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是一朵雪白的绽放莲花。
“是雪莲,”谢折风说,“我既然已经想起来了……我以为雪莲从未迟过,没想到已经迟了千年。千年前的雪莲已经凋谢,但我可以日日为师兄做不一样的雪莲……”
他观察着安无雪的反应。
师兄拿起那朵雪莲花灯捧在手中,静静地看了一会。
雪莲花灯的光芒散开,照在安无雪的脸上。
师兄缓缓地眨着眼睛,睫毛一颤一颤,像是火光中舞动的蝴蝶羽翼。
谢折风想起千年前建立北冥剑阵之时,上官了了举宴庆贺寻回了“上官然”,那时还没有人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第一城在紧绷的危险之中好不容易得来一夜喜乐。
他也受邀而来,越过成堆的篝火,看到师兄身边的寒桑花堆得满满当当。
花丛见容光,灯下看美人。
他心动了一瞬,因此在无情咒术的作用下将这一瞬遗忘了千年。
千年过去,灯火下的师兄还是这么平静而美好,曾经的千万冤屈与苦难,都没能在安无雪身上留下任何污浊。
他就这么看得出了神,听到师兄问他:“你是琅风人,从未做过掺了寒桑花的冰糕。没有食谱,要做成得废一番功夫吧?怎么今日……突然这么做?”
谢折风准备了满腹说辞。
临到嘴边,他却滞了滞。
“……师兄今日收了一坛冬下桑。”
安无雪困惑道:“嗯……?冬下桑怎么了?我都扔给那群炉鼎喝了。”
他顿了顿,不知为何,补充道,“我不知薛氏送来的是炉鼎,明日便会把他们送回去。”
谢折风双瞳一暗。
自然不是冬下桑怎么了。
而是赠酒之人不是他。
安无雪连各大仙门世家的谢礼都没能留下,姜轻送的冬下桑就算是被薛氏的炉鼎们喝了,不也还是被留下了?
他低声道:“我知晓我如今没什么资格管师兄的情爱之事,你能答应我,在你身边给我留一个微末的位置,已经是我之大幸。
“但……我只是想,若是师兄往后真的需要炉鼎了,我也……我也愿意,我的境界比他们高。若是师兄喜欢的是寒桑花的味道,我同样能做给你。”
谢折风不得不承认,一坛冬下桑可以轻而易举地乱他思绪,让他心烦意乱。
安无雪本来已经抓起冰糕啃了几口。
可他听着谢折风说了几句话,眉头一皱,顿时放下了冰糕。
谢折风心下一紧:“不好吃吗?若是不好吃,我再试试别的法子,你今晚别吃了吧,这些喂给困困就行。”
安无雪还没来得及开口,这人便已经连珠带炮地说了一大通。
“我去把玄方他们叫来帮我尝一尝味道……师兄先睡,明日清晨我等你醒了立刻给你端来——”
“很好吃。”安无雪拉住他。
今夜之前,他们之间向来只有谢折风想挽留安无雪,想拉着安无雪不走,从来没有安无雪这般主动拉着他的手腕。
他一怔,却见师兄已经收回了手。
谢折风下意识摸了摸师兄抓过的手腕,似是想同那余温十指相交。
安无雪却想着别的事。
他古怪道:“你刚才说什么?我的情爱之事?我哪里有什么情爱之事?”
这回轮到谢折风呆滞了。
“是……是师兄和姜轻……”
“我和姜轻能有什么情爱之事?你——”
安无雪嗓音一滞。
他瞬间明白了所有。
前夜谢折风在屋外站了一宿,他把人喊进来之后,以为有些事情本就子虚乌有,他都那般说了,没必要做多余解释,那样也太过别扭了。
可没想到……谢折风眼里,他的没有解释,反而是承认了他和姜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本来是个啼笑皆非的误会。
但安无雪看着面前的冰糕与花灯,目光落在仍然困惑且无措的师弟身上,心尖蓦地揪了一下。
谢折风以为他和姜轻有情爱之心。
因此哪怕是无情咒解开,也没有再提过同他越过同门之谊的想法。
因此只见了一坛他为了其他打算收下的冬下桑,便在连轴转了四五日后还急忙做出一盘掺了寒桑花的冰糕。
他以为他移情别恋,心有他人,却还在夜色中,端着他最爱吃的冰糕坐在他面前。
“你……”
谢折风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心绪:“师兄,你不开心?怎么了?何事让你不开心?”
安无雪往前走了一步。
他们本就挨得极近,就这么一步,他们彼此便已经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谢折风的气息登时乱了一下,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安无雪抬手,指尖突然凝出灵力,点在谢折风胸膛之上。
男人不知他要做什么,却毫无抵抗之心。
灵力结出冰霜,缓缓覆盖了那人胸膛。
谢折风神情更为困惑。
安无雪深吸一口气,才问他:“冷吗?”
谢折风摇头。
“这是化形的身体,虽然是本体,但若是要细说,也算是‘化身’,只不过是放着我的剑骨的化身。”
“师兄若是想打我出气,怕是得换一种方式。你若是还有什么想骂的,我也都听着。”
安无雪:“……”
他手袖一挥,收回灵力,又问:“你斩自身登仙的时候,疼吗?”
“不——”
“实话实说。”
“皮肉神魂痛楚而已。”
安无雪稍稍抬眸望着他的师弟。
皮肉神魂痛楚……而已。
怎么会是而已?
这已经是一个生灵所能感受到的所有痛楚了。
他不禁眨了眨眼,以此掩下双眸酸涩。
“伸手。”他说。
谢折风立时露出腕脉所在。
安无雪稳下心神,又探了探谢折风的“经脉”和根骨。
他上一回只探出了个浮生道根骨,这一回依然只探出了浮生道根骨。
想来也是。
他在养魂树精带出来的过往中看到过,谢折风渡劫之后,有一瞬间的死去过程,那个瞬间,天道将会决定谢折风的斩我是否成功。在那个片刻之间,本来已经和剑骨分离的妖魔骨再度同剑骨融合,没有同心魔一起被雷劫诛灭。
天雷只会诛灭心魔一类的魔障,并不会诛灭根骨。
谢折风那时还在生死一瞬中,不知道妖魔骨的存在。
但谢折风登仙之后千年,居然自己也没能察觉到自己有两副根骨。
这妖魔骨藏得极深。
这么粗浅地探,应当没用。
眼下他们在北冥城主府,在一旁守着的落月弟子也不多,让谢折风褪了化身现出根骨有些危险……
他说:“你渡劫时,心魔之所以能控制你的身体,是和你的根骨有关。我先前一直以为你的心魔是和无情咒有关,你心魔如今还在吗?”
安无雪谈及正事,谢折风心有戚戚,却也赶忙肃了神色,答道:“还在。”
果然不是因为无情咒。
那便是因为妖魔骨了——如此也说得通。
心魔第一次被根除之时,便已经断定会和谢折风再见。
因为那副妖魔骨还在谢折风身上。
妖魔骨在,谢折风不论斩除心魔多少次,心魔都会复苏。
“我怀疑你的心魔和你的根骨有关,但如今你的根骨便是你的全部,要探查必须在万无一失之时。明日我还有事要办,办完之后,我们回一趟落月峰可好?”
谢折风不假思索:“好。”
安无雪稍稍垂眸,沉默片刻,忽而道:“我同姜轻之间没什么。胎石曾经被为祸之人所用,而他是胎灵族,指不定有什么关系。我收下寒桑花,收下冬下桑,都只是留一寸余地而已。”
谢折风一愣。
安无雪说:“夜深了,你许久不曾好好歇息,去睡吧。”
谢折风没动。
他眸光忽闪,现出喜色——安无雪刚才是在同他解释!
他问:“今日玄方等人禀报,我不得不先行离去。师兄当真没有什么想骂的还没骂完吗?”
“怎么,你还要洗耳恭听不成?”
出寒仙尊认真地点头。
安无雪:“……”
最终,谢仙尊在安无雪稍沉的面色下,赶忙滚了出去。
合上屋门前,谢折风还问了一嘴:“师兄,今日那养魂树精多余下来的幻境你给困困吃了吗?不然还是我来喂吧……?”
“不用。”安无雪挥动灵力。
“砰——”
房门合上。
安无雪熄了灯火,让屋外之人以为他这回真的歇了,这才坐在茶几旁把一整盘冰糕吃完。
随后,他用了洗尘诀,抱着困困上了床榻。
可他刚躺下,稍一回想方才之事……
他猛地坐了起来。
“……呜?”困困从被子下探出头来。
安无雪喃喃道:“不对啊……”
最开始他为什么开门来着?
好像是师弟说,冰糕要用灵力维持,若他歇下了,谢折风便只好护着冰糕在屋外等他一整夜。
可是——维持冰糕又不需要谢折风亲手时刻护持。莫说是仙者,一个小成期的修士都可以用灵力包裹糕点一整日。若是把糕点放入灵囊中,还可以存放更久。
所以根本不需要谢折风亲自护持着等在门外!
“他……”安无雪不可置信道,“他故意装可怜!?”
困困翻了个身,肚皮朝上,双耳盖住了双眼。
“呜。”
天穹洒下第一缕日光之时,谢折风便已起身。
可他神识一扫,发现安无雪不在,那几个被安置在另一间客房的炉鼎也不在。
谢折风这一回倒不怎么慌乱。
昨晚师兄便说了要将“赠礼”归还薛氏,应当是已经去了。
只是没想到去得这么早。
一日如此之长,师兄也不多歇息一会。
他走出房门,踏入小院。
院中积雪被人用灵力清扫殆尽,梅树之上唯有飘花与轻梅,还有那挂在树梢上、长栏下的一盏盏花灯。
困困趴在树下的秋千之上,闭着双眼,一晃一晃的,尾巴长长地垂落着,末梢像个毛刷一般扫在地上。
可就这么一扫一扫,它尾巴的毛发依然雪白,可见扫雪之人的仔细。
他走上前,困困便听到他的脚步声,睁开双眼:“呜!”
谢折风上前抱起它:“师兄扫的?”
困困点头。
谢折风回过身,再度举目一望。
积雪堆了这许久,连来往此处的人都习惯了,没人当回事。
突然被扫干净,还真有些不习惯。
他抱着怀中的小兽,喃喃道:“师兄许久……不曾扫雪了。”
童子领着安无雪入内,安无雪将那几个炉鼎暂时留在外头让他们等着。
他自己行至一处流觞曲水的庭院,听到不远处传来交谈声。
“姓曲的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了?”
“城主府要曲氏名册做个清点,你说名册需要城主法印。我差人送来法印,你又对着法印挑挑拣拣,非说这不是真的,现在我亲自来取总不会有假吧?结果你又说名册没准备好!”
“马上就好了,”曲忌之平和道,“只是让你稍等片刻而已。”
“……那你让我在这边陪你喝酒干什么!!!”
安无雪:“……”
他刚走近,亭台内的两人便都安静下来,转头看过来。
那是一座湖心亭。
亭台外是不曾结冰的湖水,不少仙树围湖而立,送来勃勃生机,驱散深冬冰冷,好似将不该出现在此时的春日锁在湖中。
曲忌之和裴千坐在湖心亭石桌两边,桌上似有佳肴仙酿。
曲忌之对着他遥遥作揖:“首座来了。”
安无雪凌空而起,脚下不沾水波,落入湖心亭中。
直至他在空余的石椅上坐下,裴千才恍然:“曲忌之!你这是知道我和宿雪会来,才这么摆宴的。”
安无雪擒着笑道:“我昨夜传音曲家主,说今日晨曦起时会来曲氏一趟,想见一见你和曲家主。”
裴千一愣:“你还说了想见我?那……”
“好啊你曲忌之!”
裴千撸起袖子。
“你还说你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骗我过来!”
“嗯。”曲忌之微笑着点头。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是宿雪要同时见我们?你就是想看我被你骗过来的反应呢对吧?”
“嗯。”
裴千:“……”
他气呼呼地坐下,“我没走是看在宿雪面子上。”
“嗯。”
“本城主命令你,不准‘嗯’了!”
“好。”
安无雪:“…………”
裴千这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他嘀咕道,“宿雪要见我,为何传音曲忌之?”
他看向安无雪:“咱两在城主府不是离得更近吗?你传信于我,让我把曲忌之叫来城主府不就行了?”
安无雪挑眉:“昨日是谁遣人送了几个炉鼎来我门前?”
裴千立时弱了气焰,心虚道:“是你说留下的……”
“薛氏送炉鼎来时就该让他们滚。”
安无雪喝了口茶,说:“仙门送礼,如果送的只是普通灵宝,留下与否确实干系不大。但是送炉鼎的性质便截然不同了。”
他从前年纪轻轻便是仙门首座,对这些世家宗门的伎俩与想法,一清二楚。
“赠物,除非是轰动两界的天地灵宝,否则无人在意。赠人,留下便代表我愿意与薛氏长期结交,而这些炉鼎是我同薛氏结交的纽带,城主府在其中也加了把劲,那便代表裴城主也参与其中,日后薛氏出了事,他人眼中,城主府还有我这个落月首座也许会为薛氏出手。
“而且活人同死物最大的区别,就是活人可以探听消息,甚至是背叛。”
裴千悻悻道:“曲问心从前不会教我这些,是我疏忽……”
“无妨,我只是与你提一嘴。”
曲忌之给他们两人各倒了一杯热茶,悠然道:“有的东西,该怎么处置,有的事情,该如此应对,其中门道许多。你从前是个散修,可以随心所欲,不用思考弯弯绕绕,但如今是个城主,就该走一步看三步了。首座这是让我来坑一坑你,让你被我骗一次,给你个小惊喜。”
安无雪知道裴千会被曲忌之气到,这才让曲忌之来约人,让裴千自己体会一次“兵不厌诈”。
“直接这样说出来真的好吗?”裴千目瞪口呆,“而且这哪里是小惊喜!”
安无雪对曲忌之说:“我一路走进来,看这两日曲氏已经重整,少了那么多误入歧途的高手,举家上下却并无颓势,小仙师果然厉害。”
曲忌之笑道:“那些人既然会为一己之私谋害北冥,本就不会是什么顶梁之人,少了他们与否,区别不大。”
不逗弄裴千的时候,曲忌之就这么一袭黑袍,面带笑意地坐在一旁执起茶壶,乍一看,是个人都会说这是一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首座昨夜便说想找我取个东西,不知是何物?”
“算不上‘东西’。我虽然从前在北冥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千年世事变迁,世间的格局已经同从前不一样了。曲家主这些年都在第一城,我想问一下各个世家的门庭所在,还有他们各自的高手情势。”
安无雪将自己想知道的世家一一列出。
曲忌之认真听完,和裴千相视一眼。
待到曲忌之把这些世家所在以及高手情况全都告知安无雪后,裴千犹疑道:“这些仙门,好像都和当年你在荆棘川被围杀有关?”
“不是有关,”安无雪斩钉截铁,“而是参与。”
“首座今日来得这么早,是想去一趟薛氏归还炉鼎之后,再一一把这些仙门走个遍?”
“是。”
曲忌之面露惊诧。
安无雪无奈:“怎么?很意外?”
“不该意外吗?”曲忌之反问,“昨日出寒剑光落入齐氏门庭,杀一儆百,明面上看只是为了傀儡术泛滥一事,可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仙尊不选他人,却选齐氏,是因齐氏曾经参与万宗围杀。
“仙尊出手,我并不意外。但我以为这就是全部 。
“毕竟我认识的宿雪,似乎并不是一个在意过往怨愤之人,甚至比我想的还要不计恩仇。在认识首座之前,我以为无情道见众生,浮生道入尘世,可是认识了首座和仙尊……我才知浮生道也能见众生而多情不自扰,无情道也能入尘世而有情不自乱。”
“……你倒是谬赞了。”
裴千难得附和了曲忌之:“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你上次退回他们的赔礼,就已经算了结了。”
细风拂来,水波轻动。
青年发梢晃动,双眸如湖水温和,嗓音却铿锵有力。
“我之前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千年生死一场,照水琅风北冥走了一遭,这两日,我又知晓了许多往事……我突然觉得,其实我该换一种活法了。千年前的我是落月首徒,仙门首座,在仙祸之时,一言一行都可能关乎到人命安危。可如今其实不一样了,我不必管两界风言,也不用在乎四海风雨。”
他抬眸,遥遥看了一眼远天照样。
“北冥深冬积雪太重,重的见不到长街之中最干净的土地。”
“我千年前在北冥,年年见着厚重积雪,都会凌空掠步而起,觉得我一人多费点力气,便不会坏了一地宁静的白雪。可如今我觉得,若是白雪阻路,那我还是扫尽积雪为好。”
安无雪站了起来。
“多谢曲家主告知。我还有我想扫的雪,便不久留了。”
安无雪先是领着那几个炉鼎去了薛氏。
他以“安无雪”之名递上拜帖,薛氏家主赶忙现身相迎。
可安无雪开口便是归还炉鼎。
薛氏家主瞬间面色便有些挂不住。
其他薛氏族人还在一旁看着,他们昨日还在夸耀家主会做事,居然当真和那一位千年前死而复生的首座扯上,没曾想安无雪今天居然亲自来归还。
薛氏家主是个千年间的渡劫期,还算年轻。
年轻,便代表着不知安无雪千年前究竟如何行事。
对方还想和他商量:“安首座不如先进去坐坐……”
“不必了,”安无雪冷着脸,“阁下送人来究竟藏着什么心思,我已经问清楚了。”
薛氏家主立刻看向那几个瑟瑟发抖的炉鼎。
安无雪却说:“他们不过是浮萍,什么也决定不了。阁下若是迁怒他人,着实失了大族风范。”
薛氏家主沉下了脸:“首座刚刚回来,落月还有许多事宜不曾接手吧?退回炉鼎便罢了,怎么还要管我等如何处置自己人?”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
倏地——
他双指并拢驭使灵力,也不曾拿出春华,居然就这么拔出了薛氏家主的配剑!
灵剑嗡鸣一声,破空而出!
剑气卷动四方花草,在众人还在惊诧之时,猛地擦过薛氏家主的脸颊。
其他人登时认出——这分明是他们薛氏剑法!!!
薛氏家主不过渡劫初期,在修为已经恢复巅峰的安无雪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缓过神来之时,薛氏家主脸颊已经留下一道血痕。
青年嗓音温润,语气却比刚才那剑气还要凛冽:“我确实刚刚归来,让尔等不了解我的后辈有了轻视之心。阁下该好好寻人问一问我当年的行事作风,再问一问你手中之剑——即便是比你薛氏剑法,你可能与我一战……”
素衣身影消失在了薛氏门庭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飘荡而来。
“若是不能,还请阁下莫要自找苦吃。”
薛氏家主往后踉跄了几步。
过了片刻,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走、走了吗……?”
“快把这几个炉鼎带下去!”
“刚才安无雪用的是我族剑法?他怎么会我族剑法?”
“好像听闻上一任家主仙祸时同安无雪探讨过剑术。”
“传闻中金身玉骨感应天道,诸般术法万般剑术尽皆一学便是贯通,居然是真的……”
“……”
薛氏这边心有戚戚,还打算将今日吃瘪一事瞒下,可没想到,到了黄昏,北冥各仙门尽皆被安无雪挑了个遍。
除了薛氏,其余全是当年同安无雪有旧怨的世家!
安首座居然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单枪匹马,一个个上门拜访。
若是当年参与荆棘川围杀之人已经陨落,安无雪便点出那人后辈。若是尚在人世,安无雪便将那人喊出。
当年安无雪拼尽全力逃出围杀,浑身上下都是伤,这些伤尽皆来自于各宗千门,每一道伤都有来处。
是谁伤的,他全都还了回去,以对方修习的术法击败对方,在对方身上留下一模一样的伤。
离去前,这位死而复生的首座只说:“我今日出手,并不代表恩仇两销。指不定来日我心情不好,或是诸位行恶作邪,也许我还会同样如今日一般上门‘拜访’,再在同一个地方落下剑痕。”
“哦,对了。”
他眉眼微弯,莞尔道:“诸位还有两界四海心有算计之人,若是有那个闲心猜测我与傀儡术复生法的关系,不如好好练剑。以本家剑法都赢不了我,便别再妄想黄泉归魂了。”
北冥哗然!!
黄昏已至。
日入西垂,明月与落日同辉。
流淌的金光中,安无雪悄无声息地回到城主府那僻静梅林中。
有人正在院中等他。
师弟在落日明光中回过头来,双眸一亮:“师兄回来了?出门一整日,是去做了什么吗?”
安无雪脚步一顿。
“去扫雪了,”他说,“扫一场下了千年的大雪。”
带着落月法印的天涯海角符飘入院中,停在谢折风面前。
谢仙尊稍微一听,便明白今日发生了什么。
他站起身来:“师兄要出气,怎么不和我说?”
“出气?”安无雪眉梢微动,“有人昨夜装可怜让我开门,我确实还没算账出气呢。”
谢折风眸光一闪。
他不仅没有被戳穿的慌乱,反倒积极地问:“师兄想如何出气?”
安无雪:“……”
这不过是戏言。
他现在怎么可能对谢折风出气呢?
他不过顿了顿,师弟便仓促道:“……或者你要打谁,尽可让我去,我一人便可将他们全拎出来打一遍。”
安无雪哭笑不得。
他走到师弟的面前,抬眸。
谢折风是比他要高一些的。
年少时,安无雪还可以低头看着师弟,甚至抬手就摸到师弟的头发。
可小师弟成年以后,不知哪一日起,他突然发现自己随意抬手已经够不到对方的头,连他自己都要抬眸才能同对方视线相交。
直至此刻,他恍恍中想——他这具新的身体居然和从前一样高。
他就这么抬起眼。
安无雪又想起上一世,自己曾经在落月山门前,也是这么抬眸看着心魔所控的“谢折风”。
他突然不想这么看着对方,干脆伸手,把谢折风按回去坐下。
“……师兄?”
这回换谢折风抬眸看他。
尽管如此。
尽管以仰视的姿态,尽管被他不由分说地按下。
出寒仙尊依然没有在外人面前那般庄肃的模样,反而双眸闪动,像是蒙着一层氤氲水汽,雾蒙蒙的。
天下苍生任他予取予求,可他只任安无雪予取予求。
这个想法冒上心头,安无雪思绪一断。
——我在想什么?
谢折风还在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对方分明不能听到自己所想,可安无雪却有些心虚。
他只好装作严肃,道:“我若是和你说了我的打算,你便帮我去打杀那些人?那我若是想杀了别的什么无关之人,仙尊也要破了诛魔十三条,不由分说地动手吗?”
谢折风不假思索:“可师兄若是想杀谁,那人必然死有余辜,我当然会出手。”
安无雪:“……”
他竟不知该说是师弟的回答太耿直,还是他给师弟的感觉太耿直。
“世间事哪里说得准?我当年……不也因为沾染满身浊气,说不清道不明吗?”
“你不会入魔。若是你被迫入魔,我只会倾尽全力助你脱离浊气。即便你是主动入魔,”谢折风一字一顿,“我不能看着你为祸苍生,也不可能为了苍生对你出手,所以我会拦在你的面前,直到你杀了我。”
安无雪久久无言。
他心间好似被什么轻轻地挠了一下,还是和先前一样,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麻之感,但又不是难过。
所以……千年前他一路拼杀回落月峰,若是在山门前遇到的是真正的师弟,而不是心魔,他会得到的是这样的答案吗?
安无雪双眸微湿。
他不知自己是在触动耳边的话语,还是在心疼当年分魂斩我的师弟。
谢折风见他不语,反倒渐渐变了神色,眸中闪过痛苦。
谢折风也想起了记忆中山门前的那一刻。
可他想起的不只有那一刻。
他压着嗓音,说:“我曾经同你说,你若是疼了,要告诉我,可我——”
师兄从不说疼。
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和“他”说“我好疼”,等来的却是冰凉剑光。
谢折风很想干脆不要脸面地缠着安无雪,直接问对方自己还有没有机会。
但想到这些过往,他根本没有任何脸面提其他。
他踌躇不言,只听安无雪说:“你又在懊恼从前?我昨日是白骂你了?”
“我……”
“就算是知道真相之前,我都与你说过,我不怨恨你。更何况是现在?”
安无雪不想谢折风再自责,赶忙转回话锋:“言归正传,我知你或许是想帮我的……”
他之前同谢折风说话,总是会先行撇清关系。
如今……不会了。
“若是别的,我也就寻你助我了。但此事需要我自己来,不能假任何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