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敢想。”沈恪无奈地叹了口气,失笑道, “大半夜野得没边了……走吧,上山。”
于是刚才溜达走完的那一段路还得在溜达回去, 两个人返回教研训北门口取车,保安大爷还在门口乘凉,见他们回来惊讶道:“咋这么快就回来了,这才刚多大会儿,我给你开门啊?”
林简抿着嘴角,只笑不吭声,沈恪只好叹了口气,摇头道:“不用,我带他出趟门,再回来可能就晚了,到时候还得麻烦您。”
“哦……”大爷好奇道,“那这大晚上的,是要干啥去?”
沈恪拉开后排车门,将手里的蛋糕放回车载冰箱,余光看见林简已经绕到了副驾准备上车,手里仍旧抱着那个礼盒。
沈恪不由心说:“还没看是什么呢,就喜欢成这样?”但嘴角却勾了起来,笑着淡声回答大爷:“爬个高,带他摘星星去。”
大爷:“……”
要不说还是你们年轻人会玩。
要去山顶就要出市区,好在是教研训中心就在外环,沈恪开车半个小时左右,就到了城郊地带。
出了市区,霓虹都市中随处可见的繁华与喧嚣也一并远去,尤其进入郊区地带,宽阔笔挺的马路已经少见,从主路转入不知名的乡道后,路面明显颠簸起来。
好在沈恪今天开的是辆越野,稳定性极强,绕过一段乡间土路后,终于到了山脚下。
两人熄火下车,林简很自觉地将蛋糕和礼盒都拿在手上,而没走两步路,身上骤然一暖,被人从身后披上了一件风衣夹克。
熟悉而隐淡的雪杉冷香霎时将他包裹缠绕,林简脚步微顿,刚想说“不用”,沈恪就已经绕到他身边,径直从他手中将东西接过去,说:“山上风大,衣服穿好。”
说这话的时候,他臂弯中还挂着另一件风衣,林简默然看他一眼,而后默默穿好袖子,又将拉链直接拉到顶,转手就从沈恪手中将蛋糕和礼盒拿了回来,冲他抬了抬下巴,原话奉还:“山上风大,衣服穿好。”
沈恪先是怔了一下,而后不禁偏头低笑一声:“真是过个生日大一岁,都开始管起我来了。”
林简就在一片令人安心的气息中看着他,不说话不表态,沈恪与他对视三秒,最终败给了长大一岁的寿星,笑着将风衣穿上了。
两人顺着山路向上,这个时间安静极了,夏虫夜歇,周围只有夜风抚过山草的沙沙声,以及两道交错相应的脚步声。
城郊的这座山不算高,沿着石子路走到山顶对于两个人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到了山上,甫一抬头,视线豁然开朗起来,只见黛幕无边,繁星璀璨。
林简找了一块长满矮草的开阔平地,刚想坐下,衣领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拎了一下,他转头,只见沈恪一扬手就将身上的风衣脱了下来,随便抖了抖,径直往草地上一铺,说:“坐吧。”
“……”林简无语三秒,又看看微凉山风中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衫的沈恪,不禁皱眉说:“你不冷?”
沈恪漫不经心地坐下来,随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笑道:“那你坐近点,给我挡挡风?”
林简瞥了一眼他掌心随意一拍的地方,心跳忽然就乱了几拍。
他抿了一下嘴角,垂着眼睛走到沈恪身边,在……比他示意的要稍微远一点点的距离上,坐了下来。
沈恪倒是没有丝毫意外,毕竟林简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和任何人相处,都有一个固定的属于他自己的安全范围,即便是和他亲近如沈恪,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要突破那个距离,只因他知道,这是这个孩子自小为自己划定出来的心理舒适圈。
“山也爬了高也登了,现在点蜡烛吃蛋糕?”沈恪边说边解开了蛋糕外盒的丝带,而后将盒子揭开,露出蛋糕真容。
林简垂眼看去,稍稍有些讶异。
蛋糕不算大,八寸左右,单看包装原以为是哪家轻奢甜品品牌,但是乍一见这……平平无奇的工艺,似乎又不太像——
就是很简单的一个圆形蛋糕胚,封了奶油层,周围裱了一圈彩虹色的裱花,正面用糖霜勾勒了一个很大的笑脸。
“……”林简心中忽然腾起某种强烈的预感,倏然抬眼,问:“这蛋糕哪家店定的?”
沈恪握拳低咳一声,难得眼神有些游离,答非所问道:“唔,不重要……给你插几根蜡烛?”
“你做的,是不是?”林简压根不理会他的顾左右而言他,一针见血问道。
瞒不住了,孩子太聪明,沈恪只好摊牌了,他笑着叹了口气,怅然道:“林神,看破不说破啊。”顿两秒,又低低地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解释说,“公司写字楼对面新开了家烘焙房,今天路过看见招牌上写着可以自己动手体验……正巧今天公司事不多,一时新鲜就试了试……”说到这又忍不住笑了一声,找补道,“做得不好,寿星别嫌弃?”
正巧、事不多、一时新鲜……这些话如果拿来哄八岁时的自己,他可能还会相信,但是现在八年过去了,十六七的少年哪里还会信沈恪这些随口哄孩子高兴的说辞。
他每天那么忙,从林简跟着他的第一天就没见过他“事不多”的时候,而且沈恪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关注写字楼对面新开了烘焙坊还是鲜花店。
林简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再次无规律的狂跳起来。他张张嘴,却只能哑着嗓子低声问:“你……你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我这段时间浑身是刺,毫无收敛地全部冲向你,但是你依旧对我这么好?不生气吗,不寒心吗,不……怪我吗?
后面的话难堪又惭愧,他说不出来,但是沈恪却在第一时间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未竟之意。
沈恪嘴边还噙着一丝浅淡的笑痕,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作派,从包装里拿出了八根蜡烛,依次插在蛋糕上,笑道:“十六周岁了,二八年华的啊少年,给你插八根吧,正好,和当年你来时一个岁数。”
他从口袋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一个防风打火机,在林简无声却如有实质的注视下,将蜡烛一一点燃,而后才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谁家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调皮,你够让人省心的了。”
八簇融融烛火如豆,橘红色的火光倒映在少年清冽的眼底,将那双清凛的眸子都染上温度,沈恪将蛋糕往他面前举了一下,说:“许个愿,吹蜡烛。”
林简长长舒了口气,像是一直以来禁锢在心脏周围的那圈坚硬冷漠的心防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倏然粉碎,一地残渣碎屑剥落,露出来原本的那颗心,跳动得真实又鲜活,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想,我还有什么愿望呢?
少年情衷,最是滚烫汹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我最后的孤勇。
就这样吧。
林简轻轻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道:“不求我遂心顺意,只愿你此生长乐安宁。”
“好了?”睁开眼睛前,沈恪忽然问了一句。
“嗯……嗯?”柔软清凉的触感从侧脸一划即逝,林简募地张开眼睛,就看见沈恪指尖还沾着一点奶油,垂着眼睛笑得昭然若揭。
“……幼稚。”林简低声嘀咕一句,抬了下手却又顿住,到底没把脸上的那点奶油抹去。
沈恪将小蛋糕切下一块装在餐碟里递给他,林简挖了一口,咽下去之后说:“很好吃。”
“多正常。”沈恪笑得不以为意,“原材料都是人家店里提供的,高品质新西兰进口牛奶,最后口感味道和我做成什么样没半点关系。”
林简也跟着笑起来,而后轻轻叹了口气,轻声说:“这是我过得最好的一个生日。”
沈恪倒是没想到他忽然老成了感慨这么一句,带着几分讶异微微挑眉看他一眼,而后却轻声告诉他:“不,你要永远对生活抱有期待,要记住,更好的会一直在未来等你。”
林简忽而心悸。
他慢慢转过头,视线平直地看着眼前的青年,那双素来清冷淡漠的眼眸中此时却暗藏着情绪,沉默半晌后,他忽然说:“我以为,你再不会像之前一样对我好,或是再教我这些别人从没有教过我的道理了。”
“为什么?”沈恪眼底映着澄静的星光,深邃得宛如一片浮光闪烁的深海,“就因为这段时间你莫名叛逆,一身反骨,甚至无理取闹?”
林简:“我……”
沈恪打断他:“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而且,你也只有这样而已。”
林简无法理解:“这样还不过分吗?”
沈恪却笑了笑,淡然道:“过不过分我不下定义,只是这些刚好都在我的接受范围内。”
林简移开视线,莫名心酸地一塌糊涂。
沈恪见他这副抿着嘴角不吭声的样子,就知道这孩子是开始自责了,于是叹了口气,没忍住手欠,呼噜了一把少年人的发顶,笑着说:“行了,刚才不是说了么,谁家孩子到了青春期没点叛逆躁动?况且你自己心里不是挺有数,除了偶尔扎扎人外,该怎么优秀还怎么优秀,和其他每天被孩子愁死的家长比,我是不是还算应该偷着笑的那类?”
林简静了几秒,眼神锁住脚边的一颗杂草,缄默许久后,忽然低声说:“以后不会了。”
不再自我挣扎,也不再自己困顿,更不会再给你莫名的压力。
沈恪心底暗自释然地长叹一声,心说可以,这就是不别扭了。
“这个是什么?”林简忽然想起还有生日礼物没拆,信手将那个礼盒拿过来放在腿上,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人,“我拆了?”
“拆吧。”沈恪笑容松弛,“反正原本也是你的东西。”
林简不明就里,狐疑地拆开礼盒封口处的丝绸封条,打开盒子看清里面的东西后,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竟然是一本装订精致的个人书法集。
可以看得出来,有些纸张由于年代久远了一些,颜色已经微微泛黄,林简瘦白的手指轻轻翻过,有临摹仿写,也有自由写意,从一开始的笔锋稚嫩,逐渐变得沉稳,每一张都是他这些年亲手写下的曾经。
当年初初练字时,沈恪就曾告诉过他,字随心笔随心,练字练得是下笔时的心境,至于写的好坏都无所谓,不必过分拘泥,写过就算了。
而沈恪自己也是这副作派,林简曾见过他站在长案前执笔一整个长夜临摹《转轮圣王经》,那样俊逸灵动的笔触,旁人看了都要暗赞一声,而沈恪写前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写完便全然不当回事,随手一撇,不珍藏亦不显得珍惜。
林简在这点上完全继承了沈恪的随性而为,所以从小到大,他写过的那些笔墨自己也从未珍视过。
——只是他没想到。
原来有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将他书写过得曾经全部细细收藏。
沈恪见他垂着头,眼睛出了神一般一直落在册集上,不免好笑道:“怎么,自己写得都不认识了?”
林简嗓子微微哑,半晌,低声问:“……你什么时候……”
沈恪轻声笑道:“不是特意保存的,偶尔看见你扔书房了就随手收起来而已,没想到这么多年,竟然也收了这么一大叠,正好从中挑挑捡捡,把写得不错的给你装裱起来,也算是个留念了。”
林简指尖察不可闻地颤抖起来——随手?哪有人会这么凑巧,从八.九岁开始,一直随手捡到上个月?
这分明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习惯。
曾经他以为自己生如浮萍,太沉重而深刻的挂牵与羁绊这辈子大概都与他无缘,他原本就亲缘淡薄,也就该无牵无挂地孑然一身。
却不曾想,原来,他早就被人这样细心珍藏,妥帖安放。
那人不仅免他悲苦流离,免他无处可栖,更将那些他以为遥不可及的惦念与珍视,安稳地放在了他身上。
林简眨了一下眼睛,心中忽然澄亮豁然,他抬起头看着沈恪,说:“谢谢,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再不去渴望另外的、任何人所给予的温情与心爱,你此刻在疼着我,那么我就拥有了全世界的疼爱。
少年终于释然。
至此,与自己心中的爱意和解。
第四十章
夏末九月, 林简步入高二,而高二上学期这小半年时间里,他几乎是在竞赛圈里泡过来的。
正式开学不到两周, 林简跟队去参加高中数学竞赛省级联赛,一试二试至于他而言, 难度并不算很大,所以十月份成绩出来后,他顺理成章地入选国赛冬令营。
沈恪知道他的成绩后曾经认真问过一次, 既然竞赛排名这么靠前, 有没有想专打竞赛通道的打算。
但是林简很平静地说, 没有。
那是11月份初冬的一个寻常夜晚,林简刚刚结束七天的国赛冬令营回来, 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行李箱。
沈恪穿着深色的家居服靠在他房门边上, 好笑道:“没有?那你一路过关斩将一骑绝尘杀进国赛, 保送资格都拿到手了, 图什么?”
林简将洗好烘干的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橱,闻言只是清淡地笑了笑, 说:“图个开心。”
沈恪:“……”
“不是你教我的么?”林简回身靠在衣柜门上, 放松姿态下,周身萦绕的那副莫名懒洋洋的劲儿几乎和沈恪如出一辙:“你说过让我万事不必太执着, 一辈子长着呢, 也不用那么死心眼——我务必要努力, 但却不是一定要成功。”
“……”沈恪愣了几秒, 没忍住偏头笑了一声,低声自言自语般说, “原来我这么误人子弟啊……”
“不是。”林简转向衣柜继续收拾衣物,声音很轻的说了一句。
沈恪像是饶有兴致:“那是什么?”
林简背对着他, 张张嘴,却没回答。
是什么?
是我奉为圭臬的金科玉条。
这么多年,沈恪早已经习惯了他有话藏着不肯说的性格,见状也不追问,只是问:“那明年三月份去参加国家集训队的训练?”
林简挂衣服的手微顿,而后神色如常地回答:“我没打算去。”
这确实是沈恪没想到的,他稍稍收敛了神情,语气也变得认真了一些:“为什么不打算去?”
林简说:“我知道自己的上限在哪里,不需要通过比赛拿奖来证明。”
沈恪微微挑眉,心说这孩子还真是嚣张得非常淡然。
也对,毕竟又长大一岁,原本就是遇事不急不躁不挂心的性格,大一岁更显得主见分明了。
不知为何,活了快三十岁从不悲春伤秋的沈董,看着眼前玉树翠竹一般的少年,竟然突然萌生出一种“岁月催人老”的错觉来。
沈恪微微晃了一下神,只在心里腹诽自己越活越回去了,他很快从这突如其来的莫名矫情的情绪里抽离,又问:“那保送呢?”
林简正好收拾好了,弯腰将空了的行李箱放回衣柜最下方的隔档里,而后站起身,轻轻叹了口气,平铺直叙道:“我不想走保送名额。”
“又是为什么?”
林简说:“保送学校的名单里,没有我喜欢的。”
“……没有?”沈恪的表情难得茫然了一秒,“二十几所顶级学府都不喜欢?您这什么档次的审美啊?”
林简清浅而短促地笑了一下:“不敢造次,只是……最强的专业,不是我的第一选择。”
“……”果然是少年心,海底针,沈恪难得多问了一句,“你想考哪个专业?”
“……”林简看着他动了动唇,似乎是挣扎了一瞬,而后却缄默下来。
这就是又不想说。
沈恪沉而深的目光与他交错半晌,最终妥协般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带着几分无奈笑道:“行吧,你自己的选择自己认准了就可以,况且……你选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林简已经悬起来的一颗心这才悄然回归原位。
他点点头,只说你放心。
“对你没什么不放心的。”沈恪失笑道,“没见过比咱们家的林神更靠谱的少年了。”
咱们家——
林简脸上波澜不惊,刚刚归位的心脏再次被猛地提到了喉咙口。
忽上忽下,大起大落——林简心说挺刺激。
“我回来前已经和竞赛组负责人说过了。”林简控制这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纰漏,声调依旧平静,“以后不打竞赛了,专心备考,毕竟就一年时间了。”
沈恪毫不在意地摆了下手:“这话跟我说说就算了,到学校不能这么聊天啊,降维打击最影响同学感情,容易挨揍。”
林简愣了一下,终是没忍住,被逗得笑出声来。
深夜,沈恪早已经回房休息,林简素来浅眠,所以房间里连助眠灯都没用,而放在枕边的手机开始震动的下一秒,他便倏然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凌晨1点半,这个时间不需要看号码也知道是谁打的电话。
林简拿着手机翻了个身,屏幕光线映在少年挺拔的侧脸轮廓上,更显出几分冷冽孤寒,他淡漠地扫了一眼那个名字,顺手挂断电话。
果不其然,不出十秒,何舟的微信就涌了过来。
【你舟爷:他妈的你敢挂我电话?!上次说的钱为什么没打过来?!】
【你舟爷:告诉你少跟老子玩花样,你不给我就去找姓沈的要,我倒要看看对他们这些有钱人来说,是脸重要还是钱重要!】
【你舟爷:操,死了?回信息!】
林简垂眸看着一条条涌进来的信息,眼中的讥诮更甚,等何舟发完疯,他才慢条斯理地屈尊降贵般打下几个字回复。
【:对不起哥!我刚不小心挂断的!对不起!】
【:前几天一直在参加学校活动,不让带手机,今天刚回来的!】
果然,那边回复得更快。
【你舟爷:少他妈糊弄我!既然回来了那就打钱!】
林简原本想直接转账过去,转念一下,指尖倏然顿了一下,而后又回复。
【:我卡上没有那么多钱了,但是身上现金还有一点,直接给你现金行吗?】
他在变相地约见面,而何舟那个满脑子酒色赌钱废料的草包果然上钩。
【你舟爷:也行,明天中午12点,我在你们学校后面的巷子等你,别耍花样,按点来!】
【:一定一定!】
按下发送键,林简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嘴角,暗骂道:“蠢货。”
睡意全无,林简在大床上舒展四肢,索性往上翻看了一下这小半年来和何舟的聊天记录。
一开始何舟还能勉强稳住可笑的表哥人设,时不时装模作样地关心一下林简,而不到一个月,狐狸尾巴便藏不住了,急不可耐地现了原形。
先是和林简哭惨装穷,声泪俱下地打电话发信息,说自己过得猪狗不如、一身外债,说他姐姐河溪虽然嫁人了但是过得憋屈至极,不当家不管钱,偶尔还要靠他接济,又说自己这一阵躲债躲得连工作都丢了,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意思:能不能看在亲戚关系的面子上,帮他渡一渡难关。
而实际上,从最初撞见何舟的那天起,林简就早有准备。
他太知道那家人是什么德行,贪婪成性、毫无下限,一旦被他盯上,就如跗骨之蛆,难以摆脱。
林简不怕他死皮赖脸地骚扰,但只有一点——不能让他找到沈恪面前。
不可以再让沈恪或者沈家任何一个人和这家人扯上丁点关系,如果可以,他甚至不遗余力,也不会何舟有见到沈恪的机会,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再让这些乌七八糟狼奔豕突般的烂人和烂事污了沈恪的眼。
但是他又不可能任凭何舟这种吸血鬼长久的纠缠下去,所以在当初陡然重见的那天,在他报出自己的手机号码的前几秒,一个快速权衡之后的念头便悄然而生。
他要放根长线,钓条死鱼,永绝后患。
这大半年来,他前前后后给何舟转过五六万,每一笔都有转账记录,而且他手上还有一次伤情鉴定报告,那是在何舟第三次要钱时,他故意拖延推诿激怒对方后,刻意留下的证据之一。
不过,不管是数额比较大的那两次超过两万的,还是万八千块的小额转账,全部都是这些年他参加各类比赛、竞赛或者科创项目获得的奖金。
他不能也不会用沈恪的钱去做这些事,一分也不行,因为那家人不配。
从小到大,他对沈恪高山仰止,所以理所应当地认为,他所仰视的人,就必须永远站在山巅云间,不染凡尘,不被世俗繁芜所扰。
第二天到学校,林简申请退出国家集训队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管是同学们还是教研组的老师,着实被突如其来的决定炸了一次,连班主任果然都在课间找他谈了一次话,意思是希望他再考虑一下,毕竟打竞赛能到他这个等级的,基本都靠这个专项通关了,还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眼看登顶,突然就说不玩了。
林简的态度始终平静,却也坚决:“然姐,申请我已经交上去了。”
事已至此,果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自叹一声少年心性比天高,挥挥手让他回班了。
回到教室刚坐稳,许央和秦乐几个人“唰”地一下围了上来,林简有几分无奈地环视一周,只问:“怎么都这个表情,想说什么?”
秦乐哭诉道:“这叫什么!林神,这叫什么啊——满级大佬重回新手村?您好好打竞赛走保送它不香嘛,泼天的富贵你不要,还跟我们挤什么独木桥?”
高崇凡也扼腕惋惜:“完了,我高考的全省排名又要下滑一位了——还特么是断崖式的下滑,惊天噩耗啊!”
许央什么也没说,静默三秒,只是无声地冲他竖了下拇指,把“牛逼还是你牛逼”具化到点赞里。
林简知道他们是故作夸张,因此只是垂下眼睛,很浅的笑了下,没解释也没辩白,照单全收。
一中的课程追得极快,高二上学期而已,所有科目的进度都已经接近尾声,这学期一过,就进入全面复习阶段了。
林简很长时间都在竞赛圈泡着,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坐在教室上课了,但是重新翻开测试卷拿起笔的时候,内心居然出奇得宁静。
他想,就这样按部就班慢慢来,不抢跑不越道就很好。
他想拖住时间,贪心地给自己多留些时日。
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奔向食堂,许央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问:“怎么着,咱俩接着去我那凑合吃点?诶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就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自己吃独食可没意思透了!”
林简闻言,收拾试卷的动作一顿,想了想说:“改天吧,今天有点事,我出去一趟。”
“嗯?”许央问:“去哪啊?”
林简没吭声,过两秒,许央忽然倒吸一口冷气,指着他义愤填膺:“我靠,你你你……你不是在外边有了别的狗了吧?怎么着,才多长时间没见啊,这就要散伙?是嫌我进步慢了还是咱俩感情淡了?”
“……”林简就无语,抬起眼皮凉凉看他一眼,“嫌你话多。”
“……”许央非常配合地微笑着拉上了嘴边的拉链。
“有点私事。”林简话音一顿,想到之前自己主动被动地参与了那么多次对方的“私事”,而且许央从来就没当他是什么外人……或许自己现在的刻意隐瞒,倒是真的会寒了这个二百五的心。
“一起吧,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林简穿上羽绒服,将拉链拉到下颌,轻声说,“不过一会儿不管看见什么,都没声张,也别……替我强出头?”
许央眼中的揶揄和打趣消退两分,眉峰微微拧起来,“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解决一点陈年烂事而已。”
中午时间离校的学生并不多,而何舟选的见面地点又偏僻,这个点钟几乎不会有人经过。
林简和许央到那条人迹罕见的小巷口时,何舟已经在巷子里等着了。
他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本是黑还是灰色的棉服,头发污糟,靠着墙抽烟。
听见脚步声,何舟转过头来,脸色阴翳又不耐烦,看见来人是谁后,猛地吸了两口烟后随手把烟头扔在地上,朝巷口走了过来。
直觉来着不善事出有因,但许央还没来得及问林简眼下情形是什么情况,就听林简淡声说了一句:“站这等我。”而后径直走进了巷子里。
小巷长年背光,阴冷昏暗,林简几步走到何舟面前,没等他张嘴,何舟先发制人,问:“钱带了吗?”
林简犹豫了一下,垂下眸光,低声说:“哥,要不我还是转账给你行吗?”
“操,你他妈耍我呢?!”何舟骤然暴怒,一把推在林简肩头,林简顺势蹬蹬后退两步,肩背一下子磕到粗粝的红砖墙面上。
“哎卧槽!”站在巷口的许央目睹这一惊变,作势将背包往地上一甩,随手从巷口杂物堆里拎出一根木棍,抬脚就要冲过来!
而林简微微偏头,一个眼神抛过去,许央又猛地收住脚步。
“……”许央神色复杂地看了林简几秒,皱眉默默后退,到转角处掏出了手机。
“没耍你。”林简反手揉了一下被撞到的地方,吸吸鼻子说,“过段时间我要去参加个比赛,费用自理的那种,手上的现金今天交了报名费和住宿餐费,真的没有了……”林简低眉顺眼,诚恳道,“就手机上的钱,还是和几个同学借了才凑够的……行吗?”
何舟恶狠狠地盯着林简,只见少年垂着头,瘦白的侧脸在冷风中被吹得更显血色全无,看上去倒真的有那么几分可怜,于是咬着牙威胁道:“我特么也就看你是我弟,换别人老子早削他了……别废话,转账!”
林简点点头,不再多言,直接拿出手机转账付钱。
何舟的眼神一直粘在自己的杂牌大屏手机上没撕下来过,等林简的转账过来后,先是迫不及待地点了收款,而等他看清了数目后,先是一愣,随即直接一拳抡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