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聆天台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白。
年听雨再怎么“恨”极蔺阡忍,也得在他的帮助下才能下马车。
一下马车,年听雨就看见了从寒山寺赶来的那位。
他示意蔺阡忍推自己过去,然后拱手作礼:“儿臣见过母后。”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寒山寺清修的戚元懿——她是蔺阡忍的生母,当朝的太皇太后。
戚元懿已年过四十,但因她常年清修不惹俗世的缘由,看起来大概只有三十出头,还相当的年轻。
按理说,当年蔺阡忍出事后,由戚元懿出来主持局面最好不过。
她是太傅的独女,又是隆安帝挚爱,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都比年听雨合适。
但自打隆安帝去世后,戚元懿就踏进寒山寺清修了,并留下口谕“从此不问王朝更迭,余生只想与青灯相伴,为夫君祈福”。
而且当年也不是没有人赶来寒山寺请她回宫主持大局,可结果却是连面都没见着,直到蔺阡忍举办葬礼才得以见她一面,而之后再见面就是每年的祭礼。
到底是参加亲儿子的祭礼,哪怕戚元懿贵为太皇太后也只是一身缟素,头间更是连发饰都没带,只用一根竹筷别起了自己头发。
见年听雨过来行礼,戚元懿轻轻应声,而后看向他的腿,修眉微蹙:“腿怎么成这样了?”
戚元懿不问世事,不知道这些也正常,年听雨将事儿大致和戚元懿说了一遍。
瞧戚元懿的脸上挂上担忧,年听雨安抚道:“母后不必忧心,儿臣的腿养好了就和以前一样,不会有影响的。”
“那就好那就好,”戚元懿松了口气,嘱咐跟在年听雨身边的何福生:“你可把你家君上照顾了,莫要磕了碰了,不然哀家唯你是问。”
何福生垂眸应声:“太皇太后放心,奴才一定尽心尽力的照顾君上。就是奴才照顾不好,荣侍臣也可以提点奴才。”
听见后半句话,年听雨不动声色的看了何福生一眼,而戚元懿则将视线投转到了蔺阡忍身上。
她起初还以为这只是个负责推轮椅的侍从,没成想还有这层身份。
作为太傅独女,戚元懿打小就和其它的女子不一样。
她从懂事起就跟着太傅学习,读的也都是圣贤之书,而非女德女戒这种约束女子的东西。
圣贤书曾告诉她,为人要洁身自好,不可秽乱宫闱,在她看来在后宫养侍臣这种事就极为的不合适。
其实当年华荣昭非要招连钰进宫的时候,她就极力反对过,但华荣昭到底是她的长辈,她最后也只能妥协。
可年听雨不同,这个人不仅是她的晚辈,还是她儿子后宫里的人。
她今日就算是将年听雨训斥个狗血淋头,也没有人敢说些什么。
戚元懿原本温和的神色一点点阴了下去,她凝视着年听雨,声音冷冽:“你最好给哀家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别怪哀家今日不给你留颜面。”
何福生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年听雨便料到了这个结果。
看着戚元懿,年听雨生平第一次有了不知道如何辩解的苦楚。
谋害蔺阡忍的人还没查出来,再加上周围人来人往、耳目四通,他肯定不能将蔺阡忍的身份如实告知。
沉默须臾,年听雨只能将真话挑挑拣拣的说出来。
他道:“回母后,皇祖母怕儿臣在宫中孤寂,便从宫外挑了一批人进来陪儿臣。儿臣再三推脱,但实在是盛情难却,便带了荣肆——”回宫。
年听雨的声音忽然顿住,因为他看见戚元懿扬起了手。
若是别人,他自然能拦,也敢拦。
可眼前这个人是蔺阡忍的生母,无论如何都拦不得,只能硬挨。
年听雨闭上了眼睛,等着巴掌降临。
巴掌并没有如他预想中的那样如约而至,反而响起来戚元懿的怒斥:“放肆!”
年听雨睁开双眼,只见蔺阡忍用他现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身份、不顾死活的对上了贵为太皇太后的戚元懿。
蔺阡忍站在年听雨身前,抓住了戚元懿未来得及落下的手,直到被呵斥才松手。
蔺阡忍用的力气并不大,但却狠狠的下了戚元懿的面子。
正想要处置蔺阡忍,负责把控祭礼时间的星祭走了过来。
他小心翼翼的插到三人中间,提醒年听雨和戚元懿祭礼快要开始了,不能再耽搁了。
“死”者为大,不能因为一个侍臣破坏了祭礼。
戚元懿扔下一句“祭礼结束后来见我”,就带着身边的嬷嬷先一步进去了。
看着戚元懿走远的背影,年听雨出了声,语气中染上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蔺......”年听雨险些就当着何福生的面叫了蔺阡忍的名字,他飞速停住,将何舌尖一转:“荣肆!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用现在这种身份去对抗太皇太后只有死路一条!”
“臣知道,但臣不可能看着君上您平白被打。”蔺阡忍看了何福生一眼,而后绕到轮椅身后,轻轻一推,轮椅便动了。
年听雨回头看他,刚想要说些什么,蔺阡忍却先发制人:“君上不用担心臣,臣能保住自己的命,君上只需顾好自己即可。”
不管怎么说,戚元懿都是蔺阡忍的生母,蔺阡忍对戚元懿的了解肯定比他多,那他也只能选择相信蔺阡忍。
而且一会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确实没有办法揪着这件事不放。
年听雨还是忍不住开口:“下次别这样了,一巴掌算不了什么的。”
在年听雨生活的那个地方,处处都充满了杀机和未知的危险,三天两头就要去鬼门关徘徊一圈,所以这轻飘飘的一巴掌真不算什么。
至于面子......他这个人确实爱面子,但并非承受不起丢面儿的伤。
他丢得起脸,也无所谓谣言。
他只怕自己没有能力反抗。
看着年听雨略显单薄的背脊,和低垂下去的头,蔺阡忍竟有些心疼。
他知道,年听雨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担忧,无非是因为他现在无权无势,又怕保不住他而已。
但就算是这样,蔺阡忍也绝不可能无动于衷的看着,如果他的母后死活都不肯放过它,大不了最后向他的母后袒露身份就是了。
反正已经有人知晓了他的身份,在多他母后一个也不多。
年听雨这样的人,生来就应该受尽宠爱,而不是被苦楚萦绕。
再者他的人无论是赏还是罚都应由他说了算,如何能叫别人打了。
哪怕那个人是他的生母也不行。
身份有别,蔺阡忍没办法光明正大的将手覆在年听雨的发顶柔声安慰,他只能借着帮年听雨整理头发的由头,趁机在年听雨的耳垂上轻轻捏了一下,而后回道:“臣做事有分寸,君上莫要委屈了自己才好。”
年听雨没应声,只是将头垂的更低了,叫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等所有人都就位以后,祭礼便正是开始了。
虽说祭礼的流程由礼部主管,但为了让祭祀阁看起来没有那么的闲,祭礼中引导流程这项任务就落在了祭祀阁的头顶。
大司命年岁大了扛不住时间冗长的祭礼,而且他前两日又往返于盛京和聆天台,向年听雨汇报祭礼的时间,这把老骨头都快折腾散架了,所以他实在是无法肩负起引导祭礼流程这件事了。
大司命做不了,这件事自然而然的就顺到了少司命身上。
众人按照少司命的引导一步步完成祭礼。
今日,蔺阡忍的灵位被请到了祭台上,而台下百米处设了一道门,名为死生门,寓意死生相接。
入门前,每人手里都被递上一杯酒,而后在年听雨的带领下,众人将手中的酒倾倒而出。
寓意杯酒淋入土,迎亡者之魂。
入门后,每人手里又被发了一条白色的发带,众人将发带绑在头上,任由清风将发带扬起,在晴蓝的长空下编织出一片静默的白。
寓意白绫扬于风,奠死者之魂。
做完这两步便是走百米祭台路。
这一百米的路是有讲究的,只能走九十九步,多一步少一步都是对已故之人的不敬。
而且文武百官还要三步一拜,九步一跪,到头了还要叩首三次。
为了让文武百官有充分的时间行跪拜之礼,在前面引路的人就必须控制好速度。
往年年听雨自己可以走,自然也就知晓如何压速,但今年的情况特殊,压速这个重任落到了蔺阡忍的肩头。
说实话,年听雨还是有些担心的,毕竟蔺阡忍已经有三年没参加过这些活动了,也不知道前两天短时间的速成演练能不能管用。
年听雨终究还是低估了蔺阡忍。
虽然蔺阡忍已有许久未曾参加过祭祀活动,但某些刻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他永远都不会忘。
大乾有规定,皇室子弟年满十岁必须开始参加各种祭祀活动,十岁以前则禁止参加任何祭祀,免得沾上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
隆安帝又是一个十分重视祭祀的皇帝,所以蔺阡忍一满十岁,就开始带他参加各种祭祀活动。
也不知蔺阡忍随了谁,反正他从小时候起就不喜欢各种祭祀活动,打心底里抗拒。
被迫参加过几次祭祀活动过后,蔺阡忍曾无数次向隆安帝表明自己不喜欢这些东西,也不想参加任何祭祀活动,但每一次的效果都微乎其微。
后来,为了彻底摆脱不断参加祭祀活动的命运,蔺阡忍故意在一场祭礼上摔倒,还走错步数。
谁曾想这个举动不仅没有让他摆脱不断参加各种祭祀活动的命运,还惹怒了隆安帝。
那场祭礼结束,隆安帝罚他在聆天台跪着走九十九步的祭台路,走上一天一夜才可以停。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天一夜中将这百米的祭台路走了多少遍,但他知道自己最终倒在了寒夜当中,要不是戚元懿赶来的及时,他这腿怕是也保不住了。
自那以后,蔺阡忍不仅将“如何走后这百米祭台路的速度”记在了心间,他也暗自发誓,等他当了皇帝一定要废了这些毫无意义的玩意。
可惜他在位的时间太短,只废停了那些小型祭祀活动,没来得及废停这些大型祭祀活动。
蔺阡忍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在这条路上发生过的一点一滴,可双脚踏上这百米祭台路的瞬间,曾经的记忆如汹涌的潮水一般冲进他的脑海。
蔺阡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尽头的,他只知道的自己踏上祭台路以后,手脚瞬间就凉了下来。
前两天的预走是在宫里选了一段路随便走的,那时走完蔺阡忍并没有产生什么异样的感觉。
可今日一走,蔺阡忍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克服曾经的恐惧,灵魂好像再一次回到了那个天寒地冻的雪夜,不知今夕是何年。
在文武百官与台下叩首之时,年听雨回头看了蔺阡忍一眼。
只见那个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竟然白了脸,连嘴唇都轻微的颤抖起来,眼底更是闪过惶惶恐惧,似是想起了什么对他伤害极大的事。
这异状实在是太明显,若是落在有心之人眼中怕是要坏事。
在文武百官跪地不起之际,年听雨背过手,握住了蔺阡忍的手。
他被自己触到的冰凉吓了一跳,而后立即用力捏了捏蔺阡忍的手,企图把自己身上的温热传给他。
等人回神,他在蔺阡忍的掌心匆匆写下四个字。
“别怕。”
“我在。”
感受到掌心中的笔画走向,蔺阡忍的心倏然一颤。
从他记事起,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这四个字。
隆安帝从小就对他要求严苛,六艺之中无论哪一项都要做到最好,经义策论也必须熟记于心,所以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样温情的话,也不可能对他说这种话,
戚元懿虽带他极好,可却极为认同隆安帝的做法。
每次他因为学习之事哭的时候,戚元懿都会在他耳边严厉的说:“你是储君,是未来的九五之尊!所以你必须要做一个刚强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不可以害怕、不可以哭,哪怕某一天父皇母后去世了你也不能害怕、不能哭,明白了吗?”
从那时起,蔺阡忍便习惯了自己一个面对所有的是非和恐惧,甚至从未想过有人会对他说“别怕,我在”这四个字。
他实在是不敢想也不敢奢望,只能让自己看起来无坚不摧无所不能。
可人终究不是草木,总是会有脆弱的一面。
蔺阡忍被年听雨的声音拉回来现实,看到年听雨周身萦绕起担忧的情绪,他心头始终未曾消散的疑虑散了大片——或许当初那个害他的人真的不是年听雨,而且他和荣肆也不认识。
因为从始至终年听雨都知道他的身份。
当年若真的是年听雨动的手,他何必冒险把他留在身边,又何必百般维护他,不惜与三朝元老对上呢。
或许他真的可以给年听雨一次机会,选择相信他的忠诚。
前两次给年听雨机会,是因为兴趣,这一次却是原自心底的愿意。
蔺阡忍反握了一下年听雨的手,努力冲他扬起一抹和煦的笑。
年听雨看出了蔺阡忍的努力,可惜这个人真的没有什么笑的天赋,只适合当一个冷脸暴君。
在百官准备起身前,年听雨在他的掌心写下了“别笑了,好丑啊”六个字。
写完他就端正的坐了回去,开始念祝词,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做,一直在认真参加他的祭礼。
蔺阡忍无奈摇头,聆听他为自己献上祝词。
念完祝词,就是跪拜上香,蔺阡忍心底那点别扭早因年听雨这个人散了个干净。
蔺阡忍接过少司命递上来的香。
他将香握在手中,按照流程行跪拜之礼。
做完,蔺阡忍起身,准备将香插进案上的香炉。
他盯着桌案看了一息才动作。
下一瞬,他的手才用力插香,桌案便轰然坍塌!
香炉重重坠地,发出脆响的碰撞声,留存的香灰散了漫天,迷人视线。
文武百官在碰撞声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沉灰散去,李文显悲恸跪地, 冲着长空连连叩首:“先帝息怒!先帝息怒啊!”
李文显话音一落,又有无数大臣跟着跪了下去, 诚惶诚恐的求“蔺阡忍”息怒。
看着这些朝着空气虔诚跪拜的人, 蔺阡忍只觉大乾要完。
待求饶声平息,李文显指向蔺阡忍, 冲着年听雨道:“就是他!就是因为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人来上香, 先帝的魂灵方才勃然大怒,震碎了祭台!”
这一口冲撞了“先帝魂灵”的大锅扣下来,若是找不到应对之法, 最终只能一死了之。
而文武百官也因李文显这一句话炸了锅,接二连三的有人蹦出来应和。
“尚书大人说的是,先帝定然是因为此事动了怒!”
“一开始就不该让这人入后宫, 瞧瞧他进宫后出了多少事!尚书大人无辜被罚, 君上于北境遇险, 祭礼更是毁于一旦。灾星!此人是灾星啊!”
“此人保不齐是夷狄妖人派来的细作,专悔我大乾气运来的!”
“留不得!此人留不得啊!”
“恳请君上处死此人,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此话一出, 文武百官齐刷刷的跪了下去, 开始不断重复这句话。
“恳请君上处死此人,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看着这些人,年听雨心头涌上四个字——愚昧无知。
虽说蔺阡忍在位那会儿换上来不少新官, 但架不住祭祀之礼存在的时间太长。
祭祀之礼跨越了王朝和光阴, 早已渗透进文武百官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想来他们的身体和思想都被腌入味了,只是味轻味重的问题罢了。
年听雨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这个现状, 但他却可以借助这件事拔除李文显这颗老毒瘤。
年听雨垂眸,静静的听着文武百官的请愿。
待声浪消散,年听雨的视线在文武百官身上流转游移,问:“诸位可说完了?”
“恳请君上处死此人,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文武百官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便跪伏在地上不在出声。
年听雨唇线绷直,冷意于眉眼之中流转,他浅色的眸子轻轻一转,最终将视线定在了李文显身上,缓缓出声:“李尚书,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老臣想说的都说完了。”李文显抬头道:“为了我大乾的江山社稷,为了安抚先帝在天之灵,还请君上即刻处死此人!”
“好!”年听雨音调微微上扬:“既然李大人没有话想说了,那李大人可否回答孤一个问题。”
见年听雨用这么客气的方式和自己说话,李文显抖了一下,脑海中骤然浮现衡王的死状。
当年衡王逼宫之时年听雨就是用这幅神态相迎,最终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衡王。
李文显当即将头磕了下去:“君上折煞老臣了!”
“怎么能叫折煞呢,李大人您可是三朝元老,按照辈分之礼,孤尊您敬您是应该的。”年听雨端坐的有些累了,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沉吟须臾,道:“孤说的可在理啊,李尚书。”
“老臣惶恐!”李文显道:“朝堂之上自古都是先君臣在其他,您既是先帝亲封的君后,便不必遵守辈分之礼,老臣也理应尽心辅佐,以您为尊。”
“既然如此,孤就不客气了。”年听雨冷声质问:“祭案坍塌,香炉坠地,孤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你李文显就蹦出来指手画脚,是何居心?!”
死一般的寂静。
李文显更是直接吓得失了声,恨不得跪进土里。
看了一眼那个跪着地上颤抖的人,年听雨冷哼一声,又将矛头指向文武百官:“还有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想将孤赶下来,然后趁机染指朝堂,将大乾变成你们的囊中之物。”
砰砰砰的磕头声瞬间此起彼伏。
“君上息怒!臣等绝无此意!”文武百官惶恐道。
“没有这个意思?”年听雨忽然放大声音:“孤瞧你们当中不少人就是这个意思!”
年听雨深吸了一口气道:“当初衡王逼宫的时候,有多少人站在孤身边孤记得一清二楚。而那些没站在孤身边的人,你们怕不是一直在期盼着孤早点死吧。”
文武百官:“臣等不敢!”
“不敢?孤瞧你们敢的很!”年听雨徒手折断了飞扬的幡旗,将尖头一面朝外扔了出去,重重的戳进祭台路,冷声道:“你们一个两个说的那叫一个积极,将孤这个君后置于何地!又将礼数规矩置于何地!”
年听雨从未在文武百官面前动过这样大的怒火,以至于文武百官一直以为他是好脾气的人,
可这一刻他们忽然意识到,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好脾气的人!
年听雨不动怒,只是不想动怒罢了。
文武百官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倒插进祭台路的黑幡,不敢再说半个字,生怕下一刻被折断的就是他们自己的脖子。
看着一个个匍匐在地上的人,年听雨满意的笑了一下。
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他要唤起文武百官对他的恐惧,不敢再做任何反抗。
而这也是让李文显陷入孤立无援的第一步。
静默许久,年听雨敛去了一身的冷意,又恢复成温润如玉的样子,仿佛刚刚那个发怒的人不是他一样。
“诸位平身吧,”年听雨温声说:“要是让先帝的在天之灵看见,怕不是要误会孤了。”
文武百官起先没动。
年听雨挑眉:“诸位是想下去挨个扶你们起来吗?”
闻言,文武百官立即站了起来,但没有谁敢去看年听雨。
而站在年听雨身后的先帝本人,巴不得这些个老眼昏花的东西继续跪着,好好张张记性,免得下次还敢这般造次。
震慑完百官,也是时候该做正事了。
年听雨重新看向李文显,道:“尚书大人,孤记得这祭台和香炉是祖皇帝传承下来的吧。”
“回君上,是。”李文显任由冷汗从额角滑落,详细说道:“为彰显祭祀活动的庄严肃穆,此套祭具是祖皇帝亲自走访名匠打造出来的,祭案用的是千年沉木,香炉用的是陨铁,上面还刷了漆,可保祭具百年不腐,千年不锈。”
李文显说的如此详细,无非就是想告诉众人,祭案的坍塌是不可违抗的天意,然后进一步坐实蔺阡忍的罪责。
老狐狸精不愧是老狐狸精,总是能用冠冕堂皇的话将最致命的内容表述出来。
蓦的,一阵带着寒意的清风吹过,带动了年听雨发生的白色丝带。
丝带迷眼,年听雨将它抓在手中,不咸不淡的开口:“如此说来,这套祭具不仅贵重,而且意义非凡。”
“是的,”李文显道:“这套祭具承载了大乾历代皇帝的遗志,是大乾不可磨灭的象征之一,不容冲撞。”
“好一个不容冲撞。” 年听雨松开发带,将其扬到身后,道:“那李大人你故意破坏祭具,是不是应当已死谢罪啊。”
年听雨话音一落,文武百官齐齐嘘声,李文显的腿一下就软了下去,但他自认为行事谨慎,于是强行撑住自己的身体,咬紧牙关道:“君上明察,老臣对大乾忠心耿耿,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破坏祭具啊!”
“是吗。”年听雨道:“如果李大人当真问心无愧,那你敢不敢拿自己的九族发誓,说自己没有做过这种事。”
“老臣......”
李文显说不出话,声音死死地卡在了喉咙深处。
文武百官不愿相信李文显会做这种事,不仅仅因为他是六部尚书之中唯一一个留下来的三朝元老,更因为他对大乾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当其他人都在位谋私的时候,只有李文显坚守了自己的底线。
他一心只想操办好大大小小的祭祀活动、认真完成好礼部的事,旁的事一概没做过。
可当他犹豫之际,文武百官有些动摇了,但心底对李文显还是有些许的偏袒。
毕竟年听雨让李文显发的誓......太过重了些。
看着哑了声、变了色的人,年听雨露出一副后知后觉的神色,道:“是孤考虑不周了,孤忘记李大人是个上敬长辈、下爱妻儿的人了,实在不该让李大人发此重誓。”
年听雨顿了一下:“不过没关系,孤手里既有人证也有物证,李大人和诸位大臣不妨先亲耳听一听人证是如何说的。”
语毕,年听雨冲着扮成侍卫模样的十七抬了一下手,示意他将人带上来。
十七不同于小九,他是所有影卫当中最冷的那个,情绪波动也极少。
相处三年,年听雨几乎没怎么听他主动开口说过话,甚至从未见他笑过。
若非他暗中撞见过几次十七红着耳朵给铃兰送花,他怕是要以为十七是块纯纯的木头了。
十七是个办事利落的,不过须臾,他就将人证带了上来。
此人大家并不陌生。
凡事去过尚书府的都见过,正是李文显的管家!
看见自己的管家被人带了上来,李文显的眼前一片漆黑,紧接着他又听见年听雨道:“把李尚书让你做的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五一十的复述一遍。”
“是......是!”
管家颤抖着舌根应了一声,而后开始复述。
“因为我会些武功,所以前天晚上,我家大人给了我一张图纸和一把钥匙,让我连夜赶往聆天台,悄悄进入放置器具的房间,然后把图纸上标出来的一处木榫拔出来一些。”
“再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求君上饶命啊!”
后来的事管家的确不知道,因为他只是个给动手之人指明方向的“工具”罢了。
管家动的那根木榫,是祭案的承重木榫。
一旦被拔出来,只需要一点点的力气,祭案就会骤然崩塌。
而木榫被拔出来的时间一定是祭案被摆好以后的事,不然早在祭案被搬动的时候就散架了。
至于是谁拔的木榫,那可真是太好排除了。
年听雨偏头看向负责指引流程的少司命,问:“祭礼正式开始前都有谁靠近过祭案?”
少司命是大司命的亲外孙,年满十岁就跟着大司命进入了聆天台,潜心学习占星问天之术,从未涉及过任何的官场争斗。
所以祭案崩塌那一刻少司命人就吓傻了,若非年听雨忽然问话,他的魂儿怕是还在空中飘着呢。
骤然回神儿,少司命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声音还是忍不住打颤。
“回君上,”少司命道:“祭礼正式开始前臣一直守在祭案旁,整个过程只有臣和臣祖父,以及......”
少司命抬眼看向何福生,将没说完的话接上:“以及您身边这位何公公靠近过祭案。”
本来李文显破坏祭礼的事已经够让文武百官震惊的了,如今何福生再一搅和进来,文武百官瞬间一片哗然。
少司命在哗然声中为自己和祖父辩白:“君上,臣和祖父生在聆天台,长在聆天台,绝不敢破坏祭礼,请君上明鉴。”
少司命这话一出,无异于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何福生。
至于何福生为什么有机会靠近祭案,全然是年听雨安排的。
祭礼正式开始前有一刻钟的准备时间,就在这个短暂的空档,他曾叫何福生去祭台上在做一遍检查,以免出现意外。
因为早就知道何福生和李文显有过一次接触,也提前掌握了李文显的动作,所以此举明为派遣,实为试探。
如果何福生没有异心,那么祭礼就会顺利进行。
如果何福生有异心,那么......
倒也不必那么了,反正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
年听雨转头看向何福生,想看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何福生还会怎么做。
于是他问:“何福生,你觉得少司命说的话可信吗?”
早在管家被带上来那一刻,何福生的背脊就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