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毒咒怎么能立?”
“……?”安无雪哭笑不得,“我不违背诺言不就不会应誓?你怕我下咒,我立毒誓岂不是更好?”
谢折风却说:“算了。”
刚才还非要他许诺,现在反而不肯了。
安无雪无奈。
他也不会和谢折风掰扯计较,只问:“那你现在能给我看看根骨了吧?”
谢折风点头,这才彻底闭上眼。
这人做过一次抽骨,现在也没了身体,抽骨比他熟练得多。
片刻间,安无雪便瞧见谢折风化出枯骨之身。
剑骨便缓缓抽离而出,两副根骨相对而坐,立于谢折风神魂下方。
这一回,谢折风没有分割神魂,妖魔骨并无神魂掌控,安静得很。
妖魔骨同剑骨截然不同,其上泛着淡淡黑气,威压摄人。
双骨并存一身。
“宿雪”是被普通的根骨压住了玉骨,而谢折风则是被剑骨压住了妖魔骨。
唯有分出剑骨,才能见到妖魔骨。
师弟同他这一世的情况居然有些相似。
但他们又不太一样。
藏住了他玉骨的那个普通根骨不是他的,刚才剥离出来之后,那根骨就废了,再也回不去他的身体。
可是……
安无雪凝眸看了一眼剑骨,又看了一眼妖魔骨。
妖魔骨仍然同谢折风的神魂有着联系,切割不开。
这两副根骨,好像都是谢折风的。
安无雪尝试着以灵力触碰净化妖魔骨。
谢折风神魂登时翻滚了一下。
师弟没说话,但安无雪看得出来师弟在疼。
毁了妖魔骨,就是杀了谢折风。
他没办法了。
为什么?
为什么谢折风体内会有两副完全无法剥离的根骨?
若是妖魔骨无法分离,也无法在不伤性命的情况下毁去,难道……谢折风无尽寿数中,都要每时每刻承受心魔之苦吗?
安无雪不甘心。
接下来的几日,他都和谢折风一道闭关在霜海上,专心想办法应对妖魔骨。
安无雪翻遍落月峰往年书册记载,都没能找到谢折风妖魔骨的来历。
南鹤就算知道,当年也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至于根除妖魔骨和心魔的方法,更是毫无头绪。
有时谢折风在封闭五感打坐应对心魔,他便也会坐在养魂树下,放开神识,感应第五根天柱的存在。
他似乎能与天柱“说话”。
金身玉骨本就能感应天道,可借由这根天柱,他不仅能感受四方天地,连周围蔓延的因果线都能模糊地感知到。
……因果?
四方天柱分别对应世间天道伦常,天象万物,因此天柱崩毁而四海乱,由天下万恶贪嗔凝结而成的浊气失了拘束,再无天柱净化,灵脉都镇不住这些浊气,这才让仙祸延绵多年。
第五根天柱从未存在记载之中,又能在冥冥之中求救于他,安无雪甚至猜测,他的复生就是天柱的帮助。
难道……这一方天柱,掌管的是世间因果线?
那些因果线若隐若现,安无雪想要仔细看清,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他终究只是一个没有登仙的渡劫期,并不是真的能沟通天道。
若是他能登仙……
他似乎便能掌控这一方隐世天柱。
也许能从中寻出一切的症结所在。
可登仙之路已断,此事成了个死结。
登仙虽是每个仙修都趋之若鹜的终点,他不可能不想登仙,但也不会因此入了魔怔。
天命若无,强求无用。
安无雪尝试几次,发现结论都是一样的,他便不再浪费时间了。
他干脆继续寻找分离妖魔骨和镇压心魔的方法。
落月峰彻底封锁,外界不知他们情况,他们也不知外界如何。
就这么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过了足足半月。
这一日,霜海之外晴空万里,天光清明。
戚循的符咒破空而来,包裹着借影石,停驻在护山大阵之外。
安无雪察觉到那符咒的急切,半月以来第一次打开护山大阵,放了那符咒进来。
与此同时,戚循给他留下的天涯海角符颤动。
安无雪逼出借影石里的画面,听着戚循的声音通过天涯海角符传来:“阿雪,你回落月之后可还好?”
安无雪不答。
戚循苦笑道:“好,我不与你聊其他。安首座,我再查了一遍宗门旧地上上下下,还是没找到除你之外的第二人痕迹。我只能以借影石刻下如今灵脉所在之地的画面,你当年亲自去过,知道的比我多,或许能瞧出我瞧不出的蛛丝马迹。”
安无雪正在看借影石投射而出的画面。
借影石是至宝,同其他记录所用的灵宝法器不同,记录的画面不仅仅能看,还能感受到其中的气息。
他仔仔细细看着——空了的灵脉两侧,都是春华剑痕。
他当时以全力出剑,时隔千年,剑痕之中,剑气仍在。
但是这些剑痕……
他知晓灵脉挖空的后果,并没有挖出全部的灵脉,出剑之时格外小心,春华落下的剑痕并不多。
但借影石里看着,怎么比他印象里多?
他挖灵脉时没有料到后来之事,又急着去净化第五根天柱,根本没有仔细留意自己出剑了多少次。
眼下又时隔太久,他一时之间,难以立刻回忆起来。
是他记错了吗?
他边回忆,边问戚循:“你去过鸣日城了?”
“你是想问我鸣日城有没有异样吧?没有,我不仅看了鸣日剑,还与秦微一起彻查了鸣日城的仙门——毫无异样。秦微一直守着鸣日城,每日的消息都是风平浪静,我觉得那人大概率没有在鸣日城布局。”
安无雪皱眉:“不对劲……也不应该。照水北冥危难已解,这两城的剑阵历经动荡重新加固,城中纷乱也被瓦解,再无漏洞。”
“那人要是还想作乱,唯有鸣日和琅风还有机会。撼动剑阵只有两条路,要么是以外力摧毁剑阵,要么是以阵主血脉之力加以影响。”
北冥之前封城,就是被外力毁阵。
而千年前照水剑阵灵力空缺,便是因为宋芜是楼水鸣的合籍道侣,可以借楼水鸣气息干预剑阵。
琅风城这两条路都走不通。
“琅风我和谢折风在去北冥的路上就探过,并无不妥。”
那便不可能突然出现外力摧毁剑阵。
至于阵主血脉……
其他城的阵主还有可能出问题,可琅风剑阵的阵主可是他和谢折风,怎么可——
“师兄,”谢折风突然在屋外喊他,“下雪了。”
霜海浮于高空,常年冰寒而挂霜雪,下雪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困惑着,却听见传音符另一端,身处离火宗旧地的戚循喃喃道:“下雪了……”
安无雪一愣。
他茫然地走出卧房。
谢折风正站在屋外,抬眸看着天穹。
他顺着师弟目光往上看。
霜海飘着雪。
笼罩霜海的结界往上,本该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但他透过近处飞雪往落月峰护山大阵之外看,看到簌簌飞雪飘下,被结界阻隔在外。
两重霜雪前后相叠,密密麻麻,一眼便能瞧出那不是霜海常年的雪。
落月峰附近下雪了……?
落月接近鸣日城,位于两界之南,四季温暖,深冬都不会多么冷。
他从小在落月长大,除了浮空岛的雪,并不怎么见到落月峰下雪。
而且——这么巧,离火宗旧地也在下雪……?
安无雪隐约觉着不对。
他还没来得及细思。
几乎没过多久。
风雪愈重,天地四方灵气显出异象,似有浊气隐隐冒出。
数不清的求援信疾驰而来,符咒逆着风雪飘来,冲撞在落月峰的护山大阵之上!
世人千年未见此等阵仗。
护持护山大阵的弟子摘下求援符,一一读过,惊慌失措地跪在霜海门前。
“仙尊,各宗传信,琅风求援!归絮海现雪妖族半步登仙的大妖!”
雪妖族。
此族擅人间情爱,天生举世无双浮生道妖魔骨,从来合族皆魔,实力强劲!
弟子手中捧着求援符,神色愈发惊恐。
可两界危急,他不得不咬牙读出剩下的内容。
“……雪妖族大妖以、以……”
弟子一顿。
他深吸一口气,高声道:“雪妖族大妖以血脉之力夺得琅风剑,借琅风剑阵天柱之能左右天象,凝结浊气,散于落雪!”
四方天柱缺一,琅风浊气漫天。
归絮海罡风送来雪妖族悲凉凄苦的歌声。
天象异变。
举世大雪。
安无雪和谢折风一同赶往琅风城的时候,大雪已经在茫茫大地上覆了一层白衣。
乌云漫天,四海不见天日。
浊气本被镇压在各地灵脉之下,经过千万年而被净化,又会因千万年来人世不止的怨气而重新凝结。
可琅风剑被雪妖所控,浊气引入天穹,飘荡而下。
雪絮里带着浊气,轻则伤凡人性命,重则引仙修入魔。
落月峰几乎高手尽出,与各仙门一道布下结界抵挡风雪。北冥剑、照水剑、鸣日剑嗡鸣不止,荡出凛冽剑气,清扫四方。
风雪阻路,谢折风以仙者灵力驭使出寒,带着安无雪星夜赶路,足足花了一日有余。
安无雪踏下出寒剑,看着前方被风雪和迷雾笼罩的琅风城。
上一回路过琅风时,城中安静宁和,修士来往不止,毫无异变之象。
这里他和谢折风分明细细探查过。
没想到那背后之人最后一步棋,居然落在他和谢折风为阵主的琅风剑阵!
前方飘来引路符咒。
是守城仙修察觉到有同道靠近,主动寻来。
他们两人心急如焚,收到求援之后,谢折风安排好一切便带着安无雪赶来,他们一路无话。
可到了琅风,安无雪却突然停下脚步,神色凝重地拉住谢折风。
“师兄?”这人回过头来,面色苍白。
半月以来,安无雪在谢折风身侧,又有养魂树相助,心魔虽然根除不了,但多少平息了一些。
可眼下越靠近琅风城,谢折风识海沸腾得愈发厉害,眉心雪莲剑纹时隐时现。
两人虽然没有说话,但安无雪一直在谢折风身后看着,对此一清二楚。
他低声说:“雪妖是以血脉之力夺取琅风剑阵的。”
谢折风黑眸幽深,嗓音低哑:“我会护好你。”
“我无需你护,”安无雪却说,“但你我都清楚雪妖夺了琅风剑意味着什么。”
雪妖不是依靠外力摄取琅风剑。
雪妖族大妖是以阵主血脉之力,再辅以半步登仙之能,轻而易举地从琅风城仙修手中夺走剑阵!
琅风阵主唯有两人——安无雪和谢折风。
他们两人中,有人和雪妖有血脉之缘。
此族……是天生的妖魔。
安无雪抬手,指尖轻轻点在谢折风眉心上,抚摸着闪动的剑纹。
谢折风就这么看着他。
“师弟,”他说,“雪妖也许和你的妖魔骨有关系——这就是那背后之人的最后一步棋。两界至今没有乱,是因为你还是世人眼中无往不利的那把剑。雪妖再强大,剑阵再纷乱,长生仙出手,都能剑斩天下妖魔。
“但是引动雪妖之乱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你的实力,对方一定不怕你出手,甚至是……故意引你出手。
“我们不知道那人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也不知道那人究竟谋划了什么。你若是对自己的心魔没有把握,现在停步在这里,还来得及。”
“然后让师兄独自一人去面对天下仙修,去迎战雪妖吗?”
安无雪轻笑一声。
“当年雪妖族极盛时,我都不曾怕过它们。”
“那我也一样。”
安无雪一愣。
师弟的嗓音随着滔天风雪而来:“雪妖若与我无关,我便该为两界出手。若与我有关,那此次祸端与我脱不了关系,我更应该出手。”
“师兄,我不会成为你的隐患,倘若真的到了那一步,你杀了我。”
狂风呼啸不止。
琅风城外的风雪越来越重,不多时便已经在他们二人的肩发之上。
安无雪正待开口。
谢折风却突然抬手,从他的发尾,抓来一抹雪。
“你不在了一千年。前八百年,我闭关斩心魔,总是待在荆棘川或是落月峰。最后两百年,心魔终于被我镇得暂时不敢出来,我终于能出去走一走,有时实在寻不到任何希望,我会忍不住去人间。”
“……人间?人间有什么吗?”
“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安无雪微怔。
“人世不知仙者,不懂修行玄妙,总会编出许多死而复生、魂灵转世的故事。他们的故事里,好像死亡不是终点,生死爱恨都有很多重来的机会。我听得多了,便又不会觉得那么绝望。”
谢折风笑了一下。
“但我现在想和你说的不是那些——师兄已经回来了。”
他们已经能听到不远处归絮海传来的雪妖歌声,似有灵力波动荡来,隐隐透露出前方激战正酣。
那里或许有着谢折风躲不过的劫难。
如此头顶悬剑之时。
谢折风看着安无雪还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仍然觉得自己已经得天之大幸。
他看着自己从师兄发梢上抓来的落雪,感知不到雪花的冰寒,却觉得心底温暖。
他说:“凡人一生如蜉蝣,转瞬即逝,但他们和修士一样,有许许多多不得圆满。少年爱侣不得长久,便会赏同一片落雪,看着飞雪飘落于肩头,遮盖乌发,算是一场共白头。”
“我与师兄此刻,便算是共白头过了。此后,生死无憾。”
安无雪红了眼眶。
他知道谢折风为什么说这番话。
师弟怕真的到了必要关头,他却狠不下心不管不顾。
他说不出什么虚假的宽慰之言。
妖魔骨在谢折风体内,背后之人算到了这一步,最差的结果……安无雪不敢想。
他踌躇半晌,缄默许久。
引路灵符等不到他们的反应,在他们面前疯狂颤动了几下。
安无雪回过神来,收整神情,忍下心中酸楚。
他红着双眼,苦笑一声。
下一瞬,安无雪挥手撕碎了那引路灵符!
谢折风一惊:“师兄?”
“此符自琅风城内而来,是引我们去剑阵旁的。”
安无雪看向前方——顶天立地的琅风剑都被霜雾遮盖,一点儿也瞧不见。
“不去我都能猜到,琅风剑阵现在成了妖魔助力,琅风仙修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抵挡琅风剑阵,保护城中百姓。可剑阵已经被雪妖所摄,天象更改,雪妖不死,浊气不停。我们如今去琅风城内干什么呢?”
“听别人问你——仙尊与安首座究竟谁出自雪妖族?仙尊是不是当年私藏了浊仙秘法,隐瞒世人千年而登仙?你若放出神魂,心魔现于世人面前,岂不是再也说不清道不明?那不正中背后之人的谋算?”
话落,安无雪双指并拢,驭使灵力。
他没有唤出春华,而是驱使出寒!
出寒剑嗡鸣一声,极为听话地落于两人当中。
他眉梢轻动,神采奕奕,好似回到了年少意气风发之时。
“我们去归絮海。”
归絮海。
罡风不止。
海浪震荡。
雪妖哀然凄楚的歌声萦绕四方,挥之不去。
无尽海水之上漂浮着一块又一块浮冰,或大或小,还有一些修士立于浮冰之上。
灵力和妖魔之力相撞,冲得四方海浪翻天、浮冰碎裂,雪莲能扛得住刮骨罡风,却承不住如此重击,早已摧折不少。
整个归絮海飘荡着雪莲花瓣。
“哎哟我去!!!”
裴千被雪妖灵力扫落,于空中翻腾,险些坠入深海。
有人赶忙踏过海浪而来,拦着他坠落之势。
两人一道被雪妖灵力往后扫去,落于浮冰上的那一刹那,浮冰破碎。
裴千五脏六腑巨震,接连吐出几口鲜血。
身旁接着他的人似乎也闷哼了一声,却不曾松手,反倒单手掐出灵决,落下阵法,稳住了浮冰破碎之势。
裴千一愣:“你怎么也来了?”
北冥是四海临城中最接近琅风之地,又实力强劲,落雪之时,裴千便立刻率领北冥高手来此,留了曲忌之坐镇北冥剑阵。
但是……
曲忌之现在就站在他身边,挑眉道:“我不来,刚才你就已经掉下去喂鱼了。”
“你——!”裴千一个情急,猛然咳嗽起来。
他双指并拢想御剑出手,可灵力凝于指尖不过片刻,便骤然消散。
曲忌之没好气道:“出不了手就别逞强。”
裴千面色苍白,嗓音虚浮:“……这雪妖好生难打,我不过和大家一起出手拦了几招就这样了。疼死我了。”
他说话间,又有几个仙修被雪妖打落!
曲忌之和裴千自顾不暇,根本来不及出手相助。
有人经脉被浊气所侵,又失了修为,落入水中,眨眼间被水中妖魔拽入深海。
不多时,落水之处冒出汩汩鲜红水花。
又有人被雪妖打落!
来者正好落在曲忌之维持的浮冰之上。
裴千虚弱地喊道:“姜先生。”
姜轻回过头来:“小裴,你还好吗?”
他修为在渡劫仙修中排不上号,出手时处于后方,反倒伤得不重,不过调息了几息时间便持剑而来。
“不行,再这样下去挡不住了,”他急促道,“曲小仙师刚来?快去助大家拦着这雪妖,我带小裴去岸上调息。”
曲忌之却沉着脸,依然抱着裴千,后退一步道:“不必。”
姜轻一愣。
裴千急道:“这时候还管我一个受伤的人干什么?这雪妖几近登仙,又有整个琅风剑阵相助,我们合起来都不是它的对手,琅风城渡劫高手已经折损大半,它若出了归絮海,琅风城就完蛋了!!”
似是恰好应了裴千之语。
裴千话音未落,前方倏而巨浪翻涌,罡风被妖力凝成锋刃,带着霜雪刮来!
正值此刻。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比这罡风冰雪还要凌厉的剑光破空而来,刺入风雪,掀起又一道风浪!
两个方向的风浪相撞,四方陡然张开结界,拦住了那锐不可当的妖魔之力!
出寒剑转身而归,落入谢折风手中。
他们落于曲忌之三人面前,周围似有仙修惊喜地喊道:“仙尊!是仙尊!”
姜轻也双眸一亮:“宿雪?”
谢折风仍然背对众人,手持出寒剑,看向前方茫茫海域。
安无雪转过身来,几步来到曲忌之和裴千面前。
“情势如何?”
裴千张口便又呛了几口风。
“我来帮小裴说吧,”姜轻赶忙接口道,“我们昨日从北冥来援琅风,当时琅风仙修为了不让雪妖入尘世,以命祭困阵,拦了一天,今日快撑不住了。”
裴千总算缓过来了一些:“雪妖就在前面,但是这一族的妖魔诞生在风雪中,可以隐入风雪里。我们根本见不着它,不得不分散拦截风雪……”
他们本就不是如此境界的大妖的对手,又不得不在归絮海上分散开来,自然死伤惨重。
他们已经往后退了许多。
若不是刚才谢折风出手,雪妖此刻怕是已经杀了裴千等人上岸了。
安无雪看向谢折风。
师弟稍稍回头看他。
他们只这么对视了片刻。
下一瞬,谢折风御剑而起,逆着风雪,往前方茫茫无垠而去!
仙者灵力散开,与归絮海中张开无尽的结界,隔开了仙修与雪妖。
刹那间,裴千等人面前,风雪倏停,海浪消散,浮冰安静地漂在海面,雪莲花瓣一荡一荡,归于平静。
结界的另一端,谢折风刚冲入浓厚飞雪中。
他气息急促,眸中不可抑制地闪过暴戾之色,眉心雪莲剑纹泛着乌黑,双眸挂满血丝,一双眼睛红得格外不寻常。
他的妖魔骨……
妖魔骨似乎在苏醒!
不可以!
他竭力压着心魔,迅速张开神识。
他必须尽快寻到雪妖,将其斩杀!
他听见雪妖的歌声越来越近。
周围尽是翻滚的浊气。
霜雪打在他不知冷热的身上,在他的法袍之上留下一道道划痕。
他还未出剑。
雪妖却没有躲藏。
天地四方的风雪在这一刻沸腾,白雪逆风而归,聚于一处。
远处渺渺霜雾之中,浮冰之上,白衣女子赤脚立于冰面,现于罡风之中。
她有着一张倾倒众生的面容。
刮人骨血的罡风吹拂过她的脸颊,都不忍摧折这样的美丽,只那么轻轻抚过那张脸,仿佛只是晨间轻风,温润平和。
她衣袂飘飘,神色温柔,一双眼眸如秋水生波,载满柔情。
她一步一步地朝谢折风走来。
赤足踏过坚冰,如平地而行一般,踏于海面。
谢折风渐渐看清了她那张与自己格外相似的脸。
他猛地瞪大双眼,双瞳震颤。
妖魔骨躁动,心魔在识海中翻涌沸腾!
融于血脉的本能占据他全部心神。
谢折风强压异状反噬自身,闷哼一声,吞下了喉间的血腥。
他死死地看着前方,握剑之手愈发用力。
他从未见过她。
可他仍然毫不迟疑地脱口而出。
“……母亲。”
海水平静,雪莲摇摆,浮冰自行避让漂至两侧。
雪妖是风雪的化身,是归絮海的宠儿,她行走海面之上,如入无人之境。
方才的一切厮杀仿佛被海浪吞没,只余下四方宁静。
他们好似血亲阔别已久重逢,无妖无仙,无争无斗。
唯有出寒剑感知到主人的心绪,嗡鸣不止。
谢折风一动不动。
可雪妖每靠近他一步,他体内的妖魔骨便躁动得更厉害。
他的体内已是惊涛骇浪。
仙者灵力于经脉中游走,剑骨震颤。
他拼尽全力压制着妖魔骨。
可那是他天生的魔障。
他压不住。
剑纹完全显出乌黑,谢折风气息一滞,嘴角溢出黑色的血。
雪妖在他面前停步。
她眉梢微动,笑意敛下,双目之中盛满忧愁。
她抬手,纯白衣袖飘动,顷刻间沾染上谢折风的血。
她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我的孩子。”
她的嗓音婉转动听,一字一句都仿若歌唱。
谢折风自小无母,此后不论是谢追还是南鹤,都是无情之人,他少年时为数不多的温暖,只来自于安无雪。
血亲温柔的触碰让他神思一晃。
他忘了自己为何在此。
可下一瞬,他听到她轻笑一声。
“你成仙了。你居然踏上仙修仰望的顶峰。你是……天生的妖魔呀。”
谢折风浑身一震。
他猛地回神。
他是来……斩杀雪妖的。
“母亲。”他嗓音嘶哑。
雪妖眉眼弯弯:“嗯?”
“你杀了很多人。”
雪妖一愣。
她黑黝黝的眼珠子转了转,倾倒众生的面容露出困惑之色。
她倏地捧腹大笑。
“你怎么……哈哈,你怎么还当真活得像个人了呀?”
巨浪忽起!!
仙者灵力激荡四方,同雪妖的妖魔之力相撞!!!
结界的另一侧。
灵力相撞,归絮海震荡不已,海水之下潜藏的妖魔都被仙者灵力所伤。
海浪翻涌,汩汩血水如泉眼泄流般冒出。
安无雪神色沉肃,手中结印,稳住了脚下浮冰。
他挥出一张落月灵符。
“我代仙尊发下谕令,”他说,“雪妖仙者境下无敌,仙尊已至,请诸位退守琅风,阻拦交战灵力倾泻大地。”
不知多少道灵光在风雪中冲天而起,远离茫茫深海,归于琅风。
唯有安无雪身后还有人。
裴千本来等着曲忌之带他回去。
可曲忌之却没动。
“姓曲的,”裴千无奈,“你就算要帮宿雪,也把我先送回去吧。我现在暂时没有再战之力,留在这里徒增累赘。”
曲忌之一手揽着裴千,一手双指并拢凝结灵力于指尖,蓄势待发。
他目光落在身侧的姜轻身上,说:“我也想送你回去。可是姜先生没动——先生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姜轻怔了怔。
归絮海罡风不停,飞雪絮絮不止,海面之上满是鲜红。
如此险境之中。
他勾起嘴角,悠然笑道:“曲小仙师为何要和我一起走?我虽然修为不高,但我也想留下来帮忙。”
裴千张了张嘴,眉头微皱。
饶是心大如他,都觉着姜轻的回应有些怪。
他只能讪讪道:“先生真是一个好人。”
安无雪没有回头。
他望着结界之后的茫茫海域,一字一顿道:“确实如此。”
姜轻转头看着他的背影:“哦?”
“毕竟我认识的姜道友,他曾经不厌其烦地给后辈讲述仙祸的故事,也曾经在我被曲问心质问之时,挺身而出为我辩解。”
“举手之劳。”
安无雪兀自说着:“他还劝过我白者易黑,污者好善的道理。一朵他人赠他的寒桑花,他能珍藏多年。如此心性,他确实是个好人——”
“……曾经确实是个好人。”
姜轻摇头:“我如今就不是了吗?”
安无雪冷笑一声:“姜道友既然此时还站在这里,便是做好了与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准备,怎么如今还装模作样?是装得久了,不舍得卸下伪装吗?”
姜轻笑得眯了眯眼睛,眼尾业火印记跃动,仿佛当真是一抹鲜活的火光。
曲忌之毫无意外之色,神色凝重地将裴千拉往身后,指尖灵力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