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就着他的手喝了药,艰难吞咽几次,忽而抓住了周璨的手。
“留玉啊,朕……着实亏欠你。”
周璨盯着那只青筋嶙峋,犹如枯枝的手,面色平静,眼中微凉。
“可是朕不得已啊。瑞儿是有些急功近利,心胸狭窄,但他到底是朕亲儿子,朕难免……偏袒他些,叫你受了委屈,”皇帝用力捏了捏周璨的手腕,“可留玉啊,皇权正统,家国根基,这社稷安稳,容不得半点差池。”
周璨一直低眸不语,似是乖顺倾听的模样,末了勾唇笑了,他抬起眼,一双瑞凤眸微弯,如秋月映潭,风情得紧,他道:“三叔,事到如今,侄儿可否问您一个问题?”
“当年您赐侄儿的那根紫檀白玉手杖,那玉雕麒麟着实精巧,很是叫侄儿意外,”周璨微微欠身,盯住皇帝的眼睛,“留玉不禁想知道,这玉雕是您命师傅做的,还是东宫呈上来的?”
皇帝的手一颤,摔落回被褥上,干瘪的胸膛几度起伏,他低哑道:“你与那叶家小子做出那档子荒唐事,罔顾皇家颜面,甚至……朕不想你一错再错!”
“不想我一错再错?”周璨终于不稀得与他做那套叔慈侄孝的把戏,冷笑一声,“是怕我这孽障动摇您这周姓江山吧?”
“您的确是偏袒您那不堪大用的儿子,到这会了还在为他隐瞒,当年那根手杖上的玉首麒麟,周瑞从勒州运回那块玉的时候,就在里头掺入了毒粉。只可惜他脑子不中用,量没把握好,雕玉的工匠吸入粉尘数日,暴毙而亡。”
“您知道了,倒是受了启发,换玉雕琢后,在表面抹上了另一种毒。此毒在空气中缓缓释放,亦可被手掌温度融化,粘附在人掌心,从而一点一点进入人体中,”周璨缓缓举起自己的手,修长的手指轻捻,“对大人无害,却可逐渐杀死胞宫中的婴孩。”
“留玉可否还要感谢三叔不杀之恩?”
周璨眸色本就浓重,此时眼中泛起危险红色,显得越发肃杀。
皇帝瞪大眼睛,唇须剧颤,挣扎着撑起身体,周璨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你们父子倒也相像,只顾眼前蝇头小利,一个拓土妄战,一个商道敛财,将叶家在西境苦谋的数十年安稳毁于一旦;陛下更是厉害,惧臣子功高盖主,近邪佞而远忠良,叫忠臣热血白白洒在寒凉荒漠之中!”
“周璨,你放肆!”皇帝终是听不下去,拂袖打了周璨响亮的一巴掌。
周璨手中的药碗摔落,碎在脚踏上。
“哎哟,这是怎么了!”杜淮吓了一大跳,慌忙跑上前跪下收拾碎片。
周璨毫不在意,迎上去咬牙轻声道:“三叔呐,你总对你那亲儿心软,可知他是否同样对你?今夜你召我入宫,与我聊至此刻,不知东宫心中又作何想?”
皇帝浑身一震,又要打他:“胡说!你胡说八道!”
“陛下,哎哟陛下,您可千万别动怒啊,身体要紧,身体要紧,”杜淮赶紧来拦,焦急万分,“这好好的是怎么了,王爷,您快给陛下认个错吧!”
周璨站起来,淡淡睨了火冒三丈的皇帝一眼,迟缓地在床前跪下。
皇帝看他跪了,这才稍稍解气了些,气喘吁吁地任杜淮扶躺回床上。
“陛下别气了,瞧这衣服都洒上了,老奴叫宫女来给您换。”杜淮絮絮叨叨着,拿帕子给皇帝擦胸口溅上的药汁。
皇帝只觉眼前光芒闪过,不由低头看了一眼,便瞧见杜淮手上那只宝石玉戒。
抹谷进贡的鸽子血,色泽无出其右,他曾在太子的手上看到过。
皇帝登时怒气冲顶,狠狠将杜淮推开:“滚,给朕滚!”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杜淮从踏脚一路滚下,帽子都歪了,晕头转向地跪下,不住地哆嗦。
杜淮是皇帝贴身奴才,只能是皇帝的。即便是别人劳烦他捡个帕子,都是对皇权的触犯。更何况私通往来,钱财授受。
周璨冷眼瞧着他计划中的场面,微不可查地勾起嘴角。
皇家无父子,唯有君臣。
皇帝气急攻心,原本苍白的面上浮起病态的红晕,他不住呛咳着,抬手嘶哑道:“传高铉!”
被传唤的高铉本在外厅等候,此时茫然不已地进来,见纯亲王和杜总管都跪在那,惊恐不已,忙跟着跪了:“臣拜见陛下。”
皇帝身边无人敢近身服侍,他咳得直不起身来,只能歪歪靠在那儿,拳头砸着被褥,盛怒道:“废太子,朕要废太子!”
高铉目瞪口呆,愣在那儿,额头紧贴手背,不敢抬头。
高铉乃是沈老太傅的得意门生,吴秋山下台后登翊林阁首,主皇帝遗诏之事。他本来侯在外头,是准备万一皇帝薨逝,他宣读遗诏,太子继位的,本来理所当然一件事,忽而全变了。
他怕是皇帝病糊涂了,不敢轻易答应,只能求助地看向纯亲王。纯亲王脸色看上去也相当难看,跪在那儿似乎都摇摇欲坠,那只攥着袍尾的手紧得都泛白了。
“你聋了吗,还不拿朱笔来!”皇帝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子,刚要动作,低头却咳出一大口鲜血。
“陛,陛下!”高铉魂飞魄散,连忙上前去扶。皇帝面白如纸,撕心裂肺地咳着,将他身上都喷红了,场面触目惊心。
这厢正乱着,忽而只听一声尖啸,尖锐的金属穿过窗户,“砰”地牢牢钉在皇帝的床柱上。
箭羽上还印着御林军的信章。
高铉一个文人,哪里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生死擦肩时刻,登时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皇帝双目巨睁,怒火登顶之时又受了惊吓,一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张着嘴胡乱嗯啊着,血珠喷溅,似乎又卡住了喉咙,他只能僵在床上,如久旱之鱼,艰难吞吐着空气,喉间发出嘶哑的气流声。
高铉只听一直沉默的纯亲王突然高声道:“刺客夜袭福宁宫,怕是贼人要趁今夜造反了,高大人,请赶紧和外头大人们一道去后院躲起来,本王会保护陛下。”
高铉见他满头大汗但语气沉着,一下跟见了救星似的,连连点头,
没有人瞧见,此时原先驻守内殿外的御林军,都倒在了角落里,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正收了弓箭,轻盈地跳回宫墙之上,消失在夜色中。
“王爷,王爷您没事吧?”高铉一走,跪在地上的杜淮这才忙直起身,想要扶起周璨。
“别,呃……”纯亲王扬起湿漉漉的脖颈,他的身子似乎绷到了最紧,不停地发着颤,似乎是实在难以忍耐,他伸手攥住床沿,拇指上的碧玺擦碰在上头,发出刺耳的划拉声。
杜淮不知如何是好。
“麻烦……公公,弄些热水……”周璨喉间含糊地带出半分呻吟,他拧眉低头看身前,鼻尖上的汗珠微动,“还有毛巾,剪子……”
杜淮一下就懂了,惴惴不安地忙应下。
周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伸手在松软下来的肚腹上揉转,两个小东西都在闹腾,将他的肚腹顶出一个个小块来,他根本安抚不过来,不由着实想念林晏那双温热的手拢在自己腹上的感觉。
他只来得及解开里头的*亵*裤,又一次宫缩便追了上来,周璨暗骂方知意庸医,殊不知,他此时的疼痛早已是打过折扣的了。肚子狠狠往下坠扯着,周璨不由自主跪得更开,双手攀住床沿,压低酸痛不已的腰,后面那处有种被撑挤的闷痛。
周璨隐约觉得那是孩子的脑袋在往下走。
方知意说过,他不是头一次生产,孩子下行会比较快。
周璨不由心中苦笑,看来他与林晏的第一个孩儿,怕就要生在这龙床下的脚踏上了。
皇帝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奄奄一息地在床上图睁着浑浊的一双眼,也不知神智是否清明。
忽地一只汗津津的手抓住了那如柴的手腕,将皇帝的手拽扯过来。周璨将皇帝的手狠狠摁在自己坚硬的腹上。
“三叔,我和安儿的孩子们就要出生了,双生子,”周璨粗重地喘息着,汗水从眉角不住滑落,将他的眉眼染得脆弱却昳丽,他唇上咬出点点血色,却是邪美笑着,“我带你的侄孙们一道送你,你安心去吧,若是见到阿韶和我闺女……”
“告诉他们,留玉过得极好,继天立极,万世太平。”
皇帝的眼睛兀自圆瞪,胸膛猛烈起伏了数次,犹如风筝断线,忽地归于沉寂。
那只枯死的手无力地搭在仍在作动又绷紧的肚腹上,生死仅仅一线之隔。
偌大的寝殿早已被有计划地清空,杜淮亲自捧来东西,拧了帕子给周璨擦汗。
“王爷可要奴才帮忙做什么?”
周璨将额头抵在手背上,虚扶着肚子,他腿上本就有伤,跪了这些时候,膝盖疼得麻木,可根本动不了分毫,他摸到腹底那处坚硬,猜测是孩子的脑袋,哑声道:“劳烦……公公,帮本王看看身后,呃……可有开全。”
杜淮将手伸进他衣物内,只觉纯亲王全然湿透,那处羊水混着其他杂物,粘稠温热,可纯亲王的腿却是冰凉。
“回王爷,八指有余,可还摸不到小世子。”
周璨又出了身虚汗,闻言松了口气,好歹没有瞎使劲。方知意说得没错,经产的身子能更快适应胎儿的下行,可他胞宫有旧伤,缺的是将孩子推挤出来的力气。
“禀陛下,臣追踪刺客,亲眼瞧见人消失在东宫方向,进而发现,太子私结虎贲与飞骑,正集兵出宫!”御林军统领谢成安跪在殿外。
高铉一听,便知周璨所言非虚,忙道:“你快去命人护送陛下和王爷去安全处!”
“陛下请谢将军进来详议。”杜淮出来相迎。
谢成安跟着杜淮入殿,跪下。只见龙床下了床帘,皇帝躺在那影影绰绰,而纯亲王跪在床边,似是握着皇帝的手。
“陛下病重难言,命本王代传口谕。”纯亲王声音沙哑,深深看他,眼神颇为压迫。
谢成安脾性耿直,行礼道:“御林军唯听陛下一人之令,还请陛下面授军令。”
“谢将军,”纯亲王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提高声音,“太子结兵逼宫,是为不忠;趁父病危,是为不孝;策反禁军,是为不义,此等大逆不道之辈,已不配为我大启国君。”
“今夜,你肩上不止是陛下和众臣的安危,更是大启的社稷安稳,你可明白?”
谢成安浑身一震,拜服。
“你可听命?”
“请王爷下令!”
杜淮的心怦怦乱跳,扶住歪倒的周璨。
“呃……”周璨嘶哑地叹吟,他不敢压腹,只能狠狠掐住胯骨,妄图减轻一些那里的胀痛。
没时间了,在太子的军队逼到昭安门前,他必须生下孩子。
他扶住杜淮肩头,艰难地屈起一条原先跪着的腿。这样的姿势可以叫他下身打得更开些,给孩子的头开拓些许空间。
阵痛汹涌而至,周璨捏紧自己的膝盖,挺起身体拼劲推挤。腹中的疼痛尖锐起来,使劲时尤甚,仿佛是脆弱的胞宫被极致拉扯时发出的悲鸣。可周璨不敢停歇,他清晰的感到孩子的头颅碾开他下身每一寸骨头,狠厉地向下钻动着。
杜淮的肩膀被抓得生疼,他忧心忡忡地盯着纯亲王冷汗淋漓的侧脸。因用力过甚,纯亲王的颧骨飞红,在苍白的面上显得突兀,他的脖颈向后拗到极致,脆弱将断一般,喉结滚动,发出含糊的痛楚的叹息。他的手在他后腰处助力支撑,指尖能清晰触到那沉隆肚腹的剧烈收缩,痛苦的风暴携卷着生的希望,在薄薄的皮肉下翻腾。
“它来了呃……”周璨在这一阵激痛中眼前发昏,只觉巨*物*一下直直抵在了他身后的出口,他将自己屈起的那条腿往外推,登时感到头皮发麻的撕裂感,他禁不住直起身体,上腹抵在了床壁上,下腹和腿根都不受控地痉挛起来。周璨疼得几乎背过气去,忙张口急急抽气,几乎是在下一刻,孩子便囫囵地冲了出去。
周璨甚至没来得及接住孩子,它便落入*亵*裤中,好在他身下垫了披风,不至于摔着那个脆弱的小东西。
周璨腿脚俱软,全凭着意志才没让自己坐回去。
杜淮赶紧拿软巾捧起了那个脏兮兮的小娃娃,轻擦了一下他口鼻,还未完全擦干净,小东西呛咳出羊水,嘤嘤地哭了起来。
周璨眼前朦胧发虚,好久才看清了它,手脚俱全,会哭,活着。
是个男孩。
他与林晏的长子。
乌云夭矫风作恶。夜深云重,闷雷滚滚,潮湿的窒闷笼住这偌大的皇宫。
纯亲王立在福宁宫殿门,面色比那白玉阶石还素,眉目间却凌厉逼人。
“虎贲飞骑乃外巡军,不得皇命不得入昭安门,”周璨朝着阶下冷冷一瞥,“太子私令禁军,夜闯天子寝殿,意欲何为?”
太子从军队后缓缓踱出,他竟已换上金甲,阴鸷一笑,周璨不待他说话,喝道:“周瑞,今夜你踏上福宁宫这块宫砖,就是违抗皇命的忤逆大罪!”
太子低头盯了会自己的脚尖,哈哈大笑,复又沉下脸来,挑衅地往前走了一步。
登时殿外的臣子们脸色都变了,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太子好生放肆!”到底是沈老太傅的门生,高铉文人傲骨,最先开腔骂道,“陛下病重之际,窃夺禁军兵权,罔顾天子威严,君臣纲常,实在大逆不道!可还有颜面主这东宫之位?”
太子嗤笑一声:“高大人,放肆的是谁?本宫是陛下钦封的太子,祭过天地太庙,受过九叩之礼。高大人不妨想想,他日朝上相见,刚才那番话是否‘大逆不道’?”
“哼,”高铉甩袖冷哼,他没料到太子竟是一丁点颜面功夫也不稀得做了,于是高声道:“臣位翊林阁首席,主遗诏之事,方才陛下可是召过臣了。陛下命臣,重立遗诏,废太子!”
他话音未落,一支冷箭从太子身后射出,直冲高铉门面,谢成安眼疾手快,提剑格挡,那支箭被一斩两段,哐当落在地上。
高铉颤巍巍后退好几步,面上冷汗直流:“你,你!”
太子扬手一指,正对周璨:“本宫今夜来,就是为防父皇身边奸佞小人进谗,动摇我大启社稷安危!”
众官员神色惊变,噤若寒蝉。
谢成安沉息闭气,看向周璨,只待他下令。
纯亲王搭着常禄的小臂,冷眼瞧着地下那残箭,嘴角带着抹若有若无的清冷笑意。
正在这时,总管杜淮急奔而出,扑通跪在众人跟前,嚎啕道:“陛下,陛下驾崩了!”
如此情势之下,竟无人反应过来跪拜。
纯亲王此时才抬起来头,他神色肃正,转身缓缓跪下,朝着寝殿俯身一拜。
众人这才醒转,纷纷效仿,跪地举哀。
太子脸色铁青。
周璨额头贴指,深深吁了一口气。
他的局终是做成了。
激怒皇帝令他扬言废储,高铉被传唤的那一刻,福宁宫中太子埋伏的眼线定然偷偷向东宫报信;东宫受激起兵,但定不够周璨期望的那样快,于是揽月往寝殿射了一箭,引诱御林军发现东宫异状,亦是送了老皇帝最后一程;如今将老皇帝宾天的消息晚一步昭告天下,便是在百官眼前,坐实了东宫在皇帝生时私自起兵,谋朝篡位。
东宫失德,已然师出无名。
一道响雷炸开,满廷人皆是惊惶瑟缩。
纯亲王依着常禄助力艰难站起,他目光紧紧锁住远处咬牙切齿的太子,眼中墨色比此时天边黑云更浓,深不见底。
“御林军听令,杀叛军,正乾坤。”
福宁宫顷刻成了战场。
御林军掩护众官员入内殿躲避。
“王爷!”杜淮和常禄一道也扶不住身上沉重的周璨,混乱中不知黄衫宫女是何时现身的,她一把扶稳了周璨,道:“王爷,属下带您离开。”
周璨俯下身去艰难喘息,攥住揽月的小臂,许久也不见好,反倒是浑身越发紧绷,“呃……”
“王爷……”
“揽月,本王……不能走,本王等他……”
“可是王爷您……”
“你把……把他带给叔言,快。”
常禄忙提出来一只红木食盒,小心翼翼地递给揽月。
揽月面上终于现出惊色,她郑重地抱过食盒,立即道:“属下定不负王爷嘱托。”
风如噎,云如山,电掣如金索。
秋风肃杀雨欲来,殿前刀光剑影,喊杀声不绝于耳。这里明明是皇权象征,最为尊贵之处,此时却是血溅宫砖,横尸遍地,一片粗野残酷的地狱景象。
什么奉天承运,势位至尊,到头来只是权欲熏心,亲缘相残的不堪罢了。
纯亲王坐在外殿大堂,正对满廷腥风血雨,他额发潮湿,眼中朦胧,单手支额,另一只手掩在披风之下。杜淮却知道,那只手必然紧紧攥着腹底的衣料,将无尽痛楚悄然压下。
“杜公公,可害怕?”周璨声音低弱,语气却从容平静。
杜淮欠了欠身,恭顺道:“站在王爷身边,自然是不怕的。”
“本王都这样了,还能帮公公壮胆?”周璨扯着嘴角笑了,眉却拧得紧紧的。
杜淮也是笑:“王爷福星高照,老奴斗胆沾光。”
周璨似乎是疼得难捱,低头沉沉吸气,他屏了片刻,又道:“公公为何要助本王?”
杜淮抱着拂尘朝他深深一拜:“老奴在宫中五十七年,伴了两任君主,见过所有人中,王爷最有人情味儿。”
周璨低低笑起来,复又望向门外。秋风裹着雨意与杀气长驱直入,拂开他面上几丝纷乱的发,叫他瞧上去肤色苍白胜雪,脆弱如纸,似乎一触即破,却又俊美无俦,矜贵如天人。
纯亲王眯起眼睛,眼中似乎再瞧不见这屠戮纷争,只是蓄着一汪期盼的柔情。
常禄悄悄扯了扯杜淮,两人朝地上看去,纯亲王脚下,鲜血正一滴一滴落下,在地上积起红潭。
御林军为皇帝贴身禁军,精选而出,拢共不过两千。
周瑞好整以暇。他谢成安再好用,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如今他手握四千禁军,已是胜券在握,如瓮中捉鳖,再等京城卫军入宫,一举定乾坤,皇宫就是他的皇宫了。
大雨骤至,盆倾檐角,福宁宫似乎成了一座孤岛。
谢成安撞在门上,上好的楠木门上留下禁军统领的血迹。
太子大喜过望,拔出佩剑,亲自冲入磅礴大雨之中:“周璨,你拿什么跟我斗?”
杜淮大骇,急忙挡在周璨跟前,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箭矢扎破雨幕,护卫飞身而上将太子护住,箭矢直接扎穿护卫脖颈,太子面上贱满侍卫的鲜血,摔跪在雨里,错愕不已地抬头望去。
昭安门前,年轻将军扔下手中弓箭,提起地上的一样东西,清亮的嗓音压过嘈杂雨声:“飞霆军救驾来迟!”
周璨浑身一震,拉开杜淮,急急撑起身体,勉力张大昏暗不清的眼睛,朝外头望去。
林晏一身泥泞血污,盔甲在雨中冲刷后,才露出星点银亮本色。他的眉目在雨中模糊不清,一双眼眸却是极亮,亮得叫周璨以为在这浓稠雨夜中看见了晨光。
“小国结盟乱我大启西境安危,前渠勒国主西日阿洪伏诛,他身上带着太子私通外敌,卖国谋权的书信!”林晏飞身踩上门边的镇殿瑞兽,举起手中西日阿洪的头颅,神色威严不可侵,“金乌十二卫已被飞霆军控制在朱雀门外,你们已无后援,还不放下兵器,跪地受降,切勿一错再错!”
太子看见他手中的头颅,一屁股坐进积水里,面如死灰,喃喃着:“你如何……你如何……”
林晏几步向他冲去,寥寥几个亲兵还起身反抗,都被林晏身后跟着的孙瀚轻易制服,林晏瞧也没瞧他们,径自到了周瑞跟前,刷地拔出腰间斩穹,利刃的寒光叫周瑞下意识瑟缩,可他避无可避,带着血腥气的刀便架在了他脖颈上。
从前这把刀握在叶韶手中,叫他忌惮胆寒,本以为主人既死,兵不为兵,没料到,斩穹锋锐不减当年。
虎贲飞骑见状哪里还有背水一战的心思,纷纷扔下武器,颓然跪在雨中。一时间兵器落地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嚎啕大哭。
“你不配为君。”林晏淡淡睨他一眼,手起刀落。
咣当,象征太子身份的白珠紫金冠应声落地,碎在泥泞雨水中。
太子披头散发,魂不守舍地瘫倒在地。
风如拔山努,雨如决河倾。
林晏目不斜视,匆匆穿过跪了一地俘兵的外廷,朝着他这数日奔波所为,他的心系之人而去。
他们离得这样远,他依旧第一眼就瞧见了他,他坐在殿中,那样刻意,似乎就是要让他第一眼瞧见他的。
林晏深觉这是一个轮回。
八年前,也是这样的浓夜,有雨,清寒。周璨拄着杖,破开满庭寒雨疾风,来到了他的跟前。
如今,轮到他穿过风雨险阻,去到他跟前了。他急得发疯,甚至迫不及待地跑起来,靴子在雨中踩出纷纷水花。
周璨遥遥看着他笑,眸光胜星华。少时他总觉得周璨笑起来好看地空泛,此时才惊觉,周璨早已眼中有实意,因为眼里映了个他。
林晏怕一身污浊雨水冲撞了他,也不敢伸手去抱,只能在他跟前跪下,抬头却觉喉中干涩,心中乱麻一片,半晌只道:“……我来迟了。”
“不迟,”周璨低头捧住他的脸,轻轻抹去他面上溅上的血点,低声道,“入京一路,斩杀同胞,勉强你了。”
林晏心上狠狠一颤,贴住周璨的手背,哽咽道:“不……”他无以为继,只能偏头在周璨掌心重重亲吻。
他没有想到,周璨深陷此等凶险绝境,苦苦支撑等他解困,见到他的第一句,竟是关心他是否因为斩杀京兵而内心难受。他与飞霆在西境时,都是杀外敌,护边疆,今日入京来,的确是第一回对同胞挥兵相向。他当然不忍,头一回血染铠甲,叫他感觉这场暴雨都冲不干净他满身的罪恶。
可为了周璨,他必须前进。
周璨已经做得最好了,他几多筹谋,带着重孕之身只身犯险,叫飞霆在入京时名正言顺成了勤王之师。他永远在为他着想。
“你做到了,我也做到了,”林晏含泪露出笑来,“没事了,我带你走。”
周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鼻尖滚落晶莹的汗珠,他哑声道:“好,带……我们走。”
“留玉!”林晏接住软倒在自己怀里的周璨,大惊失色。
“先给他换上干爽的衣服,赶紧的。”太监打扮的方知意匆匆扒开周璨身上厚重的披风,看见袍尾浸润的黑沉颜色,不由“嘶”了好大一声。
若是平日里,林晏定要调笑一番方知意这个打扮,但此时他哪有这个心思,手麻得甚至连襟扣都打不开。
揽月放下端进来的水帕和衣物,二话不说上前来,挤开林晏,利落地解开了周璨的衣服。
膨隆的胎腹暴露在空气中,肉眼可见地发颤又猛然紧缩,可禁受产痛之人甚至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托在腹底的指节微微颤动。
林晏看清他两*腿*之*间*的血污,脑中嗡嗡作响,心都不作跳了。
“把盔甲脱了,上来帮忙,”方知意都嫌他碍事,将他往外扯了扯,“看这地上都蓄起池塘了,我怕被淹死。”
林晏这才反应过来,忙去解身上的铠甲,噼里啪啦卸了一地。
这里是福宁宫侧门外一刻路程的一座偏殿,旧时走水烧死了一位妃子,后来虽有修缮,但嫌弃它晦气,一直不曾有人居住。
揽月受命带了伪装的方知意接应在此处,之前便把装在食盒里的小世子带过来叫方知意救治,早产的婴孩连哭也维持不了多久,是以被放在食盒中也无人察觉。方知意检查过后并无大碍,幸好他想得周全,准备了些小褥子和襁褓,不然这小东西可能还要继续睡在食盒里。
“他怎么样了?”林晏强自压下惊慌,上前道。
“去,抱住他上身。”方知意卷起袖子净了手,皱眉缓缓探入周璨身下。
林晏看到怀里的人在昏迷中也拧起眉毛,不由握住周璨冰凉的手:“你轻点。”
周璨身下已被揽月擦洗干净,此时方知意手一入一出,不光满手通红,更是又带出汩汩血流。
“第一胎算是急产,胎盘还留在里头,得赶紧排出来,不然血止不住。”方知意铺开银针,在周璨手上和腹上都施了针。
不出一刻,周璨苍白的面上浮起血色,他头一歪,揪住林晏衣袖,沉沉呻吟:“呃……”
“醒了没,看我,别看你家小少爷。”方知意见周璨虚着眼睛,还要紧盯住林晏,伸出手去在他眼前招了招。
“瞧见你了……小言子。”周璨半晌才恢复清明,看向方知意,虚弱笑着调笑。
林晏小松了口气,拇指覆在周璨额角轻揉,心头不住地发着涩。
周璨见他不说话,又朝他看来,低弱道:“别听他瞎说,我家……小少爷,如今可不是你了嗯……”话未说完,他急急闭起眼睛,额头抵住林晏的胸膛,林晏赶紧搂住他腰背,只觉那里僵成一片,怀中人似乎想应激地挺**动腰腹,但奈何腹中过于沉重,更像是无助痉挛了一记。
方知意揉着他腰臀,没心思跟他斗嘴,正色道:“你现在得把胎盘先娩出,我才能接你腹中剩下那个出来,一会听我的,稍稍用力,别猛来,听到没?”
周璨须臾间已出了一身虚汗,张开嘴大口喘息,颤声道:“你看……我是能使猛劲儿的样子吗?”
“生老大那会不就是?我不在还敢胡来,不要命的,”方知意重新将手探出,寻找滞留的胎盘的位置,周璨一激灵,疼得直抽气,方知意压住他膝盖,“产口都撕裂了,恢复起来有你受的。”
林晏听得如芒刺在背,他想象不出,在那样的境况下,周璨是要多隐忍,多拼命,才能单凭自己将孩子生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