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四?年,纳兰明珠调任吏部?尚书之后,往京师里?头塞了?大半自?己人。
因而?今日?放眼?望去?,犯事的全是明珠党羽!
他等不及回宫再颁旨了?,当即吩咐梁九功:“传朕旨意,将此次玩忽职守之涉事官员,自?十?四?年之后调任京师者均做革职处置,其余人等罚俸一年,留任待观。另,都?察院左都?御史科尔坤、大学士索额图之弟心裕、法?保等人自?发灭火有功,酌情嘉赏,以兹鼓励。”
梁九功应一声,忙吩咐小黄门前去?寻南书房行走拟旨、传旨。
皇上虽然只字没?提明珠,但……明相的脸只怕是要丢尽了?,还得折损不少人。
这回,还是索相更胜一筹。
转眼?迈入四?月中旬。
康熙先后调整数次,总算是批准了?工部?侍郎苏拜会同福建提督姚启圣议定的“管理台/湾奏疏”。
景仁宫内,帝王再度向皇后邀功。
“此番,朕在台湾预备设立一府三县,留总兵一人,副将二人,水路八营防卫军八千名。”康熙笑?吟吟向赫舍里?简略介绍一番,继续道,“往后年节,景仁宫便?能享用台/湾供来的御果了?。”
赫舍里?难免掩唇笑?起来:“臣妾哪儿就那般贪嘴了?,皇上这话可没?寻对人,该对保成说呢。”
一晃小产数月,她如今身子恢复好了?,越显出几分沉心静气的雍容来。这会子嫣然展露笑?颜,倒有几分牡丹花开的国色意味。
康熙支着脑袋瞧了?半晌,才分给儿子个眼?神。
“朕给了?舒舒的,保成自?然也能沾光。”
胤礽少年老成地叹一口气,距离康熙远远的坐着,一点儿也不爱听?他对额娘嘴甜,只觉着浑身鸡皮疙瘩又要起来了?。
康熙便?逗笑?了?:“兔崽子,都?满十?一岁了?,还是个不开窍的。”
赫舍里?也忍不住被儿子牙酸的小表情逗笑?了?,嘴上却袒护:“皇上说什么呢,才十?一岁,说是个孩子也不为过。再过几年他总归是要长大成人的,难道还怕他没?有娶妻生子的一天吗。”
作额娘的,只盼着这一天慢些来。
康熙亦感慨地叹了?一声,想起一桩正?事:“明年,大阿哥也要十?四?岁了?,该给寻两个格格侍候着。乌拉那拉氏……如今不能照应这事,舒舒……”
帝王很清楚乌拉那拉氏究竟对中宫做了?些什么,到底还要脸面,没?将剩下的话说完。
赫舍里?便?笑?道:“大阿哥对臣妾多有防备之心,若由臣妾挑选格格入乾东五所伺候,他怕是不肯要。”
康熙赶忙道:“这事儿自?然不劳你做,朕亲自?给他塞两个便?是。”
赫舍里?问:“皇上打算从大选的秀女里?头慢慢挑好的?还是只用内务府小选?”
康熙意味深长笑?了?笑?,摇头道:“两者都?不用了?。”
“今年九月末,朕打算带着你与?保成南巡,体察民情,详知吏治。”他看着赫舍里?脸色微变,又解释,“舒舒安心,一应沿途所用,朕都?会令在京所司储备,绝不取用于民。”
赫舍里?表情依然有些微妙,但见帝王兴致颇高,还是点了?头。
她问:“皇上南巡,与?给大阿哥选格格有何干系?”
康熙盘腿坐好,将自?己脑中的规划兴致勃勃讲给爱妻。
“此次出行,朕打算沿永定河走顺天府,途径山东,便?要前往泰山祭祀。等到从江南回程,再走曲阜孔庙行三跪九叩的祭拜大礼。届时,为大阿哥挑选格格的事儿也便?不必等到大选了?,朕就在南巡途中,从底下的满汉官吏家中,各选一人带回京师。皇后以为如何?”
这一番话里?,透露出的消息颇多。
最重?要的便?是祭拜孔庙,看来皇上要对汉臣多有倚仗,才会行此举。
而?大阿哥的格格一满一汉,亦能说明这一点。
赫舍里?想明白这些,笑?着恭贺道:“皇上的想法?甚妙,到时候也能留意着阿哥的喜好,岂不一举两得。”
康熙倒没?想到这一点,拍着大腿连声赞誉。随即,笑?着看了?一眼?胤礽,又问赫舍里?:“保成眼?瞧着也不小了?,要不要再给他也选两个格格?”
但皇上头一个孩子承瑞便是十四岁得了的,莫不是也打算叫保成早早成家?
赫舍里有些?拿不准帝王的心思,便面挂浅笑,抬眸打量康熙的神色。康熙正半个身子覆在炕桌前,也在观察猜测她的意思。
——原来是虚晃一枪的试探。
赫舍里松了口气?,却?难免觉着?心寒,笑笑没说话,只侧过头瞧了一眼胤礽。
胤礽方才就想跳起?来反驳了,如今有额娘授意,自然更有底气?些?。他从北边的扶手椅上站起?身,直奔康熙撒泼耍赖去?。
“阿玛!儿子才不要什么格格呢。”
“不如都赐给大哥,他最喜欢‘争先’了!”
“您若非要赏点什么,不如把南怀仁新上贡的那一架西洋万象镜赐给儿子吧?”
胤礽早就看中了这?稀奇的小玩意儿。只是早年宫中只有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带来的一架,便没好意思开口。如今既然有多?的,他可?就不客气?了。
康熙登时笑了。也不知是被逗得,还是满意于儿子的答复。
他伸手象征性?揪了揪胤礽的耳朵:“想得美,朕打量着?去?尚书房考校功课之后,再赐给学业最精的阿哥。”
“那不就是儿子嘛。”
胤礽这?一嘀咕,又把他阿玛额娘都逗笑了。
他索性?也二?皮脸一回,晃着?康熙的胳膊:“到?时候,阿玛能不能……将铎罗敬献的绰科拉也分给儿子一些?,真的只要一点点就行啦。”
康熙被他闹得没脾气?,只能无奈道:“用功读书,朕自然会控制着?量,慢慢发给你?。”
他为了缓和气?氛,又转头跟赫舍里解释:“前几年兔崽子吃这?东西吃的太狠,每回赏了他,不到?两个月便光了。如今牙齿都换的差不多?,朕得束着?些?,免得我大清的皇太子走出去?,竟成了个牙都掉光的小老头子。”
胤礽捂着?嘴,觉着?羞赧,连声高呼着?“阿玛”。
康熙便不再揭儿子的短,哈哈大笑起?来。
窗外春景如画。
赫舍里扯开唇角也笑了笑,最终,将目光落在东大墙一丛丛的黄木香上。
这?样盛放的年纪,可?不该被死死钳制,装点了牢笼里的宫瓦。
今年入夏早,紫禁城里头早早热起?来,六宫又不凉快,主?子们难免情绪燥一些?,叫各宫奴才们做起?活儿来都有些?苦不堪言。
景仁宫将这?事儿报给了皇上。
“回万岁爷的话,娘娘怜恤各宫主?子,想将今年的冰例多?给出三成,明日就叫内务府清点发下去?。今年入伏早,出伏想来也早,到?时候就提前去?了冰鉴,也不算奢靡。”
夏槐福身说完,康熙只思索了一瞬,便应下来。
他又吩咐道:“你?们主?子是个苦夏苦寒的身子,得小心伺候着?,冰例不必节省,该取就取。另外,台/湾才进贡了一批凤梨和西瓜,朕叫梁九功挑些?个好的,你?给带回去?。景仁宫的小厨房一向会鼓捣些?新鲜的,兴许能叫她有胃口多?用一些?。”
夏槐欣喜谢了恩,领着?人将两筐凤梨、一筐西瓜给抬回去?。
景仁宫内。
胤礽正巧来问安,靠在竹帘前的榻上给他额娘打扇。打扇也算是门?有技巧的活儿,他不是个伺候人的,扇出的风直迷了赫舍里的眼,压根睁不开,叫她好笑的躲起?来。
夏槐进来,跟着?打趣儿道:“奴婢还是头一次瞧见这?般凶猛的打扇人呢。”
赫舍里笑接:“古有张飞绣花,今有保成打扇。只是张飞是粗中有细,咱们阿哥却?是瞧着?清贵俊秀,打起?扇来像要扇走整个紫禁城。不知道的,还当他是那翠云山芭蕉洞的铁扇仙呢。”
胤礽红了脸,擎着?扇子分辩:“儿子……儿子才不是罗刹女,要做也做个孙猴子呐……”
正殿内闹着?笑成一团。
夏槐笑够了,招招手,叫人送进来几个西瓜和凤梨:“皇上刚赏了三筐台/湾的贡品,奴婢瞧着?这?西瓜卖相倒是不错,只是不知凤梨该如何给娘娘和阿哥弄了?”
胤礽瞧见那一身刺的凤梨,眼睛顿时就亮起?来。
赫舍里只瞧一眼,便知儿子有了主?意,笑道:“听阿哥吩咐吧,他在吃上颇有心得,咱们也能跟着?享口福。”
胤礽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着?这?东西削皮泡淡盐水会好吃,入菜佐饭也能好吃。他跟夏槐一一讲清楚了,定了今日晚膳用一道凤梨焖饭,一道凤梨炖排骨,其余的叫钱公公自个儿拿主?意。
至于斑斓凤梨蛋糕能不能给额娘做出来,就得叫小厨房好好研究几日了。
上灯之前,晚膳摆上了桌。
小豆子如今也大了,随身侍候着?,看着?眼神给太子爷布菜。
胤礽吃相很?好,又总能吃出滋味,叫看得人也生出食欲来。他尝了一口笑道:“钱公公果然是有真本事的,该赏。额娘快尝尝这?焖饭和排骨,定能叫您开开胃口。”
赫舍里笑着?点头,尝一口焖饭着?实酸甜开胃,还透着?股清香;再用一块裹着?酱汁的排骨,肉吸收了凤梨的滋味变得口感丰富,却?不留一丝腻味了。
她跟着?儿子有说有笑,竟也用去?一碗焖饭,半碟排骨并其余蔬菜各样。
焖饭胀肚,母子俩便都没用汤汤水水。
赫舍里苦夏是件头疼事,前些?年本有好转,自从儿子搬出景仁宫,没人张罗着?吃食,好像又有些?倒回去?。
胤礽听说之后,便特意写了一册“每日膳食”的单子,按照春夏秋冬,四?季轮换着?供额娘挑选。
今日又添了两样能叫额娘喜欢的,他也着?实欢喜。吆喝着?道:“小豆子,取笔来,孤再把这?两样写进去?。”
赫舍里弯起?了唇角。
这?便是她养大的儿子。
这?般“赤心相待,推诚相与,也不会缺少防备任人宰割”的性?子,是她不会宣之于口的、最大的骄傲。
六月末,沿海地方总督、提督会同上书,提及“海上贸易税无定例,为商民所累”之事。
康熙在大朝会上提起?,御门?听九卿之间吵了一个来回,实在无趣,甩手散朝。
最终,这?事儿还是在南书房议定了——
“几位爱卿所言有理,便传朕旨意,在澳门?、宁波、漳州和江南的台山设立海关?,作为粤海、浙海、闽海和江海的四?海贸易地,设官收税。一应税利=例,由沿海各省提督商议酌定。”
处置完海贸税官的事儿,已经入了七月。
正是最热的时候,旁人都在躲懒偷闲,一步也不愿到?外头去?,康熙却?得去?北巡了。
赫舍里犹疑片刻,还是去?了趟养心殿。
康熙难得见她主?动过来一趟,连忙起?身迎上去?,免了行礼。
赫舍里便问:“皇上这?回出去?,怎么身边也不带几个人?梁九功毕竟不能事事都为皇上分忧,要不要臣妾陪您一道去??”
帝王笑着?抚了抚赫舍里的脸:“朕可?舍不得。”
他牵着?赫舍里进了西次间坐下,安抚她:“今年天太热,加上九月底便要南巡,朕北巡便会缩短些?时日,四?十日尽可?归来。舒舒坐镇后方,好好养着?身子,等朕回来,带着?你?和保成一道去?看江南风光。”
这?番话应是含了真心实意的。
赫舍里便侧过头用手抹了抹眼,这?才满载万千柔情地看着?他:“皇上事事念着?臣妾,臣妾自然也是一心只有皇上的。”
她凑上前,倚在玄烨怀中,耳语道:“舒舒不在三郎身边,还望三郎保重龙体?,早日归来。”
圣驾出宫,公众一应事务照旧由景仁宫打理,只有碰上难以处置的大事或喜事,才会惊动太皇太后和太后两位老人家。
七月末,长春宫便有了一桩大喜事。
僖嫔侍奉多?年,终于怀上了龙胎。
赫舍里坐在暖阁榻前,笑意盈盈瞧着?身边的人:“算算日子,这?一胎该是六月末怀上的吧?如今才一个多?月,你?可?得小心着?身子。”
僖嫔对自个儿的肚子里揣了个小人,似乎还有几分不习惯。她总觉着?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姐姐的孩子才掉了,她就怀上,实在是……
比起?这?孩子,她更在意这?宫中唯一给她温暖的人会不会伤心难过。
赫舍里自然留意到?僖嫔那无处安放的忐忑神色。
无奈笑着?叹了口气?:“你?啊,本宫真是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
她牵起?僖嫔的双手,侧身坐着?望向她:“今日你?我只论从小长大的姐妹情分,不谈别的。姐姐不怕与你?说句交底的话,若有一日,这?副身子果真撑不住了,宫中能叫我愿意托付保成的人,便只有你?一个。”
“哈宜呼,你?是我的妹妹,也是二?阿哥的姨母。无论是为着?你?、抑或为着?二?阿哥能过得好,我都是真心实意希望你?能有个孩子。若能一举得个皇子,日后才不会任凭风吹雨打凋零而去?呐。”
僖嫔听到?赫舍里提起?“撑不住”三个字,已经脸色微变,使劲摇着?头不愿听下去?。
赫舍里却?一定要说完。
她温和笑着?,一如幼时那个包容照拂妹妹的远方表姐,为她挽起?鬓边碎发,擦去?满面泪花。
僖嫔便忽然想起?了她与姐姐小时候初见那日。
那年她不过七岁。赶上盛夏,表姐才被送回老家来避暑,正瞧见阿玛新娶的继妻苛责于她。左右也不过是“今岁不做新裙子”的鸡毛小事,但她一向胆大,是自个儿定要争回来,吵嚷之间,阿玛出手打了她一耳光。
阿玛也不是头一次责打,她早就习惯了。
只是没想到?,刚进门?时还温和有礼的表姐变了颜色,站在她身前,笑着?替她说话。表姐言谈间字字珠玑,没有一句不敬之词,却?臊得阿玛跟他那位继妻都红了脸。
她还记得,最后是表姐笑着?将她牵在身侧。
“老话总说‘衣不如新’,妹妹也就是小孩性?子,寻个新鲜罢了,表叔父何至于生气?呢。我这?里正巧有些?宫中赐下的新料,花俏了些?,拿去?给妹妹玩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因为这?句没有明说的偏袒,她默默记着?这?份好,追随了姐姐许多?年。
僖嫔用力抹去?眼底将要垂落的泪,承诺道:“姐姐放心,这?个孩子我定会生下来,也一定会守着?姐姐与二?阿哥,长命百岁,子嗣绵延。”
赫舍里便点了点她的额角:“怀胎最忌多?思多?虑,且好好养着?吧。我得了块好玉料,命内务府打了一对羊脂玉手镯来,咱们一人一只。玉能辟邪养人,你?戴着?它,姐姐心里也安心一些?。”
夏槐笑着?从外间进来,奉上一只油润细腻的脂白镯子。
的确是难得的好东西。
僖嫔觉着?太过贵重,本不想要。但瞧见赫舍里腕子上已经戴好了一只,与她那只一模一样,也便犹豫着?谢恩接下来。
她自小未能与姐姐穿过一样的旗装,戴过一样的首饰。
今日,总算圆了幼时的梦。
八月正是暑热。赶在康熙回宫之前,延禧宫那位沉寂了半年,终于憋不住气?了,吵着?嚷着?要面圣,说自个儿是被冤枉的。听闻皇上出宫北巡,便又要求与皇后娘娘见一面。
赫舍里听人来报,漫不经心勾唇,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乌拉那拉氏总算是回过味来了。这?事儿咱们未必没有露出马脚,只怪她慌了神,反应不急无法自辨,才被皇上亲自摁死了罪名。”
夏槐也到?:“这?一局输了便是输了。如今再叫,除过惹人生厌,还能得什么好?”
“她一向都是个不清醒的。不然,也不会为了大阿哥走上这?步路。”赫舍里将刚冰好的羊乳冻丢了一块,喂给脚边热得哈气?的小甜瓜,“永和宫那头没动静?”
小甜瓜不大喘气?了,殿内骤然安静下来。
逢春便摇头:“永和宫的沉得住气?,每日只按皇上要求的抄经礼佛,只用素斋,若不是五月里曾悄悄派人给她阿玛乌雅威武递了话,奴婢都要被骗过去?了。”
夏槐忍不住嫌弃:“延禧宫那位单纯就是溺爱大阿哥闹得,这?永和宫的倒是恰恰相反,没听她问起?过一句三个孩子过得如何了,连她一向最疼爱的六阿哥也没问!表里不一到?这?般程度,也真是叫奴婢开了眼界,她若是去?戏楼里头唱两曲,指不定也能成个名角儿呢。”
赫舍里弯唇,被夏槐的话逗笑了。
永和宫的一向最爱她自己。
大难临头的时候,儿子们一点都帮不上忙,她可?不就冷着?了。
因着?这?一点,赫舍里确实有几分担心。乌雅氏到?底跟她阿玛传了什么话,竟能这?般沉得住气?。
她想不出,便起?身道:“左右无事,离得又近,就随本宫去?瞧一瞧她们吧。”
延禧宫内,乌拉那拉氏抄完经,用过素斋,脸已经成了菜色。
夏天的耳房里头实在太热,她难受得待不住,便出了屋,想去?前院树下纳纳凉。谁知才在树池边坐下,就瞧见觉禅氏的宫女从御膳房提膳回来,她只消一闻,便知道里头有荤菜。
长达半年之久不吃荤,乌拉那拉氏简直要发疯了。
五月的时候,大阿哥趁着?此事淡下去?,悄悄派人来送过一次吃食,被觉禅氏抓了个正着?,一下子捅到?皇后跟前。
自那之后,大阿哥再没派人来过。
乌拉那拉氏不觉得自个儿的儿子有问题,将一切都怪罪在觉禅氏头上。外加这?个“辛者库贱婢”竟是踩着?她,才一跃从从使唤小女子晋为常在,与她平起?平坐的,叫人如何能甘心!
乌拉那拉氏抬声:“站住。”
那宫女只得停下。
“拿的什么东西,递过来给本宫瞧瞧。”已经废去?妃位,褫夺封号半年了,她依然没改了这?份带有荣耀的自称,仿佛延禧宫还是她做主?一般。
小宫女犹豫不决之间,觉禅常在从里头出来了,阴阳怪气?:“姐姐如今是越发不顾忌规矩了,莫不是饿急了,打算抢了妹妹的午膳?”
乌拉那拉氏不屑道:“凭你?也配?贱婢。”
“是,妹妹出身是比不得姐姐,只不过姐姐出身正黄旗包衣佐领下,不也还是要被皇上骂一句‘贱妇’、‘毒妇’吗?”觉禅氏掩唇笑了笑,“姐姐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乌拉那拉氏实在不擅长嘴上机锋,气?得不行,也只能憋出一句:“你?、你?、你?也敢对本宫落井下石了!”
觉禅氏弯眸,掀开自个儿的膳食盒子,端出一碗酱色澄亮的狮子头,走到?乌拉那拉氏身前。
“姐姐说的哪里的话。”
乌拉那拉氏怔了怔,仰头看她。
“这?宫里从来就不缺落井下石的人。”觉禅氏将那碗狮子头全都倒在地上,笑道,“正如姐姐当日对我百般轻视,我今日便一一还给姐姐,才不至于失了礼数,叫人骂一声‘辛者库贱婢’不是?”
狮子头的酱汁砸落在地,溅到?了乌拉那拉的旗装上。
她没来得及发火,赫舍里带人绕过木影壁进来。觉禅氏并一群宫女太监连忙跪下,乌拉那拉氏晚了一步,到?底还是服了软。
赫舍里没叫她们起?来,摇头斥道:“你?们要吵要嚷,关?起?门?来本宫管不着?,只是一点,不可?浪费粮食。皇上一向节俭,又重视农桑,此事若被他知晓,你?这?个常在只怕还没焐热,就又要飞了。”
觉禅氏吓得脸色惨白,连忙叩首赔罪。
赫舍里摆摆手叫她退下,看向乌拉那拉氏。
不过半年,曾经四?妃之首的惠妃如今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只是为着?儿子,她那股精气?神倒还竖着?,不算趴下。
赫舍里心中虽有一丝怜悯,但见过乌拉那拉氏的眼神之后,便明白她爱子心切,绝不会放弃。
那么,她自然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斗倒乌拉那拉氏,叫大阿哥再无仰仗。
赫舍里站在皇后仪仗的荫蔽之下,乌拉那拉氏依旧跪伏在炎阳地里。
许久,赫舍里勾唇道:“本宫听闻你?有冤情,便来特意告知你?:若有什么话,都一并等到?皇上回来,你?亲自求见吧。”
她说完,抬起?下巴转身离去?:“本宫等着?你?高墙彻底倾塌的那一天。”
乌拉那拉氏身子一颤,紧紧攥住了手心。
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大阿哥。
永和宫倒是宁静的很?。
赫舍里到?时,乌雅氏已经完成了每日的祈福“功课”,正在抄一份额外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西配殿里头热得紧,她出了许多?汗,竟也不喊不叫,还能沉心抄默。
赫舍里瞧了一会儿,不免皱眉。
——就是这?样沉得住气?,舍得下孩子的品性?,才会叫她觉得棘手。
她换上笑脸,走进殿中夸赞:“妹妹倒是难得的好耐性?呢。”
乌雅氏连忙起?身行礼。也笑道:“嫔妾不过是闲来无事,为太皇太后抄一份经书,祈求她老人家身体?安泰,无病无灾。”
赫舍里坐在明间的主?位上,不免有些?意外。
太皇太后一向从未过问过永和宫,乌雅氏是德妃的时候,都未曾搭上这?条脉,如今……是因着?五公主?送去?慈宁宫的缘故吗?
乌雅氏打算利用五公主?重新复宠?
不,她应当没这?么天真。
赫舍里不再多?想,开门?见山问道:“妹妹每日潜心在永和宫问佛,何时竟与老祖宗有了联络?妹妹静坐宫中,却?还真是个忙人呢。”
乌雅氏便也笑了,那笑容看着?柔柔弱弱,却?是皮笑肉不笑的,里头还藏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挑衅自得。
“娘娘说笑了,嫔妾哪里能得老祖宗青眼。只不过是阿玛递了喜讯进来,说皇上跟前有一位一等侍卫,是遏必隆太师的第七子,名叫阿灵阿。正巧嫔妾的妹妹与他年纪相仿,两家有缘,便结成了亲家。”
“这?经书,是钮祜禄家要献给太皇太后的呢。”
赫舍里怎么会不知晓阿灵阿。
前世,康熙二十五年,宁妃的胞弟——法喀才承袭遏必隆的一等?公爵位没多久,便被玄烨寻个由头夺去?,转而叫阿灵阿袭封一等公。
法喀与?宁妃、温昭皇贵妃都出自遏必隆侧室,乃是一母同胞;
阿灵阿却是遏必隆继妻的儿子。
从前看?不懂的事儿,在这一刻忽然都串起来通了。
——皇上原来是在分化钮祜禄家内部。
赫舍里又看?向面前笑得得意?的乌雅氏:
她阿玛威武不过是个护军参领,中等?官职,祖上亦非国主巨姓,拉出来哪一样,都远远够不上国公夫人的位子。
能嫁个女儿给阿灵阿,想必也是皇上的授意?。
赫舍里忍不住笑了,看?乌雅氏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案板上任人摆布的鱼。
皇上要用钮祜禄家,却也厌恶钮祜禄一族的逼迫,因而,宁妃生了十阿哥快满一年了,也没提过晋升为贵妃的事。
等?法喀的爵位也没了,宁妃虽然不会对阿灵阿表露出不满,却难免迁怒乌雅氏这个贵人。
到时候,两边的阿哥怕也会不对付。
她们这位皇上,还真是将人用到了极致呢。
她思索这些不过须臾之间。
敛神?便笑道:“那?本宫还真是要恭贺妹妹了。联姻本朝一等?王公大姓,阿灵阿又深得皇上器重,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该收到妹妹再度晋升的好消息呢。”
乌雅氏微微蹙了眉,没能看?到皇后娘娘失态,显然有几分失望。
她强迫自己露出得体的笑容:“嫔妾承娘娘吉言,也盼着早日能将六阿哥接回永和宫呢。”
赫舍里挑眉:“那?四阿哥呢?”
“四阿哥到了年岁,也该从东六宫搬出去?住了。乾东五所?本就是为阿哥们建的,大阿哥、二阿哥如今都独个住,四阿哥自然也不该违制。”
“本宫瞧着乌拉那?拉常在就一直不愿放大阿哥出去?,荣妃也离不得三阿哥。”赫舍里意?味深长,“你倒是个心?狠的,能舍得。”
乌雅氏便又露出那?副令人不舒服的假笑:“当额娘的,自然得狠下?心?替他们计得失,谋深远。娘娘不也是如此吗?”
赫舍里坐得怡然闲适,浅笑道:“本宫可从不拿孩子当幌子。”
乌雅氏的笑脸面具终于撕开?了裂缝。
赫舍里不用看?她演一副慈母的做派,心?中欢喜,也想起一桩事来——
六阿哥早夭,走时……甚至还没入尚书?房。
算算日子,怕是就在明年的春夏之间了。
赫舍里做事做人,从不针对那?些白纸一样的花骨朵。她看?在孩子的份上,最后一次提醒乌雅氏:“四阿哥将六阿哥教得很好,他们兄弟相亲,就此扶持着住在二所?,本宫瞧着也是件好事。”
只可惜,乌雅氏并未领会到其?中深意?。
她笑着行了个全须全尾的蹲安礼:“多谢娘娘盛赞,只是四阿哥到底才七岁,哪里能事事照顾好弟弟呢。等?到山东、河北两地安定,嫔妾卸了这身差事,少不得要将胤祚接回身边,仔细教养着,方能补上与?旁的阿哥们落下?的步子。”
赫舍里面无表情看?她一眼,再没心?情虚与?委蛇,索性站起身略过这么?个冷心?薄情的玩意?儿,回景仁宫去?。
只可惜了六阿哥,得他额娘两分“关爱”,反倒成了害去?性命的祸事。
今年的十五中秋夜,康熙终究是错过了。
胤礽如今做事越发周全,知道康熙回不来,提前几日就备好了送给慈宁宫、慈仁宫的月饼和节礼,都是些用了心?思的小玩意?儿,月饼也是毓庆宫小厨房里头新做的。
过了澄粉的月饼皮通透得很,做冰皮正正合适。太?皇太?后对那?咸口的蛋黄莲蓉月饼甚为喜欢,若非苏麻喇姑拦住,非得一口气用下?四个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