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不出来,幻境还能再推演千年。
安无雪直接用灵力摄来那光团收入灵囊中,说:“这么长的幻境,给它吃撑了怎么办?我有时间慢慢喂它吧。”
“呜呜……”
谢折风似是有些欲言又止。
他想将那光团拿回来。
但刚刚安无雪的愠怒还未消,谢折风不想拒绝对方。
他犹豫了片刻,只好说:“那我先去处理公事,师兄若有什么需要的想说的,尽管传音于我。”
“……嗯。”
谢折风这才落寞离去。
他走到院中,打开那些传音符听了听,灵力一动,出现在了城主府空出来给落月峰弟子行事的院中。
“仙尊!”玄方等人行礼道。
谢折风一时未应。
刚才他便一直在想安无雪所言,此刻突然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喃喃道:“师兄不开心……”
玄方离得最近,闻言面露惊诧,小心翼翼道:“仙尊惹首座不高兴了?”
那不是常有的事吗?
谢折风却又重复道:“师兄不开心……?”
玄方:“?”
下一刻,出寒仙尊突然双眸一亮,悦然道:“师兄刚才骂我了。”
玄方:“哦……诶?——啊?”
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弟子。
这些弟子若是放在落月峰之外,各个也都是能镇守一方开宗立派的高手,眼下却紧张地等着出寒仙尊先行号令。
玄方:“……”
幸好出寒仙尊平时恩威甚重,弟子们根本不敢以神识听之,各个神色严肃低头顺耳,只当玄方正在与仙尊谈论正事。
“……仙尊?”
谢折风并未应答他,只是稍稍转过头,看了一眼寒梅小院所在之处。
他脸上苍白之色仍在,心间依然在疼。
过去抓不住的岁月是他难以弥补的窟窿,他解开无情咒醒来的那一刹那,看着安无雪安静地闭着双眼沉浸在他的生前死后之中。
对方鲜少有这般平静地坐在他面前的时刻,可他却来不及欣喜,只有慌乱。
师兄知道了他当年登仙斩我一事?
可会怪他功亏一篑,登仙护住了苍生,却没能护住师兄?
可会怨他太过废物,连一个心魔都未能拦下?
但就算怨他恨他,也是他活该。
他最怕的,刚才未曾说出口——他怕师兄心善心软,看了那些曾经,不怨他也不恨他,反倒可怜他。
他的师兄从来都是万事藏于心的性格,若是可怜他,多半会隐下心中不快,满足他之所想。
谢折风不想安无雪可怜他。
他确实希望师兄能原谅他,希望自己能长伴师兄身侧——哪怕是以师弟或是仆从的身份看着对方与他人情爱相欢。
但那是在安无雪乐意的情况下。
他不希望这样的代价是师兄的忍耐与委屈。
他宁愿被安无雪怨恨。
可他没想到安无雪会连多余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给他,便把他骂了一通。
哪怕是少年练剑时,谢折风双手被剑柄磨破,师兄也是自责,并未真正呵斥过他。
这当真是谢折风横跨千余年的生死人生中头一遭。
直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
师兄居然会骂他。
师兄居然愿意骂他。
落月弟子在侧,他心中也有分寸,因此只是偏过头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
他刚才是慌乱与茫然,如今便是焦急了。
谢仙尊还想着尽快处理完这些两界要事,赶回去听他的师兄继续骂他。
若不是玄方等人有事禀报,师兄方才指不定已经说了更多……
思及此,他的神色瞬间沉肃了起来,冷冷地问:“何事?”
他上一刻还出人意料地面挂喜色,眼下却又突然连嗓音都裹着凉意。
玄方惊讶未退,便被吓得险些跪下。
其余弟子听到此言,更是抱剑行礼,站得笔直,静待仙尊和峰主号令。
玄方赶忙说:“是傀儡术一事。”
无需他说,谢折风便猜到了:“完全禁不住了?”
“是……”负责此事的弟子上前,禀报了一些两界四海千宗万派甚至是凡尘的情况,“按照如此速度,此术……”
那人面色一白,蓦地跪下。
“仙尊恕罪,弟子无能,禁不住此术散播。北冥解封之后,落月峰得北冥城修士与离火宗、照水城城主府修士相助,都未能遏制傀儡术蔓延之事。如今若是再管,怕是苍古塔都关不下犯事仙修……!”
谢折风眉头微皱,似在沉思。
天下第一大宗连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术法都禁不住,此话往小了说是傀儡术太过特殊,往大了说,那便是落月无能。
玄方见那弟子已经被谢折风瞬间沉下的脸色吓得握剑的手都在抖,只好插嘴道:“除了傀儡术的事情,还有一些关于首座的闲言,这两件事或许有关联……”
谢仙尊历经仙祸,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
仅此一言,他便明白了:“傀儡术禁不住,是因为师兄。”
众弟子纷纷跪下,不敢出声。
无言已经算是回答了谢折风的猜测。
——正是因为安无雪。
那傀儡术要禁,是因为长期维持傀儡需要灵力供给,很容易诱人杀人抢夺灵物,或是入魔维持傀儡。
除此之外,这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傀儡术。
这世间傀儡之术的数量都双手数不过来,禁了一个,有的是其他正道的傀儡法术可用,为何那么多人还要冒着被落月峰追究的风险使用此术?
因为此术和复生有关。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傀儡术。
它还伴随着复生的希望。
可以用来死而复生的傀儡术,意义便不一样了。
其实从为祸之人散播傀儡术开始,便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但是安无雪死而复生地出现在了两界所有人的面前。
尽管安无雪身上有傀儡印一事并未传出,可安无雪于北冥归来,与此同时傀儡术自北冥传出,有心之人自然能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一传十十传百,捕风捉影之言永远最难遏制。
不过几日的功夫,就有不少人猜测安无雪死而复生靠的就是傀儡术。
一个普通的傀儡不能让人铤而走险,可一个已经成功过的死而复生的方法,却能让人付出一切。
若是其他,玄方根本无需惊动谢折风,自己便可以决断。
唯独此事。
事关安无雪,他生怕给安无雪带来麻烦,不敢轻举妄动。
谢折风沉思了片刻。
一片死寂中,这人凉凉的嗓音方才缓缓响起:“我这些时日翻阅不少古籍,此术不像是复生法,更像是主仆从属之术改头换面。”
玄方一惊:“仙尊的意思是,北冥祸主其实很清楚这一点?世上并无复生法,现在两界的风言风语,完全就是那人设计的局面?”
谢折风颔首。
玄方这才敢断言:“所以祸主故意以首座的身份行事,那人未必知道首座会在北冥显露身份,但不论首座是否显露身份,曲问心被我们擒拿之后必然会透露出她是受‘安无雪’指使。
“因此,在北冥剑阵抵挡登仙雷劫那日,那人故意引诱曲问心来剑阵前,本意就是想让我们抓到曲问心。就算首座没有现出身份,只要曲问心开口,别人眼里首座也死而复生,这样就能‘坐实’傀儡术便是复生术,如今的局面无论如何都会发生!”
两界四海的生灵修士一定会觉得安无雪回来了,也同样会觉得傀儡术当真能起死回生。
那人的目的就是用起死回生当诱饵,让傀儡术遍布两界!
如今那人下一步想干什么,又为什么费尽心思散播傀儡术,还未可知。
这其中门道,随随便便揪出来一个都事关两界,方才禀报的那弟子更是低头跪地不敢言。
谢折风抬手,唤出灵力,将那弟子扶起。
“仙尊……”
谢折风不咸不淡地问他:“虽然禁不住,但你等既然有在查,应当知晓有哪些人背地里使用傀儡之术吧?”
“有一些名单……但是名单里的名字太多了,也许还有很多弟子还未察觉的,所以……”
“无妨,”他说,“其中修为至高者中,可有身在北冥,且与当年荆棘川围杀首座有关之人?”
弟子不知谢折风为何问的这么细,战战兢兢地报了个名字。
姓齐,是北冥齐氏的渡劫修士。
谢折风不再多言。
其余人摸不准仙尊为何询问名册,玄方也困惑地站在一旁,问:“仙尊,齐家这人只是背地里使用傀儡术的其中一人,如他这样的,不计其数……”
玄方话未说完。
倏地——
四方吹来一阵冷风,凛冽灵力送来霜雪,比北冥深冬的积雪还要冰寒。
墙壁砖瓦之上覆了一层薄霜,带着杀意的剑气冲天而起!
谢折风闭上双眸,回忆着北冥齐氏所在之处,神识展开,寻到了齐氏渡劫修士。
下一瞬。
北冥众城尽皆瞧见出寒剑光自远天而来,落入北冥齐氏门庭之中。
仙者灵力斩风切雪,冲破云霄。
齐氏门庭防守大阵霎时被逼得全力张开。
可穷尽仙门世家底蕴的防守大阵在锐不可当的出寒剑气面前,仿若蹒跚学步的孩童,一推就倒。
出寒剑气毫不停滞,直冲那人而去。
眨眼之间。
一声惨叫传来。
北冥齐氏吓得肝胆俱裂!
剑尊谕令通过神识传音,飘入北冥第一城所有修士神魂。
“再有偷习禁术者,神魂俱灭,一如此人。”
安无雪并不知谢仙尊久违地对仙修出剑了。
出寒剑气照四方,仙者神识震四海,唯独绕过了这偏僻安静的寒梅小院。
众生惊惧之时,安无雪一无所觉,只听到门外有人敲响魂铃。
师弟刚走,上官了了戚循秦微等人都已经离去不会再来烦他,还有谁……?
他披起外袍走了出去。
“姜道友?”
姜轻先是笑了一下,随后面露失落。
“看来宿雪在家。怎么我给你发了传音,你不应我?”
安无雪稍稍回想——好像确实有。
“那时我急着应对别的事情,忘了。抱歉。”
“无妨,你的要事可处理妥当了?”
妥当了吗?
安无雪也不知道。
师弟咒解了,他也知晓了那一剑因何而来。
可之后如何……
他只沉默了这么一下,姜轻便好声好气道:“不方便说便不用说,我只是随口一问,和你套套近乎。”
“姜道友……”
“我主要是想来问问你,近来我看落月峰弟子已经在彻查傀儡术,不知进展如何?我知晓落月峰多半繁忙,我不该叨扰,但……说来惭愧,你可还记得观叶阵中,我同你说过,冥海中的无灵胎石尽皆失窃了?”
安无雪点头:“还未找到?”
“是,”姜轻颇为担忧,“我族为天地之灵,其身可承载万术,可造万物。当时我被追杀也是因为这个。现在我是安全了,可那些胎石不知是不是被背后之人拿去做了傀儡。
“虽说胎石族如今只有我一人,但那些胎石说不定日后是能生出灵智化人的。我看护不当害得它们失窃,说不定被造了傀儡失了修行机缘,实在是……”
安无雪理解道:“我明白。若是落月峰有追查到相关的事情,我会告知姜道友的。”
“多谢。”
姜轻似是还想进去坐坐。
可安无雪就这般无声地站在那里,也不邀人同进,姜轻向来极懂察言观色,登时明白了安无雪不待客的意思。
他苦笑了一声,拿出了一坛冬下桑。
“美酒独饮,实在无趣。那日你走后,我带回了这一坛,却没心思喝了。”
安无雪接过:“我若有闲心,月下独酌之时,会饮这坛酒的。”
姜轻连门都没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人刚走,安无雪拎着酒,站在门边发呆了一会。
他似乎在远天看到了一道雪光,和出寒剑的剑气很像。
“这位公子?”有人渐渐靠近小院,喊他。
安无雪转过头去,瞧见四五个能称得上漂亮的男女。
那些人穿的衣服虽然是修士法袍,却又有些……
嗯,和他在赵端府邸里杀的那些修魔的炉鼎有点像。
“走错路了,”安无雪不在意这些人是何人,“此地住着的不是城主府中人,也不待客。”
那几人中修为最高的蓝衣青年眉头一皱,不悦道:“我们来见的本就不是城主府中人。是裴城主遣人送我等过来见安首座的,你站在门前,可是安首座的守门弟子?不去通禀,还在这如此无礼……”
裴城主。
安首座。
刚才他让裴千把薛氏留下的谢礼送过来……
安无雪:“……”
薛氏这是送礼还是送命?
那些人见安无雪一时之间没有反应,干脆派了一个人去敲院门前的魂铃。
安无雪正无语着,识海之中突然传来一声铃响。
那几个薛氏送来的炉鼎自然听不到,全都局促却又期待地望着院门,似是很想看看出来之人,却又有些畏惧。
可这些人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走出。
领头的蓝衣青年实在没办法,又看向安无雪,说:“这位公子,你怎么站在这发呆都不帮我等通禀一二呢?你还拎着一坛酒?莫不是偷偷背着首座喝酒偷懒不敢进去?”
安无雪:“……”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冬下桑。
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素衣。
他已经好些天没有用神识勾动春华了,御剑也只是拿春华出来当普通灵剑用,因此平常春华都被他收在灵囊里。玄方给他准备的法袍他也没穿。
只这么一身素衣法袍,再加上腰间一个灵囊、手中一坛美酒。
似乎确实挺像个普通弟子的。
“我不过是站在这里,你怎知我就是落月弟子了?”安无雪不疾不徐地问。
那几人一愣。
蓝衣青年这才细细打量了安无雪一眼。
方才远远看去,他便看出安无雪身量修长而身姿挺拔,像个练剑的剑修。如今细看……
“……你还长得挺好看的,”那人嘀咕道,“看上去和我等差不多大,也不似修行千百年的人——该不会也是首座的炉鼎吧……?”
安无雪:“……”
“不对,我们和你说这么干什么?我们都在这等这么久了,你站那不动什么意思?”
安无雪从不与寻常弟子或是仙修计较,可不计较不代表任人呼喝。
他轻笑一声。
那几人便见这位“守门弟子”分明露出了笑颜,不知为何却没了先前那般闲适近人之感,好似一把饮尽风雪而归鞘的名剑。
他们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安无雪突然将那坛冬下桑扔来,说:“拿着,进来。”
蓝衣青年下意识赶忙接住了那坛酒,仿佛他稍不注意,便会造成无法承担之后果。
这个“守门弟子”看似言语温和,一言一行却又让人心生畏惧。
几个薛氏送来的炉鼎面面相觑,没了先前的盛气凌人,蓝衣青年更是格外憋闷地抱着冬下桑,领着其余几人走进院门。
蓝衣青年不忿地想着——等首座出来,他定要想办法告一告这没有礼数的美人的状。
可进了院中,寒梅随着长风而落,毛茸茸的白团子从积雪中一跃而起,飞入素衣青年的怀中。
对方面上威肃淡了一些,一双桃花目浸入温柔中,嗓音温和道:“你怎么又蹭了一身雪?”
小兽在安无雪怀中滚了滚。
这些人虽然选了炉鼎一途,资质不高,但好歹都是仙门望族养的,见识不浅。
蓝衣青年一眼认出困困是极为稀少、常人难以驯养的瘴兽。
而这院中似乎仍然没有其他人走出……
蓝衣青年神情一震,猛地跪下,求饶道:“我等有眼无珠,冒犯首座……”
他嗓音都颤抖了起来,“首座恕罪——!”
“安无雪”这个名字在修真界流传了千余年,千年前便立于两界高峰,千年后春华剑一出便举世震荡。
——谁能想到这个名字的主人不仅住在僻静寂寥到只有梅花的小院,还连个伺候的弟子都不留?
蓝衣青年顿时觉得手中抱着的冬下桑都不再清凉,反而烫手了起来。
可他此刻更是不敢松手,就这么滑稽地捧着一坛酒,低头跪在积雪中。
他身后那几个炉鼎也同样跪地抖动着,不敢出声。
安无雪仿若未觉。
他优哉游哉地给困困顺了顺毛,撇干净小东西身上的积雪,这才回过头来,面上笑意骤减。
方才还带着暖意的嗓音此刻只有冷然:“我听裴城主说是薛氏谢礼,倒是没想到是这么个谢礼。站起来。”
“首座……”
安无雪不说话了。
静谧才是最让人害怕的。
蓝衣青年完全不敢忤逆,同那几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一刻钟后。
蓝衣青年扎着马步,头顶放着姜轻送来的冬下桑,双腿打颤,双眼不住往上看着,生怕这坛酒倒下来。
安无雪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摇了摇头,叹气道:“脚步虚浮,身法修行不到家。就算修为可以靠双修走捷径,身法难不成也在床上练出来吗?空有不扎实的修行,对战之时的法诀咒术又要从何而来?”
蓝衣青年欲哭无泪,一张姣好的面容都皱得没了原样。
“首座……”
有几个炉鼎是努力练剑的啊!
“我问你,”安无雪总算入了正题,“薛氏送你们来,是如何教你们的?”
若安无雪是在刚才进门之时便显露身份问这句话,这几人还会巧言令色一番,而若是安无雪显露剑锋,以杀身之祸胁迫之,这几人也会觉得事关重大,反而不敢直言,说出来的话未必能够全信。
但此刻蓝衣青年被自己的愚蠢坑了一把,巴不得安无雪赶紧放过他,他根本没了扯谎的心,小心翼翼地用头顶着酒坛,老实交代道:“家主说首座死而复生,千年不曾现世,也许很久没有见过什么美人了。我们要是得首座青眼,指不定能有大机缘,连那死而复生的方法都能寻得……”
果然如此。
送死物那便是单纯地送死物,送活人,可就未必只是送礼那么简单。
他双眼一动,瞥了眼蓝衣青年旁的女子。
女子登时懂了安无雪的意思,面色惨白,愁云惨雾地从蓝衣青年头上拿过那坛酒,一模一样地顶在自己头上。
不多时,她也开始打颤起来。
安无雪这才问:“薛家主是如何和你们说我的?”
“说……说是首座杀伐决断,手握四海万剑阵大权,如今又有一个举世无双的长生仙师弟,将来必定炙手可热,让我们务必想办法留下来……”
安无雪觉着好笑。
这世间果真是利来利往,人心不止。
那边和他结过梁子的齐氏等世家想和他赔罪,便又是送礼又是行大礼的,却不知有些罪是赔不了的。
这边同他没什么渊源的薛氏想与他结交,却连从前他是什么样的人都没打听清楚,送了这么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谢礼”。
好似过往可以随便一笔勾销,未来也能轻易谋求。
人之常情。
但薛氏送礼的方式和其中说不清楚的目的……
两界中如今对他死而复生的看法究竟是什么样的?
刚才他看到的那个远天模糊的雪光,是不是就是出寒剑光?谢折风为何出剑了?
是因为……他?
安无雪之前便和曲忌之聊过此事,稍微想了想,便大致能猜到。
他让剩下几个炉鼎轮着把那酒顶着,又问了几个问题,便和他们说:“明日我会送你们回薛氏,今日你们便在客房待着吧。”
这几个薛氏送来的炉鼎已经完全不敢多嘴多舌,更不敢肖想什么。
蓝衣青年如蒙大赦,端着酒坛递给他:“首座,您的酒……”
“我不爱喝冬下桑,”安无雪抱着困困转身进了屋,“你们拿着吧。”
屋门关上,挡了风花与雪月。
几个男男女女噤若寒蝉地互相看了看,蹑手蹑脚地寻了一处离卧房最远的客房,鹌鹑一般待着。
可他们鹌鹑也没能鹌鹑多久。
又有人来了。
来者同其他人不同,似是根本没有敲响魂铃,就这么落在院中,径直朝着他们所在的客房而来。
对方推门而入之时,蓝衣青年还想呵斥,可仙者威压降下,这几人比方才还要惊惧,又是跪倒一片:“仙……仙尊……”
谢折风脸色比深冬霜雨还要僵冷,双眸比冥海万丈水渊还要幽深。
出寒仙尊一眼便看出了这几个人的身份,压着嗓音问:“尔等因何在此?”
众人吓得身体都软了,跪着跪着险些趴下。
蓝衣青年只觉自己稍慢一步应答都有可能没命,赶忙说:“我们是薛氏送给安首座的谢礼但是安无雪对我等没有兴趣所以和我们说明日就会将我们送回……”
仙者威压似是瞬时退去不少。
可谢折风仍然冷着一张脸。
他在看摆在一旁的冬下桑。
……又是姜轻的东西。
“这又是什么?”他问那些人。
“回禀仙尊,是、是首座的酒,我们不敢喝……”
“喝了。”
“是……啊?”
一阵轻风送过。
屋门开着,谢折风却已经走了。
他本来处理完两界之事,便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想尽快回到师兄身边。
可刚回来便察觉到这些炉鼎。
炉鼎倒还好,谢折风也知道安无雪不是个喜欢豢养一大堆炉鼎之人。可这院中居然还有姜轻送来的一坛酒……
谢折风心中格外不是滋味。
师兄先前并未继续提到姜轻,而他为了留下师兄,确实已经许诺过绝不强行干预师兄情爱一事。
但是……
但是他仍然难以接受。
无情咒刚刚解开,他记起了过往,更是记起了少年时师兄对自己的种种回应。
从来不曾拥有,那便还能忍受可望不可及。
可他曾经拥有过。
他不仅拥有过冥海水渊下的双修,拥有过仙祸末期师兄的倾力相助,也拥有过许多藏在情意中的朦胧。
拥有过,便不舍放下了。
谢折风在院中看了看紧闭的卧房,没有第一时间去找安无雪,而是给玄方传音道:“上次师兄让裴千送给各世家的寒桑花可还有剩?若是没有,往年长成的寒桑花何处可以买到,遣人去买一些来……”
“……”
他交代完,一个闪身,去了城主府给仙修准备的厨房。
安无雪在屋内等了整日。
他进屋之后,便抱着困困看起书册来。
谢折风给他留下的灵囊除了养魂树精和各种灵宝,其中还有出寒仙尊几百年来收集而来的珍奇古籍,记载着许多不为人知之事。
他一直记着师弟登仙之时意外出现的那一副妖魔骨,想查一查有没有相关记载。
可他看着看着,天色居然就这么黑了下来。
……人呢?
两界之事哪里要处理这么久?
处理完不知回来吗?
先前说的那么好听……
安无雪心下一闷,扔下玉简。
“啪——”
困困被惊得双耳都飞起来了一瞬间。
这时,有人在屋外敲门。
“咚咚咚——”
“师兄睡了吗?”
安无雪:“……”
屋外有魂铃,屋内禁制不防谢折风,这人倒是学凡人敲起门来。
他不应答。
“……师兄?”门外的人轻柔地说,“我做了冰糕,你想吃吗?”
安无雪手袖一挥,故意收起了火精。
灯火熄灭,屋内光芒忽暗。
门外之人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我来得太迟,师兄要歇息便歇息吧。只是这一次的冰糕口味特殊,离了灵力怕是很快就会失了口感,我想让师兄尝一尝。”
谢仙尊低沉的嗓音此时竟裹着一层恳切:“希望师兄不要介意我在门外候着。我会用灵力护好它们,明日你若是起了想吃,我立刻为你送进去。”
“师兄,今夜好梦。”
屋外没了动静。
安无雪神色一顿。
门外候着?
明日立刻送进来?
什么意思,这人不休息了吗?又要在屋外挂一夜的寒霜?
谢折风从北冥雷劫之后就基本没有几夜的好觉,摘雪莲,采寒桑,做冰糕,学花灯,解开南鹤的无情咒怕是都耗费了许多精力,还要同时履行仙尊之责……
他思绪微滞,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行至门前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盘被仙者灵力细心呵护着的冰糕。
那冰糕泛着淡淡的蓝紫色,像寒桑花的颜色。
师弟端着冰糕,神情落寞,目光空落落的。
一看到安无雪,这人便双眸一亮,却又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还没睡?”
安无雪见着他这样,莫名就有些心软。
“进来吧。”他轻声说着,转身,留了门,让那人自己跟来。
转身之时,屋外之人神色未变,双眸之中却隐隐溜过一丝笑意。
可谢折风刚跟着安无雪进屋,那难以察觉的笑意就被彻底掩藏了起来。
开心是真的,担心也是真的。
担心的事情很多,可仅仅是一扇开了的门,便可以洗净谢折风心中所有阴郁。
灵力合上屋门,安无雪再度落下火精,四方灯火通明。
谢折风端着寒桑花做的冰糕行至茶几前,缓缓跪坐而下,将那盘准备了足有半日的冰糕轻巧地放在安无雪面前。
安无雪惊讶道:“这盏花灯……”
冰糕看得出来是寒桑花做的,而盘子的角落还放着一盏十分精致小巧只有一个糕点大小的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