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by西瓜炒肉
西瓜炒肉  发于:2024年0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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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战战兢兢,问仙尊如何处理,问仙尊是否先开启落月护山大阵,替安首座抵挡万宗。
“哦?”它饶有兴致道,“开大阵干什么?诛魔十三条是他自己定的,以身入魔,罪该万死。有罪,自然该当——伏诛。”
谢折风并不知晓落月山门前发生了什么。
他被一道道天雷劈中,神魂在疼,剑骨在痛,浑浑噩噩,似是忘了四海是什么,两界在哪里。
唯一支撑着他逆天而为活下去的,是安无雪。
他想,只要他能成功登仙,自此情念不会再阻碍他的道途,也不会再影响苍生格局。
他斩灭了心魔,可以同师兄一起清肃四海,在清平盛世中,放师兄最喜欢看的烟火。
他就这么撑到了最后一道雷劫落下之前。
剑骨得雷劫淬炼,终于能化形出完整的身体。
可谢折风睁开眼,瞧不见他真正的身体,也没看到出寒剑。
他神念一动,察觉到出寒剑正在落月山门后百丈台阶之上。
谢折风转瞬间掠至山门后。
他见到“自己”手持出寒剑,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
出寒出锋,沾染了他人断绝的生机,引动寒霜,四方满是飘落的无根风雪。
谢折风又震又愣——怎么可能?他已经抽出了剑骨,心魔为何还能操控一具无骨的身体!??
“最后一道雷劫了么?”心魔抬头望了一眼苍穹,用着谢折风的脸,玩味道,“你居然真的成功了。可惜啊……”
可惜什么?
“轰隆——”
最后一道天雷将要落下。
谢折风没有时间细思。
他走到这一步,不容有错。
他掌心一动,出寒剑立刻认出谁是真正的主人,“飒”地一声回到他的手中。
剑光斩我的那一刻,心魔对他笑了一下。
“你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吗?”
“我们应当……”
“还是会再见的。”
谢折风一愣。
出寒已穿透他的身体。
他死了。
他杀了自己。
生机湮灭,雷劫落下。
最后一道雷劫是问心之劫,没有威力,只会诛灭道不成却妄图登仙之人。
若是问心失败,天道不允,谢折风便会自此神魂俱灭,一缕残魂都留不下。
他清晰地感受着死亡,却没有感受到雷劫的痛楚。
四方风雪如潮水般退去,他好似失去了意识,又好似神魂落入星河道后的黄泉水中,却又马上浮出了黄泉水面。
他死了吗?
他……没死吗?
他的意识又回到了落月峰。
天道认可了他的斩我。
登仙劫云终于真正地散去,落月峰四方仙力冲荡,四海齐贺。
自此,谢折风失了血肉,只剩根骨。
那日以后,他之身骨从来都是承载枯骨的化身。
千年后,荆棘川内安无雪残魂气息消失,谢折风心魔复发缠身。
他数次离开落月峰,皆以化身行走,无谓本体在何处。
因为他的本体只是一具仙骨。
因为出寒仙尊自千年前劫云散去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是一个登仙的死人。
星河道后的黄泉水浸了不知多少往昔生死,拦了无尽妄图回头的怨魂。
唯有一具枯骨上过碧落,淌过黄泉,重返人间。

他以为那是心魔负隅顽抗的不甘之言。
他为了两全之法,以命入局,终于成功搏到了登仙的一线生机。
引动登仙雷劫之前,谢折风其实已经做好了自此神魂俱灭的准备。
那时四海万剑阵已经稳固。
照水城以安无雪和楼水鸣为阵主,琅风城以安无雪和谢折风为阵主,北冥城以安无雪和上官了了为阵主,鸣日城以安无雪和当时的鸣日城主为阵主。
四海临城的四方天柱相辅相成,涤荡浊气,再度将冥冥之中坍塌的天道撑了起来。
浊气不再随处可见,妖魔式微,各自躲回了方寸一隅,双方即便交战,也不过是大魔与渡劫仙修相战,不会似仙者交手一般惊天动地。
世间不会再有浊仙,只要修真界再出一位长生仙,致使两界生灵涂炭的浊仙之祸便会就此终结。
因此谢折风被全天下寄予了厚望。
所有人都觉得只差这一步了。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有偏执,识海有自年轻时便开始生根发芽的心魔,心魔不根除,他不可能登仙。
他撇不掉情爱,便根除不了心魔。
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他当时的打算很简单。
若是他失败了,那他本就不论如何成不了仙的。他死在雷劫下,师兄还不知他心中情念,应当只会为他这个小师弟伤心一阵子后接手仙尊之位,继续稳固四海局面。
这世间多一个谢折风也好,少一个谢出寒也罢,其实并无不同。
若是他成功了,那他就可以给世间一个清平,也给他的师兄一个盛世。
谢折风以为他成功了。
他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仍然在落月峰山门后引入山腰的长阶之上。
劫云散去,仙者境成。
原来的身体已经随着心魔死在出寒剑下,被最后一道雷劫击成了飞灰。
心魔和那凭空多出的妖魔骨被天雷淬炼后,只剩下清澈的神魂。
神魂归体,妖魔骨同他的剑骨再度融合——融合之时他的意识正在被黄泉水勾走,是后来天道将他从星河道拽了回来,他并没有瞧见自己的另一具根骨。
似有峰主、长老、弟子围上来恭贺。
有的人神色格外复杂。
落月山门外,居然还有不知多少修士。
秦微格外不可置信地说:“谢出寒,居然是你下的手……?”
我下的手?
我下了什么手。
他只记得他分神魂、抽剑骨,而后……
而后什么?
他茫茫地望着前方。
他刚死没多久,剑骨化作的身体只有形没有感。
从前五彩斑斓的落月峰在他眼中只有黑白二色,他闻不见花香,感受不到轻风。
尽管如此。
谢折风本该高兴的。
可他环顾四方的人头攒动,神魂分明已经圆满,却又空荡荡的。
少了什么。
他登仙功成,师兄不来恭贺吗?
他恍恍开口:“师——”
师兄呢?
谢折风神色一顿,双瞳猛地一颤。
最后一道雷劫落下之前,心魔所经历的一切通过已经回归的神魂,在这一刻融入他的记忆之中。
师兄……
师兄!???
谢折风双目一红,浑身一颤,颤抖着抬手,抓了抓眼前黑白的虚空。
其他人似乎都在喊他:“仙尊?”
谢折风恍若未闻。
他连自己自己重伤未愈都忘了,也忘了自己已经入了仙者境,出寒跌在地上,连它的主人都没将它拾起。
谢折风未用一丝灵力,就这么如凡人一般跌跌撞撞要往山门处跑去。
可他刚迈出几步。
他脚步一顿。
他的神魂分体又合之,历经重重雷劫淬炼,正是最脆弱之时。
他肝胆俱裂,心神巨震,神魂晃荡。
经年累月下来,无情咒本来已经被谢折风无意识压制些许。
此刻,它悄无声息地发作。
一切与情爱有关之事,不过刚刚掀起巨浪滔天。
咒术符文一闪,惊涛骇浪瞬时化为乌有。
他忘了。
他全都忘了。
他忘了相拥而眠的年少过往,忘了历经风雨的生死与共,忘了冥海水渊的一声“阿雪”。
谢折风只记得自己曾经分魂斩我,根除心魔,渡过九重雷劫。
他只记得“自己”持剑看着狼狈的师兄的那一刻。
……是他被心魔左右,杀了师兄!?
他神思一晃,御剑而起。
谢折风赶到落月山门下之时,山门旁那盏长明灯依旧闪烁,落月主峰弟子堂里,写着“安无雪”三字的弟子令牌碎裂。
山门前空无一物,安无雪身死道消,尸骨无存。
他追寻着安无雪残魂气息,一路寻到荆棘川。
似乎有落月长老拦着他,和他说:“四海皆知仙尊登仙,妖魔垂死挣扎作乱,天下在等着您啊——!”
谢折风撇开了对方。
仙者灵力在茫茫辽阔的荆棘川中铺开,他在眼前的黑白中一寸一寸地找着。
刚被塑形的“身体”毫无实感,荆棘似乎划破了他的白衣,却带不来一丝鲜红。
他明明察觉不到痛,却痛得厉害。
他当真是个废物。
自以为机关算尽,最终居然被心魔左右,斩断师兄生机。
他害死了师兄。
魂飞魄散的为什么不是他?
这世间禁术千万,为何没有以命换命之法?
“师兄……”
谢折风寻遍荆棘川。
一无所获。
后来出寒剑气冲天而起,凛冽剑光落入天地四方,清肃天下妖魔。
四海万剑阵同鸣,剑冢之下万剑共吟,像是一首峥嵘锋利的哀歌。
处在养魂树精幻境中的安无雪看不到仙祸终了后的那一刻的天地。
他只能跟着谢折风,看着谢折风所经历的一切。
不知看到哪一刻开始,安无雪的心已经酸楚到了麻木。
他只能感到空荡荡的木然,抓不出一点清晰的头绪。
他突然有些想哭。
他不知是想为谢折风哭,还是为他自己哭,还是为当年种种所哭。
他只知道自己想任性地哭一回。
可他又麻木到哭不下来。
安无雪恍惚回想起来,千年后北冥雷劫之危解除之后的那一夜,二月初五的星夜里,满院寒桑花送来如幽兰一般的花香,蓝紫色铺满梅花树下。
师弟和他说“我寻不出最冷的那一朵”。
安无雪并未多想。
长生仙仙体冷热不侵,他觉得谢折风或许只是乍一走过寒桑崖,短时间之内察觉不出最冷的那一朵而已。
可如今想来……仙者只是冷热不侵,而不是冷热无感。
不怕冷,不代表不知冷。
谢折风不怕寒桑崖冰凉,是因仙者冷热不侵。
可谢折风寻不出最冷的那一朵,是因为他是个感知不到冷热的故去千年的死人。
原来如此。
原来当年,有如此多的如此。
安无雪站在过往幻境里的葬霜海边沿,低头俯瞰着千年前落月峰的万千山峦。
他从来行路无悔,哪怕身死道消,也不后悔自己曾经的任何决定,更不会想要回到过往。
但此时此刻,他居然想抓住这逝去的千年前,想回到南鹤不曾陨落之时,那时他没死过一次,谢折风也没死过一次。
可过往注定只能是过往。
谢折风的生前死后应当要结束了。
养魂树精带出来的过往除非太长,进入者在现实之中不过眨眼一瞬。
他要回去了。
千年后还有太多事情等着他。
他如今终于知晓了那一剑的根源,却有了更多的困惑。
师尊到底为什么要给师弟下无情咒、改道途?
谢折风斩我登仙,为何会突然横生枝节,突然现出一具妖魔骨?师尊是为师弟探过根骨的,师尊知道吗?他千年后也给谢折风探过根骨,但他只是探了师弟适合的道途,不曾细细探查,如今千年过去,那具妖魔骨如何了?
师弟无情咒完全解开了吗?
安无雪想着,静静等着幻境结束。
可他就这么站在霜海旁,看着谢折风持剑归来。
年轻仙尊面色苍白如雪,满目通红,却已经没有眼泪——他泪水早已哭尽。
谢折风当时初入仙者境,又不分昼夜杀尽天下大魔,此刻终于回了无人注视的洞府,不再撑着用灵力维持形体。
这人不过走了几步,便已经显化出一具枯骨。
枯骨之上,银光流转之中,居然隐约有淡淡乌黑萦绕。
他死之后,谢折风心魔再度根生。
此事谢折风已经同他说过。
可是……
安无雪困惑地环顾四周——为什么幻境还没有结束?
卧房内。
无情咒彻底解除,谢折风想起了一切,缓缓醒来。
他乍然记起那许许多多被遗忘的过往,心本来就在疼,此时此刻更是疼得如万蚁噬心,烈火烹烤。
他还未来得及思虑什么。
刚一睁眼,谢折风便瞧见安无雪坐在自己身边,养魂树精躺在他的手上,屋内金光大放。
——师兄正处在他生前死后的回忆之中!!!
谢折风赶忙掐出法诀,落于养魂树精之上。
结界被仙者灵力荡碎,在院外的困困猛地飞了进来。
它一进来便瞧见此景,又撞上谢折风目光,登时明白谢折风在干什么,双翅震动着上前,使出神魂之力,助谢折风提取养魂树精凝结而成的幻境。
“飒飒——”
轻风从大开的屋门外吹入。
安无雪猛地收回神识。
谢折风生前死后的幻境分明还未结束,他却被什么外力强行带了出来。
轻风拂过脸颊,他睁开双眼,瞧见师弟刚用法诀收敛起养魂树精的金光,将那金光用灵力包裹起来。
谢折风捧着恢复平静的养魂树精,面前漂浮着团成一团的金光,蓦地对上安无雪的视线。
安无雪微愣。
……是谢折风提前把他神识引出来了?
四方骤然静了下来。
困困双爪扒拉着床沿,不敢出声。
安无雪仔细地看着谢折风。
师弟似乎有些憔悴。
解开的毕竟是生根在识海中千余年的仙者咒力,谢折风消耗极大。
可眼下再憔悴,都没有千年前这人拖着一具枯骨走回霜海门前时憔悴。
他思绪轻动,回神之时,指尖已经触上谢折风脸颊。
这人下意识便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安无雪听见这人气息瞬间变沉,浑身紧绷,唯有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仍然轻柔。
“师弟。”他说。
他许久不曾开口,乍一张口,嗓音有些嘶哑。
谢折风眸光微动。
他似是在紧张,似是在无措,似是在彷徨。
无尽的复杂眨眼间闪过,最终余下的,是忐忑不安。
安无雪率先开了口,却又滞了滞。
他心中一片混乱,知道了太多,想说的太多,不知道的也更多,想问的自然便也多。
乱七八糟。
他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这时,一道传音符突然飞入卧房。
沉静被打破,困困几步上前,叼着传音符回到安无雪面前。
安无雪打开传音符。
“宿雪!救救我!”
“裴城主这是又怎么了?你又被曲忌之堵了?”
“……是和你有关!!寒桑崖的薛氏收了你之前给他们换寒桑花的灵物,想同你道谢,顺便和你攀个关系。但是他们一直见不到你人,就找来了我这里,你快出来吧……”
安无雪隔着传音符都能听出裴千的愁眉苦脸。
“道谢你替我应了就是,我就不去见他们了。”
“他们走了,”裴千说,“但是留下了给你的谢礼。”
“哦。”
若是其他时候,安无雪还会处理一二。
但他现在心中千头万绪,师弟还在他面前坐着,他实在没空管这种小事。
他说:“既然是谢礼,你留下吧,差人送到我这就行。”
“宿——”
安无雪直接掐断了传音符。
传音符的另一端,裴千看着传音符化作齑粉,转过头,又神色古怪地看向面前薛氏送给落月首座的“谢礼”。
几个样貌姣好、男女各有的炉鼎正乖巧地站在那里,期待地看着他。
裴千:“……”
这真的,是,可以,留下,的吗?
“来人,”裴千大手一挥,悲壮道,“领他们去安首座暂住的小院。”

裴千的传音一断,一同坐在床榻旁的两人边又没了声响。
一个心中一团乱麻,一个心中天翻地覆。
谢折风在一旁踌躇许久不敢开口,可安无雪刚刚动了动双唇,这人便担心安无雪口中说出什么绝情之言,骤然急促道:“师兄,我都想起来了。我不该忘了的,你恨我厌我,实在是我活该。但我往后绝不会忘,当年承诺却未做到之事,我必然会千倍百倍做到!”
他如今甚至不敢渴求安无雪的原谅。
之前他只知道自己害死了师兄。
如今一切明了,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不仅害死了师兄。继任仙尊之前,明明是他最先越过同门之情,他却在师兄动了心之后忘却……
当年师兄眼里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
一次又一次地释放似有若无的情意,却永无应答。
看似有情,实则无情,还不如从头到尾冷漠至极。
之后他斩我登仙,本是他铤而走险选的路,失败了,最终他没能护住安无雪,该神魂俱灭的是他才对。
饶是他再想得师兄当年笑颜,眼下也被愧疚与痛苦淹没,根本没有脸面再说出“原谅”二字。
他分明不是回忆中千年前的那副枯骨,此刻的脸色却如同当年一般苍白难看。
“我还不如当时渡劫失败,带着心魔一同死在九重雷云之下……”
这样,心魔好歹没有办法用他的身体和出寒剑杀了师兄。
安无雪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他睫毛轻颤,眸光一顿。
他的双眸倒映着男人白衣的身影、盛着养魂树精的光芒,眸中却仿佛流淌着万千星河,复杂多变,又璀璨光明。
他还未来得及应答什么。
谢折风又说:“我忘了你找我讨要过一次雪莲。观叶阵中,我以为那是第一次……”
他以为他破阵之后星夜往返北冥琅风,不曾爽约。
原来他已经迟了千年。
谢折风胸膛疼得厉害,像是巨浪拍下,压得他喘不过气。
“对不起——”
安无雪突然抽回了被谢折风握着的手。
谢折风手中一空,以为安无雪听不下去,他蓦地一慌:“师兄——”
他嗓音一顿。
“……嗯?”
——安无雪指节曲起,轻轻敲了一下师弟的额头。
一如当年,谢折风初入落月,他敲了一下小师弟的头,假意生气地让对方喊自己师兄。
出寒仙尊许久不曾被人这般以稚童对待,连慌乱和无措都退了下去,瞬时神色空茫。
安无雪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师弟。
他亲眼看过养魂树精带出来的过往,五味杂陈,刚刚还不知如何面对师弟。
生气?怨恨?他千年前生死之际都不曾被这些想法左右。
他似是有些委屈。
可这委屈源自于心中酸楚,并非是气恼和责怪。他理不清思绪,便一时之间没有胡乱开口。
没想到他还一句话都没说,结果听这人说了一通乱七八糟。
他没好气道:“‘还不如当时渡劫失败’?谁教你这么想的?”
谢折风被他这么一敲给敲懵了,还在出神。
这人自小便生的俊美非常,当年谢折风还未拜入落月,琅风城的人就算会在背后碎嘴小谢公子是个哑巴,却也必然会跟着一句“就是长得格外好看”。
但从来没有人敢在小谢公子面前说这句话。
此后,师弟成了仙尊,这张落入凡俗必然会引动风尘的脸盖上了遥遥不可碰的寒霜,便再也没有人敢直视议论,更无人记得千年前琅风城街头巷尾的碎言。
安无雪也险些忘了。
可如今师弟撇开一身清冷与疏离,毫不设防地坐在他的身旁,就这么呆滞茫然地看着他,居然像个初入仙门的小弟子,仿佛他对师弟做什么都可以,他对师弟说什么都能被相信。
这人千年执掌四海,怎么还能和刚入门时一样?又怎么还会说出刚才那番话?
如果我现在让他去死,以仙陨之力为我放一场举世得见的烟火,他难不成也会去吗?
面前的人双眸一动,突然说:“好。”
安无雪这才意识到自己思绪太乱,一时失神,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你——”
“但师兄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近来冒充师兄身份为祸四海之人还未根除,师兄身上的傀儡印也还在,待我杀了那人,助师兄解了傀儡印,我就——”
“你就怎么?玩笑之言你也当真?我刚才敲你一下还不够,还要我敲第二下?”
谢折风一愣,眸光忽闪,居然露出了期待之色。
安无雪:“……”
他说:“坐下。”
谢折风无声坐下。
困困这时才敢出声,哼哼唧唧地爬到了两人中间。
它看了一眼沉着脸双目微红的安无雪,又看了一眼紧张的谢折风,最终还是不太敢这时候去闹安无雪,滚了滚钻进谢折风怀中。
出寒仙尊就这么抱着师兄的灵宠,一人一兽安安静静地听着安首座说:“戚循告诉我,只有死人才能寻到养魂树。你从未碰过养魂树精,他提醒我可以用养魂树精照照你。”
刚才还面色温和的男人倏地神情一冷:“我千年前就该杀了他!”
“……我在养魂树精的幻境里看着你登仙,又伤心又难过,还很生气。”
男人杀气尽消,面色又是一紧。
“但我并非因为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生气。我是在想——师弟从前眼里的我,难不成是个需要躲在他人羽翼下等着天下安定享受盛世清平的废物吗?”
谢折风双瞳微震:“我没有这么想师兄……我——”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
安无雪鼻头酸涩非常,想哭却哭不下来。
他从前不想去恨谢折风,不愿去怨谢折风,是不想把自己得之不易的重活一次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之上。
那时他既杀不了谢折风,也不可能真的为了一己之私置两界于险地,只能选择不计较。
他从观叶阵中走了一遭,又在养魂树精的过往里走了一遭,终于有了埋怨之心。
他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他说:“当年你我都是渡劫巅峰,我确实摸不到登仙之感,但你既然在心魔未除之时有登仙之兆,为何从不和我说?”
“我——”
“我是和师尊一样严肃冷漠吗?你年少之时我教你练剑,何时对你严词厉色过?和我说你生了心魔会怎么样吗?”
“师兄——”
“你只和我说要闭关登仙,让我莫要打扰你,就妄图一个人揽下这么大的事。我当时一无所知,还等着恭喜我的师弟破劫而出,我是什么需要仙尊庇护的庸才吗?仙尊和我一起商量对策是会断了仙途还是丢了尊位?”
“不是,我——”
“我刚醒来之时,还曾经责怪过你——我觉得你坐拥两界,天下予取予求,为了所谓的苍生公正,连我也死在你剑下,你已经是个众生敬仰的仙尊了,怎么还能觉着世间有不如意之处,起了偏执,生了心魔,愧对苍生?”
谢折风气息一滞:“对不起——”
“我后来才知道,你这心魔居然生了如此之久。我在养魂树精的过往里面看你登仙之时心魔已经占据大半识海,仙尊怕是尚在大成期之时就有了心魔吧?这心魔不仅没被你根除,你为了铤而走险行斩我之路,还滋养过心魔,对吧?如此兵行险着……难道是我当年为了立四海万剑阵奔波四方,疏忽了师弟,以至于师弟要冒死登仙都闭口不谈?”
“师兄没有——”
“裴千说你是闷葫芦,当真没有说错。独自一人养心魔,分神魂,抽剑骨,愣是一个字都没让我知道,出息了啊谢出寒。”
“……呜!”连困困都开始附和了。
谢折风被安无雪这么劈头盖脸地说下来,此时他自己再难过再痛苦都不再重要。
他能感受到师兄的委屈。
他很想解释,但安无雪似乎也不想听他的解释和赔罪。
他觉得自己千年都喂到了狗肚子里,居然如此嘴笨。
“师兄,你别生气……”
这时,屋外的梅树下又飘来了几道传音符。
但这些传音符不是来找安无雪的。
安无雪神识稍微展开,就探到那传音符上有着玄方和其他落月峰弟子的气息。
他们一个在这解咒,一个在这看幻境,已经闭门许久。谢折风毕竟还是落月峰的主事之人、两界的仙尊,北冥祸事后的各种事情还未解决,这人只消失了这么一天的功夫,那些传音符就和催命一般疯狂颤动着。
谢折风却只是看着安无雪,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
安无雪说:“你去处理公事吧。我现在见着你便来气。”
谢折风面色一白。
他不想走。
师兄对他有如此多的不满,他都还没来得及一一解释。
可他看着安无雪阴晴不定的脸色,却更是不敢让师兄更不开心了。
他恋恋不舍地起身,走向那悬浮在一旁的养魂树精金光凝成的圆球。
“这是什么?”安无雪看向那圆球。
他记得自己刚才还在幻境里,看着谢折风斩我登仙,幻境却毫无停下之兆。
他正打算继续看下去,便被谢折风送了出来。
他睁眼之时,这圆球刚刚凝成,似乎和养魂树精的幻境有关。
谢折风解释道:“我看师兄沉在幻境里出不来,就抽取出了剩下的幻境。没什么好看的,养魂树精的灵力对瘴兽有好处,我喂困困当零嘴吃了就成。”
他抬手,眼看就要将光团喂给困困。
安无雪眉头一皱,拦住了他:“所以这是剩下的幻境?树精过往不过眨眼一瞬,你为何要强行把我的神识和幻境分离?”
“……养魂树精照的是生前死后。”谢折风嗓音一顿。
安无雪更是困惑:“此事我知。”
“生灵生前是自降生而起,至生机陨灭,而死后则是自生机陨灭,直至神魂破碎。”
安无雪明白了。
谢折风直至此刻都还算“活”着,可谢折风又死了,那么这人的死后,便是千年前登仙的那一刻直至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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