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微霜:“……”
谢淮清见他不说话,又自己接上:“陛下不宽慰臣一句,说臣送的玉簪好歹是亲手做的,陛下对这份心意很满意吗?”
兰微霜哑然,片刻后忍俊不禁。
“谢淮清,你平安回来,我们再说旁的。”兰微霜道。
谢淮清也正色了几分,对兰微霜平身作了一揖:“别担心,我会的。”
谢淮清带兵离开馥城那日,兰微霜立于城楼之上目送。
谢淮清回头仰望,无声启唇。
离得有点远,兰微霜看不太清,但系统帮他分辨了,说谢淮清也没说什么,就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微霜……”
之后馥城的雪势更大,兰微霜待在宫中鲜少走动。
转眼,除夕又要到了。
除夕前几日,谢云闲交接好了她在馥城的差事,准备出发去往新的地方、找石拨筠等人汇合,新的天下学堂和纺织局将会在下一座城池办起来。
兰微霜走过场地问了句:“怎么不在馥城过完年再走?”
谢云闲笑了笑:“差事要紧。”
回到丞相府,谢云闲收拾好了行囊,便去主院同嫡母陆琼瑰辞行。
陆琼瑰没提及年节的事,颔首说:“安心去吧,不用担心家里,照顾好自己便是。出门前,别忘了给你娘上炷香。”
“是,母亲。”
谢云闲坐下来,陪陆琼瑰抄了几页佛经。
陆琼瑰看着她,突然说:“你娘生下你哥哥的时候,正差不多是你现在这个年纪,你们母女相貌神似,性情却迥异。”
谢云闲微微一怔。
陆琼瑰自言自语般,接着温声细语地说:“你娘胆子小,觉得是别人的东西,她是半点不敢冒犯的,便是她自己的东西,别人想要也都能给,凡事只求和气,自己委屈点也不觉委屈。便是真连她自己都觉得委屈了,她也只会寻没人的地方哭完再回来。”
“她喜欢待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觉得安全、自在,稍微跨出去了,就胆战心惊。我起初虽不为难她,但也的确不喜她,不是因为她做了我夫君的妾室,只是因为她那性情,我觉得不够大气。”
“可后来,瞧着她事事小心的模样,我又觉得她可怜……一个年幼时差点成为路边饿殍的小姑娘,又在戏楼那样须得察言观色的地方长大,成亲后夫君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还要担忧主母不喜,她有了自己的院子、也算是个主子了,却半点拿不起主子的乔。”
“后来她日日来陪我抄佛经,她虽识字,但也只是在戏楼时囫囵学了些,连成句子许多都不懂,更别提是聱牙的经文,她怕我不喜,便回了自己院子也继续悄悄看佛经研习。”
“但你娘她不信佛,抄了再多经文也不信,她以为我信,便不敢声张,唯有我故意绕她时,她才会不慎吐露些真言出来。她年幼时受饿受冻挨打,住过破庙,求过佛祖菩萨道祖,最后却是一个普通人救的她,她虽总说是老天保佑、运气好,却不信所谓的老天。”
“再后来……我时常想,你娘的死,我也是有责任的。都知道她性情如何,明知府上多了个嫡长子,她会难做,但你父亲和我还是没对她解释过,都把她当能让自己高兴的玩意儿罢了……”
这是谢云闲第一次,听陆琼瑰说这么多有关她生母的事。
陆琼瑰说完了,也不要谢云闲的回应,便让她走了。
谢云闲离开主院,来到了许久没有住人的另一处院子——她和哥哥谢淮清的生母、府上曾经的妾室石雁回的院落。
谢府足够大、人又不多,石雁回死后,她的院子依旧没动,时常有下人洒扫。以至于不少人都说,谢照古对石雁回这个红颜薄命的妾室倒是颇有情谊。
但谢云闲知道,下人洒扫只是职责所在。这么多年,反正自她有记忆起,就没看到过父亲来这院子,母亲倒是每年定期来几趟,在她娘生辰时、忌日时、清明时节时。
谢云闲年少时也不常来,随着年纪渐长,反倒来得勤了。
她娘去世时,她的确年纪还太小,甚至还不怎么记事,以至于后来察觉哥哥谢淮清待自己不够亲热时,谢云闲还懵懂茫然、甚至委屈过——他们兄妹一母同胞,哥哥怎么不亲近她呢?
就因为她小时候不懂事,没有相信哥哥说娘亲是意外落水吗?可是那么多人,除了哥哥之外的所有人,都说娘亲是轻生跳湖,她小时候不够明事、听信了长辈的话,也算是大错吗?她后来都信哥哥了,可哥哥为什么还是那么别扭?
大抵是十岁左右,谢云闲才意识到,是的,就因为这件事,就该因为这件事。
而且,谢淮清也不是当真不亲近她了,他那时候也不过才七岁,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所以干脆谁也不理了,乃至于后来即便还想,也无法同她这个妹妹再回到亲近时的状态罢了。
十岁那年,谢云闲和陆琼瑰一起,把石雁回院子里的书搬到太阳底下晒。收拾的过程中,谢云闲碰到了一个木盒。
她知道木盒里是什么,据说是她娘生前的手札,既是为了记下特别的经历,也是为了能在记录的过程中练练字。手札属于私隐,盒子上挂了锁,便是谢照古和陆琼瑰,也出于非礼勿视没有打开过。
谢云闲知道,自己作为女儿,偷看娘亲的手札不合适,但不知为何,她那时候就是特别想要看看——她都快记不清娘亲是什么样的人了。
于是谢云闲便偷看了。
她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娘亲,活生生的石雁回,性格温柔、总是含羞带怯,的确不够英勇,没有远大的志向、坚毅的手段,但她对未来充满希冀,甚至已经想到了谢淮清和谢云闲长大成人。
石雁回很感激谢照古和陆琼瑰,庆幸自己的孩子不像自己年幼时那样为衣食发愁、要害怕被丢石头、害怕被人发现自己长得好看所以总往脸上抹泥水。
但此外,石雁回也有担忧的事,谢云闲还小,但她已经忧心起了她往后婚事怎么办,看在谢照古的官位权势上,她的女儿应该能堂堂正正嫁人做正室、而不是期盼着主母仁慈吧?
十岁的谢云闲隔着光阴看到了生母往日的喜怒哀乐,突然就明白了谢淮清当年的坚持——黑是黑、白是白,虽然都是让人神伤悲痛的离世,但意外落水就是意外落水,娘亲没有选择轻生跳湖,就不该连死因都不让她自己做主、等着别人“赏赐”一个死因。
然后谢云闲开始怕了。
她的生母是妾室,她的养母是正室,可她们都过得不快乐啊。
陆琼瑰出身好,是太傅嫡女,嫁给了家中清静、前途无量、脾气也过得去的谢照古,比较起来,她的境遇已经能超越世间绝大多数女子,但陆琼瑰明明不信佛,却只能凭托信佛的借口才得以“自由”一些。
陆琼瑰对谢缘君这个亲生儿子感情寡淡,还不如对谢云闲和谢淮清亲近,谢云闲想,会不会是因为,谢缘君这个儿子并非嫡母自愿想要呢?
谢云闲想要自愿的自由,所以她开始给自己添“筹码”,她勤学苦读、时常往外跑参加公子小姐们的集会,打出了自己的名声,成了第一才女、第一美人。
然后,有人上门求娶了。
谢云闲在凄惶中意识到,她以为的“筹码”的确有用,但却是嫁人的筹码,她以为有了学识、名声就能掌控自己的人生,然而只是为自己添了“嫁妆”。
谢云闲不想嫁人,不想成为“陆琼瑰”和“石雁回”,但谢照古不听她的意愿。谢云闲求助于嫡母,陆琼瑰沉默良久,让她写信向北境的谢淮清求助。
谢云闲写信时心里没底,她其实不担心哥哥不帮她说话,但只怕哥哥说了也没用,就算哥哥如今有了些功绩,但在父亲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信寄出前,陆琼瑰也拿了一封信给她,让她同寄去北境。
再后来,哥哥回了信,父亲当真就没再安排她的婚事了。谢云闲至今不知道谢淮清在给谢照古的信里写了什么,但那之后,她就不再爱出门了。
她把自己“藏”起来,免得再让人看见她,再在亲事上起波澜。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索性什么也不再做,想着拖一日算一日,若是拖不了了,就看她对自己能否狠得下心……
如今,谢云闲在石雁回的院子里,对石雁回的牌位上香,又跪坐下来同牌位说话。
“娘,我曾觉得往日勤学苦读都成笑话,但今年方知……是有用的,很有用的,娘。”谢云闲说。
谢云闲这行人离开馥城后,又过了几日,便到了除夕。
兰微霜和去年一样,张口便是天要下雨不宜祭祀,连理由都不舍得换一个,总之不出门冒雪折腾自己参与祭礼。
晚上宫宴,兰微霜吃完又要走,正好西南前线最新的战报送上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展开,说的是谢淮清已经到了西南边镇,而且碰巧一到就开打,如今战事未平,但当前这场大胜。
有朝臣大喜,起身饮酒恭贺,又说谢大将军这除夕年礼送得极为贴心。
兰微霜把战报拿在手里看了两遍,发现上面没写谢淮清是否受伤,只得作罢,往好的方面想。
回到承恩殿,兰微霜看着院子里的雪,又回想起去年罚谢淮清在这院子里堆雪人……
兰微霜觉得自己是太闲了,现如今搞得像是得了相思病。
所以年后,兰微霜就出宫了一趟,想看看乌金院如今的状况,分心惦记点别的。
谢淮清虽然去西南走得匆忙,但因为此前在准备年后去北境的规划,所以乌金院的事也早有交代,留了人跟兰微霜对接。
对接的人是谢淮清的下属,此前一直值守在乌金院的,也知道兰微霜的身份,见他来了分外小心,又不敢暴露,所以喊“何公子”都喊得提心吊胆、觉得不够敬重。
兰微霜见对方这样,便没有久留,听完了近况汇报,拿上了账本就走。
因为这回没有谢淮清同行,所以兰微霜出宫带上了九思和赶车的侍卫。
从乌金院出来,他便吩咐回宫。
然而马车行至途中,兰微霜正在马车里看账本,外面马匹突然长声嘶啼、停了一下、接着横冲直撞似的往前跑,赶车的侍卫怕伤及路人、拼尽全力控制着马匹,九思抓着门沿探头进来喊:“陛下小心!”
虽然撞上了些路边摊子,但好在并未伤到人,马车最终在一处偏僻小巷里停了下来,车前的马匹焦躁地不停踏地,看着前方的死胡同。
死胡同的墙边开了一扇简陋的门,门前此时站着一个手持哨子的人和另一匹器宇轩昂的马。
见这人的神态,兰微霜这边的侍卫登时明白过来,他们这边的马突然失控并非意外,乃是前方那人人为的。
侍卫抽出刀,低声警醒身边的大太监:“保护陛下。”
陛下今日微服出宫,本来没有特别行程,也并未多带人,眼下敌暗我明、来意不知,并不乐观。
九思面色凝重地点头,又探头问车内的兰微霜:“陛下,您可安好?”
兰微霜刚才虽然及时抓住了车内的固定物,但还是被晃得头晕眼花,这会儿算不上好、蹙着眉,但意识清晰:“方才路上撞坏的摊子,回头去补上人家的损失。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反正在原书剧情的大结局时间线之前,能杀他的只有主角谢缘君,兰微霜这会儿倒不太紧张。
反而有些惊讶,这馥城居然还有敢对皇帝动手的英雄人物?
车外,前方那人没有靠近,只是笑盈盈地扬声道:“何公子莫怕,我家主人没有恶意,只是想请何公子入院喝杯茶。”
兰微霜眉梢轻挑。
原来不是针对皇帝的,是针对乌金院东家的。
听到那人的称呼,九思和侍卫也显然松了口气。
这刺杀皇帝和胁迫商人是两个档次的事,不怕对方难对付了。
九思小声征求兰微霜的话:“陛下,这……?”
兰微霜靠在软枕上,说:“先不见,问问是干嘛的。”
九思应了声是,然后撤出头去,看向前方那人,不客气道:“你说见就见,你们家主人排场挺大啊,我家公子说了,不见!你们这破院子,有什么好茶可喝,到底想做什么,别鬼祟得像鼠辈!”
前方那人脸色不太好看,但又故作轻松,扬了扬手里的哨子:“何公子,只怕这不是您想不见就能不见的,在下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这驭马的能耐尚可,还是您想弃车而走?只怕也走不了啊。”
那人话音落下,旁边的门内就走出了几个干练黑衣打扮的人,在下雪的馥城穿得如同春日时一般,看那走动间,该是练家子。
兰微霜这边,侍卫隔着车帘道:“小的武功尚可,对方不过五人,能拦住,您从后门下马车,稍跑一段,出了巷子便是大街,街上有巡逻的兵士,便安全了。”
怕对方听见,侍卫不敢称呼陛下,只能略着说道。
九思也说:“奴才虽不会武功,但有一副身板能挡些路!”
兰微霜没有应声。
他觉得奇怪,对方就算会驭马,寻着他们这边的马车停在乌金院外的间隙做了手脚,但为何要把动静闹得这么大呢?
街上有巡逻的官兵,因为取缔青楼的举措还又加了不少队,他们这马车横冲直撞毁了不少摊子,万一再撞到个人,官兵定会更快循声而来,不利于这驭马之人行事才是啊。
“让他们主人自己来见。”兰微霜说道。
九思闻言,有点着急于兰微霜还不从马车后门走,但也下意识遵命,对前方的驭马之人说:“我家公子说了,叫你们家主人自己来求见!”
那驭马之人便牵着马靠近过来,嘴上客气道:“那就请何公子恕在下不敬之罪了!”
驭马之人一边靠近,一边再次吹响哨子,使得兰微霜他们这边的马再度发狂,往前跑去。
对面那几个后面出来的劲装武人也同时涌上来,驭马之人骑上马,直接和马车擦身而过,然后一马鞭卷上马车的车轮,使得兰微霜坐着的马车更加地动山摇。
与此同时,因为兰微霜他们的马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而追过来的巡逻士兵也赶到了,见到巷子里这混乱的一幕,一时拔尖四顾、略感茫然。
“你们在干什么!”士兵领头的百户长吼道。
被这么一吼,刚才还凶相毕露的驭马之人一行顿时收敛,甚至慌张逃窜起来,然而未遂,被上前的士兵轻而易举就压制扣住了。
兰微霜坐在马车里,被刚才乱七八糟的一通“打斗”颠得头疼,刚坐稳回来,就听到了更让他满头雾水的一段话——
那领头的驭马之人被压在雪堆上,嘴里不放弃地嚷嚷,完全没了刚才撬不开嘴、不肯透露分毫的严实模样。
“何公子!我等乃是大金的臣民!今日冒犯之举,只是为了求您一见,求您也去大金救苍生啊!我大金全是骁勇之辈,才配得何公子这般心怀大义之人!何公子若去大金,我大金定奉为座上宾!国师之位也未尝不可啊!”
兰微霜:“……”
听到那驭马之人的话,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接着这自称是金国人的五个人就不约而同咬破了藏在牙间的毒囊,按着他们的士兵猝不及防,也没想到看似只是在巷子里主动打架的人居然还有这后招, 就看着这五人倒了地。
于是, 在场的人更加沉默了。
领头的百户长若有所思——就当这些人当真是金人吧, 可招揽大夏的人,难道不该暗中进行、礼遇相待吗?
难不成这年头的金国人时兴跑到别国,大张旗鼓招揽别国的人, 招揽不上就动手抢, 还让几个除了赴死格外干脆之外、武功差劲得连大夏普通士兵都制服得了的死士来抢, 没抢到就以死明志, 死之前还要大喊一番我是金国人?
而且怎么这么巧,正好那边马车失控, 这边就凑到这小巷子里抢上了?
这场面, 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话说, 这马车上的“何公子”怎么回事?又是当街马车冲撞, 又是被死士招揽的, 这何公子到底何方神圣?
百户长琢磨一番,便靠近了马车, 招呼道:“何公子是吗?还请下马车来亮明身份,随在下回衙门一趟。”
随兰微霜出宫的九思和侍卫站在马车边, 也都一头雾水。
刚才还挺能打的几个人突然就轻而易举被擒了、干脆利落自尽了,就跟刺杀的死士临死前痛快吐露的指使者往往叫人怀疑是被嫁祸的一样,这五人生怕旁人看不出这里面有问题似的……
不过有没有问题的, 也不是他们这宫中太监和侍卫要考虑的, 眼下还是护着陛下的身份要紧——陛下微服出宫,并不想让人知晓身份, 那见过“何公子”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侍卫拦住了百户长,说道:“大人,我家公子是乌金院的东家,您若是这之后还有话要问,可去乌金院寻人。”
说到乌金院,那知道的人就多了。
比如正凑在巷子口看热闹的老百姓们——不是老百姓们不要命、什么热闹都敢看,而是最前面的一批人是跟着巡逻的士兵追过来、想找踩坏自家摊子的马车主人索赔的,脚程比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慢了点,追过来时正好听到那自称金国人的叫嚣。
摊主们不明所以,就挤在了巷子口,外面路过的老百姓见状,也跟着凑过来打望。
本来听到“何公子救苍生”什么的,就有人想到了乌金院的东家好像也姓何,此时那赶车的像是护院的人又承认了,巷子口的老百姓们霎时议论开来。
有摊主大胆地喊:“原来是乌金院的何东家,东家没事吧?这马车怎么惊着了?”
“肯定是那些金国人做了手脚!没听到吗,他们还想叫何公子去金国呢!呸!何公子和乌金院是咱们大夏的!”
“可是那人说……国师哎……”
“那些金国人搞什么啊,这是死了吗?咬舌自尽?”
老百姓们生活淳朴,也没想那么多,听到了什么便就着议论开了。
马车内,兰微霜刚缓过神来,实在是刚才那通儿戏般的打斗晃得马车里的他头晕气闷、脑袋还差点撞上厢壁。
幸好马车内的矮几牢固,放在上面的茶水虽然有洒出来但茶壶和茶杯并未损坏,兰微霜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神。
然后他蹙着眉叫系统:【小苟,帮我回看下这批人过去一个时辰的动向,到底怎么回事。】
系统马上回应:【好的呢,宿主,正在处理中,已处理完毕——】
小苟系统把处理后的有效信息提炼给了兰微霜。
简而言之——这来路不明的五个人,还真是金国人,至少明面上是。
而且还不是普通金国人,若是谢淮清、或者此前接待过兰微霜寿宴时来访的金国使团的朝臣在这儿,就能认出这为首的驭马之人乃是金国使团的一员!
不过使团人多,这驭马之人在其中并不显眼,又身份不够,入住驿馆后没有进过宫,自然也就没见过大夏皇帝和皇帝身边的人,不然刚才看到九思就该发现不对劲了。
然而,这驭马之人虽然明面上是金国人,土生土长还混到了能进入使团的地位,但实际上是个姜国放在金国的奸细——他父母皆是姜国在金国的奸细,又在金国生下了他,还把使命传给了他。
驭马之人名叫韩姜,此前金国使团在馥城,虽然也出过驿馆,但全程都有大夏的人陪同,韩姜没能做什么,但也记住了馥城的几条路。
待金国使团离开馥城后,韩姜设法脱身回到了馥城,和此前已经潜进大夏、同样出身的四个同伴汇合。金国使团虽然发现了他人不见了,但碍于还在大夏境内不想生事、不但没有找人反帮着遮掩。
韩姜和四个同伴寻了这偏僻小巷里的荒宅落脚,直到今天抱着死志开始动手。
他们的想法就是明着栽赃嫁祸——他们五个人,都是在金国出生、长大成人、有着金国身份的人,韩姜还曾出现在金国使团里,是金国自己承认的官员。还有,韩姜擅驭马、与其余四人都会手脚功夫,本身也符合金国人的形象。
虽然最后大喊的那几句话显得很没有脑子、死得也很窝囊,但金国人嘛,五大三粗脑子比较直也不奇怪,总之即便疑心,也总有能说服的逻辑,甚至使人有点疑心更有利于成事。
而韩姜等人这样行事,有两个目的——他们有意闹大、引人来抓,就是为了把动静传开,以身做局,挑拨夏金两国的关系。
金国前脚跟大夏借东西、这物资才运出大夏国境呢,后脚金国的使臣就在馥城闹事,而且这使臣居然没走、逗留在大夏是要做什么!
留了这么久,当真只是为了招揽一个乌金院?还知道等物资运出大夏后再动手,你们金国可真是筹划谨慎啊!
虽然物资已经送出了大夏国境,但韩姜等人要的就是这个时机——金国此前出使大夏,不可能带太多人,所以此番是大夏派人帮着送的物资、准备在夏金交界交接,如今事情闹开,这物资交接能顺利吗?兵马都在交界处碰面了,能不打一仗吗?
韩姜等人在金国潜伏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给金国使绊子,如今金国景况不好、需要大夏帮扶,夏金之间起事,也能让正在和夏打仗的姜国有所喘息之机。
而第二个目的,还真是为了招揽乌金院的何公子,不过不是为了他们口中的大金,而是为了姜国。
韩姜等人认为,今天这么一闹,只要让人信了是金国图谋不轨、甚至以国师之位相邀乌金院东家,那这乌金院东家就是有嘴也说不清了,在大夏国都很难自如待下去。
这乌金院东家本来就四方走,据说还出过海,想必不会觉得离开大夏有什么不可。可被金国人逼得在大夏处境尴尬,金国前来招揽他的人又脑子不好使,而且人也死了、算是隔着仇怨,那他多半不会去金国。
夏、金,再之后便是姜国可堪一提了。
为了这么一个他们自己看不到后续、不一定能行的盘算,韩姜等人暗中窥探了乌金院数日,确定了那东家何妨公子常是不在乌金院的。他们便先想好了全盘计划,就等着何公子出现。
直到今日,韩姜等人例行窥视,发现了兰微霜来到乌金院、里面管事的出来相迎称呼何公子,于是韩姜趁着马车停在乌金院外时动了手脚,又匆忙赶回小巷。
他所谓的“主人在院中想请何公子喝茶”只是个托词,院子里没人,只是他们这五个人过去数日落脚的地方。
大抵是因为准备赴死了,身边又只有彼此五个同样处境的同伴,韩姜等人复盘了计划、又感慨了一番过去的人生,最后忍不住犯嘀咕——生于金国、长于金国,连父母亲口中的故土姜国都没去看过,如今就要死在夏国啦。
兰微霜了解完了,想不通姜国到底想要什么,目前的信息还不够。
在原书剧情中,根本没有姜国的详细戏份——书中,金国的确也来找大夏求援了,但暴君表示一粒米一丝棉花都不借,于是不欢而散、金国使团早早离开了大夏。
之后也没有发生姜国对大夏西南边陲挑起战事的事。只在两年之后,主角谢缘君弑君篡位、大夏政变之时,姜国才趁虚而入发起战事,结果被大夏将领带兵打得落花流水,给谢缘君的政绩添了一笔。
——是因为金国求援一事的变化,才让事情走向如今这般发展了?
姜国出于什么考量,选择了这个时候起事呢?就算挑起了夏金矛盾,姜国的国力也依旧弱、依旧打不赢大夏,在大夏内中稳当之时贸然出战,连趁火打劫、行崄侥幸都说不通。
原书剧情中,姜国突然攻打大夏西南边镇,既有大夏内乱的原因,也因为姜国此前一年刚换了新帝、新帝性格比较冒进。
新帝登基是大事,此前并未有姜国当今皇帝驾崩、新帝上位的消息。
兰微霜琢磨着事情,思索专注了些,便没分神注意马车外面的动静,反正九思和侍卫都在,会应付的。
而马车外,那百夫长已经有些怒气了。
他原本想谨慎行事,所以自认还算客气,不论是马车失控撞毁摊子,还是眼下这自述是金国人招揽人的事,请当事人回衙门把事情说清楚,都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
这何公子的仆从拦着不让接近、话里话外都是有事去乌金院寻人、受损的摊主也尽管去乌金院索赔,百夫长看在乌金院的名声面上,起初也还是颇有耐心。
然而这仆从总拦着,旁的解释一概没有,马车里的何公子别说是露面了,也话也没有一句,要么就是车里根本没人,要么就是车里的人眼里没人、架子十足。
百夫长猛一威吓,叫其他士兵拦住了这何公子的仆从,然后他自己疾步上前,直接掀开了车帘,冲里面嚷道:“何东家,纵然你是乌金院东……”
百夫长话到开头,连狠话都还没放出来,就骤然面色大变、僵在了原地,手维持着掀开车帘的姿势,像是突然成了木雕的活人偶。
兰微霜被突然的动静叫回神,抬眸看去,只见那百夫长几乎是瞬间冒了满头汗,僵硬的身体细看还在颤抖。
兰微霜轻蹙眉头。
百夫长登时就手一松、放下车帘,僵硬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哐当跪下了,以头触地地颤声喊:“拜见陛下!卑职不知天高地厚冲撞圣驾,万死难辞其咎!”
兰微霜顿了顿,哑然了:“……”
所以,为什么街头巡逻的小将都能认出他?
第39章
大概是担心嗓门不够、跪在马车外不足以让马车里的兰微霜听到说了什么, 所以百户长虽然惊惧但喊得响亮。
听到百户长颤颤巍巍的话,在场的人、巷里巷口都愣住了。
不多时,颇为无奈的兰微霜起身在马车内走了几步、撩开车帘, 就看到外面跪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