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当年皇考还不看好他时,愿意?让出皇位,只做贤王的兄长。如今,待他最好最亲的兄长没了,他再也没有人可以?倚靠了。
漆黑的夜里,隐隐交叠的哭泣有了十足充分的理由,便足以?遮掩生在帝王家的苦楚情绪。
知命之年里,帝王竟真的有些看明白了“天命”二字。
一切的一切,原是他错了啊!
醒悟来?的终究是有些晚了。
康熙这头才?命人在黄花山为福全建造坟茔、碑石,另一头,长春宫的状况便急剧恶化了。
梁九功代替帝王前去探病之后,回来?肃目摇头道:“万岁爷,太医们?说?僖妃娘娘的病重了,还请预备着金棺吧。”
这一日是七月初四。
康熙坐在养心殿明间,外头分明是三伏天里,地上的砖石被毒阳明晃晃地照耀着,他心中却冷的出奇。
帝王哑着嗓子问:“皇后知道了?怎么说??”
“娘娘……日日陪在僖妃身边,如常用膳,读些话本子打发时间。此事太医提过一次,娘娘发了大火,便都?不敢提起了。”
康熙面上的愧色更甚,许久,才?挥挥手道:“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七月初六,拖无?可拖。内务府终于领了皇命,开始准备一应丧仪用物,谁知在这件事上头也犯了难。从前,宫中备好的妃位仪仗是属于原有四妃的,僖妃娘娘便只能借用惠妃,或者?是德妃的仪仗。
内务府不敢擅作主张,将这件事报了上去。
赫舍里知晓后,竟一路来?到养心殿,进了门只敷衍地行个礼,将足足一个月的如勒伯伯尔拉都?搁在御案前。
数月过去,宫中的西洋药已经见底了。
但皇上一直未曾明着低下过头。
康熙打量着桌上的药物,蹙眉问:“皇后这是何意??”
赫舍里忍着心痛,冷声道:“这些年,僖妃侍奉皇上之心,臣妾自愧不如。她是您的枕边人,这些年劳苦功高?,又主动让出了金鸡纳霜给两位王爷,可谓叫人叹服。她这一生从无?半分污点,如何能以?罪妃的仪仗相送,岂不辱没了一身高?洁品性?”
康熙道:“僖妃一向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她也不会在意?这些。”
“她可以?不在乎,我这个做姐姐的却必须在乎。”
康熙默了半晌,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耐着性子道:“也好。妃位仪仗里,你若不喜欢惠妃、德妃的,便用荣妃的如何?”
赫舍里直言:“臣妾不与皇上绕弯子,想借用昔年温懿皇贵妃的仪仗,给哈宜呼一场体面与尊荣。毕竟,她也算是为了皇上的旨意?,舍出性命去了,难道还不值得追封个贵妃之位吗?”
康熙垂眸,望着桌上的西洋药。
他想起了福全去之前的痛苦死状,想起了自己心疾发作时,太医们?束手无?策的蠢笨模样,更想起了昔年太子年幼时,第一次敬献西洋药的诚挚神态。
他缓缓伸手,摸了摸药匣。
“是朕错了,朕妄下决断害了僖妃。追封贵妃和?借用仪仗之事,就照皇后说?的来?吧。”
死前那夜,僖妃求见了康熙。
康熙这些日子一直不怎么过来?,来?也是趁她睡着悄悄看两眼,生怕人醒过来?,无?颜面见。而?今坐在床边,看着清瘦毫无?血色的僖妃,他忍不住红了眼。
“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朕都?答应你,便是给十一阿哥封个郡王也可。”
从固山贝子一跃到郡王,的确已经算是大方。
僖妃却伸手扯着他的袖子,笑道:“皇上不必为胤祷筹谋什么,这孩子没什么大才?,做个贝子小富即安,便是最适合他的了。臣妾……只想替东宫说?几句公道话。”
“臣妾虽是后宫女?流,却也知晓:这天下想要太子死的满人很多,想要光复前明的汉人更是一心盼着他死,蒙古诸王坐山观虎斗,叫太子每走一步如履薄冰。此时此刻,最不该、也最不能怀疑他的人就是皇上您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妾并非为了赫舍里家,而?是为天下万民恳请皇上,放皇太子出毓庆宫吧。”
康熙握着僖妃的手,久久未曾应答。
直到那只手失了力气坠下去,人又陷入浑浑噩噩的昏迷之中。帝王才?以?手掩面,轻声答道:“好,朕答应你。”
七月十一日。
御花园荷池里荷花映日,红绿相宜,直叫人感?受到无?边旺盛的生命力。
赫舍里才?派人摘了几朵新荷送到长春宫,僖妃都?没来?得及瞧一眼,便静悄悄薨逝了。
夏槐抱着那些荷花一路飞奔回景仁宫,才?发现太子殿下竟然被放出来?了,此刻正与赫舍里相携坐在炕边,激动地互相问询。
夏槐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进了暖阁内:“娘娘……”
赫舍里看到她抱在怀中的花,以?及因奔跑有些乱的发髻,心头猛然一跳,站起身问:“僖妃怎么了?”
夏槐扑通跪地,哽着嗓子道:“还请主子节哀,僖妃娘娘,去了。”
赫舍里心神恍惚,只觉着天旋地转,脚下退了一步,被胤礽牢牢搀扶住。
“额娘……保重身子。”
“额娘没事。”赫舍里抬手推开儿子,语调淡然,泪却早已顺着面庞滚落下来?。
胤礽不再言语,和?夏槐忙上前,想要一边一个扶着她坐下。赫舍里哪里还能坐得住,她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凝滞懵然,只凭着身体本能下意?识地拂开这两人,迈步向外头走去。
腿是软的,心是冷的,每走一步道,似乎都?要重重地跌进砖石地里。
但,她得去送送她的哈宜呼。
她那么好的妹妹,或许生下十一阿哥之后就该走远些,那样,也不必代替她日日应付着玄烨,因此染上了时疫。
是她害了哈宜呼啊。
一阵夏风自北而?来?,带着若有若无?的荷香。
那些闺中肆意?畅快的记忆,都?随着这股夏风与荷香渐渐淡去,与哈宜呼一道去了。
僖贵妃的丧事之后,景仁宫皇后大病一场,不爱见人了。
这是四十二年的盛夏。
江南时疫变本加厉,死伤无?数。康熙对?这回的疫病早有不满,又因着福全三人的死,在大朝会上发了很大的火。
胤礽重新参政议政,本该收敛着锋芒。
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站出来?提议道:“皇父,暑热之下饥民群聚,易生疠疫,应设厂医治,才?不至于无?穷无?尽地蔓延下去。儿臣愿意?亲往江南赈灾,替汗阿玛分忧。”
康熙坐在宝座上,听到这话一怔,下意?识就想要驳回。
疫病来?势汹汹,他不想要最爱的儿子因此丧命。
福全、常宁和?僖妃的死,叫康熙也陷在一种奇怪的情绪漩涡中,久久缓不过神来?。时至今日,他的西洋药还被赫舍里把控着给量。作为曾经傲视四大辅臣的帝王,他有百般强硬手段,可以?从赫舍里手中要走穆里,自己掌握生死。
可……走到今日,他却有些累了。
帝王不想再与儿子争夺权力。他已经看到,这条路的尽头是何种情态的妻离子散。即便他今日已经被妻儿厌弃,却也不愿变得更差了。
康熙缓缓抬眸,道:“太子有此心也好,朕就派雍亲王胤禛、固山贝子胤禟与你一同前去。”
胤禛有先前彻查江南贪腐的底子在,对?那边的一切都?熟悉。而?胤禟,身上最不差的就是钱和?人脉。
保成有了他们?相助,应当能顺顺当当赈灾归来?。
到那时候,朕就可以?放心地将朝堂交付过去了……
胤礽虽然觉着汗阿玛的态度转变有些奇怪,却还是欣喜谢了恩。他回毓庆宫简单拾掇一番,搂着李瑾乔耳鬓厮磨片刻,便要动身前往江南。
因为时疫,皇室已经死了三位高?位。
李瑾乔到底不放心,将自己佩戴多年的玉坠解下来?,塞进胤礽贴近胸口的暗兜内:“保平安的,爷可要一直随身带着。”
胤礽抚了抚她鬓边碎发,点头笑道:“等我回来?。”
太子爷到江南的第二日,视察一番过后,便雷厉风行给各省巡抚颁了令。
其一是延医赠药。
“以?杭州为试点,着总督择名医在城中佑圣观内设立药局,对?轻症和?中等症状的病患给予优先救治,而?重症病患则要统一收治于城外征用的寺庙内。”
胤礽很清楚,时疫虽然不是疟疾,其重症却必须要用洋人的奎宁来?医治。
僖妃三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自此,从八月初到九月中旬,杭州疫灾肆虐的情况得到了极大扭转。当地豪绅们?见到此情此景,也在九爷的忽悠动员下,纷纷捐了银子用于赠药。
疫病蔓延的速度,终于得到了控制。
接下来?,便要施棺瘗尸。
“重症病患的离世,会导致短时间内江南各地大量人口死亡。甚至有可能出现一家死绝,无?人埋尸的情况。尸体长时间暴露在暑热之下,很可能引起新一轮疫病扩散。因此,朝廷必须要施棺瘗尸。”
太子爷的解释清晰明彻,只是,死尸遍地的情况下,施棺便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众人商议之后,决定以?苇席代替捐棺,叫有家人收尸的穷苦百姓卷席入土下葬,没有亲眷的则由官府统一焚烧填埋。之后,这些土地上再由衙役官差们?撒上生石灰粉,才?算是彻底杜绝了隐患。
这一忙,忙到了十一月。
江南民间早有盛赞,说?皇太子胤礽是天神下凡救世,是咱们?大清的福神!
消息从江南一路传入京师,已经是深秋。
康熙斜靠在大迎枕上,望着窗外,眼神动作都?有些迟缓。他默默听赫舍里笑着说?完江南的近况,等着她“施舍”今日要服下的药物。
赫舍里坐在榻边,仔细观赏了片刻帝王的神情,这才?挥了挥手。
画扇捧着药匣子上来?,递了三颗药。
梁九功沉默着奉了一杯温水过来?,扶皇上再坐起来?一些,将药物和?水服下。
养心殿外的侍卫已经换了一批人。
从前康熙用惯的人,早被赫舍里寻个由头,一个个发落去了皇城外头,如今守在养心门内的,除了李佳氏的德宁,其余全是纳兰家与赫舍里家的人。
太监宫女?也是同样的路数,只留下一个梁九功近前伺候,算是给他的最后一点情分。
康熙对?此心知肚明,却默许了一切的发生。
他喝完药,重重靠在大迎枕上缓了缓气息,这才?开口道:“朕,想去祭拜皇玛嬷。”
赫舍里抬眸瞥他一眼:“皇上身上没力气,如何能前往东陵祭拜?”
“那朕就去瞧瞧太后,叫宫人们?准备步辇便是。”
赫舍里已经不再看他,垂眸只瞧着自己棋盘上摆出的残局,捻了白子落定。
“皇上还是歇着吧,这副样子过去,怕是会搅了太后看蒙古歌舞的兴致。”
康熙闭目哼笑一声,问:“皇后还打算给朕用多久的药?这般恨朕,是半年,一月,还是三五日之后就腻了,要看朕自生自灭?”
赫舍里诧异抬眸,瞧着他笑道:“皇上这是哪儿的话,臣妾怎么敢做弑君的事呢。再说?了,臣妾可还盼着保成平安归来?,好叫皇上仔细瞧瞧,百姓口中的皇太子玉树盈阶,封胡遏末——”
“终究,还是皇上自个儿瞎了眼的不知足呢。”
康熙四十二年的年根儿底下,胤礽携两个弟弟快马加鞭,总算赶回了京师。
他们回宫时,已经过了腊月二十三。
各处衙门早已封印,康熙也摆摆手,示意?儿子们先歇息几日,好好陪着福晋、额娘们过个年,赈灾的事儿等年后再细细呈禀。
康熙说这些话时,赫舍里就浅笑着坐在边上。
秋日里,养心殿的后殿修葺过一回,如今一应布陈更?像是仿着毓庆宫的制式。除此之外?,胤礽还敏锐的察觉到,御前侍卫和伺候的宫人们有些面?生。
但汗阿玛对此毫无异议,额娘也绝口不提这茬。
他为人子女的便只好装作不知?。
从养心殿出来,隆宗门外?的西夹道上已经?落了一层薄雪。脚踩在上头发出细微的动静,转瞬就能留下两行?印记。
他终于回到了毓庆宫内。
太?子嫔正带着三?个孩子坐在炕上吃吃喝喝,玩叶子牌。
大清刑律禁赌,唯有每年年根儿到正月十五之间,会放赌斗牌,叫妃嫔宫人们热闹热闹。
李氏一时兴起,叫人取了叶子牌来。说是玩牌,其实主要是弘晳这个哥哥负责让着妹妹,以及他耍赖的额娘。小?阿哥才生下七、八个月,只是个爬爬爬的小?萌蛋,爬累了就会自个儿滚到一边撅着屁股睡起来。
胤礽站在槅扇边望了一会儿,见某人再度耍赖,忍不住笑道:“乔乔这么玩叶子牌的?”
李瑾乔一怔,继而惊喜起身:“今儿一早,小?豆子便报信儿说爷回京了。我寻思着公差在身,怕是要在养心殿耽搁大半日,怎么竟早早就放出来了?”
“宫中封印,江南时疫索性?已经?平息,汗阿玛便特许年后再回禀。”胤礽摘了雨冠,递给宫人,“来吧,我陪着你玩两把叶子牌。”
弘晳闻言如蒙大赦,连忙窜下炕:“阿玛额娘好好玩儿,儿子回屋读书。”
李瑾乔还想揪着儿子,被胤礽拦住:“弘晳也九岁了,叫他去?忙自己的事吧。还是说,乔乔不愿跟我玩牌?”
李瑾乔讪笑。
倒也不是不愿意?。就是每回输得太?惨,满脸贴满小?纸条,她不要面?子的吗!
毓庆宫就这般嬉笑打闹,一派祥和地过了个好年。
等到正月出去?之后,康熙才将胤礽召去?养心殿,细细问过江南此番时疫的一应事务。胤礽自然据实以告,连同底下人改良出的许多小?策略一并讲了,并不居功自傲。
康熙靠坐在榻前听着,时不时点点头,静静注视着儿子。
这便是大清的皇太?子啊。
他不得不承认,当放下成见之后,保成远比他预想的还要出色。回首过往,他曾经?做错了许多错事,再不能一路错下去?,走一条完全无法挽救的□□了。
这些念头一瞬间晃过。
帝王终于露出个释然的微笑,道:“你做得很好。汗阿玛老了,身子和精力都不行?了,往后的朝务,还得要你逐渐接手才是。”
胤礽静默,甚至怀疑自己方才是听错了。
很快,太?子爷就知?晓了康熙的诚意?。
从四十三?年的初春开?始,一应祭祀农神、祭祖谒陵、王公大宴等露面?的差事,全都交到了皇太?子头上。除此之外?,康熙还提拔了几个江南的官员来京师,竟像是主动为胤礽争取九卿六部的归属效忠。
从前要他处理的一箩筐鸡毛蒜皮小?事,这回都被派发下去?,叫年轻的贝勒贝子们帮着分担练练手。
而正经?涉及到权力、金钱的政务,终于被帝王托付给了储君。
这些转变来的突兀又招摇,叫满朝文武心中都起了疑。毕竟,皇上先前可是处处防着太?子爷,对储君能束则束,怎么会忽然之间态度大变。
这中间定然发生了什么。
最先跳脚的,自然是从根本利益上与胤礽有冲突的老满洲们。
然而,叫他们谁也没?想到的是,没?有了康熙的疑心与束缚,皇太?子就仿若卸去?了枷锁的头狼苍鹰。他有帝王权谋心术,雷霆手腕;亦能洞悉人心,瓦解同盟。却偏偏斗到老满洲们将要落败时,便收了手。
好像在说:“孤不屑政斗,亦不愿朝廷四分五裂头破血流。孤就站在这里,要你们落败之后俯首称臣,兴国安邦。”
摆平了老满洲的为难之后,胤礽还没?来得及向康熙禀报,老皇帝便做了一个决定。
“裕亲王福全,对朕有莫大兄弟恩情。福全走后半载,朕夜里时常梦到他,心中甚为想念,是以想要迁居景阳宫小?住,以此悼念亡兄。”
其实,康熙一开?始是打算搬去?景仁宫的。但赫舍里显然不愿要他,便改去?了东北角的景阳宫。
胤礽有些不解。
景阳宫对应艮位,其道光明,是以才会被命名为“景阳”,取景仰光明之意?。康熙二十五年大修之后,汗阿玛将景阳宫做了藏书阁,后院正殿便成了内廷的“御书房”。
换言之,这地方读书小?憩是没?问题的,但要久住,怕是不方便。
他索性?直接问出口。
康熙笑道:“无碍,正好有些书要重读,朕就住在后殿。”
这件事只得随了帝王的心意?定下来。
胤礽又顺势建议:“汗阿玛,儿子想将十三?弟从贝勒府中放出来,叫十四弟也赶回京师过个中秋。他们都尚且年幼,并非故意?与阿玛作对。还请阿玛给个机会,重新来过吧。”
康熙坐在暖阳下咳了一阵子,等着喘息渐渐平缓。
他打量着儿子目中的诚挚之色,不像是勉强,这才欣慰道:“你作为兄长愿意?宽和以待,这很好。只是有些事还需契机要他们看清,先不急,等朕……”
他又咳起来,胤礽终于忍不住上前,帮着阿玛轻抚后背。
便听康熙又接着道:“等朕走了,你再将兄弟们一个个召回,给予该有的尊荣赏赐,他们也不会再翻出天去?。”
“我大清,需要贤明、善用人的君主,也少不得于家?为国的皇室子弟出力。”
“保成啊,将他们托付给你,阿玛很放心。”
从养心殿出来,胤礽脑子里还晕乎着。
汗阿玛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了?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他今年刚过而立之年,处事待人愈发成熟稳妥。可是,乍一听到多年未曾听过的夸赞与信任之言,还是高兴的像个头一次吃到绰科拉的孩子。
他试图掩盖住这份欢欣雀跃,却很快就被李瑾乔看穿了。
“爷,今儿个有什么好事吗?”唇角上扬,简直都要咧到耳朵边上去?。
胤礽连忙收敛表情,矜持道:“没?什么,只不过得汗阿玛两句夸赞罢了。”
李瑾乔:“……”
要不您还是照照铜镜再嘴硬吧。
毓庆宫这头欢欢喜喜着,康熙搬去?了景阳宫,似乎也过得颇为惬意?。他果然叫梁九功寻了诸如《群书治要》、《贞观政要》、《长短经?》等等书籍来,开?始重读。
这些书都是讲治国、用人、安天下的。
康熙读书,不止是翻看阅览,其间要用朱笔写下许多自己的心得。而今他精力不济,每日至多两个时辰,心口就要觉着闷堵,眼睛也跟着不大能看清楚字了。
老皇帝算着日子,提醒自个儿要抓紧一些。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能留给保成的不多了。
入夏之后,蒙古派人送了些贡品过来。哲里木盟科尔沁部的命妇奉召入宁寿宫,探望了多年未曾归家?的仁宪皇太?后。
太?后今年六十有四,依旧精神头儿很足。
太?皇太?后离世后,这位不通汉话的蒙古太?后很是忧郁了好一阵子,甚至一心想回草原上去?。后来,是五阿哥拉着他玛嬷慢慢走出了恐惧悲伤。五阿哥封了贝勒之后,不得不出宫开?府,还曾经?一度担心太?后没?人陪伴。
然而,自从胤礽叫人养了一支蒙古歌舞的伶人,又搜罗蒙古小?把戏,叫造办处仿制改良之后,太?后就再没?有过不开?心的模样。
这回,能见到科尔沁部的人,对她来说更?是意?外?之喜。
这两个命妇在宁寿宫坐了一下午,陪着唠嗑讲些趣事,等到宫门落锁前,她们才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科尔沁左翼后旗前些日子才被太?子爷教训了,这本是朝务,也不该咱们女人家?插嘴。只是景仁宫的太?监实在不像话,拜高踩低,看人下菜碟,竟因此给进?宫请安的郡王难堪。老祖宗是蒙古的天,还请替咱们出一口气,罚了这奴才才是。”
一个奴才罢了,确实也不能薄待了蒙古郡王。
太?后斟酌一番,觉着这事她能做主,便用蒙语问:“那人叫什么?我命人送他去?慎刑司。”
命妇们笑着,用汉语回:“是个叫季明德的太?监。”
季明德是忽然被宁寿宫的嬷嬷喊走的。
来传话的老嬷嬷道:“太?后娘娘说了,有话要问季明德季公公。不该问的别多问,请吧。”
季明德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抗命,只得回头对画扇道:“许是太?子爷哪回送去?的小?玩意?出了故障,知?道我懂木工,这才寻过去?瞧瞧。我去?一趟,姑娘帮着跟娘娘告个假。”
画扇点点头,眼瞧着季明德出去?,这一下午竟都没?回来。
赫舍里午睡起来知?晓此事,连忙派人分别去?宁寿宫和景阳宫打探消息。最后,是夏槐从胤礽那儿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胤礽第一时间就去?景阳宫寻了康熙,将事情解释清楚。
但季明德到底已经?在慎刑司呆了大半日,一条腿受了铁蒺藜抽打,皮开?肉绽,骨头已经?断了。
赫舍里怒火一下子就窜上来了。
她身边侍候多年的老人,自个儿从来都舍不得动一个板子,旁人凭什么随意?拉去?殴打致残!
赫舍里想要报复。
但她清楚的知?道,此事与康熙无关,甚至与宁寿宫干系也不大,不过是蒙古六盟蠢蠢欲动,在跟将要登顶的皇太?子博弈罢了。
她闭目,深深吐息一口气,沉声吩咐道:“夏槐,你亲自去?接人,务必将季明德好生带回来。”
季明德从慎刑司出来,夏槐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知?道他受了罪,腿脚怕是不好,赫舍里便特意?要夏槐带几个小?太?监,抬了春凳(担架)过来。只是季明德到底是做奴才的,入了内廷,还是得走着回去?。
赫舍里早早迎在了院中。
季明德一瘸一拐地,由两个小?太?监搀扶着入了景仁门,拐过石影壁,便看到皇后娘娘从宝座上起身,下了月台迎过来。
季明德忙俯身打千儿:“奴才回来了,叫娘娘费心操劳,是奴才的不是。”
赫舍里连忙将人亲自扶起来,看着他单腿立在那里,另一条左腿已经?叫太?医简单处理过,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挨不了地。
“你这条腿……终究是本宫对不住你们。”
季明德听着这话,便知?道主子这是想起了逢春的事儿。
他忙憨厚笑着道:“娘娘这是什么话。若是没?有您发善心,我们几个怕是早就冻死?、饿死?、被打死?在不知?哪个角落了。如今不过挨了几下铁蒺藜,太?医说了,这腿还没?废,往后兴许有些跛足,但行?走办差却是不碍事的。”
赫舍里听他说这话,只能哽咽着嗓子颔首。
夏槐从旁扶着她的手,轻声安抚道:“就像娘娘全心护佑太?子殿下一般,咱们几个,也是拼死?要护住娘娘您呐。”
赫舍里红着眼,看着这几个笑眼盈盈的身边人。
恍惚间,透过他们身后越发繁茂的银杏树,她好像看到了从前的逢春。
这一年的夏末,康熙前往宁寿宫,与仁宪皇太?后促膝长谈。
也不知?是不是皇帝的真诚和耐心见效,叫太?后一个从不通政务的女人也反应过来,此刻正是她的乖孙儿——皇太?子胤礽的关键时期。
而她前些日子下了中宫脸面?的事,是在给储君添堵。
太?后一脸羞愧,焦急用蒙语道:“往后,我再也不会插手宫务了。叫皇后与太?子千万别与我记仇呐……”
康熙握着这位皇额娘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抚道:“放心吧,中宫与东宫都是宅心仁厚,明辨是非之人,她们知?道额娘是被利用,不会责怪于你的。”
话是这么说,康熙还是命人送了许多上好的补药来景仁宫。他没?有明说给谁,但赫舍里却一瞬了然,这是帮着她弥补季明德的。
这样的举动叫赫舍里有些迷惑。
她觉着玄烨似乎变了许多,不像前世,也不似年轻时候。非要说的话,像是她从前梦中期盼帝王该有的样子。
赫舍里不会一直活在梦里。
所以,这些东西她照单全收,对康熙却依然敬而远之。
转眼又是一年秋风起。
康熙四十三?年的中秋佳节,也在圆月之夜降临。
老皇帝今年推掉了宫中的宗亲宴,提前安顿好皇太?后和各宫妃嫔,又赏金银,又赐御菜下去?,这才得了空闲与妻儿过中秋。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在景仁宫,与赫舍里和胤礽好好用一顿中秋晚膳。
今时今日,他不请自来,带着亲酿的桂花酒,想要弥补己过。尽管他知?晓,似乎已经?太?迟了,可还是想要试试。
好在,胤礽答应之后,赫舍里没?有拒绝。
景仁宫内。
膳桌上,已经?摆满了帝后与储君爱吃的菜品。胤礽带了李瑾乔自己做的冰皮月饼来,有各种馅料,摆在盘里就足够赏心悦目。
今日中秋,赫舍里便将奴才们都赶出去?聚一聚,没?叫人布菜。
她夹了一只肥美的醉蟹给胤礽:“这只黄满膏肥,你定然喜欢。”
康熙便也选了一只肥蟹,夹给赫舍里。他似乎已经?不在意?妻儿愿不愿意?给他夹一只,笑呵呵道:“快尝尝。朕还带了桂花酒,与这蟹肉最是相配!”
橙黄明澈的酒液倒入杯中,父子二人干了一杯,相视浅笑。
胤礽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笑。
但就这片刻,他们一家?能相聚于此,举杯对月,抛却那些宫廷权力之争,已经?是一件十足不易的事情。
他只希望,这些许温馨,能持续地更?久一些。
康熙四十三?年冬。
胤礽代替康熙北巡归来之后,蒙古彻底安宁下来。无人知?晓太?子爷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但总归,少不了邵乌达盟的巴林部、以及喀尔喀蒙古的土谢图汗部相助。
康熙听胤礽说起四公主在喀尔喀地位奇高,甚至有参政之权,忍不住笑出声来:“塔娜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总归是你与大清的福气,要好好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