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说。”果然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等林简坐定后, 语重心长道:“不用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 也不是给你压力,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想法。”
林简垂下的眸光带了几分冷淡, 潦草翻阅过那些招生材料后,抬头说:“您是想问我准不准备走提前批?”
面对得意门生,果然没有一点架子,知心姐姐一般同他恳谈:“对,其实你之前放弃竞赛这条路我就觉得非常可惜,不过这几年重点高校的提前批都扩大了招生专业范围,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林简沉吟片刻,说:“然姐,我不想走这样的捷径。”
“捷径?”果然愣了一下,而后指尖戳着桌上的那一沓材料说,“你好好看看有资质招提前批的学校都是什么等级和专业,全面考核、择优录取,这难度只能在统招之上,哪里是捷径了?”
“嗯。”林简抿了下嘴角,淡声说,“那这么难,我还是高考吧。”
果然:“……”
真的是,管不了一点儿啊。
在办公室耽误了一段时间,出来时,返校的学生几乎已经走光了。
林简穿过寂静冗长的走廊,想着刚才果然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不是……一开始是退赛,现在到不考虑提前批录取,林简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
林简心说我真的没什么想法。
知道早晚都要离开,只是想按部就班地度过最后的这段时间,不想为预知的分离提前按下快进键而已。
走出行政楼大门,操场上已经空无一人,七月流火的天气,风里都裹着热浪。
口袋里的手机从刚才在果然办公室时就在震动,林简没理会,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却发现心口的郁结无计可消,徒增烦躁。
手机震动接二连三,不依不饶,林简终于拿出来看了一眼,翻到何舟五秒前发过来的最后一条信息的时候,刚好走出一中大门。
他原本就心情欠佳,收到何舟的信息可谓烦上加烦,而此时不远处一道嗓音传来,让他微蹙的眉间霎时再度拧紧。
校门外甬路两旁的一课粗冠榕树下,温宁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冰丝连衣裙,看见他出来,脸上的神情既欣喜又紧张。
林简收回目光,抬脚向前。
温宁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今天会碰钉子,所以心理软甲早已穿戴完毕,见他不理会,径直踩着五厘米的小高跟小跑过来,追在林简身后。
“小……林简,我知道一中今天返校,所以过来看看你。”温宁轻声问,“考得好不好?”
林简目不斜视,连多余的目光都懒得分给旁人一点。
温宁始终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位置上,男生人高腿长,步若流星,她穿着高跟鞋亦步亦趋,额上已经浸出一层细汗,渐渐跟得吃力。
“林简……你稍微慢一点,我就想和你说句话,我……”
林简蓦地收住脚步,眼底浮现不耐:“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温宁犹豫少许,试探问道,“我想见见你……你现在的家人,可以吗?”
林简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惊觉自己听到了有生以来最荒谬无稽的笑话,他几乎气笑了:“你凭什么?”
“凭我是……”温宁抬眼瞥见他的脸色,声音忽而低了下去,“我只是想单纯地表达一下谢意,没有别的意思。”
“是吗?”林简眸光讥讽,毫不客气地拆穿她,“你以什么身份去表达?我的老师?还是不知名但就是看我顺眼的路人甲?”
“我……”
“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个念头。”林简声线冷硬,下最后通牒,“我不管你以任何方式、任何身份、任何办法,只要你敢找他们,我——”
温宁仓惶抬头,问:“……你怎么?”
林简用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视线看着她的眼睛,隔几秒,忽然轻笑道:“算起来这条我这条烂命也有你一半功劳,那我就不介意还给你——别、逼、我。”
温宁惊恐地捂住嘴巴,不敢相信眼前玉树翠竹般的少年竟然会说出如此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林简厌烦地皱了下眉,再不理会呆若木鸡的人,转身走进居民区。
温宁在原地呆立许久,直到胸腔里心如鼓擂的动静慢慢平复,才缓过神来,她注视着林简身影消失的那片居民楼,抬手重新将鬓边的碎发捋好,咬咬牙,最终还是追了过去。
林简特意绕路,穿过一片老旧的住宅区,来到曾经多次与何舟碰面的那条巷子。
巷口深处,何舟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等在那里,糟乱的头发理成了板寸,更添几分凶相。
林简走进巷子,站在离他两米开外的地方,问:“有急事?”
“废话。”这一年的时间林简几乎有求必应,因此何舟认定了他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早已经连表面虚假都不屑伪装,开门见山道,“找你哪次不是急的?赶紧的,我没钱了。”
林简挑了下眉,只问:“这次要多少?”
不料想何舟竟然狮子大开口:“五万。”
林简在心底冷笑,五万,都够买你的命了。
但抬起头,脸上却是为难的神色:“五万……太多了,我去哪找那么多钱?”
“那我不管。”何舟掏出烟来叼在嘴边,眯着眼睛看向他,“你没有不会想办法么?找同学借,找姓沈的要,总能凑不少吧?实在不行,有多少算多少,先给我!”
林简在心里快速估计了一下,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给何舟的现金和转账加起来已有十万左右,再加上他手里握着的两份轻微伤一份轻伤的鉴定报告,算起来也到了最后时机了。
他沉沉地舒了口气,在对方的催促下,勉为其难地说:“我现在手上只有不到500……”
话音未落,纯白色的T恤领口就被採住,何舟凶相毕露,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他妈找打吧?!”
林简微微仰着下颌,视线自上而下地垂落,不挣脱也不反抗,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
何舟背后倏然腾起一阵恶寒,少年的目光寒凉而笔直,仿佛看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件碍了眼的死物。
任谁被这样的眸光盯上片刻都会悚然而惊,何况何舟这样外强中干的怂包,他几乎是恼羞成怒地,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就挥出了拳。
而等待中的拳头还未落下,巷口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林简心中猛地一跳,电光火石间偏头看去,只见温宁一脸惊惧地站在巷口,呼喊之后竟然冲他们这边冲了过来!
节外生枝——林简在心里说了一声,要坏。
果不其然,温宁大步跑过来,二话不说就去拉何舟的手臂,优雅与风度全然不顾,口中叫喊着:“这是要干什么?!你放开他!”
“哪跑出来的神经病!”何舟一把将温宁搡开,“少他妈多管闲事!”
温宁身形纤细,大力推搡下肩膀重重磕在了粗糙的墙面上,冰丝裙的袖口“刺啦”一声划开一道,林简察不可闻地皱了下眉,没想到温宁根本顾不上被划破的袖口,再次冲了上来。
何舟死死拽着林简,温宁一手摁着何舟的胳膊,一手去抢林简,而林简夹在两个人中间被推来扯去,场面一度混乱。
“疯娘们儿!”何舟可能被纠缠得烦了,终于忍不住松开林简的衣领,高扬起巴掌,狠狠向温宁掼去!
电光石火间温宁紧紧闭了一下眼睛,而这一巴掌终究没有落到脸上,何舟的胳膊被人临空截住——
少年的手掌瘦而薄,但五指力量却极大,何舟下意识反抗,发现挣脱不掉后,几近疯狂暴怒地一脚踹了过去。
林简似乎早有防备,闪身避过这一脚,两个人随即扭打在一起!
靠着墙才能勉强站立温宁惊魂未定,大口喘息着从包中翻出手机,手指不受控地颤抖着拨出一串数字。
说是扭打,但林简几乎没有主动出手,他非常明白这个时候绝不是激化矛盾的最佳时机,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制服快要丧失理智的何舟。
但很显然,何舟却是拼了命地处处下死手,林简脸上是风雨欲来的狠色,找准时机扭住他一条胳膊狠狠一别,哀嚎声霎时响彻暗巷。
而就在此时,杂乱的脚步声从巷口由远及近,林简倏然抬眼,就见三个穿着制服衬衫的民警往这边冲了过来!
“你报警了?!”林简猝然转头,低声问蜷蹲在墙脚的温宁。
温宁慌乱之中只来得及快速点头作为回应,而后扶着墙起身,哆嗦着小腿迎上民警。
“别动!都分开,老实点!”
何舟抬头看见穿制服的几个人,下意识就要跑,可步子还没迈开,就被离他最近的一个民警一个箭步按在了墙上。
“怎么回事?”另外的一个民警扶住了快要站不住的温宁,另一个走到林简面前,沉声问道。
一场闹剧如此收尾。
林简屏息站在原地,人只是微微见喘,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说——
辖区派出所询问室中。
温宁坐在靠墙的单人小沙发上,手中捧着一杯温水,身上披着一位后勤女警的外套,整个人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脸色依旧惊魂苍白。
何舟蹲在民警做笔录的桌子对面,一只手腕上带着一只手铐,另外一只则挂在了桌子腿上。
其实原本做笔录是不用上铐的,不过他从进派出所大门便开始骂骂咧咧,尤其刚才听见林简说出“长期敲诈勒索”这几个字后,更是如诈尸一般冲着他蹿了过来,做笔录的民警多次警告无果,这才将他挂了起来。
林简坐在木桌后面的椅子上,神情恢复疏离冷静:“基本情况就是这样。”
“你是说……”做笔录的年轻民警拧着眉,“一年来的时间里,他一直在对你实行勒索,如果不给钱就暴力殴打?”
林简:“对。”
何舟:“放屁!”
民警:“闭嘴!”
“……”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问题就严重了。民警将视线转到一旁的小沙发上,问:“请问你是?”
温宁闻声抬头,先瞥见了林简的冰凉带着警告意味的眸光,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嗓音艰涩地回答:“我是他的……老师。”
“哦,那这件事您可能做不了主。”民警放下笔,合上笔录本,对林简说,“你联系一下你家长,让他立刻过来一趟。”
林简皱了下眉,没动。
“这位同学,打电话啊。”民警又催促了一遍,“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们现在这个事情就属于刑事案件了,必须联系你的家长过来配合调查。”
死一样的沉寂过后,林简长长吐出一口气,民警以为他要打电话了,谁料这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却向他老师那边偏了下头,吐出两个字:“你走。”
温宁放下水杯,面带仓惶地站起身来:“你……”
“接下来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了。”林简皱眉下最后通牒,“快走。”
不管是何舟还是温宁,他阻止着一切人见到沈恪的机会。
“诶……不行啊。”民警此时提醒道,“作为在场的当事人之一,老师还不能走,等一会儿家长到了,咱们把基本情况说清楚了,您才可以离开。”
林简冷淡疏离的目光难以自持地晃了一下,而后眉峰更深得蹙了起来。
“打电话吧。”许久过后,温宁向林简稍稍走近几步,似是恳求又像是变相的保证,“你家长来了我就走,不会多说别的。”
在场的民警包括何舟都以为她在说不会向家长告学生在学校表现好坏的私状,唯独林简听明白了这话中的含义。
林简深深看她一眼,而后终于拿出手机,拨通了沈恪的私人号码。
下午两点多,应该是沈恪一天中最忙碌的时段,果然,打的第一通电话没有接通。
而过了几分钟之后,握在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林简心尖猛地一跳——是沈恪打了回来。
他凝目看着那串电话号码,半晌过后,还是滑屏接通。
电话那端,沈恪问:“怎么了,这个时间打电话?”
这边,林简无声缄默了许久,沈恪似乎发现了他的异常,过两秒,又问:“林简?出什么事了,你现在在哪?”
“街道派出所。”林简声线喑哑,用最简短的三两句话叙述了一下目前的情况,“民警说,需要家长过来一趟,你……”
沈恪静了几秒,挂断电话前说:“等我。”
询问室的窗户正对着院子里的一棵大柳树,等待的时间里,林简的视线始终落在那一条条茂密厚重的柳枝上,明明是七月最炎热的时节里,但那些跳跃闪动在树叶上的金色光斑,却让林简无端觉得遍体生寒。
本以为沈恪会很久才到,但事实上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一位负责窗口大厅的民警便引着人找到了询问室的门口。
听见脚步声,林简下意识转身看去,但比他反应更为激烈的,要属坐在门边沙发上的温宁。
她几乎在沈恪进门的第一时间,就“唰”地一下站了起来,美目如炬,一瞬不瞬地盯着推门而入的青年,脸上的神色逐渐由震惊转为更深的震惊。
来人面容极为俊朗,个子很高,瘦而白,却不是羸弱干枯的体型,相反身形格外挺拔,掩映在深色衬衫之下的肩背都隐含着锋劲的力道。
更让温宁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这样年轻,举手投足间暗藏着出尘的风度,想必出身不凡,而且怎么看,都无法将眼前的人与买卖孩子联系起来。
沈恪身后还跟着两名工作人员,不是宋秩,应该是他另外的助理或下属,沈恪进来后,其中一人不需要吩咐,便直接去联系工作民警办手续去了。
进门后,沈恪的目光轻而快地掠过询问室中的每个人,最终落在了林简身上。
林简安静地与他对视片刻,嘴唇稍微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轻轻移开了目光。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只好等待着对方的问审发落。
沈恪在他挪开视线的那一秒稍稍皱了下眉,眸光从上到下将人打量了一遍,发现出了纯白T恤沾了些污迹外,表面上并没有受什么伤,但他沉吟一瞬,还是问了一句:“伤到哪里了没有?”
他是怕他又像小时候那样,自己藏着伤不说。
林简垂下的眼睫抖了一下,抿着嘴角摇了摇头。
此时,民警从桌子后面绕出来,走到沈恪面前问:“你是这学生的家长?”
“是。”沈恪说,“具体是什么情况?”
“唔,有点复杂。”办案民警尽量用简单的专业术语解释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如果真的是长时间被敲诈勒索的话,需要直接证据,还有暴力伤害,也不是说说就行的,而且刑事案件需要上报分局,分局会根据相关证据进行更深一步的调查,最后确定犯罪事实无误后,才能将案件移送检察机关,您看……”
“放屁!”从沈恪进门开始就噤若寒蝉的何舟此时再度狂怒,“谁说老子勒索他了,那都是他自愿给我的钱,老子是他表哥!表兄弟之间勒索个毛线啊!”
“嘴巴放干净一点!”民警斥道。
沈恪此时才侧目看了看被挂在墙脚的男人,他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那张枯瘪黑瘦的脸,过了几秒,才轻声吐出两个字:“是你。”
民警诧异道:“你认识他?表哥?那你们还真是一家人啊?”
应该是认出来了——林简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头顶,这已经是他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场面了。
谁料,沈恪旋即收回了目光,淡声道:“不是,不熟。”
“姓沈的!你再说你不认识老子?”何舟完全被激怒,口不择言道,“九年前就是你把他从我们家领走的!没过多久我们县民政局的人还找到家里让我爸妈签了一份什么寄养协议!你现在说不认识我?!你他妈是瞎了还是失忆啊!”
他这些话可谓是石破天惊,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唯有沈恪,神色不变地看他几秒,而后忽然问了民警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他勒索了多少钱?”
“……很多,你家孩子说将近十万,而且对象是未成年,属于数额巨大且情节特别严重的类型了。”办案的警员也越发觉得事情棘手,没想到他一个普通派出所民警居然还能碰上这种扑朔迷离的“案中案”,回答完之后又忍不住盘问,“不是……你们到底什么关系,你真是这学生的家长?”
“是。”沈恪简短回答,“他和我父母之间有民政部门审核盖章后的正规的寄养协议,从家庭关系的角度来说,我是他叔叔。”
“哦……这样啊。”民警恍然大悟,不过这就是人家自己的家事了,和本案无关,自然无需多问。
“十万……”沈恪低声自语了一句,未置可否,越过旁边的民警,将视线抛掷林简那边,感受到他的目光,林简抬起头来。
沈恪问:“你有证据。”
虽然是一个疑问句,但是他语气笃定,似乎认定了林简一定有所准备的事实。
在他面前,从小到大,林简向来掩饰不了什么,任何想法或是念头都会被一眼洞穿,此刻仍不例外。
林简深深吐了口气,点点头,将手机拿出来,翻到他和何舟聊天记录的最开始,又点开相册后,交给了民警。
年轻的民警谨慎接过查看,随着屏幕的滑动而渐渐变了脸色。
威逼胁迫、言语恐吓、转账记录,甚至还有一段殴打当事人的视频以及三张市中心医院开具的伤情鉴定证明的照片,这一年来所有的事件过往都被仔细收录保存,所有证据都清晰明了!
“两次轻微伤一次轻伤……”民警将手机还给林简,表情凝重地问,“伤情鉴定的原件你还留着吗?”
“留着。”
“好,你手机里的东西我们需要提取留存。”民警说,“原件也需要你交到派出所,我们将所有物证准备好后,一起报送给分局……对了,你们需要给我留一个联系方式,而这个人——”民警指了一下已经呆若木鸡的何舟,“今天就拘了。”
屋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民警这段话吸引过去,无人察觉沈恪在听见“伤情鉴定”几个字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麻烦了。”沈恪在民警递过来的材料上签了字,又填好联系方式,问道,“人我能带走了吗?”
“可以。”民警说,“但是要保持手机畅通,我们会随时联系你的。”
沈恪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在转身的前一秒用目光点了一下林简。
林简顿了一下,抬步跟上。
走到门口,沈恪似乎才注意到始终站在沙发前一瞬不瞬盯着他的女人,他脚步微顿,很客气地颔首,问:“您是?”
温宁已经从刚才几个人的对话以及何舟的吼叫中大概了解到当年是怎么回事了,她粗略将过往串联,最后拼凑得到了一个让她心酸心疼到了极点的模糊轮廓——
林江河意外身亡,林江月一家自然不会替他白养孩子,所以在九年前,林简通过民政部门被寄养在了这个青年的父母家里,虽然中间还有些不清楚的细节,但基本上这就是整件事的脉络无异。
温宁无法不崩溃,但在对上林简从沈恪背后投来的冰冷目光时,她又骤然清醒。
“我是……林简之前打竞赛时的老师”温宁顿了顿,哑声说,“今天是碰巧撞见他被……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她说得艰难,话音稍落,眼眶也再度红了起来。
沈恪点了下头,说了声“有劳”,而后吩咐同行的一名下属送温宁回去,自己则带着林简出门,上了另一辆车。
室外依旧盛阳暴晒,车里的冷气开得却足。沈恪上车后只对前排的司机说了“回家”两个字,而后便缄默下来。
林简和他一起坐在后排,两人中间隔了不大的一段距离,林简看见车窗外的阳光透窗而入,刚好凝聚成一个明亮的光点,落在沈恪放在身侧的手指尖。
车子启动行驶,林简收回目光,沉沉闭上了眼睛。
一路上,两人俱都沉默不语。下车进了院子后,沈恪径直向前走,到一楼大门前按指纹进屋,林简始终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位置上,目光落在沈恪的背影上,不需要谁来提醒,也能清晰的感知到——那个人在生气。
按照以往的习惯,这样的天气从室外回来,两个人一定会先去冲澡换衣服,但是沈恪进屋后却径直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
该来的,躲不掉。
林简换了鞋走过来,没坐,就站在他腿边的位置上,垂眸看着他。
无尽的沉默在彼此之间漫延发酵,四周的空气像是胶着缠绕的绸,将人寸寸缠紧,扼着喉咙无法呼吸。
许久之后,林简终于开口,沉声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沈恪闻声依旧没有看他,眉间的褶痕却渐渐明显,过了好半晌,他才沉沉叹了口气,用林简分辨不出是何种情绪的声调说:“一年,他找了你一年,但你一次都没提过。”
“恐吓勒索,暴力殴打……”沈恪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缓了缓才继续道,“如果今天这件事没有被捅出来,你想过下一步可能会发生什么吗?你一直不说,又是想干什么?”
他低低沉沉的嗓音中混杂了一丝少见的愠怒,但更让林简心惊的,却是难以忽略的失望。
而沈恪会对他失望这件事,简直要了少年的命。
“我……”林简嗓子滚了一下,说,“我可以自解决。”
“……自己解决。”沈恪咂摸了一下这四个字,愈发觉得喉舌苦涩,“你解决的办法就是能拖多久拖多久,最好拖到成年之后,自己拿着准备多时的证据去报案,是不是?”
林简嗓子酸疼得要命,他就知道,自己根本瞒不了他任何事情。
“是。”
沈恪叹然道:“当初你刚来的时候,在私立学校和同学发生冲突,用小刀划了自己的掌心,那时候我教你的话,看样子是全都忘了个干净。”
“没有。”林简皱着眉否认,“我没忘,都记得。”
“你就是这么记得的?”沈恪被他这话气到,甚至笑了一下,“小时候敢对自己动刀,长大了敢拖着自己的小命做筹码,我是这么教你的?”
“我……”林简无从辩解,只能说,“你也说过,我有分寸。”
“岂止。”沈恪眼底的温度淡去:“看样子还是我低估你了。”
林简只觉得这话比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还疼。
没料到沈恪还有更狠的钝刀:“前前后后要了十万,可是我这里却一次扣款记录都没有收到过……”沈恪停顿半晌,“林简,你大概并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家人,或者,你从不曾真的信任过我。”
“我没有!”从来清冷淡漠的少年此时真的被逼急了眼,所有的责问他都能照单全收,唯独这个不行,他受不了,“我没有那样想过!”
“那这就是你对家人的态度?”沈恪眉心深深皱起,“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在碰到那个人的第一天,就应该告诉我,在他第一次向你要钱,第一次冲你挥拳的时候,就应该和我说,然后让我来处理这些问题,但是你呢,你是什么选择——钱,自己解决,挨打,自己受着?”
谁能想到,从稚子幼童到青葱少年,这个他养了将近十年的人,在遇到了如此棘手严重甚至威胁到生命安全的重大事件时,下意识地选择居然是自己承担。
沈恪重重闭了一下眼睛,说不心疼是假的,但要说不寒心……也是假的。
“而且,你那三份伤情鉴定报告,也是故意留下的吧。”沈恪直白陈述。
林简反驳不了,只能默认。
过了许久,他才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我只是不想你因为我,再去理会过去那些烂事烂人。”
“沈家不欠他们什么,也不欠林家什么,不管是当年你给他们的,还是这些年你给我的,够多了。”
沈恪终于将视线转向他,沉沉蔼蔼的眸光仿佛隔着一层薄雾,让人难以分辨其中隐含的情绪:“沈家林家,他们你我——所以呢,你这是在划清界限?”
林简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此时,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恪真正生气的点在哪里,同时也发现自己当初究竟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
他将过往是非划分得太过清晰,认为他就该自己背负曾经的因果债,这是他一个人的业障,就不能把别人再牵扯其中。
但沈恪不同——
他从始至终都是和他站在一边的,既是家人,又何分彼此。
他没有要故意划清界限,但又确确实实伸手将他推远。
林简只觉得胸口像压着一块千斤重的巨石,闷得快要不能呼吸。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遑论他从来不擅长剖白解释。
“到底是我没有把你教好。”长久的死寂过后,沈恪疲惫的声音在耳边沉沉响起,“这样的事居然都敢自己担着不说——不知道这么多年里,你还有哪些更惊世骇俗的念头,是我没有察觉的。”
“没有了。”林简仓惶地闭了一下眼睛,几乎是妥协般放弃抵抗,像个病态嗜痛的患者,只想手起刀落,将长久堵在心口的那团腐肉剜下来,一了百了。
他说:“最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你不是也都猜到了么。”
毫无预兆的一句剖白,沈恪眉心重重一跳:“你……”
“我偏执、极端、冷漠。”喉咙里像滚着火炭,呼吸都变得生涩艰难,林简喉结滑动,终于自暴自弃朝自己举起了利刃——
“没错,我还喜欢同性。”
血肉模糊,他朝自己心口放了声冷枪。
偌大的中厅里一片死寂。
不知何时阴了天, 原本炙热的阳光被沉云遮住,灰蒙蒙的天际像是在酝酿一场七月的暴雨。
房间缓缓陷入昏暗,没有人去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