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的儿子从小被家暴,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可能是急于摆脱嗜赌如命的父亲,他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又过了几年,邱山的母亲病逝,邱山离开南城,这座宅子被继父霸占,直到一年前,男人因蓄意伤害被捕入狱,邱山的家才空了下来。
门前的锁生了厚厚的铜锈,邱山拿出许久不用的钥匙,光是开门就用了半天时间。
邻居家的门“吱呀”一声响,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女披着外套露出头:“谁啊?”
女人手里有个强光手电,她边问边把手电晃过来,想看清开门的人是谁。
邱山被强光照的睁不开眼睛,抬手挡了下。
女人似乎认出了邱山,手电往旁边照了照:“邱山回来了?”
邱山并没有要和街坊四邻寒暄的意思,他淡淡应了声,就着手电的光把门打开了。
女人踩着拖鞋走过来:“你晚上在这睡啊?”
邱山不太想多说,点了点头。
“不行吧,好久没住人了,被子床铺没洗没晒,住不了人。”
邱山已经把门打开了:“没事,凑合一晚。”
他没有看旁边的女人,进到宅子里,门一合,用门栓从里面把门锁上了。
家里一年多没有人住了,积了不少灰,主屋桌上有没收的碗筷,桌角还丢了半包没抽完的烟。
邱山的继父可以说是个流氓,他霸占邱山家好多年,将这个房子弄的乌烟瘴气,连邱山自己都不愿意回来。
邱山把包放下,搓洗抹布打扫起卫生来。家里空了那么久,打扫是一件工程量很大的事,邱山极有耐心,一样样收拾,擦洗扫,他乐此不疲地做着让自己更加疲惫的事情,省去了许多胡思乱想的麻烦。
宅子只有一层,受潮是肯定的,被子枕头没晒过一股霉味。邱山回来的太匆忙,现在天也黑了,这晚只能将就。
彻底忙完已经是后半夜了,邱山终于累倒在充斥着潮气和霉臭的床上,想拿手机看下时间,才想起来手机早没电关机了。
邱山又爬起来找充电器,目光扫到桌角那半包烟时顿了顿,也一起拿过来。
接上插头不久,手机重新亮了起来,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短信弹进来,邱山随手划拉一下,没翻到底。他返回去,发现最新一条短信发送的时间为七分钟前。
邱山手里夹着一支滋味不好的烟,吸入的每一口都带着陈腐的味道。邱山盯着屏幕吐烟圈,还是一条短信都没有点开。
通讯录里有袁韬的号码,邱山把袁韬调出来,原本想打电话的,电话拨出去才反应过来袁韬结婚了,这么晚打给人家不太合适。
犹豫了一会,邱山点开短信对话框,编辑道:“师兄,你的提议我考虑好了,明天我去海城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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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邱山在木里待了一夜,也许是太久没回来,也许是心里有事,这一晚他没怎么睡着,第二天五点就起来了。
冬天的小镇笼罩在一片凄冷的昏光中,邱山独自出了门,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两侧房屋渐渐消失不见,连景色也变得荒凉萧索。
那是一片无人监管的野墓地。
墓碑交错的杵在地里,一个个坟冢分散着,看上去孤冷又阴森。
邱山对这里很熟悉,他什么都没准备,空着手来的,循着肌肉记忆找到他母亲的那一座。
挺简陋的一座坟,小土堆堆着不算高的一座,石碑上刻着姓名和立碑人,地上除了丛生的杂草什么也没有。
邱山蹲下来,不紧不慢地清理着墓前的野草,不多时就攒了一把在手里。
他看上去也没有太多话要说,只是简单的做一些清扫的工作,差不多弄完了,天也蒙蒙亮起来。
邱山胳膊肘搭在膝盖上,就着这个姿势缓缓抬起头,目光在碑上刻着的名字处久久流连,才讲了几个字:“我挺好的。”
寥寥几字似乎是邱山对母亲所有的心声,说完他便站了起来,没再留恋的走了。
邱山订了上午去海城的车票,几乎是不停转地从木里回到市区,再从市区出发去火车站。下火车的时候快中午了,邱山跟袁韬约了饭,袁韬提前知道他要来,早早就在出站口等他。
“邱山!”
人群里邱山很显眼,瘦高个,白皮肤,长得好看的温柔男人,一眼就能看到他。
袁韬朝他挥了挥手。
邱山也看到他了,快步走出来:“师兄。”
俩人昨天才分开,今天又见面了,昨天道别时袁韬的强硬和邱山的拒绝还历历在目,不过半天邱山就改了主意,袁韬多少能猜到一点。
袁韬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接了邱山的包推着他往前走:“走,回家,嫂子做了饭在家等你。”
邱山有两年没到海城来了,刚决定离开海城的那段时间,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厌恶和恶心,所以他走的干脆,之后多年除非必要绝不会踏足这座城市。
这次来海城不在邱山的计划之内,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到曾经对这里的种种厌恶,人就已经站在了这片土地上。
邱山直到现在都不太确信时间是不是真的能带走一些东西,可当他再次来到海城,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这里已经不复当初那么抗拒了。
袁韬留意着邱山的情绪,开着车还时不时扭头看邱山一眼,次数多了,邱山自然也注意到了。又一个红灯停下,袁韬看邱山的时候被他抓个正着。邱山没好气道:“你开车老看我干嘛。”
听语气感觉邱山状态还不错,袁韬松一口气,笑了笑:“看看你对海城还熟不熟悉啊,是不是挺多地方和以前不一样。”
城市似乎在不经意间改变了它原有的样子,邱山看着这座城市,有时觉得熟悉,有时觉得陌生:“是有些变化。”
道路旁边就是一条商业街,各色咖啡饮品店能从街头开到巷尾,邱山的目光有刹那的波动。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无意识把心里想的话讲了出来:“这里有一家‘礼拜日’。”
袁韬微微低着头往前面看:“又开分店了?去年底大学城也开了一家,但生意一般,它家定位太高端了,学生消费不起,去的都是学校老师。如果你在的话,八成也是忠实顾客。”
邱山的确是礼拜日的忠实顾客,不过要加一个“曾经”。
“路边停一下吧。”邱山说,“我去买几杯咖啡,空着手去你家不太好。”
“你跟我还讲这个啊。”袁韬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把车靠边停了,“你快去快回,我在车上等你。”
邱山解了安全带下车,礼拜日的风格千篇一律,和邱山以前常去的那家没什么区别。邱山点了杯燕麦拿铁,给袁韬和方晴也点了一杯。
礼拜日有很多咖啡礼盒,周川去邱山家拜访的时候总会给他带,这段时间俩人住在一起,每天早晨起来一杯咖啡已经成了惯例。周川似乎很喜欢打咖啡,十分享受这个过程,都不让邱山插手,几乎是每天邱山从房间里出来,那边周川就去厨房打咖啡,等邱山洗漱完,永远有一杯热美式在桌上等着他。
邱山对着橱窗发呆,旁边的服务生介绍了半天没得到回应,有些尴尬的又喊了邱山一声,邱山这才回过神。
“抱歉。”邱山没在橱窗里找到自己想要的礼盒,和服务生形容了一下外观,“橙色的盒子,里面有六罐不同口味的咖啡豆,其中一款应该是拼了黑巧和黑加仑。”
“啊,您说的是总办定制礼盒。”服务生说,“我们总办定制才会用橙色的盒子,不好意思啊先生,这个不对外开放。”
邱山有点茫然:“什么是总办定制?”
“就是总经理办公室直接给指令让我们特拼的礼盒,或者是总办那边自己过来调,一般是给高层拿去送礼的。”服务生抱歉地笑笑,“不知道您是从哪种途径收到的这类礼盒,但是很抱歉,总办定制款我们不对个人客户开放。”
邱山听后微微一怔,旋即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按照服务生的推荐选了两盒礼盒带走。
回到车上,邱山把礼盒放去后座。
袁韬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邱山系好安全带:“挑礼盒费了点时间。”
袁韬打灯走人,叽里呱啦地絮叨:“都说了别买别买,你就不听。哪有上自己家还买东西的,你以前在我家蹭饭的时候也没见你交伙食费啊,现在跟我瞎客气……”
邱山没什么心思听袁韬讲话,他想的不是什么总经理办公室,也不是什么总办礼盒,直觉告诉他,这些年周川送给他的咖啡礼盒都是周川精挑细选,一份份拼出来的。
这样的认知让邱山感到沉重,事实上,他的心从昨天开始就一直紧紧地压着,没有一口气是喘到底的。
周川没有再打电话来了,但是信息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发一条过来。
邱山没点开过周川的对话框,不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不过也能猜到,肯定是问他在哪,再跟他道歉,说自己走就好,让邱山赶快回家。
邱山胳膊肘撑着窗,用力捏着自己的眉心。
袁韬的絮叨终于有停止迹象:“头疼啊?没睡好?”
邱山应了声。
袁韬舔了舔嘴唇,试探着问:“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那个项目?”
邱山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感兴趣的样子,但他也没再拒绝。
袁韬松了口气,开始跟邱山说:“你也知道,老师退休以后经常被总台邀请去做节目,之前他参与录制的两档节目反响很好,总台就决定说今年再做点不一样的,一是响应国家弘扬传统文化的号召,二呢,也是为了吸引更多年轻人,培养我们民族自豪感。”
自媒体时代,各方文化入侵对青少年的影响太大了,一个五分钟的短视频所带来的价值观导向的后果无法估量。特别是那些意识尚不健全的年轻人,正处在容易被别人的看法和观点左右的年纪,一旦某种思想在他们身上成型,再要改变不是那么容易的。因此,向他们传递出积极正确的思想讯号至关重要。
也是因为这个,总台这几年陆续出台了《山河征途》、《文明之路》、《国之典籍》之类的文化节目,旨在文化输出的同时也让自己的国人更加了解民族文化。其实想把“文化”讲好很难,不仅要把节目做的精细,还要吸人眼球,让大家有兴趣继续看下去,而不是照本宣科,为此总台连同国家文学院邀请了几所顶尖文化学府的多名文学教授坐在一起,费了很多心思才把节目形式定下来。好在节目播出后,大众好评如潮,也算是达到了寓教于乐的目的。
基于此,今年总台又推出了一档新节目:《诗词里的故人》。这代年轻人从小背着古诗长大的,但应试教育的弊端是大多数人背书只是为了应付考试,从而忽略了这些几百上千年前流传下来的诗词的内涵以及隐藏在诗词背后的诗人的故事。这个节目就是想在解读诗词的同时,借着这些前人留下的瑰宝,让大众进一步了解诗人甚至是诗人所处的时代。
这档节目由总台发起,文学院参与指导,年前节目组找到袁韬的时候,袁韬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第二天就带着总台拿来的策划书去找了尹昌茂。
师徒二人多的没有说,尹昌茂甚至连策划书都没翻开,光看见节目的名字就脱口对袁韬说:“这得让邱山来。”
这也是袁韬一口答应接下节目的原因,但他没有把握说动邱山。师徒俩拿着手机,对着通讯录号码就差按下去,最后尹昌茂叹了口气:“邱山的性格,如果我开口,他肯定不会拒绝。但当初那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他现在好不容易重新开始,我们再把他喊回来,我担心……”
袁韬也有相同的顾虑:“邱山这么多年不肯回来,连你我都不见,一定是心里还放不下。但这个节目太适合他了,我不想看他一辈子都被过去困住。老师,过年的时候我去趟南城,当面找邱山聊一聊。”
听完袁韬的话,邱山沉默许久,他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看上去也没什么表情。
袁韬拿不准他的主意,又瞄了他好几眼,实在忍不住想问邱山的想法时,邱山才动了一下,换了个抱胸的姿势,说道:“我可以参与节目制作,但我有一个要求,别让我出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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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山在袁韬家吃了顿饭,走的时候顺道带走了节目的策划书。
袁韬想留他在家里住的,邱山没同意,怎么说袁韬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他俩关系再铁也不合适。
邱山在袁韬家附近宾馆开了个房,暂时住了下来。
奔波了一天,昨晚就没怎么休息好,木里的家太简陋了,一呼吸都是灰尘的味道,邱山到房间后先好好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就坐在小沙发上开始看策划书。
一个人的夜晚总显得孤独而漫长,邱山看东西很专注,看进去倒没觉得时间在流逝,等反应过来已经是后半夜了。
总台的节目各方面都考虑齐全,这是一份相当完备的策划案,节目共8期,总共介绍四位诗人的代表作和他们的生平,分别是李白、杜甫、李清照和王安石。如尹昌茂和袁韬所说,它很适合邱山,正是邱山的研究方向,坦率地说,邱山不心动是不可能的。如果是五年前的邱山,被这么一档节目找上门,不仅不会拒绝,他能比谁都兴奋,恨不能收到策划书当天就要把节目做出来。
现在不同了,心里没波澜是假话,但更多是怀疑和不确定。这个邱山最擅长的领域,一旦放大到镜头前,他还是会退缩。
邱山放下策划书,把灯关掉,爬上床被子拉过头顶。
窒闷的感觉无比熟悉,仿佛体验过成百上千次,邱山并不觉得难受,甚至卷起被子翻了个身。
手机在黑暗中响了一声,声音隔着被子不太清晰,可邱山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
他掀开头顶的被子,在床头柜上摸到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有些刺目,是一条无聊的推送消息。邱山下意识眯了下眼睛,微微犹豫过后,点进了微信。
对话框里的留言从昨天一直发到今天,最后两条是一张图片和一句话:“钥匙我塞在门口地毯里了,谢谢老师这段时间的照顾。”
邱山不禁皱起眉,消息发送在几个小时前,那之后周川就没再跟他说过话了。
被子从身上滑下去,邱山坐起身,键盘里敲敲打打,“你去哪?”、“有地方住吗?”、“你在我家住吧,我这段时间都不在。”。
邱山打下一句话,逐字删掉,重新打一句,再删掉。最后,他略显烦躁的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这之后,他再想入睡就怎么都睡不着了。
邱山上床没多久又从床上爬起来,他回到沙发上盘腿坐着,打开了电脑,在搜索引擎中输入“青教平台”四个字。青教平台是青少年教育网站的简称,点进去就是网站主页。青教平台是个为小学到大学全年龄段学生提供教育资源的网站,有明确的年级划分,拿大学栏目来说,全国各大知名高校会定期发布一些视频课程,供学生学习使用。全国所有在籍学生通用青教平台,只需输入学号和密码就可以登录,所有视频资源在全国各高校间共享,没有限制,也不用额外交钱。很多大学甚至会录制一些选修课发布到网站上,学生自主学习,线上考试,最后测算成绩和学分。
邱山点进大学生主页,在搜索栏内输入自己的名字。
很快,页面开始跳转,在中文大学中文系的栏目内,显示和邱山有关的视频有十二个,共一个合集。那是一套完整的课程,发布于五年前,每节课一个小时,课程的名字是《细说李白》。
这套课程的浏览量非常之高,在中文大学全专业视频课程里排列第二,在整个文学栏目里也能排到前十。这么热门的课程,青教平台分区热门榜上按道理应该有它的一席之地,但令人意外的是,“细说李白”就像是一个被屏蔽的词条,不仅热门榜上没有,名师榜上也不见邱山的踪影。
邱山随便点进了一个视频,半分钟的片头之后,他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声音也紧跟着传了出来。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来自中文大学中文系的讲师邱山。很高兴大家选读我的课程,今天我们继续讲解诗人李白。”
视频上的邱山看上去和现在没什么不同,说话温温柔柔,穿着白衬衫的帅气老师,生动又形象的讲着自己喜欢的诗人。
邱山移动鼠标到右下角的小喇叭,开场白还没听完就把电脑声音给关了。随后他犹豫了一下,点开了左边的弹幕。
滑动的字体很快铺了满屏,邱山的脸淹没在弹幕里,看不见脸,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现实里的邱山往沙发里靠了靠,让自己的后背严严实实贴住沙发,神情非常冷淡。他按住键盘上的快进键,视频飞快往后跳转,那些弹幕也飘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
一集放完到下一集,同样密密麻麻的弹幕再次出现在邱山脸上。一集又一集,弹幕似乎没有止境。
邱山停止快进,滚动鼠标往评论区翻,一集课程几万条的评论,每一句都无休止地冲击着他。邱山感到反胃,恶心到腹部痉挛,他有一种强烈的想吐的冲动,这种冲动随着时间愈演愈烈,他鞋都来不及穿就丢开电脑往洗手间跑。
太恶心了,邱山边吐边想。
那些消化得了的,消化不了的,邱山全部吐了个干净。他趴在洗手池前面漱口,不停用冰冷的水往脸上拍,冷水让他泛起战栗,而当他抬起头,和镜子里那个通红着眼、水淋淋的自己对视,另一种碥骨的寒意漫向四肢百骸。
邱山湿着手狠狠擦了一下镜面,痛恨地说:“邱山,你太让人恶心了。”
手机顶端的“对方正在输入”很久没有跳动,周川等了很久,盯到眼睛开始酸涩,浑身力气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抽干。
他坐在邱山家门口,头后仰靠在门上,像一只被扫地出门的丧家之犬。
周川活了二十二年,一路顺风顺水,没经历过什么挫折,这是第一次,他对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控制权。
周川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可邱山消失的这几天,他反复问自己,后悔吗。
明明已经藏了四年,明明可以一直隐瞒下去,明明早已下定决心维持现状,但冲动就在一瞬间,如果周川足够幸运,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希望他也愿意去赌,因为他想光明正大的拥抱邱山。只是周川运气不佳,未能得偿所愿,那说了也就说了,什么结果他都认,没什么好后悔的。
邱山的态度已经摆明,他要断掉周川的念头,就不会给他一丝一毫的希望,所以他不会接周川的电话,不会回复他的消息,甚至以后,他也不会再见周川。
周川抱着双臂,鼻息冰冷而颤抖。
或许他不该再纠缠邱山。
天一点点亮了起来,周川推着行李箱,离开了邱山的家。
冬天的早点摊冒着热乎气儿,周川没有一点胃口,全身冷的像是要坏掉。
小孩儿端着豆腐脑往里走,不留神撞在周川身上,豆腐脑泼了他一身。周川略显迟缓地低了低头,发觉自己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
小孩的妈妈很抱歉地掏纸巾给他擦,周川也只是木然地看着,全程没动一下。直到男孩的母亲“哎呀”一声,看见周川的手,他才后知后觉感到火辣的疼。
刚出锅的豆腐脑不少泼到周川手上,他的手背有一大片红了,看起来马上就要起泡。
男孩的母亲很是抱歉,主动提出去社区诊所给周川看一下手,起码要去开点药。
周川甩了甩手:“不用了。”
他继续往前走,一切声音丢在身后。
狼狈,太狼狈了。
路边的玻璃门反射出他的影子,周川从没觉得自己这么狼狈过。
他走进一家宾馆,开了个钟点房。今天是去研究所报道的第一天,他不能用这个样子去见老师和同事。
热水淋过身体,周川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一些。他在宾馆洗了个澡,换了件衣服,然后出发去研究所。
研究所八点半上班,作为南城大学物理系唯一一个被点名来研究所实习的优等生,周川在这里似乎没被正眼相看。想想也是,能进研究所的都是顶尖的物理专业人才,像周川一样优秀的人太多了,在学校里被高高捧起的物理大神到这里要学的第一件事是认识自己和别人的落差。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特别对于像周川这种从小优秀的人来说,有落差意味着不如别人,而他并不愿意接受自己比别人差。
周川跟着人事去办了实习手续,人事姐姐人挺好的,见周川拖着行李箱还问他:“学校寒假不开门吧?找到地方住了吗?”
周川摇摇头。
人事姐姐说:“那你住宿舍吧,找你导师签个字就行。”
周川事先不知道研究所有宿舍,曹清芳也没跟他说,估计是忙忘了,事实上曹清芳纯纯是个物理迷,只要学校没课基本都泡在研究所的实验室里,电话完全接不到,想找他得打助理电话。
住宿问题算是解决了,周川打起精神,尽管前一天一夜没睡,一旦开始工作,周川的专注力还是非常强。他迫切的需要追上别人的脚步,来抹平自己的挫败感。
对,周川对自己感到沮丧和挫败。
这种感受并不全部来源于身边优秀的同事,周川知道,是邱山的态度拔高了他对于差距的容忍。人如果同时在爱情和事业中受挫,所感受到的痛苦会成倍增加,周川正在经历这样的时刻。
从实验室出来已经十点多了,纳米组办公室还有大半人没走。周川接了杯水回来,还没来得及喝又被曹清芳叫了回去。
曹清芳甩给周川一个本子,让他写实验报告,说明天一早就要。
周川点点头,忙碌更可以帮助他转移注意力,这对周川来说求之不得,他回到座位上,打算在办公室把报告写完。
水杯放在桌角,热水慢慢变冷,办公室里的同事陆续离开。等周川再抬头的时候,办公室只剩下他和同事俩人。
对方正在收拾东西,路过周川身边时跟他打了个招呼:“第一天就这么晚啊?”
周川笑笑:“我也快好了。”
“早点走。”同事说,“记得把门锁了。”
周川应了声,抬头看了眼钟,已经过十二点了。
周川把实验报告收个尾,交给曹清芳,曹清芳还在实验室,闻声从一大堆实验数据中抬头看了他一眼。
“老师还不走吗。”周川说,“我要锁门了。”
“嗯,你锁你的。”
听语气曹清芳似乎并不打算从研究所离开,被锁在办公室好像也是常有的事。
周川没再多说,点点头就要出去。
“哎,等等。”曹清芳叫住他,“你那个手怎么回事?”
周川看了眼自己的手背,早上被烫到的地方起了泡,他午休的时候给挑了,现在泡没了,但手背上一大片伤,看着挺吓人。
“哦,没事,早上被烫了一下。”周川不以为意地说。
“去医务室领个烫伤膏。”曹清芳把工卡从脖子上摘下来,扔给周川,“刷我卡。”
周川道了谢,出去的时候帮着把门关上了。
他把东西收一收,先去了趟医务室。研究所医务室晚上有人值班,周川去了之后,值班医生看了看他手上的烫伤,眉头一皱,说有点严重,当即就给他包起来,还开了药给他吃。
周川拿了药,可能是烫伤的缘故,整个身体都不太舒服,没什么力气。
研究所宿舍离医务室不远,就在旁边一栋楼。周川找到自己那间,开门进去,是个单人间,看上去挺干净,分宿舍的时候人事姐姐说了,上一个人才搬走没两天,他可以直接住,不用太收拾。
周川现在的状况也没精神收拾,他把门一关就歪在床上,什么都不想管,一点都不想动。
手机在口袋捂了一天了,收到好多消息,不想看,也懒得理。
周川觉得自己像只刺猬,蜷缩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只想逃避现实。
周川连衣服都没脱就睡着了,他心事太多,沉甸甸的压着,睡觉眉头都不松。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囫囵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他还梦到了邱山。
梦里的邱山没有现实冷酷,穿着一身被涂黑的白衬衫,指着一身脏污笑着对周川说:“看见了吗,这是我的罪证。”
他看上去快要死了,苍白的脸色和身前的黑对比强烈。
周川在心脏剧烈跳动的鼓噪声中惊醒,拿出手机一看,时间才过去二十分钟。
宿舍窗户开着,冷风一直不停地灌进来。周川禁不住打了个抖,他下床去关窗,边往前走边看手机。
聊天界面的未读消息很长,周川往下翻了翻,关窗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点开对话框,是在中文大学的同学给他发了个链接,留言说:“还真有瓜,你进去看看。”
周川几乎是没有迟疑地点了进去,页面跳转的几秒钟,他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唇,感到一阵心悸。
那是一条视频链接,点进去是青教平台上一节大学生网课。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来自中文大学中文系的讲师邱山。很高兴大家选读我的课程,今天我们继续讲解诗人李白。”
邱山的声音顺着扬声器飘出来,视频里邱山的样子是周川最熟悉的样子,直到现在邱山上课时展露的神态都和视频里一模一样。
周川沉迷于作为老师的邱山,那个在自己领域大放异彩的男人,每分每秒都在吸引周川。
但很快,密集的弹幕从屏幕另一端滑出来,邱山的脸被挡住,他的身体被挡住,他的声音也在越来越疯狂的谩骂中掩埋。
“中文大学的审核是死了吗?这么明显抄袭涂安老师的《李白的魔性人生》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