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蒙人的汉字写得歪歪扭扭,上书仅三字:送你玩。
也不知如何驯的,这鸟通人性得很,对林晏言听计从。不过北蒙人自汗王阿史那附离起就有驯养飞禽的传统,附离手中那只鹰王塔吉甚至能猎虎。
这鸟此后便成了林晏与周璨的专属信使。
白头鹞准准停在林晏小臂,衔去了林晏藏在腕封里的吃食,将一只脚举起来催促林晏取信,接着急吼吼飞走了,怕是来途看到了士兵们在凿冰摸鱼,打算去吃白食。
林晏迫不及待打开纸卷,上面只有寥寥两行字:
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
林晏不由笑笑,心中又起酸涩,继续看下一行,霎时心如擂鼓。
夜深雨骤风倏至,勿忧总有天明时。
征平四十三年秋,帝病重,纯亲王受密诏返京。
越往北走秋意越浓,天高日清云淡。
马车香炉里燃着药碎,幽幽苦香。榻上人蹙眉合目,额角轻潮,黑发散落,衬得他脸色越发苍白。
“嗯……”周璨睁开眼,冷汗涔涔,难耐地往下扯了扯毯子。
“王爷,可是难受?奴婢叫他们驾慢些。”揽月立迎上来。
周璨摇摇头,勾唇叹道:“时不我待啊。”
揽月微微皱眉,低头看了眼周璨托在腹底的手。
周璨见揽月递来茶盏,撑坐了一下,竟是没能起来,苦笑问道:“到哪儿了?”
“回王爷,到汉阳了。”揽月扶住他。
“醒了?”正说着,马车微停,方知意爬进来,没站稳,在车壁上磕了一记,“啧,我与马车犯冲。”
揽月让开身子,几步飞身轻盈出了车外。
方知意看她身段,面有菜色:“她是不是嘲笑我?”
周璨嗤笑,转头看向车窗:“开条缝透透气,闷得慌。”
“还是别了,你发着热呢,少折腾罢,”方知意拉过他手诊脉,“今日感觉如何?”
“酸,沉,累,”周璨低头,又伸出一根手指,朝自己小臂上摁了一记,“瞧,我跟馒头似的都能出坑。”
腹中孩子长大压迫血脉,又是赶路辛劳,周璨不光起热,手脚还浮肿起来。
“忍着,”方知意拉开他的手,探查他肚腹,“可有腹痛?”
“……怎么你一问就……嘶。”周璨屏气别过头去。
方知意摸到一阵发硬,叹了口气:“这几日又频繁了些,我不敢给你加药,怕到时候你生得艰难。”
“你看着办吧,不要坏我大事便好。”周璨轻轻吸吐,待那阵缩痛过去。
见方知意一脸骂骂咧咧,他挑眉问:“前途凶险,你干嘛不回杭城做你的豪门媳妇?”
“豪门媳妇哪比得上御……”方知意玩笑话滑溜出口才觉大逆不道,赶紧阿弥陀佛,“我欠你的,补上。”
“哟呵,居然不反驳嫁入豪门这套了?”周璨就笑。
方知意重重哼了一声。
“叔言,若……若有变故,叶家已备好退路,到时候跟他走,别磨叽。”半晌,周璨低声道。
方知意沉默许久,闷声道:“……好。”
“那林晏……”
“呵,”周璨低头轻抚肚腹,眼中有柔情,“我着实有些害怕,安儿信里给孩子们起了不少名字,我全给画了叉。”
他抬起头,盯着帘上的纹路,缓缓转动自己指上那只扳指,“但是叔言呐,我这辈子,十四岁前为了那座王府活着,二十二岁前为了阿韶活着,二十八岁前为了个虚妄的念想和安儿活着,今儿起啊,终于为自己活一回了。”
方知意心上被撕扯了一把,看向周璨,他面上消瘦,线条显得凌厉,却又因着身孕,神态中有种说不出的柔美,察觉方知意目光,周璨转过头来,那双瞳色浓郁的瑞凤眼眸中刹似敛尽天地风华,亮的叫人不敢直视。
“我怕,但我更快活,我甚至有些等不及,”周璨笑着,眼中那种跃跃欲试的劲头涌动,“这条路,我在朝他走,他也在朝我走。”
“待我们碰头,再不分开,”周璨定定道,“我此后再不孤身一人。”
方知意捏了捏鼻尖,低头笑道:“挺好,挺好。”
“王爷,鹞来了。”揽月在外头道。
收到周璨报信那晚,林晏做了个冗长的梦。
圣旨来的前一夜,他与周璨抵死缠绵,周璨在他身上起落,挺腰将沉隆的肚腹送到他手里,他邀他抚摸,抚摸孩子和他自己,在他手里化成一抔湿腻的水。
他伏在他胸膛上,乖顺又慵懒,却说着最惊险的话,他将他要他做的,一步步一环环再一次仔细说与他听。他感受他腹中的动静,点头,复又亲吻他。
他走时院中玉簪开得正盛,周璨折了一朵斜斜插*进他衣襟,笑得比花明艳:“琼英一枝随君去,如我伴君祁岭西。”
接着又朦胧见到叶韶坐在自己床头,哼着难听的小调擦着斩穹,也不说话。
他朝他探手,那人影最后又一晃成了陆照,他盯着自己,郑重问道:“你是否有决心伴随王爷始终,想他所想,成他所成?”
林晏猛然惊醒。
寒光照牖,堂下铺白。
林晏心口热得恍若火烧,他连灌三盏冷茶,提笔疾书。
之后军哨猝然响彻营地,少年将军看向赶来的守夜卫兵,沉声道:“传令所有人,中庭集合。”
那鹞似乎喜欢与这个冷面婢女撒泼纠缠,揽月进来时鬓角微乱,脸色越发冷了。
周璨憋笑接过信,少年的字遒美隽秀。
直送金乌上碧空,尽销云雾照乾坤。
风雨动华屋,萧萧梁栋秋。
长安迎来了秋日最大的一场雨,这雨下了整整一日,护城河的水都没过了岸,天地变色,云残风瑟枯叶满城。
纯亲王入京时正逢雨停,一场盛大的秋雨带来浓重秋寒,湿湿地掺揉进夕阳的余晖之中。纯亲王华贵的轿辇压过厚厚的落叶,百姓探头围观,自然瞧不见贵人的真面目,只瞧见一只五指瘦长的手忽地拨开锦帘探出来。正值路边一林野桂簌簌落着花雨,那只手接了几粒金米,又缓缓收了回去。
说不出的清贵,又道不尽的萧瑟。
王府前被秦管家特意扫得过分干净,倒显得寂静冷清,轿辇入门时只听得几声响亮犬吠。
“王爷,可要沐浴一番,吃点东西再入宫?”揽月替周璨解了两颗扣子,瞧见他脖子里的冷汗,皱起眉来。
周璨恹恹倚向床柱,摇头道:“不了,裹件厚点的袍子,即刻进宫。”
见揽月还要说话,周璨笑了笑:“显得本王孝顺。”
揽月手脚利索,抱了披风来。先帝当年送给自己小皇孙的,雀翎黑缎金绣蟒纹,那时周璨还小,压根穿不起来,后来显豪横得紧,更是明白了敛其锋芒,于是只穿过寥寥几次。
“你倒是活络。”周璨低低簪了她一声,揽月仍是绷着脸,不言不语替他穿戴整齐。
“奴婢叫方先生进来。”
“不必了,我叫他先回家,总要先拜别父母。”
“王爷……”
“姑奶奶你可快点而吧,站不住了。”周璨捶了捶腰不知真假地叹了口气。
揽月见他手总要落到腹上去,便给他拢了拢衣服,又将袍尾捋齐整,最后将手杖交到他手中。
周璨低头,手指缓缓摩挲那只白木鹤首,不知在想些什么。他额有薄汗,显得肤色莹白,睫毛几下翕动,半晌,轻轻吐了口气。
“王爷……”揽月伸手去扶,周璨握住她的手,重重捏了一下,勾唇笑道:“走罢。”
夜幕初垂,然不见星月。
男人眸中阴沉,捋着唇上精心修剪过的胡须,突兀问道:“你说,父皇这时候传他回京作甚?”
杜淮忙抱着拂尘欠身:“殿下说笑了,陛下的心思,老奴哪里敢妄加揣测。”
太子嗤笑:“人都要到福宁殿了,公公说点实在的吧。”
杜淮嘿嘿陪着笑,半晌才小声道:“陛下心里呐,总归是向着殿下您的。陛下年纪大了,这种时候难免,还念些叔侄情谊。哎,但万一苏南这位来者不善,老奴也劝殿下……早做打算。”
太子的笑容挂在唇角,在秋夜宫灯下显得冰凉。
杜淮低着头不敢与之对视。
“本宫多谢公公提点。”
“殿下折煞老奴了。”杜淮谄媚地立刻伏地跪拜。
“公公快些回去吧,这不,客人等你招待呢。”
轿子只能停在昭安门口。
轿子停下那刻周璨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心道自己个瘸子也没点优待吗。
正腹诽着,那股子熟悉的紧缩感从腹底隐约牵扯而起,须臾间愈演愈烈节节攀升,痛楚随之袭向腰背四肢。
这痛来得比前几回都要汹涌,周璨猝然挺起沉重的腰身,手死死压在轿壁上,咬牙隐忍。
确实不是第一次了。
进王府那会只觉身上格外沉重,只当是行路疲惫,腹中无章法地疼上两回,周璨也已习惯了。只不过不知是否他心绪不宁,思虑深重,进宫这一路,腹中没有片刻消停,两个小东西比赛似的作动,腹中一阵紧过一阵。
周璨并非头次怀胎,隐隐已经明白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王爷,到了。”揽月见他久不出来,小声提醒。
周璨屏着呼吸,不敢松口,怕泄漏一丝呻吟叫这耳灵的婢女听了去,闭眼等着这阵疼痛稍缓。
“咳……扶本王一把。”
揽月掀开轿帘,待他手搭上自己掌心,便察觉周璨手心湿冷,不由担忧看他一眼。
周璨神色如常,向她结实借了把力才站了起来,那瞬后腰酸得他牙疼。肚腹沉坠,周璨不得不缩回手去,借着披风遮掩,托在腹底。
“王爷可是身上难受?”揽月虚扶他小臂,看了眼正来迎的宦官宫女,小声道。
“无妨……习惯了。”周璨画圈揉了揉紧绷的肚子,心中叹了口长气,摸到腰间的暗袋,取出一只拇指大的瓷瓶。
不等揽月看清,他已扬颈将瓶内液体尽数饮下。
“王爷吃了什么?”
“叔言给的安胎药。”
揽月眉头微皱,正欲再问,那群宦官宫女已经到了眼前,跪了一地。
“奴恭迎纯亲王爷,陛下正盼着王爷您呢,请王爷进殿。”
周璨拨了拨揽月手里的灯,看清为首的小太监当是杜淮认的一个干儿子,沉吟半晌,笑道:“你是常禄,本王可有记错?这是高升了啊,恭喜常公公。”
常禄一愣,继而惊喜笑了,连连行礼:“奴惶恐,王爷竟还记得奴,真是叫奴不知如何是好了。”
“公公说笑,本王还得仰仗公公领路呢。”
常禄赶忙爬起来,尽心尽职地掌好灯:“这秋雨方停,地上**,王爷小心脚下。”
一般入了昭安门,王爵官员一律是不准带自己的丫鬟随侍的,常禄却对着揽月视而不见,只是低头弯腰,顾及周璨腿脚不便,走得也缓慢。
昭安门后,便是皇帝的寝宫。
此时暮色四合,不远处宫殿灯火通明,宫灯如星落,将深远处的其他殿所一道勾连,勾勒出大启皇宫模糊的轮廓。仿佛一只俯卧在黑夜中的华丽野兽。
一只吞噬人心的野兽。
周璨紧了紧压在腹侧的手,跨入这皇权鼎盛之处。
穆原离长安不过三日路程,郊外山林耸立,河谷相连。
林晏领着飞霆军精锐在此驻扎已有两日,他们绕过各处防哨,走的偏僻无路之处,借着山树的掩护,偷偷从西境逼近京城。
按计划,他们与周璨的返京队伍将会同时入京,飞霆军将在栖鸾谷待命,只等与周璨里应外合。
林晏按捺不住那种仓皇又期待的心情,他与心爱之人会面之时,也是京城王权迭代,胜王败寇之时。
信兵匆匆来报,面无血色。
出逃的前小宛国主喀准联合前渠勒国主西日阿洪,并鼓动了七个边境小国组成联盟军,直逼大启西境国界。叶家势去后,大启对西边的震慑力大打折扣。可惜皇帝利欲熏心,连吞渠勒小宛两国,西边起乱是早晚的事。只不过偏偏是这种时候……
太子多年与刘封与西境商道搜刮油水,保不准他在西边各国安插了势力,如今局面,怕不是太子为了皇权主位,故意牵制冯齐在西境的兵力,不惜将大启的胳膊伸出去饲喂豺狼,竟弃国家安危于不顾。
林晏读完军报后背冷汗涔涔,忙问:“战况如何,冯将军可安好?”
信兵跪得摇摇欲坠:“回将军,宛州布防新立,新军未经实战,属下离开时外城哈律尔已失守,我军后撤三百里,后几日大雪封城,敌人善于冬日作战,若不支援,我军迟早弹尽粮绝。”
“冯将军要您命孙瀚即刻带半数飞霆军立返支援。”
林晏将军报捏在手里,原地转了两圈,喃喃道:“孙瀚?他不曾带过这么多兵……”
冯齐不要他回去。这是在要他按原计划行事,助周璨一臂之力。
可是……
飞霆军是叶家旧军,而叶家世代名将,皆是西境的守护神。
他小舅舅叶韶十九岁西境一战成名,此后“桃花面,阎王爷”的戏说流传在西境每一户人家,直至最后,他的热血都洒在这片广漠偏远的土地上。
林晏的指甲深深压进掌中。
那里留着当年放血祛蛇毒的伤痕,传来沉沉的钝痛。
周璨……周璨。
他的景仰,迷恋,给予他一切美好的人。
他的爱人重孕在身,正踏入那纷争漩涡的最中心。他是为他而去的,如同这八年来,他几乎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他。
他应当紧跟上他,为他护航,做他顶重要的一步棋,在那最险恶的境地护好他。
可是他不能。
“叶家子弟,忠国而非忠君。”叶继善那日说的话清晰地响在他耳边。
师恩孝道,家国大义。
林晏别无选择。
他的手在斩穹上捏紧,直到眼睛发酸。他回身抽出地图,甩开在桌面上。
“孙瀚,你带三千精兵留驻,听京城来令而动,”林晏喉咙干渴,急急吞咽几下,补充道,“你知道你眼里该看着谁。”
“属下定不负所托!”孙瀚下跪领命。
“赵捷,我们绕道北上,翻过秦宗岭,借道千奚从这,”林晏点了点图上一处,“截断敌军后翼,将其赶入果尔沟。”
“宛州附近各州已出兵增援,我们要的是一个快,先解我军燃眉之急。”
赵捷“嘶”了一声,道:“入秋霜重,这山可不好翻。”
“没得选,”林晏将地图扔给他,“点兵,拔营。”
帐帘刚被放下,林晏便支撑不住地双手捂脸,以肘撑桌,深深吸吐了两次。
他的手心都是汗,心跳得快要撞破胸膛。肺腑间像是被剜掉了块肉,哪里都是疼的。他将手压到护心甲上,感到那只镯子的形状印到自己皮肉上。
我会到你面前的,一定会的,等我。
天色阴翳,不知何时落起了冰碴子,似雪非雪,打在脸上生疼。
“将军,坡上有人!”
“那边的朋友,自己人!”
林晏听见灰蒙山间传来有几分熟悉的声音,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是谁,一只白头鹞鸟扎破林雾,清脆地鸣叫一声,落在林晏眼前的树杈上,快活地扇动了几下翅膀,抖落上面的水珠。
林晏立刻反应过来来者何人,正要伸手去迎那鸟,对方却又展翅而起,消失在来时的方向。
“还以为拦不到你呢,咱们是不是,汉人怎么说来着,心有灵犀一点通?”不多时,阿史那卓从马上跳下,歪头笑道。
他的肩膀上,正停着那只他送给林晏玩的白头鹞。
因为邻近京城,耳目众多,白头鹞这种猛禽实在扎眼,林晏便不好再用它当信使了。这鸟也总有自己的主意,说是通晓人性,却也野性未消,它在林晏身边时也常有独自觅食几日不归的时候,林晏有些日子没见着它,没料到它是回到原主人身边了。
阿史那卓能在这里与他撞个正着,显然不是巧合。
林晏瞥了眼他肩头那个小间谍,没好气道:“不知狼主此番为何而来,雪中送炭还是趁火打劫?”
阿史那卓看出林晏心情不佳,眨眨眼,故作不知道:“太难了,我听不懂,何谓雪中送炭,又何谓趁火打劫?”
“我军急着赶路,借道北蒙是我们疏忽了,给狼主赔不是,”林晏行了个礼,“麻烦狼主放行。”
“哎,好了,鸟是你的,我没要故意算计你,你怎么老是那么小气?”阿史那卓拍了拍那鸟,赶它到林晏身边。
林晏终是有些无奈了:“你有备而来,谈什么,直接讲便是了。”
“本王是奉我北蒙汗王之命来的。”阿史那卓拍拍手,一个侍官模样的人才跟上来。
“当年纯亲王派人来北蒙与我哥密谈时,早已聊过类似今日光景的话题,我们汗王很是欣赏纯亲王眼光之长远,洞察之敏锐。”
“西境商道案之后,纯亲王也兑现了诺言,汗王认下他这个朋友。”
阿史那卓顿了顿,握拳在胸口敲了敲:“大启西线硝烟突起,汗王叫小王来看看,他的朋友需不需要北蒙的帮忙。”
林晏静静听完,不露声色,只是问道:“汗王想要大启允诺什么?”
阿史那卓听林晏问的不是汗王想要周璨允诺什么,而是直接问的要大启允诺什么,不由心中一凛,赞许笑起来:“胸中有竹子,霸气,本王果然没看错你。”
林晏叹了口气:“说来听听。”
“纯亲王心想事成后……“阿史那卓玩味地停了半拍,“北蒙想要大启出兵,协助北蒙收服东面泽熙塔尔为首的十七个部落。”
林晏盯着他:“北蒙此次能出兵多少?”
阿史那卓道:“本王亲自带兵五万。”
林晏低眸不语,北蒙东部一直不太平,辽阔草原上部落纷争不断,自汗王阿史那附离起,分裂出去不少自称独立的部族,又和外族交融,势力**,搞得历代汗王头疼不堪。
不过对大启来讲,断不能让北蒙狼族统一东西整个迪尔沁草原。
“罕其娜河以西七个部落。”林晏抬头道。
阿史那卓一愣:“你跟我讨教还价?”
这种时候,西边战况紧急,而林晏的心肝王爷正要入京搅动风雨,林晏这家伙分身乏术,肯定心焦得要命,怎还有精力跟他讨价还价?
林晏一开始问得很好,他带汗王之命而来,既是来雪中送炭,也是来趁火打劫的。
“看在你我朋友一场,加一条,北蒙皮毛香料进口关税减一成。”
林晏身体力行了一番他就是来讨价还价的。
阿史那卓沉吟半晌,道:“看在你我朋友一场,我也加一条,把揽月给我做王妃。”
换林晏愣住了。
他不知说什么好,干巴巴道:“我不是她的主子。”
“嘿,少来,你是她主子的……呃,你跟纯亲王爷是她共同的主子。”
林晏捂住额头,想起周璨那句调笑“她是你小姑姑”,实在讲不清楚,咳嗽几下,正色道:“谁也不是揽月的主子,她要不要嫁你,只有她自己做得了主。”
阿史那卓瞪了瞪眼睛,复又惋惜道:“果真不行,算了,试一试也没坏处。”
林晏哭笑不得,就见那侍官上前,将条约展开,林晏细细一瞧,本就只写了罕其娜河以西的七个部落。
“来,把关税那条写上。”阿史那卓笑嘻嘻道。
林晏无话可说。
“谈到这份上可以了,本王之前小瞧你了。”
“你个强盗别跟我说话!”
福宁宫外,官员跪了一地,为君守夜。
外殿里,跪的是嫔妃皇子,正纷纷各自回宫,只剩下寥寥几个妃子还坚持着。
看来皇帝着实病得不轻。
内殿确是任何人都不能跟着了,没了揽月的搀扶,周璨走得艰难,但他时常以跛脚示人,是以也无人怀疑。实际上,他每踏出一步,胯骨便仿佛被狠磨了一回,酸得钻心。服了药,那种要命的阵痛缓和了许多,不再叫他汗如雨下了,只是脚下虚浮更甚,身体深处那种难以言喻的憋胀越发清晰。
他服的那瓶,的确是方知意给的,却不是安胎药,是止疼剂。
方知意跟他强调,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得用它。他也知周璨的身体,孩子在他腹中呆一日不知有没有下一日,万一最坏的情况发生,这一剂起码能给周璨争取一些时间。只是双生子本就生产艰难,这一剂用下,很可能对他之后的产程不利。
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孩子果真选在最要紧的关头急着出来,周璨从昭安门到福宁殿内的这段路,早已将如何应对这最坏的情况粗粗部署了一番。
“王爷请。”
内殿的门被打开,杜淮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哎哟,王爷来了,这可真是好久不见了。”
“杜公公,”周璨开口,嗓音轻哑,他勾唇一笑,一双黑润瑞凤眸里宫灯烁烁,“有缘再见,这不,就再见了。”
杜淮如同当时那样,深深低下头去行礼。
周璨搭着他递来的手,跨过殿门,却觉得此时一股热流猛地从身体里冲出去了。他咬了咬牙,面不改色继续走了进去。
没有人注意,下过秋雨,潮湿的宫砖上,纯亲王经过的地方,多了些许新鲜的水迹。
福宁殿内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宫女迎上来要为周璨宽衣,杜淮摆摆手:“王爷畏寒,你们下去吧。”
宫女们忙不迭低头退下,如果她们有人敢悄悄抬头瞄一眼,就能瞧见“畏寒”的纯亲王额头鼻尖都凝着薄汗。
进了外厅,翊林阁并几名位高老臣都惴惴不安地侯着,见到周璨噼里啪啦跪了一地,面上都有些揣度不定。周璨这会着实没精力与他们周旋几句,略略点头,便径直往内间而去。
宫女们拉开黄玉珠帘相迎,杜淮正准备先进去通报,一旁的周璨却忽而仄歪一记,他连忙去扶,纯亲王攥住他的手腕,似是极力忍耐,细长的手指狠狠下掐。
“王爷!”杜淮心头狂跳,惶恐看去。
周璨方才腹中不知哪个崽子囫囵地翻了个身,他只觉整个肚子都往外挺了挺,一时重心不稳,撞在杜淮身上。紧接着腹底升起熟悉的牵扯感,他才服了药,痛感不显,只能感到腹内紧得难受,胯骨处涨涩无比,几乎叫他站不住了。
杜淮瞧见纯亲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无碍,不要让陛下久等了。”
虽是仲秋,寝殿内却早早设了暖炉,热得气闷。
周璨朝里走了几步,便看见龙床上靠躺着的那人。半年不见,他几乎认不出那九五至尊。老皇帝瘦得只剩下副骨架,面上沟壑纵横,蒙着一层死气。
哪有什么真龙天子,端是生死有数的凡人罢了。
周璨在龙床三步外,行了个标准的叩礼,伏身长拜,道:“臣,拜见陛下。”
他俯身时,上身都能碰到自己沉隆的肚腹,那里正硬如坚石。
皇帝病眼浑浊,许久才似乎终于看清了他:“留玉来了?过来,到朕身边坐。”
周璨走到床边,在皇帝示意下挨着他坐。
皇帝眯起眼睛,喃喃道:“江南养人,不错,不错,像是丰腴了些。”
周璨心中好笑,附和道:“自然,金陵风清水甜,陛下有空当去瞧瞧。”
皇帝干枯的唇颤了颤,没有立即接话。
“你在下头跪着,朕一时眼花,还当是瞧见王兄了,”皇帝眨了眨浑浊的眼睛,“都说你与王嫂相像,其实你与王兄也生得像。”
周璨从容笑道:“是吗,臣不知,可也无从查证了。”
皇帝盯了他半晌,似乎想从他面上找出些破绽,半晌幽幽道:“青城山来信入京,这么多年来,还是朕第一回收到。”
周璨微微挑眉,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甚至淡淡期许:“父亲……他说了什么?可有提到臣?”
那一天的山可算没白爬。
周璨亲自到自家那一心清修的老头子跟前说要造反,便是做了暗示。他其实也摸不准这前朝太子是否会帮自己,然而他收到入京圣旨的那刻他便知道,这独善其身的老头还是对他存了丁点父子情谊,最末伸手推了他一把。
“呵,谈了些少时旧事,谢朕……代他管教你。”皇帝看向烛台,声音轻似喟叹。
暮年残烛十分,收到这封时隔数十年的“家书”,终是戳中了天子心中那丝近趋于无的柔软。
周璨瞧着老皇帝枯槁的面容,忽而有些好笑。他明明是就是因他冷酷无情才来的,可自己乘的这记东风,却还是赌的他仍残有几分血脉亲情。
皇帝恍惚道:“朕总是钦羡大哥……生来便坐享一切,可他偏还值得上。朕却……各处平庸,在众皇子之间,总是被忘记的那个……可大哥总能记得朕。每年秋猎,他射中的第一只飞鸟走兔,总会抛到朕的马上。”
皇帝似乎陷入年少回忆无法自拔,周璨听着,耳边却是时清时晦。他如此坐着,背脊和腰臀酸成一片,他清晰感到肚腹已然垂到腿间,叫他不得不岔开腿,以缓解盆骨处的压迫感,如同有只无形地手,在缓缓掰开他下身的骨头,令人发麻的酸沉经久不歇。腹中猛然紧缩起来时,他不得已腾出一只手撑在身后,后背绷直,全力压制想要挺身的欲望,可身下热流仍汩汩而出,即便服了药,不容忽视的痛意仍在他小腹深处凿动,如若没有这身披风遮掩,他的狼狈困顿将无所遁形。
再等等,好孩子,再等等。
周璨拿手心轻轻抵住不住发硬地腹底,感到汗水从自己额角滑落了下去。
“陛下,该喝药了。”杜淮端进来药,周璨伸出手去,“杜公公,本王来吧。”
周璨将勺子在碗里拨倒了几次促凉,柔声道:“三叔,留玉尚在京中时,时常贸言顶撞,惹您生气;远在苏南,又无法探望服侍,深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