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寸肌肉骨骼都在疼, 林简烧得意识昏沉, 额头上的微凉的触感转瞬即逝,林简下意识地偏头去追, 胡乱低喃:“不……”
沈恪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稍作停顿后, 直接抬手扶助林简的肩膀,让人靠在自己身上,沉声说:“不去不行,你发烧又着凉,还浇了冷水,严重的话要住院挂水。”
病中的人不讲道理,偏执呢喃着:“不,不要……”
这是从小到大,林简极少表现出的孩子般任性的姿态,沈恪扶着人肩膀的手微顿,随即低声吩咐司机:“回家。”
车子行驶平稳,路上沈恪亲自致电家庭医生,等轿车驶进花园别墅院中,一整队的医务人员已经置好检查设备,整装以待了。
林简在下车的时候恢复了片刻清明,默然拒绝了那张夸张的医用担架,踉跄着自己进门回到房间,等躺在床上之后,再度失力般昏睡。
家庭医生团队专业有素,成套检查过后确定只是风寒着凉加之炎症引起的高热,没有大碍。
沈恪坐在林简床边,等医生给林简输上液,才稍稍放心,起身脱掉了大衣,而还未等迈开脚步,床上烧得眼皮绯红的人竟无意识地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林简手背上还扎着输液针,瘦白的手指却扣紧用力,似是无知无觉,实则是混沌中最真实的反应。
沈恪凝神弯腰,贴近他浸着薄汗濡湿的发鬓,低声问:“要什么?”
林简浑然不觉,除了滚烫的鼻息,答不出一个字来。
沈恪神情微顿,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将另一只手中的大衣递给旁边的工作人员,随后顺势坐回到林简身边。
拉住他手腕的那只手却并没有松开,沈恪垂下眼神,片刻后,抬起另一只手,用掌心轻轻拭去林简鬓边的汗珠。
消炎退烧,林简要输三大瓶液,两名家庭医生尽职尽责地留守下来,准备间歇换液最后拔针,外加以防出现任何意外情况。
林简从清晨时分被带回来,一直到开始输第二瓶,人才算彻底睡得安稳下来,而沈恪也一直等到他沉睡后,才默默从床边起身,活动了一下已经完全麻木失去知觉的肩膀,回到房间冲了个热水澡后,又从书房拿上笔记本电脑,回到林简的房间。
半天时间,林简输液昏睡,他就守在一旁的写字台边,处理公司事务。
等到医生拔针后,宋秩从公司赶来,带过几份需要他签字的文件,看着家庭医生默不作声地将医用设备撤出屋子,宋秩试探问道:“需不需要派人来照顾一下?毕竟还有下午大半天呢。”
这话问得滴水不漏,既是关心也是提醒,沈恪下午还有一个内部会议。
沈恪低头签字,笔下不停,淡声回答:“通知会议改成线上,我今天不回公司,明天看情况。”
宋秩心下了然,看情况,那必然是看林简明天的恢复程度,于是点头应下。
体力消耗巨大,林简一直在睡,连拔针都没醒,家庭医生收拾好器具,和宋秩一起离开。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沈恪偶尔敲击键盘的声音,以及林简略显沉闷的呼吸声。
许久过后,沈恪关掉电脑页面,捏了捏眉心,而后转头看向床上的人。
午后的阳光清冷不燥,光晕透过落地玻璃窗,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少年苍白的面容上,林简双颊眼尾还氤氲一抹病态的红,即使药中有安眠的成分,但他睡得依旧不算安稳,眉心轻蹙,呼吸微微急促。
沈恪自小成长顺风顺水,生活、学业俱是一番坦途,即便中途沈氏惊现变故,他临危受命,经历了一些风浪几许波折,但时至今日也能称得上力挽倒悬,商业场、名利圈,明里暗中,谁人不赞叹沈氏沈董远超其父,杀伐果决,手腕卓然。
如此,在沈恪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几乎没有体会过“害怕”这种简单的情绪——除了这次。
昨晚林简告知自己在临市留宿的地址,沈恪便按以往惯例,通知下属关注一下。而凌晨时分,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准备在办公室的休息间潦草过夜时,宋秩一个紧急电话突至,带来着林简民宿那里突发火灾的消息。
当时情形混乱,他只能驱车连夜前往,途中一边重复拨打林简无人接听的电话,一边亲自联系当地有关部门,探寻最新消息。
现场实时传送过来的讯息,他甚至比当地奔赴一线的媒体了解得更早一步。
而此刻,这个被他从浓烟废墟中带回来的少年正沉睡在不远处时,昨夜的心悸终于过去,慢慢转为一种名为“后怕”的庆幸。
“小崽子,幸好没事。”沈恪收回视线,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
林简这一觉睡得十分煎熬,迷蒙中感知一阵阵忽冷忽热,像是片刻前还被架在烈火上炙烤,下一秒就又被丢在雪域旷野,任刺骨寒风穿透皮肉。半睡半醒中,似乎有人将他从床上扶起,他绵软无力地靠在那人肩膀上,被缓慢地喂下半杯温水。
周遭是熟悉清冷的雪杉气息,但转瞬渐远,林简惶惶然伸手,试图挽留。
沈恪将水杯放到床上柜上,眸光落在死死抓住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上,眉心微动,最终也只是失笑一声:“怎么生病的时候这么粘人?”
到了晚上,沈恪订的餐送到,他原想着林简睡了这么久,也到了吃点东西的时候,可他轻声叫了两次之后,林简依旧眉心紧蹙,不安地翻了个身,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沈恪用额温枪替他量过温度,不到38度,便不再勉强,任他睡去。
要照护生病的小崽子,这一夜注定无眠,沈恪索性将林简的写字台征用,一边看着人一边工作。
中途又喂过两次水,量了体温,始终是低烧,到了晚上十点左右,沈恪再次试图将人叫醒吃药,而这次林简非常配合地睁开了眼睛。
少年原本沉静的眼底漫着血色,目光迷茫惘然,沈恪愣了下,轻声喊他:“林简?”
眼前的人轮廓影影绰绰,像是隔了一层蒙蒙白雾,但这声音太过熟悉,林简恍惚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努力让自己的视线清明一些,片刻后,他终于看清了一点那人的面容。
沈恪在这里。
下一刻,莫名不可名状的哀伤突然从心口汹涌漫上,在顷刻间席卷心脏口鼻,流经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转瞬变为隐忍蛰伏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暗涌。
像是在这一刻看清了眼前的人,亦看透了自己的心。
那些长久以来莫名其妙的情绪、似是而非的挣扎,那些无数次沉默中的自我审视、自我怀疑和否定,那些隐没于心底酸涩无比的心悸与彷徨,都在此时找到了缘由和出口。
所以他才会一次次在黄粱春.梦中见到这个人,所以才会一边渴望着一边抗拒,会坐立难安,晦涩黯然。
他这样患得患失,不由自己——
原来竟都是少年情衷,怦然而动。
痴望旖旎的心思不知何时出现,等此刻他惊然知晓时,早已落地生根。
而他三翻四次欲盖弥彰,实属难堪。
视线交错之际,林简的眼神忽然变得哀痛而绵长,沈恪眼皮跳了一下,微微俯身,再次轻声喊他:“林简?”
眼底酸胀不已,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能将人沉溺,林简默然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不再看他。
“林……”
可就在沈恪再度出声前,他却抬起手臂,慢慢环上了他的肩膀。
沈恪没有防备,被床上的人轻轻一带,身体失去支撑,下一秒,就被少年抱在怀中。
月朗夜静,四下无声,林简环住沈恪的手臂在不受控地颤抖,他偏着头,眼睫紧闭,不肯让眼底的湿意漫延。
沈恪讶然一瞬,视线下移落在林简烧得通红的耳廓上,担忧大于疑惑,半晌,他轻声问:“怎么了,是不是太难受?”
林简听见了,却发不出声音,也给不出回答,他只得借病装疯,慢慢收紧双臂,任指尖嵌入掌心,在麻木的疼痛中,放纵自己于一个骗来的拥抱里。
也绝望,也沉沦。
“林简?”沈恪觉得问题变得有点严重,原想拉下林简搭在颈肩的手,将人扶起来弄去医院,却不料林简用了全力,他轻挣之下竟没有拉开,“坐起来,醒一醒,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温热的呼吸洒落在脸侧颈窝,沈恪语调温沉,一如这些年无数次出现过的呵护,林简几乎要忍不住痛哭出声,他此刻思维断线,近乎失智般,一遍遍在心底问自己“为什么”,又一遍遍听见心底的那个声音说“你真的是疯了”,往复循环,颠倒神智,近乎将要魔怔。
而现实中,他只能借着高烧这样可耻蹩脚的借口,再度环紧手臂,胡乱摇头,默默移开紧靠着沈恪的双腿,生怕此刻自己荒唐难堪却最真实的情状,被沈恪察觉分毫。
虽然林简表现出了明显的抗拒,但沈恪却觉得无法再耽搁下去,他沉吟一瞬,反客为主地托起林简上半身,想要将人抱起来,可林简却不依不饶,挣扎推拒,拉扯中,一声痛呼从林简咬紧的齿关中溢出,沈恪霎时停下动作。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少年,看见他苍白潮红的脸颊,紧皱的眉心,以及眼角滑落的那滴眼泪。
沈恪瞬间怔住。
多少年了,从林简被带回沈家的那一刻算起,这么多年来,这是沈恪第一次见到他流泪。
当初于飘零于苦海一般的日子里,未曾见他哭过,年幼失怙的悲痛中未曾见他哭过,儿时初入新环境被同学排挤未曾见他哭过……这么多年,沈恪甚至萌生过这个孩子根本不会掉眼泪的错觉。
而当下,他却将自己桎梏在怀中,无声地落泪。
“小叔叔……”林简终于开口,声调凄哑,轻声喊的,却是多年不曾有过的那个称呼。
他呼吸依旧灼热,紧闭的眼睫一片濡湿,只是克制而压抑地一遍遍喊人:“小叔叔……”
“小叔叔……”
沈恪怔愣片刻,而后放轻了肩背的力道,慢慢在林简旁边侧倚着躺下来,搭在少年薄瘦脊背上的手变成了轻拍,就如稚儿幼年般,一下下拍着哄着。
“乖,小叔叔在这里。”
林简顺着他的姿势转身,将自己蜷缩进他怀中,再不出声。
沈恪嗓音低低沉沉,似蛊似幻:“不想去医院就继续睡吧,我守着你,睡醒了病就好了。”
片刻后,怀中的少年终于不再紧绷着身躯,四肢缓缓放松下来,将自己完全置于他怀抱这方天地之中。
清冷孤拔的少年,却是这样渴望依赖的姿态。
过了许久,林简像是又沉沉睡去,沈恪缓缓叹了口气,疲惫地同他一起闭上眼睛。
窗外夜深幽寂,月影婆娑。
这一室静谧中的依偎相拥,短暂得似是错觉。
林简年前这场大病着实折腾,他从小身体素质就很好,极少生病,但越是这样的人,一旦抱恙,竟是病去如抽丝。
连续在家输了几天液,配合着吃了一段时间的药,终于在过年前几天痊愈,就是眼见的人又清瘦一圈。
病虽然好了,但是心结也就此系死,
这份只能在暗夜中疯涨的旖念,以及那个五色马的护身符,通通被林简封缄于心,束之高阁。
不敢让他人窥探半分。
临近一周过年,沈恪抽出一天时间,和林简一同回老家,为林江河添香上坟。
这是从林简到沈家第一年就开始的惯例,期间八年时间匆匆而逝,这旧俗却始终没变。
后来林简长大了一些,也曾提起过无需沈恪陪同,自己可以单独回去拜祭,但是每次沈恪都不曾让他落单,可能是觉得在这样的日子里,不能放任一个孩子去独自缅怀品咂过去的悲苦,又或许是考虑到沈家和林家这份扯不断的渊源,他责无旁贷地要为林江河点上这一炷香。
他们在清晨时分出发,依旧是沈恪亲自驾车,林简照例坐在副驾,后排座椅上静静放着一大捧素白的鲜花。
车子驶出市区,上高速,走外环,车窗外的景色渐渐凋敝,繁华都市被次第抛掷身后,进了山区后,无边萧瑟荒凉扑面而来。
等车子再次停稳之后,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沈恪伸手将后排的花束拿过来,开门下车前眸光掠过林简的侧脸,停顿一下后,问他:“还好吗?”
林简将下颌缩进围巾中,点点头,淡声回答:“不怎么晕。”
林简晕车是从小就有的毛病,短途还好,症状不算明显,若是一旦碰上这种几个小时车程的长途,就比较难熬。
但就是说不清讲不明的原因,林简坐别人的车会晕,但只要是沈恪开车,他却极少出现晕车的症状,不知道是沈恪开车比别人稳一些,还是他坐在沈恪身边,心更稳一些。
下了车,两人朝墓地走去,步行不算远的一段距离,但俱都安静的没有说话。
到了林江河的墓碑前,沈恪将手中的花束放在碑前,林简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白巾,将墓碑上的浮土仔细擦去。
天地无声,长风吹彻旷野,林简将擦过土的白巾装回口袋,而后在墓碑前的蒲垫上跪下来。
点火上香,香烟渺渺盘旋,再被寒风吹散,林简又将一叠纸钱点燃,放进墓碑前的石槽内,火光映照着少年凌厉漂亮的眉眼,他缓缓开口,喊了一声“爸。”
每到这个时候,沈恪总是很自觉地走远,给他与挚亲独处的空间。
要说的话有很多,但林简越长大越寡言,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再次化为一声低唤:“爸。”
今年我十六岁了。
八岁时离开你,到如今,我们分别的时间已经整整占据了我生命的一半,待到来年,便是分离更比相伴久。
八年又八年,重逢无绝期,唯有思忆长。
“我很好,你放心。”林简垂眸烧纸,近乎簌簌低语,“爷爷奶奶待我极好,这些年我没有受过一点委屈半点苦楚。”
最早两年的时候,沈长谦夫妇还会偶尔提起林江河,说起这份他们无以为报的“恩情”,但是随着林简越长越大,这样的话近些年却是再不说了。
他们对林简的好,似乎也早已这份“恩情”无关。
这是漫长时光岁月中,沉淀累积下来的相伴,更是沈长谦夫妻口中,天赐的亲缘。
一叠叠纸钱燃尽,林简低语:“爸,钱收好——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手中的纸币只剩最后一沓,林简的手悬在融融火光之上,半晌,忽然抬起眼睛,看向林江河的墓碑,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般,轻声道:“都说父子连心,那有些事,是不是我不说,你也能知道?”
四周无声,唯有冷风过境,似低诉,似安抚。
林简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纸钱放进火中,而后在骤然跃起的火焰中,重重磕下一个头。
“要怪要怨,要打要骂,等我见了你的那天,你使劲冲我招呼,我都受着。”林简垂落的眸光闪动,“但现世,你别托梦劝我回头。”
少年的初初心动,便是撞了南墙,也不死不休。
第三十五章
这年的新年依旧是在沈家大宅过。或许是大家族的传统, 每到年假这几天,沈家人总爱接连几天聚在一起,白天长辈们或是打牌出游, 或是聚着聊天,小一辈的消遣项目更是不胜枚举, 沈家大宅那一层的娱乐室几乎随时处于间间满员状态。
沈家素来家风雅正,也只有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林简才能从这群少爷小姐的举手投足间, 体会到一丝所谓豪门贵族商界巨贾的玩世不恭。
但无论白天如何放松不羁, 初一到初五的晚餐时间, 小辈们必然按时进门,围坐在长辈周围, 同席同饮, 筹光交错, 笑语晏晏。
而沈家从上到下, 从幼到老,都将林简视为自家人一般, 所以即便这几天沈恪偶尔因事无法到场, 林简也不会过分拘束,对于他而言, 与沈家长辈相处的时光, 或多或少的弥补了他一些自小藏于心底的对于亲情的渴望。
初五这天晚上, 沈家亲眷十几口人照例围坐在一起, 开餐前沈恪姗姗来迟。
脱下大衣交给佣人,沈恪很自然地坐到了林简身边的位置上。
实际上, 按照他现在在沈氏以及整个家族中的分量,即便坐到沈长谦的主位上, 也无人敢有一丝异议。
后厨工作人员将菜品一道道端上桌来,新年节气中的最后一顿团圆饭,席间氛围格外松弛。
过了初五就算过完了年,席间有人提议,共饮一杯团圆酒,侍者端着醒酒器逐人倒酒,就连艾嘉的杯里都被浅浅地斟上了一个红酒底。
而走到林简身边时,侍者刚刚弯腰,就听身边的沈恪说:“这杯不用。”
侍者倒酒的手顿住,林简也转过头来看向他。
沈恪将擦手的湿巾放下,眸光与身边的人对视一秒,轻笑道:“生病刚好不久,计较一些。”顿了顿,又轻笑说,“而且小小年纪,学点好的。”
非常不巧,无论是前不久那场意外的生病,还是这句“年纪小”,都精准地砸在了林简心底那个不能言说的点上,力道不重,却不偏不倚地勾动雷火。
“早就好了。”林简侧脸和脖颈相连的位置绷起一道利落的线条,停两秒,又皱眉低声补充了一句,“而且不小了。”
沈恪意外地挑了下眉,而后“嗯”了一声,便不再管他。
但有这几句交谈在先,侍者终是不敢像给沈家其他少爷公子们那样给他倒满整杯,而是和艾嘉那般,只点了一个红酒底。
林简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盈盈一泓暗红,眉梢眼角俱都染上不明显的躁郁。
关心也好,管教也罢,沈恪始终将他当做曾经的那个小孩子。
酒倒好,众人共同举杯,祝沈长谦夫妇年年顺遂,亦祝沈氏如日方升。
放下酒杯,沈长谦笑着对身边的丛婉慨叹一声:“到底是老了啊,越来越爱听这样的吉祥话了。”
丛婉亦笑道:“可不是,小简都这么大了,咱们是真的老了。”
“才过耳顺之年,哪里算年纪大了!”一位比沈长谦年纪稍轻几岁的叔伯笑着接话道,“再说了,沈董都还没成家呢,等您体会到了隔辈亲的时候,再说这话也不迟。”
即便是长辈,哪怕是家宴,但沈家人对于沈恪的称呼,却大多仍是“沈董”,无他,沈氏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家族企业,错综连脉的亲缘关系在沈氏并不存在,所以虽然是关系并不疏远的亲戚,在沈恪面前亦不敢托大。
“表叔。”沈恪极少饮酒,此时仍旧以水代酒,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冲他稍稍举杯,“操心了。”
放下杯子时“嗒”的一声轻响,林简只觉得直接磕在了自己那根敏感绷紧的神经上。
“话说到这了,也别怪我多嘴。”和这位表叔一家的婶婶笑意盈盈地对丛婉说,“沈……小恪今年也二十八了吧,嫂子,您也真不着急啊。”
丛婉隔座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笑容温和道:“他自己的事,自己都不急,我跟着费什么劲呢。”
林简稍稍抬眼,正巧瞥见她嘴边的笑容,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零星期待。
他垂下眼眸,只觉得刚才那口红酒突然就在胃里蒸腾着烧了起来,烫得心口处一片灼热的难受。
许是此时氛围正好,没成想从不在沈恪个人生活上多说一句的沈长谦也道:“你别说不着急,上个月‘鸿泰’的张总儿子结婚,参加婚宴时你可不是这么跟说的。”沈长谦拍了拍丛婉的手背,笑着复述道,“老友们的孩子成家的成家,有的连孙子孙女都抱上了,也不知道这样的好福气什么时候轮到咱们啊……”
“诶你这人……”丛婉快速瞟了一眼对面沈恪的脸色,嗔怪道,“你怎么给我说出来了,孩子们还都在呢……”
“也不怪舅妈着急,现在沈氏蒸蒸日上,我哥也确实到了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的时候了吧……”丛婉的外甥只比沈恪小不到两岁,此时兴冲冲地插话,“诶哥,要不给你介绍……”
“宇杰。”沈恪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唇角明明还带着一丝没有消散的笑意,但是轻飘飘的眼神此刻却如有实质般压人,“食不言。”
方宇杰登时一噎,余下的话咕噜一声就滚回了肚子里。
沈恪虽然轻描淡写地一点而过,但是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过多深谈,于是有人很快找到话由,将这一段掀了过去,没有冷场地一直到这一餐结束。
吃过晚饭,小辈们扎堆到娱乐室消食,艾嘉和一位堂哥下国际跳棋,连输两盘后,不依不饶地拽着林简上阵,非要替自己报仇雪恨,林简拗不过,只能答应。
另一边,沈恪被沈长谦叫来书房闲谈,他坐在宽大的中式沙发里,摘了袖扣随手扔在茶几上,沈灰色的衬衫袖口挽上一截,亲自为沈长谦泡一壶工夫茶。
薄锅沸清泉,罐干茶云熟。沈恪将茶杯递过去,轻声道:“爸,喝茶。”
沈长谦接过,啜饮淡品,道:“好茶。”
沈恪但笑不语。
一杯清茶喝过,沈长谦将凉了的茶底滴在指尖,指腹揉摁在眼皮上,又道:“茶能明目。”
沈恪垂眸失笑,指间拈着紫砂建盏,依旧不答话。
“……亦能清心。”沈长谦见他这副样子,终于高深不下去了,叹了口气,说:“你多喝两杯,压一压火气。”
“不了,容易失眠。”沈恪仍是笑,“况且我哪来那么大的火。”
“你说呢。”沈长谦摇摇头,不赞成道,“大过年的当众吓唬表弟,你也是越大越出息了,跟他较真干什么。”
吓得方宇杰吃完饭都不敢多留,立刻溜了。不过这句沈长谦只打了个腹稿,看见沈恪唇边淡下去的笑意,到底没说出口。
“提醒一下而已,不算吓唬。”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平日里就怕你,你当是提点,在旁人看来就是敲打了。”
沈恪微微挑眉,语气颇有几分无奈:“没这么夸张,他们又不在沈氏任职,怕我做什么。”
“你说呢。”沈长谦道,“这群小辈里也就艾嘉敢在你面前放肆一些,那还是小时候,剩下的这些人,见了你比见了我还要规矩——你啊,看着是个随和脾气好的,实际上和谁真的亲近过?”
“那是旁人偏颇了。”沈恪慢声反驳道,“而且也有例外,也不是谁都怕我吧?”
“谁啊?”
沈恪下意识回答:“林简啊。”
“……”沈长谦愣怔片刻,回过昧来发现还确实如此,隔半天,只得说,“那能一样吗。”
“确实不一样。”沈恪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垂着眼睛将挽上去的袖口放下来,慢条斯理地说,“我养大的,自然比别人亲得多。”
时间不早了,沈长谦也该休息,沈恪准备带林简回家,出门前,沈长谦在身后叫住他,犹豫半晌,还是说了一句:“你也别太不当回事了,多想想你妈妈和我,我们毕竟年纪大了。”
虽然未曾言明,但是沈恪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确实,弄孙含饴,承欢膝下,颐养天年,这些朴素简单的俗愿谁家父母都有,不会因为你是掌势千人的集团总裁,或是平平无奇的打工仔而有什么区别。
沈恪的手搭在书房的门把上,停两秒,却一笑揭过:“真没那个闲心,不过……”
沈长谦不自觉地从轮椅上直起腰背,期待道:“什么?”
“您那么急着要孙子干嘛,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么。”
沈长谦:“……”
沈恪笑着拉开门,留下一句:“我这孩子养了都快十年了,敢情这么多年,您这爷爷白当。”
“……”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丛婉重新推门进来,沈长谦才缓缓靠回椅背,半晌,低声笑骂了一句:“混小子,好好的孙子再给我养偏了。”
夜幕如水,街道两旁张灯结彩,入眼尽是一片喜气的暖红。
黑色轿车划破夜色,林简坐在副驾靠着窗,低头划看着手机屏幕,乍一看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无聊,但沈恪只是不经意间一瞥,就看穿了这份无聊之下的心事重重。
拐过一个弯,车子停在红灯前,沈恪随口问道:“上了车就一声不吭,是晚饭太咸齁着嗓子了?”
林简划动手机的手指顿住,过两秒,才蹦出一个字:“没。”
“少年人,别总这么老成。”黑夜中的宁和放大了沈恪声调中那一抹懒散,“想什么呢,和我说说。”
林简扭头看向车窗外的万家灯火,绷着嘴角没有吭声。
不敢说吗?不是,怕是真说出口他不敢听。
红灯转绿,沈恪重新踩下油门,似乎并不意外于他的沉默不答,只是半玩笑半感慨地说:“过一年大一岁,也会藏着心事了。”
林简垂下眼皮,没理会他这句打趣,而就在沈恪以为这个话题会被就此略过的时候,旁边的人忽然问了一句:“你会谈恋爱结婚的,对吗?”
沈恪的侧脸在窗外飞逝的流光中显出几分怔忪,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明明是一个疑问句,但是林简却用轻而笃定地语气说出来,仿佛不需要沈恪给出什么明确的答案,他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而林简话一出口就已经后悔了。
应该再沉着一些的……起码不要这样冒失,这样不合时宜……于是他在沈恪沉默的一两秒间歇中,将视线转到窗外,绷起唇角再次不吭声了。
而沈恪怔然的时间并没有多久,再开口时语调中也听不出些许责备的意味,只是有些好笑地说:“今天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了,都操心起我来了,连你也跟着起哄么?”
“没有。”林简这次应得干脆,“你当我喝多了乱讲话。”
听完沈恪就笑出了声,笑声不重,有些短促地一带而过:“就那么浅的红酒底,你还不如说自己酒精过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