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寿—— by樱三
樱三  发于:2024年0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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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方知意将另一只手贴住周璨侧腹,感受宫缩到来,“一点点使劲,来。”
“呃……”周璨握紧林晏的手,咬牙推挤,不多时又仰起湿淋淋的脖颈,眨了眨发胀的眼睛,“我……我疼得眼昏……”
“你是失血过多了,”方知意不太满意胎盘下来的速度,对林晏道,“将他扶起来点。”
林晏依言照做,又喂周璨喝了丁点儿温水,他朝周璨身下看去,肚子沉重地坠在他腿间,几乎看不出来里头已经少了一个孩子,它似乎将周璨压得奄奄一息,下面垫的产褥已然被血水全数浸染。
林晏惶惑揪心,沙场上见多的血肉横飞,都没有此时的景象叫他感到害怕。
“可好了?”林晏擦了擦周璨唇角的水渍。
周璨蹙着眉,疲惫地点点头,他闭起眼睛,弱声道:“如此没有眼力劲儿,不知道亲亲我?”
林晏幡然醒转,从见面到这会,他甚至不记得给周璨一个亲吻。
“对不起。”林晏低头在他紧蹙的眉间亲了亲。
“薄脸皮。”周璨笑了。
林晏这才想起他们在玄武湖上那相似的场景,不由失笑,正要在他唇上补一个,周璨已经绷起身体,攥着褥子再一次顺着宫缩使力。林晏紧张地托着他腰背,又顺着他汗湿的背脊轻捋。
“慢慢来,别急,别急。”方知意面上也不轻松,慢慢移动手指,帮助胎盘进一步剥离。
周璨面色煞白,腹中疼痛太过急厉,他禁不住哑声痛吟,屈起腿来,又被方知意无情压下,“别泄力,继续!”他只能半道又深吸了一口气,迎着那血肉分离的痛楚推挤。
周璨的上半身都在簌簌发抖,林晏看着他因痛楚过甚而迷离的眼睛,心头紧得几乎喘不过气。
“好了好了,出来了。”方知意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松懈,只见胎盘终于随着血水涌出。
但下一瞬他就笑不出来了,跟着胎盘一块滑出来的,是孩子的一只通红的小脚。

雨声不绝,新鲜的血腥气在窒闷的房中浮沉。
“停,停,先别使劲。”方知意按住周璨坚硬的腹底,阻止孩子进一步下行。
林晏也看见了这一幕,脸色剧变,瞪眼看向方知意。
周璨刚才那一下差点儿疼昏过去,只觉得体内松了一阵,可身下那处越发窒闷胀痛,方知意摁在他下腹那只手更是雪上加霜,逼得他扛不住地挣扎,林晏赶紧帮着不得空的方知意压住他腿:“别动,听方先生话。”
为避人耳目,房中烛灯昏暗,林晏此时才看清周璨膝盖上都跪出了深紫淤痕,孤身产子,何许艰难,他轻轻捂住周璨膝盖伤处,酸涩难言。
周璨被磨到这会精神实在委顿,见两人许久都不说话,才渐渐反应过来:“怎么了?”
方知意沉着脸在他腹上摸索,不知摁到何处,周璨只觉腹中猝起激痛:“呃……”他别处都被两人控制,只能猛然扬头痛吟,新冒的汗水几乎是瞬时布满额头脖颈。
林晏听得心头猛颤,瞧见周璨身下又流出黑浓血水来,他急得要疯,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
“啧……”方知意也淌汗了,他两手扶住孩子的轮廓,“王爷宫体有旧伤,双胎怀到此时已是极限,生产时更是凶险。他在生小世子的时候服了止疼剂,又没有我在旁引导,独自生产用力不知轻重,如今看来,怕是宫体某处不堪重负裂伤了,他腹中恐怕已有积血。”
方知意腾出手来托住孩子小脚:“偏偏这个小东西还是倒的……”
“你们……悄摸说什么呢?”周璨神智昏沉,耳边听不清二人的低议,只是直觉不好。
他拽扯着林晏的衣襟,逼他低下头来,便瞧见林晏眼睛发红,眼中惶惶湿润一片。他捏住林晏下巴,手指都因疼痛发着抖,却是勾起唇角:“叔言胡说什么呢,怎都把咱们安儿吓哭了?”
他故意踩林晏的尾巴,平日里林晏肯定就跳脚了,这会只是托着他的手背,低头将脸埋进他掌心,声音在他掌中发着颤:“我见你受苦,难受。”
周璨深深看着他,屈指拢住他这句担忧:“这不叫受苦,这叫呃……好事多磨……”
“你听我说,”方知意见宫缩又起,探身凑近周璨,大声道,“你肚子里这老二是倒的,这会脚先出来了,本该是要推回去正胎位的,但你宫体有伤,此法不得行,只能如此生了,听到没?”
周璨略略一滞,闭起眼睛咬牙御痛,急喘道:“你说,我做。”
“我的手会进来,你尽量放松,我说用力再用力。”
听他这么说,林晏脸色越发难看,方知意再次净了手,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把揽月也唤了进来,让她帮忙一道扶住周璨。
方知意屈起周璨未受伤那条腿,朝外压了压,然后一点点探入手。
方才剥胎盘时,周璨就尝过这种外部侵入的痛楚有多可怖,此时再经历一次,与凌迟酷刑无异,谈何放松,他不晕过去就不错了。正在分娩的产道与宫体都分外敏感脆弱,成年人的手缓慢又残忍地挤开伤痕累累的甬道,直触那痛楚顶峰之处,周璨甚至无法呻吟,脑袋向后拗到了极致,像条搁浅的鱼似的,大张着嘴胡乱呼吸着,那声音听起来甚至更像抽噎,他颈间青筋蜿蜒凸起,汗水滚滚落下。
林晏托着他后颈,只觉手心**,尽是周璨的冷汗。他何时见过周璨如此狼狈的样子,面色惨白,黑发湿乱,像是被产痛强行反复地摁入折磨的深潭,一次又一次,将他的生气耗磨殆尽。
“你快些!”他朝方知意焦急道,恨不得去将方知意的手扯出来。
“王爷,就好了,您撑着些。”揽月给周璨擦汗,见他还有反应,稍稍放心。
方知意终于带出孩子另一只脚,看着血淅沥而下,不忍拧眉道:“好了,用力,快!”
“呃……”周璨疼得意识涣散,只是下意识低叹了一声,方知意急切重复道:“王爷,用力啊!”
周璨强提精神,咽下喉间腥甜,折起身体压榨自己仅存的力气。之前喝的那剂药水早已失效,显得这十足的产痛无比难熬,好似削骨剔肉,将他一分分拆解,他似乎早已碎在这一床血污之上,意识七零八落。
方知意见他几乎没力了,咬咬牙,翻出一只药瓶,将药丸送到周璨嘴边:“这一丸可以激人潜力,但如竭泽而渔,后噬不轻,我只喂你一颗,咱们好好把握,可听明白了?”
林晏刚要去拦,周璨头一偏就把药吞了,低弱骂道:“废话……甚多。”
揽月将手摁在周璨背心,催动内力护他心脉,林晏刚想说我来,她率先道:“你现在分心得很,做不来这事。”
林晏深觉无力,偏头看窗外风雨潇潇,长夜无明,心头沉沉作痛。
方知意让两人将周璨扶坐在床边,好让孩子能更快落下。方知意跪在床下,虚虚托着孩子的两只脚,帮助孩子旋转。
周璨尾椎那锥心刺骨地疼,他两腿被揽月压着往两边打开到极致,无法保持平衡,上身被林晏稳妥的揽入怀里。林晏在他身后抱着他,分明感到他每一丝肌肉都在紧绷,仿佛弓弦拉得太过,不知何时就会绷断。
林晏将手扶在周璨肚腹两侧,那里的皮肤都是汗津津的,腹部被拉扯着下坠变形,撑得薄薄的腹底处泛起浓重的红。
“唔……哈……”周璨捏住林晏的小臂,头一低,汗水就这么落在了腹顶。这个姿势叫阵痛来时,各处的感觉格外强烈,骨痛,腰痛,背痛,憋胀感和撕裂感同时发难,他仿佛被下了油锅,反复煎熬。
遥遥无期。
他眼前发着虚,先前的踌躇满志被消磨无踪,只剩心有余而力不足。
周璨再一次倒回林晏胸膛,闭起眼睛极力吐息,却压不住心悸,他缓了许久,才找回声音来:“叔言……它出来多少了?”
方知意抬头道:“小屁股出来了,你猜怎么着,王爷说得可真准,是个女孩。”
周璨怔住,继而勾起唇笑,泪水蓦地就同时滚落下来,他似乎毫无所觉,心头激荡,禁不住轻轻呛咳,回头冲林晏喜道:“你听见没?”
林晏看见他那双眼浓黑湿润的瑞凤眸,映了浅淡烛光,如江火共星罗,晚灯沐烟雨,明明好看得紧,却叫他心疼得鼻酸,他轻拭周璨眼下的泪水,笑道:“听到了,真好。”
方知意见周璨发颤地伸过手来,也禁不住眼热,接住周璨冰凉的手,引着他摸到孩子那堪堪滑出的下半身:“你摸,我可没骗你。”
滑腻,微凉,孱弱。
周璨品味着指尖的触觉,陌生的苦涩在心头缠绕,他将头枕到林晏肩头,闭起眼,泪水即刻濡湿了眼睫,他对林晏道:“你可曾……看过哥哥?”
林晏从杀进福宁宫到现在,眼中只有周璨,不曾得空瞧一眼儿子,闻言吸了吸鼻子,应道:“不急,待妹妹出生了,你领我一道看。”
周璨并未接话,只是仍噙着笑意,在未息的阵痛中无意识地蹙起眉,他胸膛起伏数次,筋疲力尽道:“叔言,不能拖了,压腹,剖腹都行,你得叫她活。”
倒位生产极是凶险,孩子头最晚出来,很大可能在腹中窒息。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你说什么傻话,”林晏恼怒道,偏偏声音发着抖,他似乎是怕极,慌乱地瞥了一眼方知意,又色厉内荏道,“周璨,我如约来了,你可不能毁约,我定不会原谅你!”
方知意伸过头去,让揽月给他擦了满脑门子的汗,听不下去地拍了拍周璨的腿:“行了,我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杀人的,你有闲心想这些不着调的,不如多用几次劲儿!”
痛楚毫无止尽,如窗外瓢泼秋雨,一次次倾洒在老旧的窗户上,叫那窗牖不堪重负,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羊水流失殆尽,孩子只是沐着血水,艰涩迟缓地,一寸寸往外挪动。
周璨反手攥着林晏的衣襟,张着嘴却吸不进气似的,唇上血色尽褪,他侧头使劲将脸往林晏颈间埋去,似乎想要借此逃避这过甚的痛楚,片刻后,脑袋只是软软垂下,林晏忙托住他下巴,见他眼帘半阖,眼睫潮湿微颤,意识已然模糊,急唤道:“留玉,别睡,再撑一会好吗?就好了,就好了……”
“安儿……”周璨听不清他的话,只是下意识嘶哑呢喃着,颤抖着,泪水并着汗水在面上流淌,“安儿……我害怕。”
林晏几乎要跟着落泪了,他知道周璨陷入何种梦魇。当年那个无辜的孩子,也是如此头上脚下地,叫周璨在绝望苦痛中挣扎着,直到那毫无生气的稚嫩一团离开周璨的身体,将周璨仅存的希冀与盼头一并带走。
他从小到大,从未听周璨对他说过一声怕。他从前总希望周璨能多依靠他些,将那无数秘密的苦楚与他分享,如今他终于听他如此示弱地向他寻求庇护,却叫他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王爷真是吃了太多的苦,他想要的一切得来都是那么的难,甚至得到之前要遭受如此的折磨。
林晏抱紧周璨的肩膀,将脸贴在他颈间,重重吻他耳下:“别怕,我陪着你呢,别怕……”
方知意在身上蹭了蹭手,不客气地捏住周璨的下巴,提高声音道:“元朔,你听我说,不会有第二回,我不会负你第二回,你他娘的费尽心机走了这么久,不能在这里泄气!”
他这说脏话的语气跟叶家那小少爷学了十成十,林晏愣了愣,也是一振,哽咽似是哀求道:“留玉,最后一道坎,咱们一块跨过去,儿女双全,白头偕老,好不好?”
周璨眼帘颤颤,泪水潸潸。
林晏凑过去吻他的眼,数次后周璨终于睁开眼来,少年人清俊的面庞比那飘摇烛光更明艳。那双眼睛依旧与叶韶相似,不及其招摇绝艳,却胜其情深意笃。
周璨勾唇叹息道:“我先白头,实难偕老”
林晏迫不及待贴上来吻他,滚烫的泪落在周璨面上:“你等等我便好。”
方知意知道实在拖沓不得,让揽月将周璨一条腿扶起,支在床上,因着周璨宫体裂伤,他不敢轻易揉腹,便间歇地在周璨腹上穴位施针,再次激励宫缩,真是把浑身解数都用上了。
暴起的阵痛简直要将周璨逼溃,他扬颈嘶哑痛叫着,泪水碎落入鬓发中,身子几乎要从林晏怀里**出去。整个大启最尊贵的人,此时只能在废弃宫殿一方素旧床榻上,辗转挣扎,身子任人掰扯,命悬一线,更谈何体面。
林晏心痛得麻木,只能不住抚摸周璨簌簌颤抖的背脊,试图给他丁点儿安慰支持,他瞪着眼看方知意几乎是将孩子从周璨身下一点点拉扯出来,滴流的鲜血叫他背上汗毛倒竖。
最大的脑袋卡在产口的憋胀磨得周璨眼前发黑,他的手掐在自己腿根,在上头留下深深红痕,到了此时,宫体收缩的那种娩痛反倒退主成次,腹内某处的撕裂痛却越发尖锐起来,随着他的用力登时转烈,仿佛一只锥子猛地扎进他腹内最脆弱的血肉。
周璨此时的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几乎是自虐般压低上身,迎着那剧痛死命推挤。
“再开点,腿压上去。”方知意全神贯注,挤进手指去护住孩子脆弱不堪一握的脖颈。
原本支在床上的腿被揽月抱起,几乎贴上了那沉坠的肚腹,周璨叫不出声,喉头颓然滚动,半晌只是哼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用力,用力!”方知意捂住被撑得薄亮凸起的产口边缘,手即刻被先前撕裂处崩出的血珠染红了,他面不改色,几分残忍地将孩子的头剥扯出来。
周璨最后也分不清自己是否在用力,更像是在灭顶的痛楚中应激痉挛,长久处于过激的疼痛中,他五感都迟钝起来,孩子被方知意接出去的时候他甚至毫无所觉,直到林晏泪流满面地来吻他,他才意识到孩子终于生下了。
没有哭声。
方知意脸色铁青地按摩着孩子的背脊,小姑娘浑身青紫,比哥哥小了一大圈,孱弱地卧在方知意掌中,奄奄一息。
“方先生!”林晏抱着软弱无力,几近昏厥的周璨,寒声喝道。
方知意一转头,便看见周璨身下不知何时已血流如注,顷刻间淌满了床下的脚踏。
“人放下,躺平,下身垫高。”
揽月应声而动,方知意看向手里没有反应的孩子,咬牙迟疑瞬间,林晏几步上前来接:“孩子给我,你先去救留玉。”
方知意冷汗涔涔,颤着手取针,屏息好久才扎了上去。
“方先生,你告诉我怎么做。”林晏将孩子拿软巾裹住,他看到周璨下身血色时就像是被人当面挥了一拳,整个脑子嗡嗡作响,可双手捧住自己闺女的那一刻,神使鬼差地,他比任何时刻都要冷静。
她那么小,还没有只奶猫大,覆着胎脂和血渍,着实算不上好看。可林晏看着她,想哭又想笑,这是周璨方才以命相搏诞下的,流淌着周璨和他的血脉,如同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周璨与他牢牢缠绕在一起,永不分开。
周璨不能失去她,他也不能。
“按她后背,拍她脚掌,别停。”方知意分身乏术,行了一针又一针,目不斜视,口上不停。
林晏照做,小东西蠕动着小小的嘴巴,似乎也在拼命挣扎。久不见效,林晏的心越跳越响,他如有所感,回头迅速看了一眼。
床上的人已然半身浸在血泊之中,周璨惨白的面上粘着湿发,眼神潮湿空茫,只是望着孩子的方向,久久不动。
林晏心如刀割。
他强迫自己凝神,如同战场迎敌,不可有一丝分扰。他手上不停,孩子如此脆弱,这么按揉都叫他心有不忍。小东西呛咳着吐出些浊物,微弱颤抖着,就是不见哭。
林晏小心抹她口鼻,忽然灵光闪至。他在西境时,曾见过番族牧民接生小羊羔,偶有羊崽子无法自主呼吸的,牧民就会……
他无空迟疑多虑,低头将嘴附在孩子口鼻处,将羊水等秽物吸出来。
“小少爷!”揽月正要来帮忙,看他如此,惊了一跳。
没料到林晏如此重复几次,孩子终于嘤咛着哭出了声。
“哭了!方先生,她哭了!”林晏喜不自胜,接着反倒手足无措起来,“接下来怎么办?”
方知意大松了口气,上了最后一根针,对着周璨道:“你家这小子倒还算是中用。”
“交给我吧。”揽月接过孩子去擦洗。
林晏飞奔回床边,无处落座,只能跪下握住周璨冰凉的手。
“他怎么样?”
“暂时止了血,我们得尽快带他回王府,我慢慢找出他宫体裂伤处,再做治疗。”
“他会好吧?”
林晏正问着,忽觉手中周璨的手指动了动。他连忙低头,紧着声音极尽温柔道:“想说什么,我听着。”
周璨眼前时晦时明,只能努力张大眼睛,尽力看清林晏的面庞。他从叶府接管的这株青苗,不知何时,已然长成了郁郁葱葱的高树,可为他遮蔽,可叫他依靠。他踽踽独行半生,走得过于艰辛,现今总算可有人并行,不必孤单。
八年前,叶韶带着他的女儿走了;如今,林晏却把孩子从阎王手里抢来,带回他的身边。
好似一切命中皆有定数。
“安儿……”周璨低哑吩咐,“你将这两个孩子带回将军府……说是你在西境与女子所生……”
“你胡……”
“皇家多纷争,如今……他们跟我在宫中,不安全。”
“好,我答应你,你别多想了,好好休息。”林晏含着泪应道。
“安儿……”周璨侧过头,吻了少年人的侧颊,低声诵道,“直送金乌上碧空,尽销云雾照乾坤。”
林晏顺着他目光看去,不知何时,窗上透出清光来。晨光出照屋梁明,雨霁天清,新朝来临。

第六十六章 携手
马蹄踏水乱明霞,醉袖迎风受落花。大水川春暮之时景正好,周璨夹马斥行,风中卷来草汁嫩香与花到荼蘼的残芳。
周璨畅快地仰头闭眼,感受这久违的纵马御风。
如有所感,他睁眼朝前方望去,一点人影在尽头绿野中,似是在等他。
茶白的袍,靛青的绣,周身的素雅似乎都在为那张过分明艳的面孔让道。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一眯,灿灿眸光叫这漫山遍野的春景黯然失色。
叶韶歪头一笑,朗声道:“许久不见。”
周璨拉停马,却见自己的马还跟往常一样,打着响鼻往叶韶那匹马儿的脖子里嗅,不由也笑,他松开缰绳任由它去,附和道:“许久不见。”
无人下马,两人隔着这么一小段距离相顾无言。
叶韶鲜见的安静,低头捋着马儿的鬃毛。周璨静静看他,没有佩刀的叶韶完全就是个贵家小公子,他仍是那样年轻,眉眼间朝华灿灿,甚至叫周璨感到怜惜。
“……这些年,你可好?”周璨说出口后哑然失笑,他简直像个老头,问得生疏又旧派。
叶韶仰头哈哈大笑,马儿被他扯得踉跄,他在上头东倒西歪,半天才道:“冬有清雪夏有木香,好得很,好得很!”
“阿璨,城门将闭,可随我回去吃杯酒?”叶韶遥遥一指,青原尽头不知何时出现红砖缁瓦城门一座。
周璨几乎都要想不起来,叶韶叫他“阿璨”是何时的事情了,他热着眼睛只是笑,坦然道:“不了,安儿还在等我。”
叶韶面上露出了然之色,他点点头,微笑着附和:“没错,安儿在等你。”
风从远方迅疾而来,压草木,迷人眼。
叶韶的面孔似乎被风打散了,朦胧起来,他仍在笑,鼎盛风华。
周璨静看他的年少芳华随风而去,像一场必将逝去,无从挽留的梦境。
房中的陈设与当初他离京时别无二致,周璨看着床顶的雕花,感到温热的湿意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少年人趴在他床边,与他离得极近,微热的鼻息拂过他侧颊。
周璨有些不知今夕何年的恍惚,卧房熟悉的布置让他以为回到数年前,他的安儿还是一个满脸**的孩童,别别扭扭地要来牵他一道去明源大街游玩。
可身边这人明明是个俊俏青年了。他换了一身旧衣,周璨也记得这身衣服,是他亲自挑的雨丝锦,如今穿着显小了。他的脸上星点伤痕结了痂,倒叫这副温和雅正的眉眼多了些恰到好处的灵动邪痞,很是男子气概的好看。
是啊,他的安儿长大了。
他已不是养在王府里的林小少爷,而是千里勤王飞霆军的主帅,是……他的爱人。
周璨的神智逐渐清明,低眼一瞧,林晏的手压在他左胸,似乎是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似的,睡梦中也要监管他的心跳。
周璨想笑,身上的痛楚却也如涨潮般缓缓复苏,他只能轻轻呵了口气,这点动静却立刻叫林晏醒了,他急急抬起头,见周璨睁着眼,却是愣了,半天也说不出话,只是红了眼眶。
“我们安儿怎又哭了?”周璨张口调笑,声音却哑得厉害。
“你可别贫了,我给你倒水。”林晏匆匆背过身去倒水,才好叫周璨没瞧见他滚落的泪水。
周璨自己不知道,他已昏了两日有余。从皇宫回王府的路上,他的血浸透了两床褥子。方知意还得用抹了药的手再探回他身体里去,周璨那时已然晕死过去,却还在无意识地痉挛,林晏无法想他是有多疼,他几乎呆不下去,又不敢出去外头等,坐如针毡。这两日,他除了进宫稳定局势,其他时间都守在周璨床边,连孩子们也只去看了一次。
方知意叮嘱周璨还不能大口喝水,于是林晏拿指头蘸了清水,点涂在他苍白干裂的唇上。周璨将他指尖抿进嘴里,用舌尖轻轻舔他。
林晏的耳尖跟着眼尾一道红了起来,忍不住道:“行,我是信你没事了。”
周璨松开他,笑着又咳嗽起来,林晏将他扶起来揽住,无奈笑着,擦去他额头颈里冒出的虚汗。
“孩子们呢?”周璨满意地埋在他颈间,问道。
林晏将被子提起来给他盖严实,答道:“大的那个已经会睁眼了,你要是看,我叫揽月抱来,小的那个还见不得风,方先生每日都去照看,听说昨日终于喝得进奶了。”
周璨放下心来,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哎,叫妹妹受苦了。”
“什么话,你将她好好地生下来了,”林晏摇摇头,掌心贴住周璨侧颊不叫他说话,“慢慢养会好的,方先生说,只要多费些心思,她定能平安长大。”
“嗯,”周璨闭着眼靠在他怀里缓了一阵,复又开口道,“宫里的情况,跟我说说。”
“禁军全部受降,我自作主张,当庭斩了虎贲飞骑两军四位主副将军。”
“嗯,不错,恩威并施。”周璨偏头在他下颚啄了一口。
林晏瞟了他一眼,努力正色道:“听军情时不得嬉闹。”
“你奈我何?”周璨抬眼似笑非笑道。
林晏当然无可奈何,只能转开视线继续道:“太……周瑞并其亲信已收押,日中师父带着援军赶到,金乌十二卫一道被控制,大统领谢成安伤势颇重但性命无虞,已交出兵权,如今皇宫暂被飞霆军代管,局面还算稳定。”
“高铉日日来问你可醒,要商谈遗诏之事。”
周璨低着眼静静听着。一切如他所料,尽在掌握。
眼下,只剩最后一步要走了。
周璨握住林晏的手,眼睫轻颤,低声道:“无晦,我有些怕。”
都说帝王之道乃孤行之道,最高处亦最清寒,似乎所有人坐上那位子都会变,权欲噬人心,天下太大,君王眼里恐装不下其他。
林晏一根根缓缓扣住他的手指,将两人交缠的手举起来,放在二人眼前,笑道:“去吧,我将你牵得很紧。”
半月后,纯亲王经百官拥护,继位称帝,改元熹平。
新帝大赦天下,前太子被软禁永康宫,十日后自缢于前殿。
杭城叶家助勤王有功,召之入内侍省,封皇商,直达天听,为江南商会之首。
飞霆军为勤王首师,赏封无数,新帝亲书“飞霆”二字,用于军旗之上。而其主帅林晏,那位在叛军肆行,大雨滂沱的浓夜,一路从朱雀门杀入福宁宫,惊艳了众人的年轻将军,连擢两品,已与他外公当年比肩。有些老臣才反应过来,这位面容温雅,瞧上去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竟是叶家唯存的血脉,叫人感慨老天有眼,忠臣之魂不灭。
林将军入住原先的叶将军府,却带着两个未满月的婴孩,龙凤胎。原来林将军年纪轻轻就当了爹,两个孩子是在西境与平民女子所生,名唤濯秋和沐昀。坊间都传这名位极名盛的少将军还是年纪小气血旺,怕是沾染了段露水情缘,所以孩子娘才没带回来。
半年后,林晏率飞霆军平定西境边界小国的联合起乱,一路打到了博格塔尔山脚,叫十数个小国签下了不战契约,稳住大启西境数十年安定。
新帝与这位在纯亲王府长大的林将军,一人握皇权,一人握兵权,定了大启今后十余年的朝堂格局。
三年后,新帝封身边近侍婢女揽月为御妹,赐号玉婵,和亲北蒙。入了北蒙国境公主却丢了,新帝大怒,借此敲了北蒙四王子一笔,当然也都是后话了。
关外垂杨早换秋,行人落日旆悠悠。
凉州四边尽是沙海皓皓,霜雪初降,琼枝玉花。
酒楼内布足了暖炉,灯火通明,胡姬身段婀娜地送着奶酒。台上的说书先生打着扇,摇头晃脑,声音洪亮:“……这位皇帝任贤革新,锐意图治,一度将国家推至新的清明盛世。可后宫却空空如也,不说后,连个妃都没有。无论百官如何纳谏,他直接连折子都不收。他从皇族外系中挑选了一名幼子,收作养子,悉心教辅。”
“如此到了第九年,大将军在边关打仗,受了重伤,生死未卜。前头说过,大将军可是皇帝亲手养大的,关系亲厚,皇帝不远千里御驾亲征,据说御马都跑死了三匹,就怕见不到大将军最后一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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