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攀住把手的手微微收紧,问:“怎么了?”
在冷风中,在云际边,林简轻声问:“我想知道,现在的你,究竟是怎样看待我,又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沈恪垂眸看着怀中少年被烈风吹乱的发旋,没有应声。
隔几秒,林简嗓音微哑地问了最后一句,几乎是带着小心翼翼的语气,用最虔诚低微的姿态。
“……真的不可能,是不是?”
从始至终,他从未说过一句“喜欢”,但每分每秒,却都在等一个答案。
螺旋桨巨大的嗡鸣声剐得耳膜震痛,半晌,沈恪忽然抬起一只手,掌心轻轻覆上林简握着把手的手背。
倏然间传来的温热,让林简心神一愣。
而下一秒,沈恪带着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强势,拉下了他的手,环着他猝然跃出舱门!
骤然袭来的冲击力和猛烈的失重感让林简心脏狂跳,而在下坠的前一刻,他清楚地听见沈恪在他耳边说——
“傻瓜,你永远都是我的家人。”
即便到这个时候,哪怕林简隐忍追问,他还是妥帖细致的,用最温柔无害的方式,小心呵护着少年人敏感又单薄的自尊。
自由落体下降到指定高度,沈恪拉下降落伞手柄,他们在一万英尺的高空飘荡。
这句“家人”,就是最后的答案了吧。
林简缓缓闭上眼睛,心底最后一丝嗔痴俗欲,连同最微薄的期待,一起湮没在风声之中。
他在万米高空,得到了此生最温柔的拒绝。
第四十九章
八月下旬, 夏天最热的时段将将要过去,但人行路绿化树的叶子依旧在毒辣的骄阳中打着蔫,整条长街连一丝风都没有。
温宁推门走进咖啡厅的时候, 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人。
林简穿着简单的黑色运动裤,纯白T恤, 正偏头对着玻璃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靠近,他刚刚转过头, 温宁便走了过来, 在他对面坐下。
林简整个人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 但可能是许久不见,温宁总觉得他好像又瘦了一些。
林简看着对面的人, 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下头, 而后将点餐的ipad转过去, 波澜不惊地问:“喝什么?”
态度自然随意的, 似乎对于这场邀约丝毫不意外。
事实上,温宁也没想到他会同意见面。
而眼看暑假即将结束,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能够尝试的机会。
温宁要了一杯柠檬水, 服务生很快送来,她握着微凉玻璃杯身, 说:“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吧?”
林简垂着眼眸, 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是哪所大学?”
“清大。”
“哦, 那很好, 真的要恭喜你。”温宁眼中带着笑意,和一丝掩藏不住的骄傲与欣喜, 不愧是他的儿子,即便经历了坎坷多舛的命途, 依然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为自己拼出一个灿烂的未来。
温宁用目光仔细打量着对面的少年,一时间百感交集。
距离上次在派出所匆匆一面已经过了很久了,其实她私下里利用多重途径,想要进一步了解林简的寄养家庭,但很显然,除了世人皆知的豪门望族外,关于沈家多年前寄养了一个孩子这种秘辛,绝非是外人所能获知。温宁又辗转联系过民政部门,但涉及未成年人,这样的寄养关系在民政部门属于保密性质,她根本无从窥察。
而现在,她又坐在了他面前,那些隐藏的期待便再次蠢蠢欲动。
林简掀起眼皮,看出对面人的欲言又止,没什么情绪地问:“你约我见面,是想说什么?”
总不能只是恭喜他考入心仪的大学。
温宁抬手,不自然地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隔了许久,才试探性地问:“……如果,我现在还是说,希望你能考虑和我去国外念书,你……”
林简眸光微冷,简短道:“不可能。”
温宁深吸一口气,却并不气馁:“为什么呢,难道是故土难离?可是,你马上就要去首都念大学,还不是一样要离开这里,如果只有假期可以回来,那么国内国外,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不同,而且……以你的成绩和能力,在国外,你甚至能选择比清大更优秀的世界顶级学府,那才是金字塔的顶端,你……”
温宁几乎是苦口婆心,说到最后,音量低微下来:“而且……就真的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么?”
而无论什么时候,弥补二字落在林简耳朵里,都极其可笑。
“不需要。”这三个字,他都说累了。
温宁陡然沉默下来,咖啡厅外热浪盈天,街上车流来往不绝,过了好半晌,林简忽然听见对面的人用很轻地声音问:“那么……你这样排斥离开,是不是因为有……”
后面的话,温宁犹豫着,还是没有说出口。
林简缓缓转头,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凝定地落在温宁忐忑的脸上,过几秒,他忽然勾了下唇角,说:“是啊。”
温宁惊诧抬头。
林简说:“你想问我是不是因为有喜欢的人在这里,所以才不走——没错,就是这样。”
“是……是同学吗?”温宁睨着他的脸色,轻声问。
“不是。”林简收起唇边的笑意,淡声说。
任何一个母亲,在乍然窥探到自己孩子在感情生活中露出的端倪时,都是好奇又担忧的,即便温宁失职至此,却依旧不能免俗:“那是……已经工作了?就在这个城市吗?”思索几秒,她稍微抬高了一点音量,诧异道,“如果这样的话,这个女生……岂不是比你大很多?”
林简古井无波地看着她胡乱揣测,第一次在内心默默佩服女人的想象力。
而就在温宁独自揣测渐渐分神之际,林简石破天惊地扔了一句:“不是。”
“我喜欢的是同性。”
前几秒,温宁像是没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片刻之后,她看向林简的眼神突然变得难以置信,惊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林简问:“怎么,很意外,还是接受不了?”
温宁在指缝中漏出的呼吸滚烫急促,整个人久久失声。
“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想要认回的儿子居然是个同性恋,所以生理性的排斥?”林简无不嘲讽,“还是现在后悔了?早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当初就不该跨海越洋地找过来?”
说不震惊是完全不可能的,但听到林简毫不客气地往他自己身上扎刀子,温宁又陡然生出心酸。
喜欢同性——无论是先天还是后天,与她这么多年的缺位不可能毫无关系,总归是她的儿子,她欠下的子女债。
“……没有,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惊愕渐渐消散,温宁强迫自己在最快的时间内镇定下来,心底的痛楚漫延到眼底,她说,“你知道的,英国是通过了同性婚姻法的,而且我在国外生活这么多年,听过见过的不胜枚举,况且——”她犹豫了少许,直白道,“我前夫的小儿子,也是一位同性恋者,所以我并不排斥,只是有些惊讶而已,你……也不要那样想我,好吗?”
林简眉心稍动,看向她的目光反而多了一丝意外。
温宁笑容有些苍白:“那么……是什么样一个人呢?你们……”
“不重要,别问。”林简皱眉打断她,“他对我没那个意思。”
这下又轮到温宁诧异。
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不喜欢林简的人吗?
坚韧、要强、优秀——在她看来,简直没有比他更惹人喜欢的少年了。
“所以,你是因为一个不喜欢你的人,所以才要固执地留下来?”温宁缓慢地剖析,“但是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呢?还是说你不肯放弃,想要在他身上继续努力一下,希望借着来日方长最终打动对方?”
温宁重重叹了口气:“小……林简,我不做任何身份加持,只是站在一个年长的,在感情中经历过许多的过来人的角度告诉你,这样毫无意义。”
林简冷淡的眸光有了细微的变化:“……我没想过纠缠,只是……”
“只是不想离他太远?”温宁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可是这样一来,你又让对方如何自处呢?”
这句话像是迎面飞来的冷箭,不偏不倚,直直扎在了林简的心脏上。
确实,是他当局者迷——
既然他和沈恪之间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他这样坚持地留在他身边,又该让沈恪如何自处?
他说他永远是家人,但是面对着一个对自己怀揣着别样心思的“家人”,他又该情何以堪,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和身份,再来像曾经那样呵护照拂自己呢?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最大的难题抛给了沈恪,像个无理取闹的、任性的小孩子,只因为他笃信着对方长久以来的偏爱,知道无论自己做出多么离经叛道的行为,对方所回应的,也必然是沉默又温和的纵容。
林简听见自己心底诘问的声音,只一句话就将他打回原形:一意孤行地将沈恪推入进退维谷的境地,这就是你幼稚且不负责任的喜欢?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沈恪说永远当他是家人,那么他再留下了,也摆脱不了这个身份的设定,在对方眼中,他将永远都是自己养大的那个孩子而已。
“林简?”长久的沉默过后,温宁试探性地喊一句他的名字。
林简慢慢回神,眼底深藏的暗涌与情绪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半晌之后,温宁听到他哑声问:“现在再办留学手续的话,还来得及吗?”
隔了将近三分钟时间,温宁像是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回答他。
“当然来得及。”
沈恪接到丛婉打来的电话时,刚刚结束一场总裁办公会,回到办公室,秘书掐着时间泡好的咖啡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放在办工作上私人号码的那个手机便毫无预兆的震动起来。
沈恪接通电话前,发现已经有很多通未接来电了。
一般情况下,丛婉很少直接联系他,一来是知道他事务太忙,二来是拿不准他的工作时间,相较于沈恪,沈长谦夫妇反而与宋秩日常联系的多一点,会从宋特珠那里了解一些沈恪近来的工作和身体状态,或者让对方转达,近期希望他回家来吃顿饭的愿望。
所以丛婉会在工作时间内连续打来这么次,必然是有紧急的情况。
沈恪接通电话,一句“妈”还没出口,只听丛婉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之后,脸色倏然就变了。
驱车赶回沈家大宅的路上,沈恪难得思绪混乱,他压着限速超过身边一辆辆车流,试图理解着几分钟前丛婉打来打通电话的信息,但发现毫无头绪。
什么叫做“小简的妈妈回来了”?
“小简要和她去英国,今天来解除寄养协议”又是什么意思?
沈恪眸光沉沉,唇角绷得极紧,虽然还不了解全部事实真相,但他害怕这是林简在此时这个尴尬又微妙的时间点上,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
一脚油门轰进大宅院内,沈恪推门下车,来不及熄火便快步向后楼的会客厅走去。
古朴致雅的雕花木门被一把推开,屋内众人讶异转头看过去,只见沈恪大步走进来,向来温和克己的人,脸上神色是风雨欲来的低沉。
尤其是林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恪将“不冷静”写在眼底。
沈恪视线逡巡扫过众人,先是看见了去年夏天在派出所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老师”,而后掠过她旁边穿着制式衬衫的两个人,最后,落到站在沈长谦身边的那个人身上。
林简像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但震惊的情绪只在他眼中出现了须臾,便消失不见,再抬眼看过来时,又变成了那个眸光淡漠,清清冷冷的少年。
“怎么来得这么急?”丛婉从旁边的沙发中起身,吩咐佣人端来凉茶,朝一旁的座位示意沈恪,“坐下慢慢说。”
沈恪此时却没有“慢慢说”心情,他不看别人,只问林简:“怎么回事?”
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听不出一丝责备,但越是这样的温沉越让林简觉得内心煎熬,他扯了一下嘴角,低声回答说:“如你所见,这位……”他看了不远处的温宁一眼,转回视线,说,“确实是我的生母。”
沈恪眉心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而温宁此时站起身来,冲沈恪伸出一只手,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初见时没有向你说明情况,只因为当时我和小简之间存在不少误会和矛盾,但是现在……他愿意和我一起回英国了。”
沈恪礼貌有礼地伸出手来,虚虚环了一下她的指尖,没有触及便收回,但紧接着说出来的话却显得并不那么礼貌:“所以呢,现在的误会和矛盾都解除了?立刻就要把人带走?”
“沈恪。”处于主位的沈长谦坐在轮椅上,沉声提醒道。
莫说沈长谦,就连林简都没有想到,向来温和的人会乍然尖锐。
“抱歉,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沈恪语调不变,“鉴于你之前缺席的年份有些长,所以就这样把孩子交给你,我不放心,也不同意。”
温宁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尴尬,但无可否认的是,沈恪一语道破事实,而这也恰恰是沈长谦夫妇所担忧的关键。
“而且他已经收到了清大的录取通知书,我不建议在这个时候出国留学。”沈恪像是又恢复了原本平静和缓的模样,补充道,“要兼顾学业,还要快速适应国外的生活,对于他而言,未免有些苛刻了。”
“这个不劳您费心。”温宁说,“小简的高考成绩已经发送到了学校那边,而且他有数学国赛的名次加持,学校那边已经给了回复,只要通过入学前的考试测验,非常期待他的加入。”
沈恪眉心紧皱,却不再执着于与温宁你来我往,他忽然将视线转向林简,低低沉沉的眸光看过来,隔两秒,问:“你呢?你怎么想,确实愿意走?”
林简迎上那道探究的视线,安静地与他视线相交,明明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但心底却止不住地觉得悲凉,沉默半晌后,他哑声说:“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
猝不及防的,沈恪眸光晃了晃。
“明明已经十八岁了。”林简扬了扬嘴角,压着舌底泛起来的苦,带着一点似是而非地笑痕,说:“大概只有你还当我是个孩子吧。”
他一语双关,沈恪百口莫辩。
温宁此时插话道:“是的,当初民政部门出具的那份寄样协议,也是明确了寄养时间到小简十八岁截止,按理说,现在时效已过,但是为了程序合规,我还是请了民政部门和公证处的工作人员过来,履行正常流程,就如同当初沈家一样。”
她说得这样清楚明白,就连沈长谦和丛婉都听出其中深意,林简……她是非带走不可了。
但沈恪却不为所动,只是依旧用目光锁住相隔不远的林简,隔了几秒,又问:“决定了?”
林简的心脏里像堵着一个快要闷炸的气球,不断充斥膨胀着,挤压得五脏六腑都快变形,他生生忍住那一点一点凌迟般的钝痛,回答说——
“……我不能永远都做你养大的那个孩子。”
这句话的分量太重,重到落在两人之间,倏然就凿出一道天堑鸿沟。
但这句话说得又太轻,轻到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读得懂其中隐喻。
话已至此,沈恪知道他是覆水难收,而自己别无他法,只能无奈妥协。
“行李物品都收拾好了吗?”丛婉用丝帕揩了一下眼角,拉起林简的手,温声问道。
林简第一次主动回握住,说:“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也不多,您别惦记着。”说完停顿几秒,垂下头,像是愧对那样慈爱的眼神,说,“这些年,让您二老费心了,我……”
对于沈恪的心意,他是说不得,对于沈长谦夫妇的感恩,他是说不完。
“不要说这些。”沈长谦居然按动轮椅,主动滑到他身边来,林简一怔,下意识走了两步,在他的腿边蹲下来,“爷爷。”
“小简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哦不,现在是个大小伙子了,居然一晃都十年了……”沈长谦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感慨道,“到了国外好好生活,如果过得不开心,随时回来,别忘了,这儿永远都是你的家。”
林简狠狠闭了一下眼睛,点头答应。
“去和你小叔叔告个别吧。”沈长谦说,“他才是最舍不得你的那个。”
林简随着他的话转过头,看了沈恪几秒,而后慢慢起身,走到他面前。
沉默半晌,沈恪问:“什么时候走?”
“三天之后的飞机。”林简顿了顿,忽然说,“不用去送我了。”
怕送了自己就走不掉了。
沈恪眸光轻晃,半晌回答:“好。”
三天后,国际机场T3航站楼。
值机大厅人声鼎沸,地勤温柔却机械的播报声,候机众人的交谈声,送往行人熙熙攘攘,交织出一幕幕喧闹糟乱的画面。
林简坐在长排椅上,漠然地看着周遭晃动的声浪人影,许久,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那个人。
就像沈恪曾经说过的,他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而林简说不要他来送,他便真的不再出现。
“林简,你还好吗?”温宁坐在他身边,看林简睁开眼睛,犹豫了一下,说,“你眼底血丝很重,脸色也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林简淡声说,但是嗓音确实嘶哑得厉害。
“要飞十一个小时呢。”温宁安慰道,“到了飞机上,好好睡一觉。”
林简没有应声。
确实应该好好睡一觉了。
梦醒之后,缭乱前尘,尽作云烟。
机场播报响起来,提醒他们的航班到了登机时间。
林简起身,拉着很小的一个黑色行李箱,与温宁一前一后地走向电梯口。
这应该是最完美的结局了。
人潮海海,众生蜉蝣,林简湮没其中,心想,谁人不是这样?
他宛如一棵行走的,孤拔笔直的树,此刻将自己连根拔起,告别曾经风霜雨雪后,拾起所有的别恨离愁,再走入不知名的春秋之中。
而正当林简将到电梯口时,身后的人潮之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林简。”
这声音量不高,却宛如一颗惊雷,平地炸起,林简向前的脚步猛地顿住。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可是那道声音又叫了一次,用曾经十年里,他最熟悉的温沉语调。
“林简。”
林简猛地回身,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后的人。
沈恪站在熙来攘往的人潮中央,带着夏末最后的温度,一袭风尘仆仆而来。他隔着云烟般来往的人流,看着那个不远处,自己呵护着与之陪伴了十年的少年,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地说:
“抱歉,这次食言了。”
说好不相送,可终究是舍不得。
这是他亲自挑选的,没有血缘的家人。
更是他疼了十年的少年。
林简怔忪地望着他,眼底终于不受控地漫起一片血色的薄雾。
倏然间,手中的拉杆垂落坠地,他双肩猛地一颤,最后沉沦崩溃在沈恪的深邃眼眸之中。
他穿过拥挤的人潮,在身后温宁的惊呼声中,撞向沈恪怀中。
林简跑向他的速度太快,几乎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道,沈恪被怀里的人撞得后退两步,稳稳站稳。
耳边响起很轻微的哽咽声,是林简压抑着的眼泪,他整张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但隔了几秒,沈恪依旧感受到左肩布料传来的温热湿迹。
垂在两侧的手臂微动,沈恪深深叹了口气,终于环住少年的双肩。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拥抱,却发生在将离之时。
“前几天不是还强调自己已经十八岁了?”沈恪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哭啊。”
林简肩背绷得很紧,但在沈恪抱住他的那一瞬间,倏然散开了力气。
“第一次,别拆穿我。”林简低哑道,“也是最后一次,所以……也别推开我。”
沈恪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于是将手臂环得更紧。
“林小白和皮蛋,你要替我好好照顾。”林简先说无用的话,不等沈恪答应,再补一句最重要的,“更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沈恪回答,又问,“还有吗?”
“……有。”怀里的人微微抬起头,唇角贴着沈恪的耳骨,像是情人间私语般,如磨如啄,却说:“你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好。”
沈恪心中霎时泛起针扎般的疼。
林简竭力忍耐着,颤着声音要求,“沈恪,你要拥有最完满的人生,要得到这世界上最多的幸福。”
沈恪问:“你呢?”
“……你答应,我就只求一个心安。”
“好。”这样浓重的心意,沈恪全盘收下,林简慢慢起身,离开他怀中,眼尾通红地看着他说,“还有最后一件事。”
“什么?”
林简说:“不要找我,一定……不要来找我。”
不要追问我的消息,不要打探我的踪迹。
我给你往事明灭,去日苦多,万般风景成过客。
我要你许我这孑孓半生,天高海阔,一身漂泊。
十年陪伴,情深意长。
十年告别,坦坦荡荡。
漫长的沉默过后,沈恪深邃眸色中的暗涌将息,许久,他最后一次给出承诺。
“我答应你。”
一场大梦,几番经年,嗔痴爱恨,千帆别过。
就让少年生出羽翼,挣脱枷锁,去翱翔拥抱山川万里,去追寻世界远阔,看遍烟云三千世,终得越山,阅人,又悦己。
沈恪站在声浪人影喧哗不绝的候机大厅中,看着孤拔倔强的少年将转身走远,最终消失于人潮深处。
他们初遇于十年前的初冬,最终,分别在十年后的夏末。
第五十章
当年林简离开时曾说, 自己没什么要带走的东西,事实也是如此,他走时孑然一身, 将这十年中所有的印记,全部留了下来。
与沈恪分别的前半年, 他的UCAS申请顺利通过,正式成为英国剑桥大学大一在读生。
至此,林简开始以每月一次的频率, 往返于学校和希斯罗机场。
与林简分别的第一年, 沈恪带着皮蛋搬离了原来的住所, 将那幢花园别墅上了锁,如同封尘一段记忆往事。
与沈恪分别的后半年, 林简离开英国, 越海跨洋来到美国东半部, 在阿巴拉契亚山脚下, 继续本硕连读的深造。
至此,他继续以每月一次的频率, 开始来往于学院与费城国际机场之间。
与林简分别的第二年, 沈恪拒绝了一次父母安排的家族商业相亲,此后再无人向他提及与之有关的事情, 他落得清静。
与沈恪别分的第二年, 林简转入新的专业课导师门下, 向来严谨刻板的德国教授夸赞他作品中透着灵性, 艺术风格很像他多年前教过的一位中国学生。
除此,他继续以每月一次的频率, 往返与学院与费城机场之间。
与林简分别的第三年,沈恪因公务到伦敦出差, 却将酒店定在了距离伦敦九十多公里外的剑桥市。在那一周时间里,夜晚时分,他总会步行到那所世界顶级学府,于康桥边驻足很久。
周围人来人往,面孔各异,却从未偶遇过他惦念的那个人。
与沈恪分别的第三年,林简提前完成本科学业,攻读同专业研究生学位,由于太过于优秀耀眼,陆陆续续地,开始有同学向他表达好感与爱意,男生或者女生。
但是他永远礼貌又疏离地拒绝,理由是他早已有喜欢的人。
除此,他继续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往返与学院与费城机场之间。
与林简分别的第四年,沈氏集团的商业版图不断扩大,海外影响力日益增强,集团境外行程占据了沈恪一年中大部分工作量,他如空中飞人般从这个国家飞到另一个国家,但伦敦附近的地区业务,他全部交给执行总裁处理,自己再没去过那个城市。
与沈恪分别的第四年,林简凭借一套设计稿,获得奥伯兰德国际景观设计奖和杰弗里·杰里科爵士奖两项大奖,新锐设计师名声鹊起,蜚声业内。
除此,他继续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往返与学院与费城机场之间。
与林简分别的第五年,明明还有几十年寿命的“林小白”因病离开,沈恪将小白马焚烧处理后的骨灰埋在了“落趣园”中。
那夜无风无月,沈恪宿在园中边楼里,望着窗棂外满园奇花异卉,认认真真地思念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好好长大的人。
与沈恪分别的第五年,林简研究生毕业前夕,收到了国内香港一家著名设计院的offer,原本以他的学历资质、奖项持身,完全可以在国外任何一家设计机构拿到天价薪资,但他最终复函答应。
在国外的最后一年,他继续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往返与学院与费城机场之间。
时光斗转,白驹过隙,年轮一圈圈,数着说不口的深爱与思念。
初秋,北方的夜晚已经有了干燥的凉意。
偌大的办公区域已经空无一人,唯有靠窗的工位还亮着办公灯。
青年穿着黑色休闲西裤,款式简单的白衬衫,正对照着设计图纸的手稿修改电子方案,确认无误后,再将PPT终稿一并完善修改成最终版。
办公区运行着恒温新风系统,衬衫袖口随意挽起两折,露出一截劲瘦白皙的手腕,额前的碎发松软垂落,柔和了眉眼间的一丝清冽,工位清浅的隔栏灯光打在身上,他整个人像是被包裹在一个朦胧的冷色调光影中,列松如翠,却又清冷疏离。
回国半年的时间里,林简始终在港城工作,如今随着项目组初回北方内陆地区,干燥的空气指数竟然让他有些许不适。
看来,真的是离开太久了。
林简目前就职的这家设计院是一家港资企业,算得上业内领头雁序列,当初林简手持两项国际顶级奖项就职,除了看中设计院的内业口碑外,甲级风景园林的经营等级,包括境外风景园林建筑工程的咨询勘测、设计监理和工程总承包的经营资质,也是吸引他加入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