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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诸多恶意源自于对罪恶的审判。
正义本不伤人,但手持正义之剑的人,是审判者,也是刽子手。
邱山重回海城的第二天,登门拜访了自己的授业恩师尹昌茂。
他是一个人去见尹昌茂的,不是临时起意,但去之前也没打过招呼。尹老多年独居,若是提前知道邱山要来,定要起早准备,太麻烦了。
邱山有心为老师省事,吃过午饭出发,赶在尹老午休前离开,不欲久留。
尹昌茂上了年纪之后血糖升高,饭后习惯下楼散步,邱山到他那的时候,他正在小区遛弯,俩人正好碰上。
师徒俩几年不见,乍一看见对方,双方都没敢认。
尹昌茂明显老了,头发许久没有染过,已是全白。
邱山先朝他走去,张了张口,一声老师尚未喊出,尹昌茂将他一揽:“小山!”
上次分别时的景状不合时宜的自脑中浮现,俩人不约而同记起那段时光,又默契的选择闭口不谈。
邱山若无其事地笑了声:“老师,没吓着您吧?”
“什么时候回来的?”尹昌茂捏着邱山的肩膀,将他上下看了一遍,“好像瘦了?”
“没有,刚过了个年,怎么会瘦。”邱山反手搀住尹昌茂,“老师,这些年身体还好?”
尹昌茂拍拍邱山的手:“我都好,恩缘和梦如每天都来看我,我好的不得了。”
尹恩缘和尹梦如是尹昌茂的儿子和女儿,尹老一个人住,子女不放心,每日都要上门探望。
俩人一道上楼,进了门,邱山把带来的东西放在门口:“今年师兄陪嫂子回南城过年,我们前几天见了一面。”
在家门口见到邱山的时候,尹昌茂就猜到袁韬和邱山已经见过,希望邱山回来一直是他们的愿望,但他们谁都没有把握能真把邱山劝回来。
尹昌茂换了鞋,脱掉外衣坐到沙发上:“袁韬跟你提过做节目的事情了吧。”
“嗯。”邱山来过尹昌茂家很多次,熟门熟路提起桌上的水壶给俩人分别倒了两杯水,“师兄都跟我说了,我也答应了。”
尹昌茂神色隐隐有些激动:“真的?”
“真的。”邱山把水杯放在尹昌茂面前,“师兄帮我约了明天跟节目组的制片和编导见面,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签合同。”
“那太好了!”尹昌茂拿起茶几上的老花镜,掏出手机找通讯录,“我现在就跟你们系主任打个电话,学校那边的申请要早点办,借调程序走起来很慢的。”
“不急。”邱山把尹昌茂忙活的手按下去,“我早上已经跟系主任打过招呼了,现在学校还没开学,教务处、行政那边都还没上班,现在还办不了。”
尹昌茂都忘了现在还没开学了,他悻悻地把手放下:“那等开学我再找他。”
“您就别操心了。”邱山说,“反正以后呢,我可能经常要往海城跑,目前跟学校商量是尽量把我的课排在周一到周三,我周四过来这边,周日回去。”
这么两头跑挺累的,尹昌茂听后沉默几许,方才还高兴的神色渐渐淡了下去,无意识叹了口气。
邱山听他叹气反而笑起来:“别叹气啊老师,我年轻多跑跑也挺好的。”
尹昌茂欲言又止地看着邱山,思虑再三,还是忍不住说:“如果这次节目反响很好,我会再向中文大学提书面申请,争取把你调回来。”
邱山听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还是笑:“说什么呢老师。”
“邱山,你就应该留在这里。”尹昌茂说。
“没什么应不应该。”邱山不笑了,探身把水杯拿起来捧在手里,掌心微烫的温度很熨帖,却没能让邱山觉得温暖,“人生哪能都如我们的意往下走。”
这句话里藏有无奈和遗憾,它不明显,却不妨碍尹昌茂听懂。
他也不再说了,打着马虎眼把话题岔开,双方聊了聊彼此这些年如何度过,似乎陈年往事是一道无法触碰的伤疤,谁都不敢轻易再提。
邱山在尹昌茂那待了快俩小时才离开,走的时候太阳快要西沉。
距晚饭还有一段时间,邱山没急着回去,随便在附近走了走。
如果顺利的话,未来半年到一年,他需要频繁的来往于海城与南城之间,总住宾馆烧钱也不方便,邱山考虑在海城这边也租一个房子。
他走走停停咨询了几家房屋中介,存了几个中介号码,打算趁这两天在海城先把房子定下来。
转了一圈,天已经黑了,袁韬打电话问邱山什么时候回去。
邱山看了下时间,让袁韬别等他了,他在外面吃过直接去宾馆。
其实邱山这几天一直没什么胃口,袁韬不看着,他就带吃带不吃的,饮食毫无规律可言。现在邱山也不怎么饿,不过他路过了一家礼拜日,是他跟周川认识的那家门店。
这个点喝咖啡的人不多,店里没几个人,邱山推门进去,发现咖啡师和服务员都是新面孔。
咖啡师问邱山喝什么,邱山想了想,要了杯燕麦拿铁。
邱山最爱的咖啡是美式,周川问过他原因,邱山答说因为苦。
他小时候家庭条件不好,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邱山的人生就再也没和这个字分过家。
周川似乎不喜欢他这么说,转身去给邱山调了杯燕麦拿铁,还往里面加了不少糖,然后告诉邱山,以后都不会苦了。
邱山坐在从前熟悉的位置上,低头喝了口咖啡,味道不够甜。
邱山总是不愿意承认一些事情,比如手里这杯咖啡并不合他的口味,再比如周川比邱山想象中还要了解他。
“了解”这个字眼很暧昧,这也是邱山不愿意承认的事情。
邱山在很多时候更加擅长逃避,尤其当他感受到威胁,退回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最让他感到安全的方式。但海城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太特殊了,好的坏的回忆时时刻刻冲击着他,好像是逼着邱山去面对。
邱山拿出手机,罕见地登录上自己的社交软件。
他的社交账号很久没有登录过了,大概有两三年?具体时间邱山也记不清了,最开始的时候他一天要登录几百次,不停地刷新自己的主页,不停地在社交平台上搜索自己的名字,同样的位置,周川曾经打碎过一个杯子,邱山记得很清楚,他当时就在看自己的社交软件,看着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这样那样的标签。
时隔多年,邱山再次来到搜索栏,重新输入自己的名字。
词条后的关联词依然存在,但进入广场,网友讨论的频率已经降为几个月才有一条。
邱山逐条往下翻,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时间根本什么都没有带走,几个月前的讨论甚至和几年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细说李白》这课到底是什么人在看,欺负涂安老师年事已高不上网是吧?怎么能做到和《李白的魔性人生》一模一样的?”
“大学生网推课推去看《细说李白》,这不就妥妥的《李白的魔性人生》嘛。。。像的不止一星半点,大无语。”
“《细说李白》,这什么低配版《李白的魔性人生》,我真是笑了。”
“好家伙,避雷邱山和《细说李白》,抄袭涂安老师2009年出版的《李白的魔性人生》,诗词引用和解释几乎一模一样,不管是不是抄袭,这种几乎一样的课就不值得花时间看,只能说当年看过《李白的魔性人生》的人都老了。”
“涂安老师的学生都不上网吗?这么明显的抄袭课青教平台为什么还要上啊?这课到底在哪里举报,怎么到现在还不下架!”
邱山一条条刷下去,类似这样的帖子有很多,越往后翻讨论度更高,很多帖子下面还有跟帖回复,一层又一层评论堆叠起来,基本上都是在说邱山的网课《细说李白》抄袭了涂安的《李白的魔性人生》。
邱山几乎是无法停止地接着往下翻,哪怕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他,停下吧,不要再看了,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他曾经也是相信自己能够改变这一切的。
五年前,《细说李白》由海城中文大学中文系首发于青教平台大学生栏目,课程一经发布就在校内引起热议。邱山教学风格诙谐,最开始的时候,该课程的讨论区都是正向的评论,学生们更多是在讨论课程内容和个人感悟,渐渐的,这个课不仅是中文系的学生在看,甚至在整个中文大学流传,热度也越来越高,直接从校内冲上了全国大学生文学视频课的主页,很快就有学生将课程转载到社交网络,观看人数爆/炸增长。
看的人多了,自然会有不同的声音。
网友们不论懂不懂,都要出来说两句,其中有的人可能从事相关专业,对文学史懂得多一些,会给邱山提一些意见,邱山有时看到了,还私下联络对方一起探讨,再有针对性的修改自己的课程内容。至于那些一知半解还要提意见的,邱山一般不太关注,也不怎么在意,直到另一种异样的评论出现在了讨论区。
有人说道:“好像《李白的魔性人生》啊,这种不算借鉴吗?”
客观来说,这名网友在发布这条评论时可能并没有带什么恶意,他或许只是看到了这个课,课程给了他这样的感觉,于是他就在评论区把自己当下的感受发出来而已。邱山其实看到了这条评论,但没在意。《李白的魔性人生》作为中文系学生的必读书目,邱山很早就读过这本书,可备课的时候邱山参考过很多史料,书看了一本又一本,太多了,《李白的魔性人生》根本不在他的书单里。
邱山觉得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多做解释,但紧跟着,有人开始在这条评论下回复:
“真的很像,我也想说!”
“确实有《李白的魔性人生》既视感,越往后看越像,李白的整个人生轨迹,哪个阶段写什么诗,完全一模一样。”
“我靠,听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像了!这是抄袭吧!”
对于《细说李白》的质疑从这套课程在网络上出圈起就没有停过,只是这一句“抄袭”就像是多米诺骨牌,直接在社交平台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等邱山意识到事情的走向不对的时候,最先质疑的那条评论已经被点赞置顶,回帖数超过了一万人。
邱山点开了那一万多条回复,逐条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坚持清者自清,可大众的感受完全不受他控制,评论中的言辞越来越激烈,仿佛已经将邱山定性,确认他就是那个文学界可耻的抄袭者。
邱山接受不了这样的指控,当即在青教平台的课程板块下置顶了一个帖子,原话是:“开个帖子讨论《细说李白》和《李白的魔性人生》的相似度,你们提,我来解释。”
邱山当时正在气头上,急于解释,想到什么就发了,发完确实有人在帖内提出质疑,但人不多,邱山也逐条进行了回复。
可此时社交平台上又出现了另一种声音,有粉丝量超过十万的博主在网上贴了几张聊天截图,截图内容是和朋友细数《细说李白》和《李白的魔性人生》哪哪都一样,然后附文道:“讲《细说李白》那老师在干嘛啊?怎么还发帖置顶问人哪里像?迷惑操作让人看不懂,本来把视频课当个乐子看的,真让人下头啊。”
当代大学生网上冲浪的速度飞快,中文大学当然站自己的老师,文学系学生先下场对线,跟网友在网上到处吵架。学生们气不过,教室里上课一个二个都低着头戳手机,邱山不可能视而不见。
他逮住几个学生说了两句,学生气的脸都红了,直接把博主的帖子放给邱山看。
邱山只看了个开头脸色就变了,那堂课他全程压着脸色在上课,下课铃一响提上包就走了,半小时后,一个以“中文大学邱山”为名的账号出现在社交网络,同时发布郑重说明,说明中列举了《细说李白》参考了哪些书籍、文献、以及纪录片,并称“《细说李白》无参考任何《李白的魔性人生》内容,本人非常尊重涂安及《李白的魔性人生》一书,但《细说李白》也是本人心血,请各位不要说没有根据的话,谢谢。”
课程在网上发酵成这样,学校自然也注意到了。中文大学中文系当即对邱山进行约谈,邱山的指导教授尹昌茂也一并被邀请到系主任那里喝茶。
在主任办公室,邱山情绪激动的否认了抄袭的指责,坚称《细说李白》是自己原创。
但文学创作要讲清开山鼻祖根本不可能,而且事实就是,涂安写李白在前,邱山在后。
邱山直接在系主任那摔了教案,他从没如此失态,愤怒的火焰从他眼眶里烧出来:“所以呢?别人写过我就不能再写?别人教过的课我就不能再上?李白的人生轨迹就摆在那,这难道是可以改变的东西吗?我按照他的人生轨迹讲课有什么错?凭什么我就是抄袭?”
系主任看他情绪激动赶紧安抚:“没说你错,但现在事实是确实很多学生觉得你们像,人家觉得像肯定是因为你们传达的东西还是有雷同,让人家有这样的感觉了。一个说两个说就算了,几万几十万人还这么说,那就是真的有问题。”
这话说的不知道是安慰还是火上浇油,邱山看着系主任,一口气顶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烧的心口发疼。
系主任说:“你要不道个歉吧,不然事情闹大,学校参与调查就一定是要给大众一个结果了。”
他话音刚落,尹昌茂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让邱山道个歉,别再网上发帖子了。”系主任糟心地划拉着手机,给邱山看评论,“你看看,说什么的都有,他们根本不信你的解释。”
邱山眼睛垂着,看见屏幕上一句:“邱某嘴真硬啊,中文大学真不查查他吗?后台是不是比嘴还硬啊?”
邱山盯着那条评论,起码愣了有一分钟。
然后他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咬着牙说:“没抄袭就是没抄袭,我死也不会承认我没做过的事。”
说完,邱山捡起地上的教案离开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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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当镰刀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什么叫做痛。
桌上的咖啡一点点变冷,邱山端起来抿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顺着舌尖蔓延到喉管,邱山觉得自己的口味被周川养叼了,否则怎么会这点苦都忍受不了。
太苦了,苦到邱山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那天从系主任那离开后,邱山直接回了家。
一路上手机就没消停过,电话一个接一个的进来,邱山不想回应,不愿意再听到让他道歉之类的话。
家门口有个人等在那,是接到尹昌茂消息过来找邱山的袁韬。
“我都听老师说了,现在网上热度越来越高,学校那边的态度是不想闹大。”袁韬说。
邱山开门的动作一顿,转过头:“你也觉得我应该去道歉?承认一件我没做过的事?”
邱山当时的眼神太冷了,袁韬从没见过他这样,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邱山把门打开,不理会袁韬走进去,袁韬跟着他回家:“青教平台那边怎么说?有考虑把视频课下架吗?”
“没有。”邱山冷冷地说,弯腰把鞋换了,“举报结果还没出,抄袭鉴定也需要时间,没有定论之前平台不会做别的处理。”
“那就放任这件事一直发酵?”
邱山整个人往沙发上一躺,单手挡住眼睛:“青教平台下不下架有区别吗,网上盗版视频满天飞,早传的人尽皆知了。”
青教平台本是向学生开放的平台,大部分课程都是免费,经常有人将平台上的视频课往外站搬运,一旦视频流露到外面,那受众群体就不再是学生了。
“如果我们不道歉,学校那边还有别的处理意见吗?”
邱山不确定学校的态度,文学创作上的抄袭鉴定做起来费时费力,特别是像邱山这种视频课和纸质书的鉴定,首先它们不可能每句话都一一对应上,其次二者的行文脉络、逻辑关系、整体走向是否构成雷同,这些都需要精读后再做分析。可即便有人愿意花这个时间去做鉴定,证明邱山没有抄袭,现实中又有多少人愿意相信这份鉴定的可靠性,多少人肯相信邱山是清白的?
一旦人们先入为主,再想改变就难了。何况改口就意味着今天对邱山的种种攻击都是错的,谁又能够在言语不需负责的年代里,坦然承认自己对他人的指控有失偏颇呢?那些说邱山死鸭子嘴硬的网民,又何尝不是嘴硬的坚持自己的看法并丝毫不曾对他人感到愧疚。
邱山陷入了长久地沉默。
袁韬叹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邱山的肩膀,下楼去给他买点吃的。
邱山这几天心情不好,胃口也不佳,袁韬在楼下打包两份鲜虾馄饨。再回去的时候,邱山没在沙发上躺着了,有敲击键盘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邱山?”袁韬寻声去找,看见邱山抱着电脑坐在床上,很专注地在写东西。他喊了邱山一声,邱山没答应,于是走到床边,弯腰看了看他的电脑屏幕,“你在写什么……”
话没说完袁韬就顿住,他发现邱山正在修改《细说李白》的课件和备课教案。
袁韬抬手挡了一下电脑屏幕:“你做什么?”
邱山头也不抬拿开他的手:“改课件。”
“我当然知道你在改课件。”袁韬看上去也有点急了,“我是问你现在改课件做什么?”
“改课件,然后重新录制课程。”邱山面不改色道。
“你疯了?”袁韬直接合上邱山的电脑,把他电脑往桌上一放,不让他改,“邱山,网上那些人说了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你现在要是都改了,以后更说不清了!”
邱山从床上下来,一言不发要去拿电脑,袁韬挡在前面拦着他:“邱山!你别冲动!”
“你让开!”邱山使劲去推袁韬,可袁韬就跟一堵墙一样拦在他面前,无论他怎么推都推不动,“你到底要怎么样!”
邱山朝袁韬吼了一声,他紧握着拳头站在袁韬对面,浑身绷紧,不停地喘着粗气。
“邱山,你冷静一点,听我说。”袁韬尽力安抚邱山的情绪,“你对这门课倾注多少心血我和老师都看在眼里,我们知道你很委屈,这事摊谁身上都委屈,但你真别冲动,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好吗?”
“还有什么办法?等到看的人越来越多,给我泼脏水的人越来越多?还是我要眼睁睁看着,我的名字后面永远打上‘抄袭’的标签,我的作品后面永远要跟着另一个人的作品?哪怕你信我,老师信我,我也信我,然后呢,就能改变别人眼里的我吗?!从此以后我的名字就是耻辱,这门课就是我的罪证,他们替天行道,那我呢!我做的这些是什么!我教书育人是为了什么!”
邱山的气息异常急促,连声线都不稳,最后一句都是喊出来的。
袁韬看着邱山,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无解的死局。从《细说李白》问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邱山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从《细说李白》备稿到成型,再到课件准备,录制成视频课程,前前后后差不多花了邱山三年的时间。三年,邱山除了上课,全身心都扑在这上面,他忘不了最终定稿时的喜悦,不是对持久战结束的解脱,而是对自己钟爱的作品即将面世的憧憬。
三年,一句抄袭全盘否定,努力成泡影,好像这三年的付出都是笑话。
邱山无法接受这一切。
那天开始,他除了上课就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断绝了一切社交。他买了一本《李白的魔性人生》,在家里细读、精读,做了一版和《细说李白》的详细对比。同时,他把所有网友质疑他抄袭的部分一一摘出,做了各种意义上的,无谓的修改。
三个月后,《细说李白》的修订版重新录制发布。与此同时,邱山也在社交平台上一并发布了《细说李白》和《李白的魔性人生》的对比图,并详细列明《细说李白》所有的参考文献和书籍,还向大众剖白自己做这门课程的所有心路历程。
一份声明,一份十二张长图的对比和记述,是邱山对抄袭指控的第二次郑重回应。
然而,大众依然不买他的账。
修改过的视频课从青教平台流至社群网络,从学生到网民,他们又一次将炮口对准了邱山。
“邱某到底在干嘛啊?原本的课挺有意思的,怎么还越改越烂了?”
“对邱山下头!原本还站他没抄,真没抄怎么全改了啊!”
“哈哈我就说他肯定是抄袭狗,现在心虚了,把以前的课全改了,而且还改的狗屁不通!他讲的是李白?不看标题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没看过邱山课的同学可以不用浪费时间了,这人师德败坏,而且死鸭子嘴硬,一人血书求中文大学赶紧把他开了!”
邱山滚动鼠标往下翻评论,越看越想笑,也越看越恶心。
他确实做了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为什么没有意义?
因为李白从生到死,他的人生轨迹,他在某个年龄阶段发生了什么事,心绪有怎样的变化,由此写了怎样的诗歌,都是历史中无法更改的事实。
邱山能怎么改?他根本改不了什么。可好笑的是,网上那一张张嘴振振有词,说他心虚,说他嘴硬,说把李白改的灵气全无,说这课就是垃圾。
邱山一直都明白,也清楚,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眼里看到的只是自己想看的东西,不用负责任的话就伤害不了别人,所以也不需要对此有什么负罪感。
网友给他安了罪名,他只需要安静的接受审判,在网民的口诛笔伐中承认自己的罪行,然后被网络判官判处无期徒刑,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界。只有这样,他们心中的怒火才能平息,他们眼中的正义才得到伸张,他们的公道才能一直延续下去。
可邱山的公道又该由谁来给?
最最让邱山感到恶心的是,网友用自己的主观判断去否定邱山,他为自己发声是嘴硬,他的长篇对比没人去看,他掏心掏肺写的那些心路历程是心虚是卖惨。
邱山的目光落在屏幕上——
“《细说李白》冲着李白去看的,结果……简直和《李白的魔性人生》一模一样了,最好玩的是,邱姓老师发了12宫格声明外加两篇特别声明以此强调没有借鉴没有抄袭没有关系,看呆我。”
那些戏谑的、夸张的、震惊的,不加丝毫掩饰的讽刺和挖苦,让邱山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每天难以入睡,睁眼闭眼都在思考该如何去证明一件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该怎么证明,我的东西真的是我的东西,这大概是邱山这辈子都无法想通的事情。
更让邱山想不通的是,他的解释都成为别人抨击他的理由,好像他就该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邱山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
这种恶心让他无法直视自己费尽心血录制而成的《细说李白》,他想到这门课,想到那一页页手稿,甚至是想到李白这个人,都无法克制的感到厌恶和生理性反胃。
邱山真去厕所吐了一场,回来以后就把手稿和课件藏入衣柜深处。他不能看,不能想,这个曾经他最爱的“孩子”,成为他不能触碰的痛恨。
他打开社交软件,用一种痛恨的语气发布了最后一条动态:“已经产生生理性厌恶,随便吧,以后也不教书了。”
发完,他卸载了社交软件。
第二天,邱山把早已拟好的辞职报告交到了中文大学教导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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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邱山这一趟来去匆匆,称得上仓促,但有尹昌茂和袁韬在中间牵线,《诗词里的故人》节目组和邱山当面聊过后,双方很快就决定合作。
尹昌茂很看重这次的项目,准确的说是他很看重邱山。昨天邱山从他家离开后他就给南大中文系主任打了电话,俩人在电话里聊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尹昌茂和节目组负责人一起跟南大校方开了个会,南大那边也觉得节目很有意义,愿意加急审批邱山的借调程序。不出意外的话,开学前邱山就能跟电视台这边把合同签了,节目的筹划也可以开始。
事情基本谈妥,邱山不打算在海城久留,第二天晚些时候就坐上了回南城的高铁,连晚饭都没吃就回去了。
袁韬还想留邱山几天,邱山跟他说以后见面机会很多,不差这一时。
当时袁韬欲言又止地看着邱山,他大概知道邱山突然来海城的原因,但一直没有挑明,此刻听说邱山要走,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
他把邱山拉到一边,话还没说先点了一支烟,吐着烟说:“周川还在你那?”
俩人面对面站在楼梯间,这儿安静又昏暗,被袁韬这么一问,邱山无可避免地回忆起那个让他落荒而逃的吻。
“走了。”邱山说。
袁韬连着烟雾一起送出一口气,肩膀没那么绷着了:“他找到地方住了?”
“不知道。”邱山侧过身,不让袁韬看着脸,“没问。”
袁韬弹了下烟灰:“哦,那就别管了。”
这话听着冷漠,但却是最优的解决办法。对于不可能的人和没有结果的事,最好就是不给他留任何希望,袁韬是在提醒邱山,但他不知道的是,关于这件事,邱山比他想象中应对的还要好。
“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袁韬不太愿意想这事,讲的有点困难,眉头皱着,看上去难以启齿,“比方说,他纠缠……”
“没有。”邱山没等袁韬说完就打断了他,“我会处理好,你别多想。”
袁韬看了看邱山,没再往下说了。他抽完烟把邱山送进站,俩人互相道了别,时间一到列车开启,邱山闭着眼靠在座位上,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