,不知从哪请了个名不见经传的狐朋狗友来厮混,怠慢了诸位道友,失礼失礼。”
“邵掌教客气了,玉书性子骄矜,连我这个做舅舅的都不肯来拜见,却跑到人家马车前卑躬屈膝,没准是请来了仙盟的大人物。”万兽宗那名中年修士负手冷眼望去,语气中满是尖酸刻薄。
“齐宗主说的玩笑话,长风剑派与万兽宗向来亲和,玉书就是小孩子胡闹分不清轻重了。”
齐化闻言脸色稍有缓和,心下却提起了两分戒心,方才那股灵力对冲,浑厚充盈,不像是寻常修士的手段。
两人虚与委蛇的片刻功夫,只见邵玉书已经将他那位“名不见经传的狐朋狗友”请了下来。
眼覆轻纱,身量颀长,素雅白袍动作间隐有银色纹路浮于其上,发顶莲花玉冠束起鬓发,泼墨长发垂于胸前,犹如天人入世。
身旁一黑衣青年恭敬地服侍在侧,另一边则是个同样气度出众的青年。
长风剑派的小公子姿态谦顺地在前引路,这可不像是一般的宗门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