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晚宴的地点在城市最高的临江大厦。
当夜,江水如镜,映着夜空中星子的光芒,似是在江面上碎了一层莹亮的浮冰。夜风拂过,那星点光亮随波摇曳,缓缓荡向高耸的楼身,还没靠近便乱了一江春水如澜,散尽一池璀璨星雨。
宴会大厅灯光璀璨,钢琴曲舒缓空灵,大理石宴会桌长达四十几米,占据水晶大厅最中央的位置,大厅两侧全部用鲜花点缀,乍一看仿佛误入百花园深处。
林简穿着简单的黑裤白衣,站在宴会厅门口迎人,少年身姿清瘦挺拔,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便是家有玉树春自韵的气度。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程佑钧和几个沈恪私交甚笃的朋友相继走出厢门,看见林简在那里,程佑钧开口便“哎呦”一声:“大侄子!”
林简一般心情好时不随便冰人,尤其是像今天这样算得上非常好的时候,于是带着一点儿笑意,开口说:“程总好,姐姐没一起来么?”
“……”程佑钧下一句揶揄的话咕噜一下滚回肚子里,干笑着回答道,“她今天出差,不过人到不了,心意却一定得到。”说完将手中的礼盒递上,旁边的工作人员替林简收下,林简道了谢,程佑钧一群人就进了会场大厅。
电梯门再打开时,就是林简的同学们到场了。
原本没个正形的少年们居然都换上了合身的正装,女生们也穿着精致漂亮的小礼裙,见到林简,许央秦乐他们几个先蹿了出来,顿时一阵惊为天人的感叹。
“卧槽卧槽卧槽!”秦乐激动三连,“我原来只知道林神是学霸,没想到啊没想到,您老居然还有这样的豪门背景?早知道我毕业前就认个亲了啊!现在再来抱大腿,晚矣悔矣!”
“不晚。”林简说,“所以你比较喜欢那个辈分?”
许央走上来,长臂一揽就搭住了林简的肩膀,打趣道:“给他排个孙子辈的,这样兄弟们也能跟着沾沾光。”
此言一出,周围同学们顿时笑开,争着抢着要和秦乐论一论天降的辈分。
宴会厅内,与门口相隔几步远的距离,沈恪微微收住脚步。
他看见一群少男少女围在一起,林简身在其中,神色是少有的放松,而他身边那个长相很漂亮的男孩子,手臂正搭在林简肩上,微微偏头和他说着什么。
这是一个看上去近乎于亲密的姿势了。
这个男生沈恪之前见过一次,高一刚开学的时候,林简和他走得非常近,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搭伙午休。
沈恪的视线在他们身上停留几秒,很轻地挑了一下眉。
——难道就是这个人?
可能他的目光过于凝定,片刻之后,林简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忽然抬头看向这边,看见沈恪之后,嘴边的笑意稍顿,而后带着同学们一起走了过来。
沈恪久居上位,气场浑然天成,虽然眸光和神色始终温和,但周身气韵使然,这群少男少女们打招呼时都收敛了不少。
沈恪颔首微笑,对大家说:“不用拘束,就当是你们班级聚餐一样,随便玩,开心点。”
沈恪并未多留,打个招呼便离开,秦乐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感叹道:“我靠林神,这位是你什么人啊,这气质、这丰姿,啧啧啧……”
许央是唯一一个知道林简和沈家之间过往渊源的人,闻言不等林简答话,开口应道:“这题我会啊,我算算啊——按辈分,你大概得叫他一声太爷爷吧。”
“许央你大爷!”秦乐横眉怒目,“占便宜没完了是吧!”
宴会场中一派浮光掠影。八点整,沈长谦由丛婉推着现身会场,亲自握着林简的手切开五层的巨型蛋糕,而林简将切好的第一块蛋糕用托盘盛好,放进了沈长谦的手中。
这一刻,曾经的少年正式迈入成年人的世界之中。
切完蛋糕之后便到了自由用餐和宾客娱乐环节,会场旁边的各个休闲室里设置了许多娱乐设备,包括但不限于K歌房、桌球房和设备俱全的电竞房。
秦乐和高崇凡几个男生在看见那十几台顶配电脑时就已经摩拳擦掌了,等一群人吃得差不多,立刻蜂拥而上,女生们都穿着漂亮的小礼裙,相对温雅,跑到K歌房里唱小清新。
许央见林简对这些娱乐项目显然兴致缺缺,便随手从琉璃台上端了两杯酒过来,一杯递给林简,而后冲宴会厅外那个偌大的星空露台示意了一下:“过去聊聊天?”
林简未置可否,抬脚与他一同走到露台上。
露台靠近栏杆的一侧放置了一长排沙发,沙发前还搭了一个精致的岛台,两个人刚刚坐下,林简装在口袋的手机便震动起来。
他拿出手机查看消息,是温宁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小简,生日快乐。”
林简眸中没有什么情绪,片刻后,按熄屏幕。
夜风阵阵,星空璀璨,许央举起手中的酒杯,笑着说:“成年了兄弟,喝一杯?”
林简唇角微扬,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你这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仪式感。”
“奇怪吗,还好吧。”许央喝了一口红酒,轻轻晃着酒杯说,“这不是成年之后的特权?喝酒、夜不归宿、谈恋爱,一切曾经想做不能做的事,现在都有正当理由了。”
“那是你想做的事吧。”林简声音中噙着一点笑意,“成年与否,我都没那个想法。”
“那是,我哥们儿多自律的一个人。”许央先是一波商业吹捧,而后忽然眼尾一弯,压低了声音问道,“就算自由放纵那套在你看来有点小儿科,那除了这些呢,真没什么想尝试的?”
林简微微眯起眼睛:“比如?”
许央神秘一笑,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封包装的小盒子,轻轻往他怀里一丢:“拿着,生日礼物。”
“……刚刚不是已经送过了,怎么还——”林简狐疑地将那个小盒子拿在手里,看清是什么东西后,倏然收声。
许央看着林简顷刻变化的脸色,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刚才那个是planA 这个是planB嘛!成年了诶兄弟!大胆点,该用用啊!”
林简无语到了极点,指间夹着那盒“超薄”刚想说点什么,露台的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林简猝不及防,抬头看去。
“在干什——”
沈恪一袭黑衣站在一米开外,黑色衬衫的袖口挽上一截,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看见了林简手中的东西和他身边的人时,霎时停住了脚步。
一瞬间,林简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只觉得自己耳廓已经变得滚烫。
但好在他足够镇定,看似从容不迫地将小盒子装进口袋,站起身问:“有事?”
“没什么。”沈恪神色复杂地看了他片刻,说,“你们聊,晚点回家再说。”
“……好。”
“卧、槽……”沈恪走后,林简重新坐下来,许央按着心口喃喃自语,“吓死我了,吓得我一声都不敢出……哎,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不至于。”林简心累地叹了口气,“他……不太限制我什么。”
话虽这样说,但是视线却一直停留在沈恪刚刚离开的位置上。
一群人疯到半夜,男生大多都喝了酒,由工作人员引领着到楼下客房休息,而女生留宿不便,由沈恪吩咐专车一一送回了家。
临江大厦的一层广场上,林简与同学们告别,看着专车依次开走,沈恪从身后走上来,问:“你今天是和同学们住楼上酒店,还是回家?”
沉缓的音色裹挟着夜风的温柔,沈恪音量不高,在这样的月夜中,近乎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但听在林简耳中,却像是意有所指。
林简转身,平静而淡然地回答:“当然是回家。”
“好。”沈恪大概没想到他回答得这样自然,微微顿了一下,才说,“我去开车,你等我一下。”
回程路上,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车里放着一首林简没听过的老歌,旋律很轻,也很好听。
霓虹灯又点亮,夜色渐张狂
偏偏是我为爱逃亡,醉在异乡
莫非天不许人痴狂,幸福由身边流转
心好乱,谁把梦锁上
有人为情伤,难免失去主张
渐渐觉得,有点沧桑
谁才是今生盼望,无从去想像
有人为情忙,世事终究无常
还有多少苦,要我去尝
若不是还想著再回到你身旁
早就对命运投降
副歌唱过两遍,林简忽然出声:“这首歌名叫什么?”
沈恪像是有些分神,一时没听清一般:“……什么?”
“这首歌。”林简看着他的侧脸,重复道,“歌名是什么?”
“哦,这个。”沈恪从扶手箱中拿出CD盒递给他,回答说,“一首老歌。”
别让情两难。
片刻之后,林简垂下眼眸,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人有了开始的这段对话,似乎接下来的交流就是顺理成章的了,沈恪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撑在额边,问:“今天开不开心?”
“当然。”林简回答得很干脆。
沈恪似乎是笑了一下,又问:“想什么时候去跳伞?”
他问得随意,但是林简知道,不管自己说任何时间,他都会点头答应,于是他想了想,问:“后天你方便吗?”
沈恪果然说:“方便,那我提前预约。”
林简说好。
车子行驶在月色之中,月光和路灯的光亮串联成一道流光透窗而入,可能是这样的夜晚太温柔,林简向来坚若磐石的心性竟在不经意间露出一道细小的缝隙,那些始终压抑深藏的心思竟也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他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对自己说,你已经十八岁了啊。
而某些呼之欲出的念头还来不及成型,便被沈恪接下来的话骤然打破:“今天……那个一直和你在一起的男生,是不是……”
林简骤然清醒,偏头问:“是什么?”
沈恪调转方向,话到嘴边停顿半晌,直到车子驶入下一个路口,才继续道:“随便问问,我是说……你们关系看上去很好的样子,如果他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人,那看起来……他对你也不像没有——”
“不是。”今天被沈恪无意间撞到的情形划过脑海,林简早有被他误会的准备,此时听他这样问,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否认回答,“他叫许央,是我关系很好的朋友,但也只是朋友。”顿了顿,皱眉补充了一句,“你别多想。”
“是这样……”沈恪若有所思般轻声自语道。
回到家已经过了凌晨时分,两人身上都在宴会中沾染了气息,所以进屋后分别回房间冲澡洗漱。
林简拿了浴袍挂在浴室衣架上,整个人浸在瓷白的浴缸之中。
刚刚在晚宴上先是和许央蜻蜓点水般地喝了两杯,后来又被秦乐高崇凡他们闹热了场子,就连张欢她们几个女生都大着胆子来跟他敬酒,林简无法拒绝,一来二去架不住又被灌了许多。
他鲜少这样饮酒,虽然沈恪未曾限制过他什么,但是他不喜欢被酒精麻痹过后不清醒的思维,所以今天真的算是破例。
他们喝的大多是干红佳酿,当时没什么反应,但红酒向来后劲较大。眼下,一个多小时前喝下去的酒液在此时蒸腾,酒意上涌,仰头靠在浴缸中的林简微微晕眩。
算不上沉醉,但起码超过了微醺。
这样的状态若是放在平时,可以换得一场酣梦沉睡,但此时,也可让人心生旖旎。
浴缸足够大,水温足够热,林简四肢完全放松舒展,浴室的灯光倒影再少年眼底,澄净清亮。半晌,林简原本清冷的一双眼眸微微阖上,浴缸中的水波随着手上轻微的动作漾起极浅的涟漪。
另一边,沈恪简单冲过澡后,头发擦得半干,穿着深色浴袍从二层楼梯走下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深色丝绒礼盒,脚步很轻地走到林简房门外。
虽然说带林简去跳伞当做生日礼物,但毕竟是成年礼,他不可能不留给他一份纪念。
走到房门前,沈恪发现他房间的灯还亮着。
房门没关,留了一道缝隙,沈恪轻轻敲了两下,并没有人应答。
他屈指在门前停留几秒,一伸手,便将门推开了。
站在门口望进去,房间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但空无一人,沈恪将视线转到同样虚掩的浴室门上。
应该还在洗澡。
沈恪走近两步,本想将礼物放在他书桌上,再敲下门提醒林简,可指骨还未触到门板,便倏然顿住。
许久之后,林简在空白的虚空中回过神来,按下防水按钮,浴缸中的水打着漩被放掉。
他打开淋浴,冲掉一身的薄汗和那些浸在每一寸肌肤里的妄念俗欲,片刻后关掉温水,又变成了那个清冷淡漠的少年。
放纵过后,疲累上涌。
林简趿着拖鞋推开浴室门,可刚刚走出两步,视线不经意一瞥,便猛地停滞凝住。
浴室门边的花台上,放着一个深色丝绒礼盒。
正是几个小时前,沈恪出现在宴会厅露台上,手里拿着的那个。
心跳猝然停止。
这一瞬间,林简大脑完全陷入空白,只觉得呼吸都消失不见。
——他来过,就刚刚。
第四十八章
夜色无边, 从别墅二层的天台望过去,能看到不远处后山影影绰绰的轮廓。山风吹来,带走一丝暑气, 只留半分清凉。
沈恪站在天台边缘,双臂搭在身前的雕花栏杆上, 指间一点猩红明灭。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个小时,这一天时间中, 是沈恪经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 从未有过的心神不安, 以及……巨大的茫然无措。
一阵晚风拂面,空气中带着潮湿鲜活的水汽, 宛如昨夜他站在那扇浴室门口, 湿润的雾气从虚掩的门缝中流淌出来, 似乎就萦绕在鼻端。
他站在一门之隔处, 伴着不甚明显的水声,听到浴室里, 少年耳语般的低.喘轻吟。
像隔着一片朦胧潮热的水雾, 沈恪当时完全愣在门外。
在最失控、最难以自抑的那个瞬间,他听到林简低声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的名字。
难以言喻的心神俱震过后, 沈恪心中只剩下空荡荡的茫然。
原来, 竟然是这样。
想到前一夜, 自己还曾试探性地问过林简, 猜测他与那个男生之间有某种纠葛关联。
而昨晚乍然听见他脱口而出的低唤,他才后知后觉地恍然了悟……竟然是这样。
怪不得, 少有的几次提到那个“他”的时候,林简表现出来的都是生硬的回避, 甚至绝口不提,原来,确实是……说不得。
但是……怎么会这样?
沈恪眉心紧皱,夜风中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对于他而言,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每每思维不受控地偏转方向,只要想到林简不知何时动了这样的心思,他便感到一阵莫名巨大的荒诞滑稽。
……那是他养了十年的人啊。
十年陪伴,十年呵护,当曾经稚嫩羸弱的幼苗终于长成一树华冠亭亭如盖,生活却突然跟他开了个惊天的玩笑。
不,不是玩笑——林简绝不会拿这种事情当做儿戏。
沈恪深深舒了口气,在纷乱嘈杂的思绪中捋出一个线头,凭借着强大镇定的自制力顺着这个不起眼的线头回溯,才发现,其实一切端倪早就有迹可循。
只是他从未往那个方向设想过而已。
是他的错。
夜风顺着天台的落地玻璃门徜徉而入,微微吹动少年纯白色的衣角。
林简站在天台外的阳光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不远处那道沉默的身影,视线低垂,落到他指缝间那根点燃的烟,以及地上零星散落的烟蒂上。
他想,果然是这样——
我竟然真的会让他如此为难。
他原本要将那些暗藏的心事与难以言喻的痴妄长久地深埋起来,就是怕有一天曝露于天光之下时,会让沈恪进退维谷,左右两难。
然而兜兜转转,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传来,沈恪倏然回神,偏过望去,就看见林简穿过阳光房,径直走了过来。
而明明在平日里,林简是极少涉足这片天台的,只因为天台在二楼,距离沈恪的卧室太近,所以他很少上来。
曾经沈恪只以为是林简怕扰了自己的清静,如今回想,才渐渐通透,大概也是他刻意避之。
林简跨过玻璃门,走到天台边缘,在沈恪身边半米处停下。
两人之间隔着不算远的一段距离,月色映衬之下,落在地上的两道影子却像是亲密无间般相依相偎。
这是既昨晚之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
周遭的空气在两厢沉默中发酵蒸腾,随着轻慢的呼吸,渐渐变得暧昧胶着。
半晌,沈恪低声问了一句:“礼物喜欢么?”
昨晚沈恪放在花台上的礼盒里,是一款百达翡丽的男士腕表,豪华运动款,墨绿色表盘低调奢华,款式很适合林简的气质。
林简安静了几秒,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尽管这个笑容透着显而易见的寡淡,但还是笑着说:“300多万的表,谁会不喜欢?不过送我有些不搭。”
“不会。”沈恪抖落指尖一截燃尽的烟灰,“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时间更珍贵,所以送你刚刚好。”
“……是么,原来是提醒我光阴似金。”林简声音很轻,宛如自语般微微停顿,隔几秒又问,“除了这个呢,还有么?”
沈恪眉心一跳:“还有什么?”
林简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和语调都算不得温和,应该带着难以掩饰的自我厌弃与嘲讽,但他们之间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沈恪洞察了他那些狼狈得近乎于龌龊的心思,他已经没有了退路,也无法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自欺欺人地粉饰太平。
“除了提醒我时间宝贵以外,还有其他要告诫我的吗?”
沈恪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眸光轻转,落到了旁边少年的脸上。
林简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但却不闪不避,笔直地与他视线相触。
少年的眼中弥漫着决绝的狠色,像是非要将自己逼到这条绝路上来,再要沈恪轻轻一推,纵他跌入万丈深渊。
从小到大,他对自己向来狠绝,从不手软。
沈恪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难言的心疼。
映照在地板上的两道影子在缄默中交错纠葛着,过了好半晌,沈恪薄唇动了动,终于很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这句话无头无尾,像是凭空发问,但林简却在瞬间解码,听出了个中深意。
为什么——
是啊,少年曾在无数个此消彼长的日日夜夜里,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呢?
为什么偏偏是沈恪?
为什么明知道不能不该不可以,但依旧难以自持,情不自禁,依旧清醒着沉沦,放任自己越陷越深呢?
“哪有为什么。”长久地沉默过后,林简声音低哑地回答说:“这种事怎么会有具象的原因呢?无非——”
他深深舒出一口气,停顿几秒,哑声道——
“无非是朝暮相伴,共至经年,所以才肆意心动,成疯成魔。”
沈恪心中狠狠一动。
这一瞬间,少年终于手起刀落地剥开自己的胸膛,将深埋良久无法言说的情意,直白又纯粹地晾在他眼前。
带着淋漓温热的血,抛掷一场豪赌。
“那么……你呢?”林简缓缓偏过头,眼底浸着一层如稀薄雾霭般哀恸,眸光朦胧轻晃,“你大半夜一个人站在这里吹风抽烟,是在想什么?”
而沈恪在今夜之前,是从来不抽烟的人。
沈恪哑然半晌,回答说:“在想我之前究竟是有多混蛋,竟然毫无察觉,也在想……现在要拿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林简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尾带着一抹不甚明显的红,“狠狠骂我一顿,或者……干脆把我赶出去!反正当年也是我死皮赖脸拉着你不放,非要和你回来的,现在……也无非是我自作自受!这一切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而你在自责什么?!”
这么多年,林简从未有过这样情绪激烈的时刻,尤其是长大之后,孤拔清瘦的少年始终冷冷清清,性子淡漠得仿佛没有什么人或事能让他心存挂碍。
而此刻,那双漂亮又凛冽的眼眸中竟然压着一层薄雾,似乎谁的指尖轻轻一触,就能落下泪来。
沈恪这样想着,便真的缓缓伸出手,用指腹在他眼尾倏然一划,皱眉轻声说:“林简,别哭。”
“没哭。”林简嗓子哑得像糅着一把砂粒,他闭眼,再睁开,带着淡淡烟草气息的触感便消失不见了。
轻得宛若他的错觉。
“我没想过让你知道——”林简用力平复着呼吸,微微停顿后沉声说,“如果你不知道,我一辈子都不会说……但是现在被你发现了,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我也不能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
“……要一个答案。”
少年清冷孤傲,不屑似是而非含糊不明的纠缠,只求清楚明白干脆利落的决断。
指间的香烟已经完全燃尽,烟灰烧到最后,余烬烫到了沈恪的手指,密密匝匝的疼迟缓地从指尖一直漫延到心脏,钝痛难消。
何至于此——
沈恪心道,你又何苦将自己逼到这个程度?
“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沈恪指间一松,烟蒂余烬落地,碎成零星齑粉,“但是……我只能对曾经给过的承诺负责。”
他试图将无法避免的伤害降至最低,甚至不敢轻易将“抱歉”两个字说出口,只因他太了解林简,这样宁折不弯倔强执拗的性子,只怕受不住直白的说辞,会玉碎沉珠,不求瓦全。
“只能对曾经给过的承诺负责……”林简搭在栏杆上的手臂已经麻木没有知觉,他瘦白修长的手指微蜷了一下,忍着眼底的热意,最后一次问:“比如呢?”
沈恪偏头看着身边脸色苍白的少年,很想再伸手揉一下他的发顶,他依稀记得,林简从小到大性子虽然冷硬,但是发丝却极软,像极了他这个人——
本是凉薄人,却做多情客,眉目清冷,魂灵温热。
但垂在身侧的手终究没有抬起来,漫长地沉默过后,沈恪微微叹息,沉声说:“比如明天的跳伞,说好了的事,一定算数。”
那是他和林简之间早有的约定,也是他许给他十八岁的礼物。
“去睡吧。”沈恪温沉的眸光中带了一丝悲怜,“睡醒又是新的一天。”
就如同,你还有更长更好的人生。
第二天清早,他们在晨曦中出发。
跳伞基地距离他们所在的城市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沈恪没有亲自开车,而是让司机带着他们一路南行。
车子汇入主干路高架桥,盘旋环岛后驶入高速路段。
林简和沈恪分坐在后排座椅,中间隔着一段欲盖弥彰的距离,途中无人讲话,唯有那首老歌在一遍遍轻吟浅唱,像是被人按下了单曲循环。
有人为情伤,难免失去主张
渐渐觉得,有点沧桑
谁才是今生盼望,无从去想像
有人为情忙,世事终究无常
还有多少苦,要我去尝
若不是还想著再回到你身旁
早就对命运投降
别让情两难
别把梦锁上
我愿为你逐风浪
不管多忙或多伤
到达跳伞基地,工作人员和专业教练已经在入口处等候。
跳伞属于专业极限运动,开始前要经过一系列的规范操作。工作人员引着他们来到休息区,先是确认了身份信息和个人资料,随后讲解观看了安全流程视频,最后,两个人在安全协议了现场保单上签了字。
在更衣室换好跳伞服,客服和教练带领他们进入机库。
在机库里,他们穿上了专业装备,余下的时间便是跟随教练的指导,熟悉练习跳伞及空中姿势。
这项运动对沈恪而言并不陌生,但林简却是实打实地第一次体验,因此这一段时间的指导与现场教学可以说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最后,他们跟随指引,登上跳伞专用机。
飞机缓缓滑行,驶出机库,在跑道上爬升飞行,大概过了三十分钟后,到达云端约15000英尺的高度。
他们选择的是双人跳伞。
在飞机上,教练为林简扣好背带,等到飞机上升到合理高度时,同机教练示意沈恪,可以了。
林简坐在舱门边上的位置,沈恪弯腰走到他的身后。
从始至终,他们之间没有一句多余的交谈,而此时,林简望着舱门外的万里高空,脸上淡得没有像是没有一点情绪,但随着沈恪的靠近,眸底却渐渐掀起暗涌。
“唰”的一声,沈恪伸手拉紧了他身上的背带,下一秒,只听扣环脆声轻响,沈恪将他牢牢扣紧在自己胸前。
这样将人完全锁在怀中的姿势,宛如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林简喉结上下一滑,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成了拳。
即便隔着设备的阻碍,沈恪依然能感受到,这一刻,怀中的人在不明显的颤抖,双肩颤栗的幅度明明很小,却似乎透过身上的跳伞服,一直杵进他的心脏,连带着泛起一片细密的疼。
沈恪微微偏头,缓缓舒了口气,舱门打开前,他低声在林简耳边说:“风镜。”
林简抬手,拉下风镜戴好,而此时,舱门开启,万米高空的强劲风流霎时迎面扑来。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可能是距离太近,即便被烈风裹挟,林简依旧听得真切,沈恪问:“准备好了吗?”
林简没有说话,压在风镜边沿的眉心却皱了一下,而就在沈恪以为他以缄默作为应答,准备带他跳出舱门时,林简忽然说:“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