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里一直未曾插嘴,此刻自然而?然接了话:“就要九个?月了。”
“胡闹!”帝王有几分厌烦地看?着李氏。幽禁不是?什么享福的?好去向,若是?腹中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于东宫妃嫔而?言,同样是?大罪。
李瑾乔并不畏惧,只淡声解释:“皇上,宫中都不乏拜高踩低之人,瀛台伺候的?奴才们更是?如此。妾身相信太子是?无辜的?,但有些小人不然,若因此苛待了太子,皇上拳拳爱子之心,想来也是?不愿见到的?。”
康熙听进去了,竟有几分意动。
他虽然因为自己?的?心疾、救命的?西洋药、以及越发无法掌控的?儿子们生出几分怒与惧,但私心里,他不希望看?到奴才们苛待儿子。
储君的?颜面,的?确也不该被?宫人们践踏。
李瑾乔趁势,盈盈一福身:“妾身无用,但腹中的?皇孙正是?对太子爷最大的?保护,还请皇上允准妾身入涵元殿服侍。如此一来,宫人们掂量着圣威,顾念着皇孙,自然也不敢轻慢了。”
康熙沉思许久,看?向身旁的?赫舍里。
皇后从?今晨听到旨意起,就是?这副神态。不见她生气,也不见她求情,就好像这件事情与她,与保成全然无关?一般。
反而?叫帝王有些在意起来。
康熙斟酌着问:“皇后怎么看??”
赫舍里笑容浅淡,甚至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嘲弄,开?口道:“孩子们既然感情甚笃,何不成全了这一份真情呢。万岁爷既然无法兑现当年给臣妾的?承诺,便叫他们好好在一处吧,也能宽慰臣妾几分。”
康熙闻言面色一僵,多少带了些不满地别开?眼神。
他年轻气盛时,的?确对少年就相伴身侧的?爱妻有过许多承诺。那些携手畅想将?来的?日?子里,他一口应下的?事情不少,后来,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乃至于今日?回想起来,试图捡出一二封住皇后的?嘴,都不能做到。
康熙默了默,将?那份不满也小心翼翼收回去,叹息一声:“李氏生产之事……”
赫舍里道:“万岁爷放心,臣妾亲自挑选好太医和接生嬷嬷,一并送去涵元殿伺候着。”
康熙只能挥挥手:“罢了,你能有这份心,便去陪着太子吧。”
李瑾乔恭敬地福了福身,对着赫舍里又颔首感激地示意一番,得到对方安抚的?眼神,才终于放下心退了出去。
康熙等人走远了,屏退梁九功等一干奴才,这才缓缓睁开?眼,打量着赫舍里问:“你是?不是?很怨恨朕?”
赫舍里剥了个?橘子分成两半,一半搁在桌上,余下的?则一瓣瓣塞进自个?儿口中。
酸甜交织的?口感刺激了味蕾,能叫她心中的?苦减轻许多。
她这才抽空回着康熙的?话:“怎么会呢,万岁爷行事光明?磊落,如今也只是?按规矩查事情罢了。清者自清,臣妾相信,万岁定能早日?查明?真相,给太子和满朝文武一个?交代的?。”
康熙就这么看?着赫舍里,慢慢用完了手中的?橘子。
他恍然发觉了一件小事。从?前?,像这样的?吃食,他们夫妻总是?分食着用完一只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起,舒舒变成了这副眼中无他的?模样。
帝王对自己?的?新发现感到挫败和失落。
他卸了力倚在背后的?软靠上,闭目道:“你能这么想,朕就放心了。”
毕竟是?旧疾加重发作,康熙如今的?精力不济,处理完紧要的?政务,才说了这一会儿话,就靠在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瀛台不比畅春园那种规格的?园子,容不下康熙带着许多妃嫔过来。因而?,这回忽然病倒,侍疾的?事就全落在了赫舍里和僖妃的?头上。
以往,赫舍里还愿意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装个?面子;
这回胤礽被?幽禁涵元殿内,可算是?彻底惹恼了她。康熙才睡下,她便起身离去,换了僖妃来应付。
从?翔鸾阁出来,回到自个?儿的?住处,赫舍里一边取水洗手,换了衣裳,一边吩咐夏槐:“命人去查清楚,皇上昨夜回去到底发生什么事。他得什么病,用什么药,都与谁说了话,本?宫一件一件全要知晓。”
夏槐福身应是?,顿了片刻,又折回来问了一句:“娘娘,咱们和母家的?人没敢塞到御前?,但是?,太子嫔娘娘的?侄子——李佳德宁,如今却在御前?做二等侍卫。奴婢想着,与其兜个?大圈子慢慢查,不如探探这位的?口风?”
赫舍里扬眉:“德宁今年多大了?”
“也就十?六七岁。是?太子嫔娘娘长兄的?长子。奴婢听说,太子嫔娘娘原先在闺中时,很得两位兄长和父母疼爱,想来,这李佳侍卫应当愿意暗中帮一帮。”
赫舍里想了想,安排道:“叫外御膳房的?人给侍卫们送吃食时问一问,别露了马脚。这孩子是?李家长孙,被?皇上抓去身边,用以钳制李佳氏一族的?,别叫他为难。”
夏槐记在心里,应声退出去。
胤礽在等,等涵元殿外的?下一步动作。
这时节,瀛台岛上的?杏花已经败了,余下桃花粉嫩的?花瓣如云霞一般层层叠叠,透着一股淡雅的?清香。
胤礽立在殿内明?间,隔着窗向外随意一瞥,目光不由顿住了。
——站在那几树桃花下的?,正是?他宠在心尖上的?人。
他不明?白乔乔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执意要进涵元殿。但仅仅只是?隔着窗扇相望,他心中那些刻意压制下去的?阴暗、愤怒、怨怼等种种情绪,便忽然有了一个?小小的?宣泄口。
他不必特?意去言明?,也无需李瑾乔做什么,就是?这样对望一阵子,两人相视一笑间,那些晦暗见不得人的?想法便好像渗透了一道微光。
胤礽看?着自己?的?太子嫔被?前?呼后拥着,仔细送到了涵元殿内。
他上前?两步,扶着她小心往榻边坐下,无奈道:“不听话,怎么还是?跑来了?”
李瑾乔侧着头,见太子如往常一般浅笑着,忍不住伸手轻抚胤礽的?脸颊:“我想你了,就来了。”
胤礽还是?头一次听到李氏这般直白的?话,面上怔了怔。
屋子里还有几个?伺候的?丫鬟,正在拾掇太子嫔娘娘的?一应衣物钗环,闻言连忙抿唇赤着耳朵退下去。
胤礽捏了捏李氏的?手指:“乔乔入宫多年,脸皮倒是?厚了不少。”
李瑾乔笑着,反向握住了胤礽的?手:“自然都是?夫君教得好,少不得要夫唱妇随一番。”
涵元殿里头沉得住气,宫外的?四阿哥引着几个?兄弟,却是?已经忙活了七、八日?。
四阿哥的?想法也很直白:“汗阿玛认定是?生辰宴的?吃食出了问题,才会叫他无端病倒。不管这件事是?不是?凭空捏造、子虚乌有,咱们只要寻出证据,证明?此事与二哥无关?,幽禁应当也就解了。”
三爷、五爷和七爷听得连连点头。
事情的?落点还在十?三阿哥身上。
今年的?万寿节大宴虽然交给了太子操办,但依旧是?内务府的?人去做事。尤其是?宗亲和后宫的?桌帷膳食,按照规矩,毓庆宫的?宫人压根儿碰不得。
内务府如今有个?代理的?总管大臣,正是?十?三阿哥胤祥。
四阿哥几个?人到底与他见面不方便,便叫人递了条子过去——
“荣妃的?阿玛盖山只管广储司事宜,没资格去为二哥作证。但十?三弟若是?愿意,仔细从?内务府内部查验一遍,便能排除掉大宴当日?,太子及其宫人动手脚的?可能性。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十?三弟出手相助。”
十?三阿哥早有此意,只是?一直不得四哥传信,没敢轻举妄动。
这回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他看?看?日?头,才不过晌午,便要贴身太监取了书房内整理好的?一应证物证词来,换上朝服,打马往瀛台去。
演戏许久,他也实?在是?演够了。
此番,他要亲自去为二哥作证。
翔鸾阁内,春日?晴好,康熙正在赏景。
见着十?三进来,老皇帝也笑呵呵招手免了他行礼:“你看?,瀛台的?花木开?得繁茂,连北边御田里的?京西御稻也长势大好,朕瞧着,今年该是?个?丰收年啊!”
十?三阿哥笑道:“京西御稻,那不是?太子爷的?手笔吗?今年大丰收,汗阿玛可想好了如何赏赐他。”
康熙的?笑容敛去,沉着眸子静静看?向儿子。
胤祥恍若未觉,依旧自顾自笑道:“儿臣查了内务府万寿节当日?的?动向,也整理了账目和供词,汗阿玛可以瞧瞧,毓庆宫上下没有动手的?机会,二哥是?无辜的?。”
他将?那些纸册恭敬的?捧在掌心上,奉到康熙面前?。
康熙却并未伸手去接。
帝王好似刚刚认识这个?儿子一般,眯着眼打量他,发出一声讽刺寒凉的?嗤笑:“朕倒是?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为太子求情的?,竟然会是?你。”
胤祥纠正道:“这不是?求情,儿子只是?陈述事实?。”
“若果真有人下毒毒害汗阿玛,这个?幕后黑手恐怕还藏在内务府中,伺机而?动。”胤祥说着跪地请求道,“为了汗阿玛的?安危考量,还请暂且放下对皇太子的?成见,共同对敌。”
康熙笑笑,就叫他这么跪了小半晌,才问:“你说内务府有幕后黑手,可曾查出此人?”
胤祥摇头:“儿子不曾——”
“既如此,你执掌内务府不利,同样有嫌疑,如何能为太子作证清白?”康熙冷冷看?着他,吩咐道,“梁九功,十?三阿哥无能,叫内务府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将?人给朕押送回贝勒府,禁足其中,不得与外界通信。”
康熙见梁九功半晌不应声,欲言又止的?,似乎还想替胤祥说话。
他伸手指了相伴多年的?大太监一下,沉沉道:“拎清楚你自个?儿的?位子,朕只说这一遍。”
梁九功顿时蔫儿了,伸手道:“十?三爷,请吧。”
十?三爷专程大张旗鼓地到了瀛台,帮胤礽呈禀了有利证物证词。而?今,他虽然人被?禁足府中,这个?消息却飞速传扬出去。
没几日?,大臣们请求释放皇太子的?奏折便蜂拥而?至。
御史们也撒开?丫子干活了。将?康熙从?头到脚狠狠批了一通,就连先前?万寿节宴席过于铺张奢靡一事,也不算在皇太子头上,尽往帝王一人身上叠。
康熙这回却没生气。
他消化了老十?三倒戈之事,抬手一册一册阅览这些奏折,然后命梁九功将?替胤礽说话的?人名都一一记录下来。
梁九功可太熟悉万岁爷这一招“秋后算账”了。
在帝王眼中,囚着太子爷定是?一箭多雕的?好事。至少,能借此看?出朝中到底隐藏了多少太子党,等事件平息之后,再随便寻个?由头,将?这些太子党羽该贬官的?贬官,该弹压的?弹压,必要时候,流放杀头,都是?可以纳入考量的?。
梁九功忍不住叹了口气。
万岁爷年轻时文治武功,何等风采,前?半生都是?在走一条难行的?上坡路。如今,他立在坡顶傲视一方,不愿意继续往前?,学着下坡,偏要在这窄道上与后来者争个?高低。
终究还是?想岔了啊。
另一头。
有李佳德宁暗中相助,赫舍里很快就查到了康熙的?病因和用药情况。
以皇后娘娘的?头脑,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康熙在打什么算盘。
她冷笑道:“玄烨强硬惯了,不会为了西洋药向储君服软,甚至还打算进一步查清楚太子党羽,进而?剪除羽翼。”
“既然如此,就叫宫外的?西洋药房暂且停工吧。穆里忙了这么久,也该送去个?寻不到的?地方,好好躲躲清闲才是?。”
四月末,桃花开?败了。
西洋药房的?传教士穆里下落不明?,康熙私下派周锐多番寻找,都不见踪迹,心里头也大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曾经与他统一战线的?皇后,今日?为了太子来与他斗法了。
这前?朝后宫,竟没有一个?是?忠于帝王的?!
正在这当口,前?朝又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此事还是?富察马齐禀奏的?。
“皇上,近日?江苏、浙江、山东等多地都冒出了前?明?朱三太子的?人四处作祟,他们扯着大旗,组织各地的?奴仆、佃户们谋事,已经有过十?几起小型的?暴乱。好在,新任江苏巡抚经人检举,查到了一个?叫一念的?和尚,或许便是?朱三太子朱慈焕本?人。”
康熙大手一挥:“将?人押送进京,朕倒要瞧瞧,这前?明?的?太子究竟是?何模样,值得这些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作乱!”
江苏巡抚也是?东宫的?人。为了给太子解围,好不容易才费尽心思抓到了这一念和尚。只盼着能用前?明?太子的?脑袋讨得帝王欢心,换得储君重获自由。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一念和尚竟执意要求见胤礽一面。
康熙蹙着眉头,察觉事情不对劲,摆手叫人去请皇太子。须臾,胤礽被?两个?御前?侍卫护送着,进了翔鸾阁。
一念今日?就没打算活着走出这里。
他看?到胤礽,回想先前?从?江苏巡抚和各级官员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眯着眸子笑道:“你就是?江南百官口中的?贤明?储君。”
胤礽立在原地,只淡淡看?他,并不言语。
很显然,这个?和尚要死了。
若他果真为前?明?朱三太子,怕不是?想拉着自己?这个?大清太子一道去死。
想到这里,胤礽扯开?唇角自嘲一笑。
一念的?挑拨起了些许作用,这回索性直接面对康熙,大笑道:“汉人即便要低头,也只认这一个?君。爱新觉罗玄烨,你终究比不上你的?儿子,得不到天下汉人的?认可。”
康熙没再允许这个?和尚说下去。帝王冷冷挥手,一念便被?堵上嘴带出去,很快,他就会是?一个?死和尚了。
人一旦死了,什么朱三太子,什么朱慈焕,就都是?昨日?过眼云烟罢了。
康熙重新坐回宝座,看?着胤礽冷笑:“江南百官?朕倒是?要问问,这江南如今是?朕的?江南,还是?你皇太子胤礽的?江南!”
胤礽心想,不管是?谁掌控的?江南,总归都属于大清。
可如今看?来,汗阿玛还是?被?挑拨,要与他父子兵刃相见了。
这些年,在无数个?梦境中,他从?来未曾逃脱过跪在地上苦苦求饶,示弱,歇斯底里,乃至变疯的?命运。
每一次卑躬屈膝,换来的?不过都是?鄙夷与质疑。
而?他身为皇太子的?骄傲与风骨,也都在这些重压之下,彻彻底底被?磨了个?干净。
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对策,来防止自己?走上这一步。
直到今时今日?,终于还是?与汗阿玛当面对上,胤礽满脑子想起的?却是?额娘的?多年教诲:他不曾做错,无愧父母君臣,何须折腰!
想到额娘,妻儿,那些站在他身后要他庇佑的?宫人和臣子们,他忽然就镇定下来。
胤礽笑了,立在长风中对康熙直言:“江南乃必争之地,儿臣自当为皇父分忧解劳。”
一只茶盏陡然砸在他身后的?墙上,碎成几瓣。
这场父子间的?较量,以康熙勃然大怒告终。
帝王在气势上一时竟被?太子压了过去,羞恼之后,便以“皇太子胤礽插手江南官位”为由,起了废太子的?心。
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康熙也在犹豫。
谁知,这事还未曾商定妥帖,一直留居慈宁宫的?苏麻喇姑便赶来了。
苏麻喇姑如今已经九旬高龄,从?宫中来一趟,即便是?乘坐着马车,身子状态也已经十?分不好。但她还是?坚持亲自来到帝王面前?,缓缓道:“老祖宗料到会有这一天,便留下我照应着。否则,奴婢早该离开?这人世的?。”
康熙心中一紧:“姑姑,你说玛嬷……”
苏麻喇姑点点头,从?身后宫女双手捧着的?托盘中,取来诏书:“皇上,太皇太后临终遗诏,还请您接旨。”
康熙微怔片刻,跪地奉诏。
“老祖宗说,这么些年过去了,皇上学会了怎么一步一步往上走,站在权力的?最顶端,但却没学会如何从?那制高点体面地落下来。这些原本?该她教的?,但后来一直也没寻到机会,身子骨便不行了。今儿个?,就请皇上从?这封遗诏上自行参悟吧。”
明?黄的?诏书落在了康熙手中。
他不及站起身,便连忙打开?,只见上头写着的?无非就是?一件事:
“若皇太子他日?与帝王心生嫌隙,犯下大罪,亦该是?皇帝之罪。”
“予不愿见到父子相残,同室操戈,愿承担涉政之嫌,留此遗诏,破例赦免皇太子胤礽诸罪。”
“储君不可轻废,万望皇帝牢记。”
第82章 退让
那些无法见天光的、不该属于帝王的三毛七孔,这一刻仿佛尽数被老祖宗拎到了台面上来?。
康熙禁不住想,若玛嬷还活着,定是要责骂他一通的。
骂些什么呢?
该指着他的鼻子,骂“胸中柴棘,暗室亏心,纵然在这位子上稳坐百八十年,之后变成白骨一具,还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康熙难免也自嘲地笑了一嗓子。
殿中静默片刻之后,康熙捧着这份遗诏起了身。苏麻喇姑站不稳当,竟已需要两旁的小宫女?扶着才?行。
康熙将遗诏交给梁九功,亲自上前搀着她:“玛嬷与姑姑想说?什么,朕知晓了。胤礽的皇太子之位朕不会再夺去,只是身在帝位,有些事情……朕不得不防,姑姑就不必再劝了。”
苏麻喇姑淡然望着康熙,笑道:“皇上自小聪慧异常,太子亦是如此。如今既然已经察觉到老祖宗意?有所?指,想来?定能处理妥当,哪里用得着奴婢插手呢。”
她说?着面向康熙,慢吞吞地吃力半福了身子。
“皇上,奴婢是黄土埋到脖子上,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索性托大再奉劝一句:还请您以?龙体为重,万事放宽心。太子是皇后娘娘与您亲手养出来?的好孩子,只要惦着这一点,往后便是有了小磕小绊,心在一处,便没什么大碍。”
夜风中,苏麻喇姑一双快要看不清人的眸子里,透出满满的宽和?与温情。
康熙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幼年,保成的幼年。曾经,那些大手一路搀着他扶摇直上,成人成君后,他又扶着保成走上了平坦大道。
帝国便是如此一系相承,万古千秋。
而?他一念之差,险些毁了这代代苦心经营的祖宗基业。
苏麻喇姑的出现,叫康熙从多年的牛角尖里头跳出来?,好好审视一番自己。
他知晓原先有错,但如何去面对?皇权与储君的天然对?立,老皇帝却没有什么好主意?。思索一整夜,他也只是叹口气,带着胤礽一道回了紫禁城。
太子是不会废的。
但人却还是幽禁着,只不过挪了个窝,从涵元殿转回了毓庆宫内。
好歹也算回了自己宫中,等李佳氏平安诞下一位小阿哥之后,赫舍里与宫人们?都?放心不少。
时值初夏,江南一带再度出现了大范围的时疫,蔓延速度奇快,民间对?此怨声载道。北方的情况则相对?要好许多,只零零星星陆续出现了几个。
康熙原想着,京师没有时疫,宫中定不会有。
谁曾想,先前从江苏太仓一路押送来?的一念和?尚,当时竟然就已经患了时疫。
这种疫病比疟疾稍弱一些,想来?应当是疟疾的分支变种。
康熙已经得过疟疾并且痊愈,此次逃过了一劫,却将时疫传给了身边伺候的宫人,以?及近日时常伴驾的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还有僖妃。
康熙知晓此事,惊得从榻上站起身来?。
他对?福全、常宁还是有几分真情的。连忙吩咐:“将御药房的金鸡纳霜赐下去,要保证两位王爷和?僖妃平安无?事。”
梁九功弱弱道:“万岁爷,宫中的金鸡纳霜本就是白晋从法兰西带回来?的,数量不多。这些年,蒙古老王公里头得疟疾的可真不少,七七八八赐药下去,金鸡纳霜已然空了。也就是毓庆宫还备了一人份的,太子爷已经转送去长春宫,给了僖妃娘娘。两位王爷那儿……”
康熙沉着脸,太阳穴边上的青筋暴起。
这是宫中最后一份金鸡纳霜了。
前几年,胤礽曾经建议大清自己也研制奎宁,但因为本土遍寻不到金鸡纳树,只得做罢。后来?,太子爷也曾提起,用大清的丝绸和?茶叶,跟欧罗巴人做长期的药材买卖,这是绝不会亏本的生意?。
但康熙不满意?大利教?皇开出的兑换条件,此事便被按下去,没再提起。
今日,他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听儿子的话,耐下性子,好好与教?皇商谈一番。
帝王闭目片刻,问:“僖妃可曾用药?”
梁九功一怔:“今晨才?送去,应当服了一剂。”
“你亲自去长春宫,给僖妃留下三分之一的药量,余下分别送去裕亲王府和?恭亲王府。另外,派张诚带队亲自走一趟法兰西,朕要跟欧罗巴人做药材生意?,条件他们?开。”
长春宫内,僖妃吃了药,身上那股忽冷忽热的感?觉淡下去,总算沉沉睡了过去。
赫舍里守在边上观望了一会儿,帮着掖好被角,悄悄坐到了次间的通炕上去,面上还带着几分缓不过来?的悲伤。
她想起了前世的哈宜呼。
那一世,哈宜呼只活到了康熙四十一年秋,至死都?未曾生育过,只做个谨小慎微的僖嫔。赫舍里的游魂曾遥遥在外头探望过两次,知道妹妹病得很重,最终是不治而?亡的。
今世,她原以?为哈宜呼升了僖妃,诞下十一阿哥,已经扭转了病亡的命运。
没想到,哈宜呼只比前世多活了一年,老天就要接着考验。
赫舍里倚着小炕桌,闭目轻叹一口气,便有僖妃身边的大宫女?南絮来?报:“皇后娘娘,梁公公来?了。”
赫舍里扬眉,将人请进来?。
梁九功见到皇后,心中暗骂今日的差事真是得罪人,面上只得讪笑着,将皇上的安排转达一声。
赫舍里才?一听完就发了火:“皇上这些年为了拉拢蒙古,赐下去多少药物。如今可好,自己的亲兄弟都?没有药用了,竟将主意?打到哈宜呼头上来?。本宫不妨告诉你,这药是东宫让出了自己那一份,给他亲姨母专用的,不可能再分出去!”
梁九功只怕赫舍里再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来?,连忙附和?着:“娘娘消消气,万岁爷这也是关?心则乱,没有弃了僖妃娘娘的意?思。否则,也不会说?出一分三份的话呐。”
赫舍里嗤笑:“一分三份?梁公公,此病向来?凶险,你可曾听过哪位王爷是用了三成的药量就痊愈的。若能痊愈,那这么多年赐药为何不只赐下三成。”
“自欺欺人,亏他想得出来?。”
梁九功:“……”
还真别说?,娘娘把他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有赫舍里坐镇长春宫,梁九功自知讨不到什么好,连忙告饶退了出去。
赫舍里等人走远了,吩咐僖妃的大宫女?:“这事儿就不必叫你主子知晓了,免得她又心中不安,犯傻做些多余的事。”
南絮应声,赫舍里又坐了一阵子,等僖妃状态稳定下来?,这才?回景仁宫去。
只是,这件事到底还是叫僖妃知晓了。赫舍里与康熙为这最后一份金鸡纳霜吵了一通,事情瞒不过后宫的奴才?们?去。
僖妃一连用了两日药,觉着身子好多了,要南絮扶着自己坐起身来?,吩咐道:“本宫用三日药足矣,余下的都?送去养心殿,请皇上分给两位亲王吧。”
南絮闻言一怔,抿着唇站在原地不动弹。
僖妃便嗔她一眼:“快去啊。姐姐全心全意?待我,我也不能坑害了姐姐。如今皇上日日打量着江南官吏的调动贬迁,东宫被困,中宫就更不能再陷进去了。你知道我的性子,便是留着,也不会再多用一剂的,别浪费了。”
南絮只得红着眼,将这得之不易的救命药送去了养心殿。
僖妃主动送药,康熙的满腔怒火便忽然哑了。帝王自知理亏,挥挥手叫小黄门给宫外送药,又吩咐道:“僖妃身怀大义?,朕念着她的这份情谊,这是底下新上贡的红参,梁九功,送去长春宫吧。”
直到这时候,赫舍里才?知晓僖妃的药没有了。
那两份药早已不在康熙手中,便是去闹,也闹不出什么结果来?。
赫舍里只得无?奈的数落僖妃一句,又因为她的病容而?面露不忍,将这些责备尽数变为心疼,轻轻抚了抚僖妃的额头。
僖妃笑着安抚:“娘娘别担心,我这不是没事吗?撑到张诚他们?带着新一批药材回来?,总会大好的。”
赫舍里点点头,目中有掩不住的忧色。
事情果然没有他们?想的那般好。
僖妃的药停了之后,没隔两日便又再度发了热,紧跟着冷热交替,比起先前的症状还要严重一些。
人都?烧糊涂了,她在床上还握着赫舍里的手劝说?:“姐姐,事已至此,别跟皇上对?着来?……”
赫舍里紧紧回握住僖妃的手,将额头抵在两人的手心中间,闭目忍着泪答应她:“好,姐姐听你的。”
宫里宫外的气压都?十分低迷。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张诚的船队赶不及了,这三位只怕都?要撑不住。
六月初七的清早,晨露未干,旭日东升,恭亲王常宁却先一步走了。
康熙兄弟三人中,他分明是最年幼的一个,今年不过四十有七,怎么抛下兄长们?率先走了呢?
忽然的丧事叫帝王还没回过神来?,紧跟着半个月之后——二十四日的深夜,福全也在痛苦挣扎中结束了病痛的折磨,可以?闭上眼长久地睡上一觉了。
康熙夜半出宫,进了裕亲王府,便痛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