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风听在耳中,却没发现哪里变了。
在他心中,他替安无雪做任何事情本就是理所应当。师兄若是不寻他相助,才让他伤心。
他细细听完,问:“师兄是想以此震慑两界,遏制两界对你复生的猜测?”
安无雪点头。
“你虽没和我说昨日出寒剑光做了什么,但我猜也能猜得到。若是从前……或许我会觉得,现在早已不是仙祸之时,我归来后本就没打算继续做什么首座,赶紧把此事终结,我便归隐山林,其他人怎么猜也无所谓。”
“但我现在又觉得,既然回来了,那便回来得彻底。为祸之人想让两界觉得我是被傀儡术复活的,我干脆大摇大摆地杀鸡儆猴。”
安无雪先前还在疑惑,为祸之人既然知道那么多的事情,还想把祸事栽赃到他的身上,却又为何把往事也一起揭露?
如果往事不曾澄清,他还是那个修浊入魔误入歧途的安无雪,岂不是更好栽赃他吗?
但傀儡术蔓延一事让安无雪想明白了。
他说:“我大抵能猜到为祸之人的谋划了。其实你两百年前出关之后,就一直在查往事,还寻到了养魂树。哪怕一两百年查不出来,一两千年甚至是几千年,总是可以。
“那人知道一切迟早会发生,所以干脆先行下手,用制造祸端的方式,把那些看似只有我一人能知晓的往事揭露出来,让他人觉得是我复生归来想要洗清一切,这样两界会对‘安无雪被傀儡术复活’而深信不疑——甚至会在长时间的揣测下觉得我不清白。”
两界千年前便冤枉过他一次,千年后自然也有可能重来一次。
那人千年前便这样成功过,再来一次,那人也有同样的自信。
届时,两界之人若是要让安无雪自证,安无雪掀开衣袖,却只能现出傀儡印。
那岂不是和千年前浊气附身一般难以说清?
“我的猜测和师兄差不多……”谢折风说,“那人冒用师兄的身份,就是为了借你复生之事,以起死回生的巨大诱惑,将傀儡术散播至两界。”
如此说来,为祸之人目的还是重回仙祸,让傀儡遍地,魔修肆虐,仙魔二立。
傀儡术和那人复兴魔道的目的绝对有联系。
安无雪接着说:“不出几日,我挑了大半北冥仙门的事情,会传遍两界。那人想让我摆脱不了和傀儡术的干系,我为何要坐以待毙,让对方得逞?
“我干脆坦坦荡荡地让所有人知道,谁在背后议论我,我会找上门去。
“我上一辈子已经落入一次剖腹取粉的窘境,这一会不可能再栽一次。想怀疑我,可以,别问我要证据,怀疑的人若是拿不出证据,那便不怪我出手。”
他笑着,抬手摸了摸凑上前的困困。
谢折风看着他的师兄。
挂在西边的落日终于彻底消逝,夜色倾覆而下,院中花灯被法诀点亮,星星点点地亮起来,似是把星夜网入这方寸之中。
他的师兄在早夜里,花灯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困困的毛发。
只在这一刻,好似两界的风雨都消失了。
若当年他能做得再好一点,也许师兄已经可以这样恬静宁和地活过千年。
“师兄。”
“嗯?”
“你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我乘风带你回落月峰。”
“哦……好。”
谢折风复又站了起来,唤出出寒。
“我去善后一下北冥之事。”
安无雪本是等着谢折风多说点什么的。
毕竟这人昨夜为了进他卧房,连装委屈装可怜都用上了。
眼下却反而不耍赖了?
“师兄。”谢折风突然说。
安无雪以为他要说留下。
可谢折风问他:“养魂树精凝结出的那个幻境……你喂给困困了吗?”
困困歪头:“呜?”
“没有。”
若不是谢折风问,他都忘了那个幻境还在灵囊里。
“要不然师兄还是给我吧,不麻烦你记着此事。”
安无雪不明所以。
“小事而已。我今晚便喂它吃了。”
“……好。”
谢折风走了。
安无雪又在院中坐了一会才起身,打算回屋继续看玉简,寻一寻双骨有关的线索。
可他刚推开房门,听到困困在院中玩耍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困困。
好像哪里不对。
小家伙并不贪嘴。
比起幻境精华,天地灵物,困困反而更喜欢吃人间吃食。
他突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
师弟为何一定要急着把那幻境喂给困困吃?
在他手中放着又如何?
幻境而已,也就困困这种瘴兽会吃,放在那里,除了给人看,也没什么作用啊?
谢折风那么在意干什么?
像是……怕他看一样。
他心念一顿。
——难不成就是怕他看!?
他赶忙从灵囊中拿出那个幻境。
这是谢折风的死后千年。
里面能有什么谢折风怕他看到的?
“困困,”他把小家伙喊过来,“我要看这个幻境,但千年时间太长,我在现实中不知需要多久。如果过了此夜我还没醒来,你把我神魂拽出来。”
这是瘴兽最擅长的事情,困困自然点头应下。
安无雪急着想知道答案,挥手落下结界,在床榻上打坐,闭上双眸,立刻将神识送入手中的光团。
四方景色猛地一变。
他又看到了千年前的葬霜海。
他上一回正看到谢折风杀魔归来,心魔复发,在葬霜海上显出枯骨的身体。
随后,他被谢折风拉出了幻境。
现在他再度进来,幻境继续从那一刻开始往下走着。
难道当年师弟被无情咒影响,说了些不好听的,做了些他不会高兴的,因此不想让他看到?
可这又没什么好担心的——本就不是师弟有意为之。
那还能是什么?
安无雪眼前,谢折风已经拖着伤躯回到霜海松林中,开始闭关。
他更是怔愣。
——谢折风闭关压制心魔八百年,居然从杀尽天下妖魔的那一天就开始了!?
他只见师弟在莲台上打坐,眉心雪莲剑纹闪动乌黑,身体若隐若现地化出骷髅模样。
那时安无雪死了,谢折风万念俱灰。
周遭灵力涌动,灵石用碎了一堆又一堆。
心魔毫无消弱之势。
妖魔骨尚在,登仙都毁不掉这根骨中的天生魔障,又怎么可能可以被闭关压下?
可谢折风不知根源,只能徒劳无功地尝试着。
幻境就这样过了几个月。
谢折风同心魔相争,毫无起色。
安无雪静静地看着。
有时,他会听到闭关中的师弟喊他。
“——师兄。”
他总是忘了这是幻境,下意识便应答一声,想和师弟说他就在这里,他没有死,不要伤心了。
但千年前的师弟听不到他的应答。
从前的师弟无能为力。
现在的他也无能为力。
上苍当真好没道理。
安无雪只能当个过客继续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
谢折风突然睁开双眼。
这人像是突然做了什么决定,神魂离体,心魔被驱赶至神魂一角。
这是……
安无雪见过!
谢折风曾经用这个方法镇压过心魔!
短暂切出心魔浊气,确实能压制心魔发作,但对于神魂来说,便如同千刀万剐。
当时在第二十七城,安无雪亲眼见过谢折风疼到痉挛不止。
过去里的谢折风却没有迟疑。
出寒剑显出光芒。
下一瞬,剑光落下,霎时割裂神魂!
谢折风痛哼一声,从莲台上跌落!
安无雪心尖一颤。
“师弟!”
他赶忙伸手。
可他徒劳地穿过谢折风,触碰不到过去。
他只能看着那人自己缓缓站起。
师弟面色苍白,双瞳却恢复了清明。
心魔被暂时压下了。
可没过一刻。
谢折风身周再度泛出淡淡浊气,剑纹又染上乌黑。
——心魔又复发了。
安无雪心下一震。
谢折风却没有波动。
他神情木然,双眸空洞,像是痛到了极致,已经习惯了痛。
就这般又过了几日。
安无雪便又瞧见谢折风神魂离体。
“你又要这样做?你不疼吗?”他哽咽喊着。
谢折风双眸紧闭。
出寒剑光毫无停滞,再度落下,割裂心魔浊气。
“师弟……”
谢折风在疼。
他却没有出声了。
没过多久,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心魔再次复发,谢折风再次割魂镇心魔。
安无雪仍然只能徒劳地穿过谢折风。
他先前是忘了自己拦不住,如今是明知那是过去,还是想拦。
这人怎么会切了自己神魂一遍还不够,又切了第二遍第三遍?
“师弟,”他劝着过去的谢折风,“压不住的……”
他嗓子都喊哑了。
谢折风又爬了起来。
看着师弟三次切魂,安无雪神情晃晃,心下大震。
他已经心疼得不行了。
分魂之苦,便如同凡人五马分尸,碎尸万段,又好像坠入火窟,烈火灼身。
这是修真界最可怕的酷刑。
可谢折风已经重复了三次,却还在闭关压制……
师弟说他曾闭关八百年压制心魔,难不成……
安无雪缓缓瞪大双眸。
难不成这堪比凌迟的酷刑,谢折风重复了八百年!???
接下来幻境中发生的事情给了安无雪这个答案。
谢折风再一次凝出神魂,分离出了被心魔浊气环绕的那一部分神魂。
安无雪这一回连灵术法诀都用上了。
“师弟!!”
他喊道。
可灵术法诀也拦不住千年前的出寒剑。
剑光落下,谢折风浑身一颤,灵力不稳,化形而出的血肉瞬间消失,显露出不少白骨。
接二连三地碎魂而出,哪怕是仙者也不可能安然无恙。
谢折风昏迷了许久。
久到霜海上的长松又挂了一身厚厚的寒霜,风雪吹来,在这人身上留下点点飞絮。他躺在霜雾积雪中,仿佛要融进霜雪里。
谢折风终于又醒了过来。
第五次神魂离体时,安无雪听到那心魔说:“他死了。”
谢折风浑身一僵。
“你杀了他。”
男人眉心剑纹浮动,乌黑之气浓厚非常。
安无雪站在一旁接连摇头:“你别听他的。”
心魔还在说:“你害死了他。”
谢折风双眸紧闭,眼瞳却不住转动着。
平静之下,波涛汹涌。
这时,他化形而出的身体已经凝出血肉,他双唇微动,嘴角溢出黑血。
“师兄都死了,你在坚持什么?”
“两界四海只有你一个长生仙!你就算是堕魔修浊,又有何人能阻拦你?”
“……”
“你不想?”
“你把神识放出霜海听一听呢?听听这世间是怎么谈论安无雪的!”
“而你呢?你明明已经天下第一,却要困在这区区浮空岛上同我相争!”
“……”
“他不在了!这世间有何意趣?不若接纳我吧!接纳我,我替你荡平这世间!”
谢折风这才睁开双眼。
他的双眸中毫无光彩,嗓音沙哑。
“接纳你?是我害死了师兄,可师兄也是因你而死。我即便日日神魂痛苦,也要让你碎尸万段。”
“你——”
谢折风闭上双眸。
出寒剑光再度落下。
这一次,他出剑的比之前的每一次都快。
登仙之时,他分明还会因为不熟练,而总是误伤自己。
可这一次又一次的分魂,他落剑越来越快,再也不会刺错了地方。
神魂分割需要时间复原,每每将心魔浊气散去之后,谢折风便以灵物灵药修补神魂。神魂恢复,便又再度分魂压制,如此循环往复。
他的根骨化形也愈来愈有血肉之感。
神魂被一次一次切离,他又总是会想起安无雪,无情咒次次发作,次次被压抑。
逐渐的,无情咒的作用被减弱,谢折风也经历了不尽其数的分魂。
安无雪坐在旁边陪着谢折风。
不知谢折风第几次分魂时,他曾隔着时空,抚摸着师弟的脸颊,责怪而又心疼地说:“我以为你无情无义的时候,也是希望你做个端坐莲台上的仙尊,你怎么……这千年是这样过来的呢?”
他已经不再做徒劳的阻止了。
可每每谢折风唤“师兄”之时,他明知幻境过往里的师弟听不见,他还是会放缓声调,点头温声道:“嗯,我在。”
如此,幻境中快速地过了一年。
心魔终于被稍稍控制。
谢折风趁着心魔偃旗息鼓的空档,去了荆棘川。
仙者灵力再度覆盖整个荆棘川,却寻不到一缕残魂踪迹。
——那时安无雪还在躲着谢折风。
师弟面色惨白,不知是被心魔折磨,还是因寻不着安无雪魂灵。
三日后,他心魔再度复发。
荆棘川无防守,四海的修士都有可能路过此处。
他不能久留,又回到了落月峰,回到了葬霜海,闭关镇压心魔。
他把困困养在松林里,给落月峰上下发了谕令,安排好了一切苍生事。
霜海偶有迎客,皆是两界有大事来禀。
若是必须谢折风亲自出手处理,他便会暂时化出化身在外行走。
除此之外,他只能将自己困在霜海上,同心魔纠缠。
世人只知仙尊深居简出,非大事不现身。
只有霜海上的风雪和荆棘川数不尽的荆棘知晓这些年。
有一次,戚循的声音被灵力送了进来。
“谢出寒,你闭门不出是什么意思?”
戚循曾和安无雪说过,安无雪死后,戚循在离火宗旧地想了许久,终于想通,便来寻谢折风,两人这才开始暂时放下仇怨合作。
应当就是那个时候。
谢折风一开始并没有理会他。
但戚循连续来了许多天。
谢折风再度分魂压下心魔后,才打开霜海让他进来。
他对戚循说:“你若当真想查,千万年前曾有一神魂至宝现过世,名曰养魂树。养魂树有精,可明辨死者怨气,照人生前死后,也可养破碎魂灵。”
戚循走了——他去查养魂树踪迹了。
霜海再度安静下来,只剩下千年前的谢折风和如今的安无雪。
安无雪看着师弟苍白的脸色,上前,于虚空之中,“抱”了他一下。
“忘了吧,”他对谢折风说,“别想我了,无情咒会帮你忘了我的。”
谢折风心魔起于妖魔骨,妖魔骨被人间情爱所勾连,若无情爱,妖魔骨只会被谢折风的剑骨压制。
若无情爱,出寒仙尊只会是个无情道大成的两界之尊,无心无情,不为私事所扰,心怀苍生万物。
便不会日日受这如同凌迟般的痛苦,也不会挣扎心魔不得出。
谢折风登仙前,安无雪其实想过,如果师弟渡劫成功,长生仙不受道桎梏,他或许可以和师弟表明心意。
可如今看来……
当时他若还活着……应当会劝师弟忘了的。
可惜当时他死了。
于是他只能看着谢折风这般过了八百年。
足足八百年。
凡人凌迟之苦漫长不过数日,烈火之刑不过几个片刻,剜心之痛不过一瞬。
谢折风却如此过了八百年。
养魂树精带出的幻境同现实不一样,时光会流逝得极快,也会略过许多无足轻重的细碎平常。
安无雪其实没有在其中待八百年。
可他却又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这八百年。
直至谢折风心魔彻底压下。
心魔无法根除。
师弟身上那具妖魔骨还在,情爱还在,心魔便永不消。
说是根除心魔,不如说是这分魂之苦太久太痛,痛得心魔不敢再冒出。
为何那日谢折风在自己面前分魂镇心魔,如此果断而又熟练?
因为同样的事情,谢折风已经做了八百年。
他和他说,他与心魔相争多年,知晓如何应对,不会让心魔为祸世间。
可心魔是这世间最难以跨越的魔障,他哪里知晓如何应对?
这人不过是用着最野蛮、最粗暴、最直接的方法,同自己根骨难拔的魔障相抗。
安无雪看到这里,已经满腔酸楚无法诉出。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把他的心牢牢包围,紧紧攥着,让他松不开,放不下。
他抬手,摸着自己脸颊,才摸到了一些湿意。
“呜呜。”
是困困的声音。
他此时心神晃荡,反应迟钝,呆了片刻。
“呜呜!呜呜!”
不待安无雪自行抽离,眼前便已经开始天旋地转。
他不过眨了眨眼,四方已经是寒梅小院中的小小卧房里。
困困在他的怀里,颇为担心地抬头看着他。
养魂树精凝成的光团小了许多,里面只剩下一百多年的幻境。
窗外送来天光——居然已经过了一整夜。
安无雪抬手,再度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是干的。
泪水是他在幻境中所流,不会跟着出幻境。
就好似那段过往,只会存在于回不去的幻境之中。
过往永不可追。
“是你把我拉出来的?”他问困困。
困困尾巴一扫,指了指屋外:“呜!”
安无雪一愣。
他神识一展,才发现谢折风已经等在结界外。
屋外天光完全大亮,明日悬挂于头顶,居然已经到了正午。
安无雪来不及想太多,赶忙将剩下的幻境收入灵囊中,翻身下床,抱着困困冲了出去。
灵力打开房门。
“当”的一声。
明光洒落,屋外长风瞬时送入,吹过安无雪的脸颊,吹来过往千年。
师弟一袭白衣站在梅花树下,似在眺望远方长空。
落梅凋零而下,洒满他的肩头。
他感受到灵力波动,结界撤下,听到屋门打开,缓缓回过头来。
“师兄醒了?”
安无雪在门前停下。
谢折风登时看出了安无雪脸色不好,神色一顿,几步上前:“怎么了?可是昨夜梦中无好事?”
安无雪抬眸看他。
困困在他怀中晃荡着尾巴,一下一下地扫过他的手腕,有些痒,有些暖。
他说:“是。一个很不好的梦,太长太苦,苦到我恨不得早点结束,可就是没有结束。”
“那——”
“日上三竿,你怎么不叫我?”
就在这外面等着。
“我怕扰你清梦,”谢折风说,“早知不是清梦而是噩梦,我便早点破了结界进屋喊你。”
安无雪静静地看着他。
师弟今日穿着一袭云纹白衣,浓黑长发束起,戴的是他赠的雪簪,白簪入黑发,如飞雪落人间。
任谁在此时看去,都只觉这是凡俗的哪位矜贵公子,或是仙门世家的哪位天骄子弟。
谁都看不出,这一副身骨下,有着怎样的千年。
他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说自己打开了那个幻境。
“我没起,你歇息着等我传音找你便是,在门前站着干什么?”
谢折风低声说:“虽然屋外风寒,站着确实有些辛苦。但我等着师兄,总比师兄等着我好。”
屋外风寒。
站着辛苦。
这些凡人说说也就罢了,哪里会影响到仙者?
他又在装可怜。
安无雪想。
三番两次在这些小事上装可怜来让人心软,却不想被瞧见那死后漫长的千年。
他只骗他片刻的心软,却不要他真正的心疼。
谢折风气息稍沉,双手似是轻微地动了一下。
——安无雪突然靠得如此之近,他几乎下意识便想将人拥入怀中。
可安无雪居然比谢折风还快一步。
他向前一倾,猛地抱住谢折风,低下头抵着师弟的颈窝。
他抱的很紧。
男人双臂不过刚刚举起,霎时浑身一僵。
他双瞳一颤,双唇微动,一双手想动却不敢动,紧张而又无措。
“……师兄?”
安无雪感受到师弟身上的冷息环绕而来,闭上眼,轻声在那人耳侧说:“嗯,我在。”
谢折风微怔。
师兄的话语太过轻柔,太过温暖,让他一时忘了曾经,忘了那些担惊受怕。
他回过神来时,双臂已经落下。
他比安无雪抱的还要紧。
安无雪没有推开他。
他生怕这一刻是突如其来的幻梦,他一松手,师兄便不见了。
安无雪靠着他,雪白的脖颈后侧毫无防备地显露在他眼前。
他眸光一暗,恨不得现在便低下头,在那上面留下痕迹。
一如当年在冥海水渊中……
但他喉结轻滚,什么也没做。
他忍住了。
这是谢折风许久不敢奢想的一刻。
他根本不敢打破。
师兄还活着,被自己抱在怀中,没有推开他。
谢折风瞬间红了眼眶。
他不想被师兄察觉自己的丢人,背着安无雪,悄悄用灵力擦去泪痕,稳着嗓音问:“昨夜师兄梦到了什么,怎么如此难过?”
安无雪没说,但他还是察觉到了师兄的难过。
“记不清了。”
安无雪说。
他就这么埋在谢折风的怀里,声量很轻很轻,回答道:“我只是觉得你在门外等了我一个早晨,有些心疼。”
谢折风不想让他看到他死在落月山门后发生的一切。
那他便装作不曾发现。
“我……”谢折风反倒有些局促,“我不妨事的。”
故意说这些话想让师兄心软的人是他,听到师兄因为这么点小事心疼,连这么丁点的心疼也不想看到的人,还是他。
又是一阵轻风走过。
困困不知何时趴到了秋千上,慵懒地晒着北冥午后的太阳,一声不吭。
安无雪和谢折风就这样无声地相拥了好一会。
他这才想起来今日要回落月峰,总算松手后退。
他退后时,谢折风双眸一暗,恋恋不舍。
“师兄,我们现在回去?我已经交代好玄方,让他留在北冥这边善后。”
“嗯……”
安无雪突然晃了一下。
——他整夜都在谢折风生前死后的幻境中,那幻境太过耗费心力,又横跨八百年,他神魂憔悴,稍稍松下心来,便是一阵晕眩。
谢折风赶忙扶住他:“师兄!”
安无雪摇头:“无妨,没站稳而已。走吧。”
谢折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当真没事?”
“走不走?”
出寒仙尊完全禁不住师兄一点儿的冷脸,赶忙唤出灵舟,扶着安无雪上去。
困困“呜”了一声,自行飞了上来,钻入安无雪怀中。
灵力卷起长风,扫落满院梅花。
寒香送远,梅花飘零,灵舟乘风而去,不过片刻便离开了这与安无雪渊源极深的北冥第一城。
城后冥海海浪的声音逐渐拉远,只剩下飒飒风声。
安无雪本来想同谢折风说说话。
可他实在倦怠,困困还发现了他的疲倦,在一旁安抚着他的神魂。
四方云卷云舒,晴空万里。
安无雪就这么无知无觉地睡着了。
他刚睡着,谢折风便从灵舟外走了进来。
“呜……”困困小声喊着。
谢折风小心翼翼地行至安无雪身侧,一双黑眸看他人时从来凛冽,看着安无雪,却只有温和。
“师兄?”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睡着的人没有反应。
谢折风又喊了一声:“师兄?你睡着了吗?”
“……”
看来是真的很累。
哪怕是一宿噩梦,也不可能让一个渡劫巅峰的仙修累成这样。
方才的拥抱是谢折风奢求许久的美好。
可是美好过后,谢折风冷静下来,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他无声地解下安无雪腰间的灵囊。
灵囊上有安无雪的禁制,但这种随手落下的禁制对他来说形同虚设。
他先前从未用境界压过师兄,这一回倒是偷偷摸摸地用上了。
安无雪从幻境中醒来后就急着给谢折风开门,当时放得太过匆忙,灵囊系得都格外松散。
谢折风不费吹灰之力,就从灵囊中掏出了那个幻境光团。
光团比先前小了许多,只剩浅浅一层金光。
显然是已经被人看过了。
谢折风无声地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被师兄看到了。
他看了一眼困困。
“……你怎么不拦着他一点呢?”
“呜……”
困困赶忙用双耳遮住双眼,心虚地缩成一团。
谢折风却已经无心管它。
灵舟上附了法诀,正在疾速穿过云端,朝着落月而去。
两侧云层排开,鸟兽避让,四方风景眨眼间后撤千丈,结界却隔开了灵舟内外,灵舟内平稳而沉静。
好似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可谢折风盯着已经黯淡许多的光团,面色僵硬,识海之中已是千言万语,惊涛骇浪。
雪莲剑纹浮现,乌黑之色萦绕。
“他在可怜你。”
“师兄的性格你还不清楚吗?他对身边之人从来心软心善,他认回你是他的师弟,自然对你也会心软。”
“你忘了他说自己是宿雪的时候,对你是什么态度了吗?他恨不得远离你,恨不得从此与你永无相见之日!”
谢折风气息渐沉。
“师兄看了‘我们’死后千年,这才对你如此。”
“这不是爱。”
“这只是怜悯。”
“他在委屈自己,怜悯你。”
是这样吗?
“是我动的手,那又如何?没有你就没有我,还是你害死了他。”
“恩爱不疑真心相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