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身上特有的热乎气息冲撞而来,周璨慌忙避了避,林晏看在眼里,伸手攥住他手腕,步步紧逼:“年初那会,你还答应总会将那些事说与我听,怎的我从西境回来就变了?”
“你毫无预兆迁封苏南,走得这样急,甚至不曾支会我一声,”林晏用拇指指腹贴住周璨腕子上凸起的那块骨头,惊觉他消瘦得厉害,不由心疼地轻轻捻了捻那处,语气放缓下来,“你要是有苦衷,你就得讲给我听……”
“你听,你听我什么了?”周璨挣了挣,没挣开,挑眉恼道,“我让你离京返边戍,你可倒好,带着个北蒙王爷一路南下,喝花酒,游西湖,不亦乐乎啊?林无晦,你如今大了,有主见的很,本王的话自然是一句也不必往耳朵里听了不是?”
林晏颇有些哭笑不得,自觉与周璨说的压根不是一回事,他不知周璨为何就些细枝末节的琐碎事与自己置气,末了也委屈恼怒起来,他自小也是个有脾气的,只不过聪颖早熟,懂得自敛罢了,此时心中烦闷,不由便将话剥了壳地讲出来:“王爷,你也别给我来恶人告状这一套,你说我如今长大了,可你何曾将我当个大人来看?”
“你到底如何看我的?一个总也养不大的孩子?是否无论我功夫再好,立功再多,我永远是那个抱着小舅舅腿撒娇的小屁孩?这么多年,你忍我,护我,宠我,可是已成了习惯,所以对着我那些求取狂妄的心思,也一并宠让了?”
“又或者,我只是一个消遣解闷的玩物,王爷尝过鲜了,便随意丢弃了?”
周璨都要忘记这小子气起人来有多么牙尖嘴利,当即被他的连番诘问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觉自己这多番思虑筹谋都荒唐得很,听到后来更是怒火大盛,甩开林晏的禁锢便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清脆一声过后,两人皆是愣了。
两人共处这么多年,小时候林晏恼起来口无遮拦,周璨最多也就是拍桌子瞪眼,从未打过他,长大后就更不用说了,林晏自持老成,就再没给周璨挑不是的机会。
林晏脸上一阵火辣,思绪倒是清明了些,自觉方才放肆,实话与气话夹杂着一道讲了,一时如同九岁跳马车那次一样不知所措,正憋着,便瞧见周璨撑住桌子,坐不稳似的朝前倾了倾,脸色苍白地慢慢伏低了身子。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林晏慌忙扶住他,结巴道,“我错了,我胡说的,你不要动气……”
“呵,我如何看你的……”周璨低头倒是笑了,冷冷几声砸在林晏心上,他低声忿忿道,“我看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林晏被这一句市井谩骂给弄无奈了,刚要说话,便被周璨抓住了手,那人手里竟然已是一层冷汗,林晏的手便被拉着压到他身前,“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还留着这东西作甚?”
林晏只觉掌下温热膨隆,什么活物在底下拱动,鲜明地顶撞了几下他掌心。他浑身一震,背后陡然冒了汗。
“哎哟,”方知意提着医箱进来,看见两人怔了怔,叹气,“两位祖宗,这又是怎么了?”
林晏让开位置,呆呆跪在一旁,看方知意推开桌子,挽起袖子给周璨触诊。
失了桌与书卷的遮掩,周璨的身形一览无余,初夏衣衫轻薄,云锦丝滑如水,将周璨小腹的圆隆勾勒得清晰。林晏惊惧不欲看,又忍不住将视线数次停在那儿,接着低头瞧着自己那只手,掌心还残留着方才诡异的触感。
方知意道:“心绪莫要激动,孩子不安生,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林晏心上惊了一跳,急急看向周璨,他一只手支着额角,闭目不语,只是不适地蹙着眉。
“林小将军,搭把手啊,把你家王爷先送回房里去。”方知意扯了扯林晏。
林晏回过神来,刚要站起来,就听一声“奴婢来吧。”揽月正进得堂来,看见这场面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林晏刚想说话,便被她冷冷瞥了一眼。于是林晏便定在原地,瞧着两人搀着周璨走了。
王府院中攀了凌霄,高花艳若烧。
林晏望着那红橙花朵,脑中嗡嗡作响。
“小少爷,你在日头下站着作甚?”忽地方知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晏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后背湿透了,他轻咳一声,“方先生,莫要如此唤我了。”
方知意就笑:“小将军说的是,草民知错了。”
林晏无奈,只能问道:“王爷……他没事吧?”
“这会没事,”方知意活动了一下手腕,“这以后呐,可说不准啰。”
林晏拧起眉毛,憋了半晌,才吞吐道:“他如何……如何会……”
“问我做什么,不该问你吗?”方知意瞥他一眼,语气戏谑道。
“我……”林晏瞠目结舌,耳朵登时比院里的凌霄花还红。
方知意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事实已是如此,何必追寻缘由,大千世界何奇不有。”
“可有危险?他近况如何……”林晏还要追问,便见方知意摆摆手,抱臂靠到门上,笑问:“这个先不说,说说你俩方才吹胡子瞪眼吵啥呢?”
林晏抿抿唇,不欲回答,方知意便掏出个药瓶递给他,点点自己脸面:“这巴掌印清晰的都要看见掌纹了,”他捏捏自己拇指根,“扳指这块打人可疼,我看着都肿起来了,自己涂点药。”
林晏摇摇头:“不必在意。”
“行了,你家王爷嘱咐我给你的,打在你身,疼在他心。”方知意把药瓶塞进他手里。
林晏捻摸手中的小瓷瓶,偏头看向院中,半晌才低低道:“我不懂。”
方知意询问地看向他。
林晏遥遥指了指院中凌霄,轻声道:“都道凌霄花依他树发,爬得再高开得再艳,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总是柔弱攀附之流。”
林晏收回手来,自嘲一笑:“是否他如青松我如藤,我离不了他,他却总能亭亭独立。”
“侵寻纵上云霄去,究竟依附未足多。”方知意吟道,林晏回头看他,他走来几步,拍拍林晏的肩膀,“你这人从小心思就重,也不知是像谁……你到了这个年纪,有这种顾虑也正常,你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是谁啊,他可是周璨,整个大启谁配的上他啊?”
林晏苦笑摇头,正要插话,方知意又道:“你放心,宠或爱,他分得清。”
林晏怔住,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干脆捧住脸往自己掌心长长吐了口气。
“你不必患得患失,他那人就那副德性,蛮横霸道,做十件事说一句话,你心里有疑虑,得好声好气哄着他说给你听,”方知意指指自己,“你看我,就从不跟他硬碰硬,不然我活不过三十岁,迟早被他气死。”
林晏看了他片刻,忽然明白了叶继善怎么就看上这位出家人了。
“不过啊,不是我偏心他,他这么多年着实不容易,往后吵嘴你别的都可以说,莫要质疑他对你的心意,折辱彼此。”
林晏心上一紧,点点头:“我气昏头了。”
方知意也是点头,沉吟半晌,捻动腕上佛珠道:“我师父曾说他亲缘淡薄,伶仃孤苦,他几经所爱不得,我庆幸他碰见你,想通了,愿意往下走了。你便不要像……咳,你就尽量多陪他走一段,人生如云水,自在行之,不必顾虑太多。”
林晏听他话中有禅意,又引到了他小舅舅身上,不由往昔记忆中某点被微微触动,他正要细想,方知意似乎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你去瞧瞧他吧,想问的就去问他,把自己心结解了才是,人前胸到后背不过六寸,哪里放得下那么多心事,你就得学学你那个小兄弟……”方知意终于住了嘴,忿忿地撇过头去。
林晏乐了,凑上去道:“我哪位小兄弟?”
方知意暗骂自己慌不择言,憋了一会,道:“你这次去杭城可是找他了?”
林晏故作不知:“我找谁了?”
方知意提起箱子就要走,林晏赶紧拉住他:“哎,好了,我是去了叶府,予乐挺好的,就是人瘦了一圈,我都差点儿认不出。”
“……瘦了?”方知意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又问,“那孩子呢,他顾得过来吗?”
林晏见他这样问,分明不是叶继善同他讲的那样知道他与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决意不再同他往来的样子,灵光一闪,惊讶道:“等等,那孩子莫非是……”
方知意也是愣了:“他没告诉你?”随即反应过来,照叶继谦那样的保密手段,叶继善自然也不会轻易将真相告诉林晏,一时尴尬地不敢接话了。
林晏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焦急道:“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方知意抱住医箱就要开溜,林晏急忙拦住他,几番冲击下,他方才隐约想起的那点忽然便明晰起来,他捏住方知意小臂,颤声道:“等等,七年前腊八,王爷中毒那回,你是不是瞒了我真相?”
第五十六章 解意
秦淮两潮西复东,淮边杨柳酣薰风。最是秦淮风光正好的时候,画船萧鼓,昼夜不绝。一只小船也不引人瞩目,只是从白日漂到了夜里,也不见靠岸。
“可找着你了,这是在做甚呢?”阿史那卓总算是跳上了甲板,瞧见林晏坐在那儿,手里捏着一只空杯,眼里映着水光灯影,面上怔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晏?林晏!”阿史那卓走过去唤了他好几声,林晏才回了他一个眼神,无甚兴致道:“不做什么,游河罢了。”
“你怎么回事,”阿史那卓嘀咕着,似乎是蒙语骂了句脏话,“丢魂了?”
“你回去罢,我想自个呆着。”
“我偏不,”阿史那卓将他手里的杯子夺过去,自己倒了杯酒喝起来,“我真是不懂啊,见不着你那王爷的时候恨不得插个翅膀飞进王府里去,如今住进王府,倒是一个劲儿往外跑,你是不是……”阿史那卓绞尽脑汁,讲不出那个符合心意的形容来,最后道,“……是不是犯贱?”
林晏瞟了他一眼,压根不想搭理他,偏转过身子,靠着那围栏去看远处的楼阁灯火。
“罢了,你的事我不管,”阿史那卓手起手落,已是咽下了好几杯酒水,依依不饶地坐到林晏身边去,“你管管我的事呗?”
林晏不堪其扰,只能敷衍道:“殿下您又有什么事?”
阿史那卓这时候倒是吞吐起来,见林晏又要撇过头去,他连忙道:“那个,你家王爷身边那位揽月姑娘,平日都做些什么,可有什么喜爱的东西?”
林晏愣了片刻:“哪位揽月?”
阿史那卓也是不解:“如何,王府里还不止一个揽月的?”
“等等,”林晏终于明白过来,“你看上揽月了?”
阿史那卓想了想,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林晏没忍住露出这整天第一个笑容来,摇摇头,道:“算了罢,这位揽月姑娘可不是一般姑娘家,无甚喜爱的东西,眼里只有她主子罢了。”
“她该不会是王爷的……”
“不是!”
“不是就行,”阿史那卓松了口气,“本王看中的又岂能是一般姑娘,既然她忠心耿耿,那我同王爷说一说,叫王爷准我约她出来。”
林晏盯了他半晌,无奈道:“不是这个问题,这揽月啊……哎,你劝你不要见色起意。”
阿史那卓皱起眉毛:“你是觉得本王心思不纯?”
“我也同你说过,两年前的景纯王派了心腹曾秘访北蒙,那时我正好刚要离开皇廷,一来一去,便与那位年轻的使者打了个照面。”
林晏明白过来,当时去北蒙替周璨办事的就是揽月,她行暗卫之责,穿的是男装。他轻轻“啊”了一声,阿史那卓见他反应过来,点点头,怀恋道:“那时雪融春明,皇廷开满了杜鹃,那青年从花中大步穿过,一点儿也不惜得看一眼周遭景色,当真是傲气又俊美。”
林晏不禁提起点儿兴趣:“这就叫你一见钟情了?”
“我说不明白,只是一直模糊记着,”阿史那卓摸着下巴,“我初见你的时候,见你和王爷关系不一般,我还以为当年那人是你呢。”
林晏忍俊不禁:“我可没那个好福气。”
估计北蒙人看汉人都是同一挂秀气的长相,那时匆匆一瞥,阿史那卓不知揽月女扮男装,误会也情有可原。
“我还苦恼了一阵,以为自己有龙阳之好呢,”阿史那卓又喝了一杯,毫不顾忌道,“前些日子与你一道去杭城路上,我还在船上亲了你一口,想验证验证,不料竟没那个感觉,倒叫我越发困惑了。如今见了揽月我便明白过来,原来她是个女子……”
“你作甚了?”林晏呆了半晌,猛地往后撤了一大段,“你,你……”
“都是大男人,亲你一口怎么了?”阿史那卓不明所以,“大惊小怪。”
“你……”林晏指着他说不出话了,又顾忌他身份尊贵,骂不得打不得的,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成何体统!”
阿史那卓双手举起酒杯行了个汉人的礼,道:“那我敬你一杯赔你个不是。”
“你下船去,快走不送!”
“林晏,你真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星月半天分落照,断云千里附归风。
林晏掐了蜡烛,陷入一船黑暗里随波飘荡。月辉皎皎,笙歌遥遥,秦淮果真不输昆明池,周璨日后若是……
他静默了许久,哑然失笑。
听了阿史那卓那番话,林晏倒是明白过来白日里周璨与他说的那些阴阳怪气的话是由来何处。阿史那卓张冠李戴,一路跟着他,也不知是抱了什么样的心思。自己丝毫无所察,但周璨那样精明的人,怕是早看出来了。林晏细细回想,忽地一怔:他的王爷,莫不是吃醋了。
林晏勾起唇角,片刻又压了回去。
他回想他初入王府的年末时分,想要将当年的场景再多记起几分来。他只记得持恩寺浮沉的香味,绵延不绝的唱经声,叫他恍若回到跪在灵堂那日。老主持用老旧的剪刀剪去烛花,他依稀记得讲的是《六祖坛经》,曰明心见性,曰顿悟成佛。
周璨与他小舅舅叶韶有过一个孩子。
就在他夜宿持恩寺的那晚,周璨失去了那个孩子。他没有留住他的情人,也没有留住他的骨肉。
林晏想不出当年周璨是如何渡过那个腊月的。他只在月末才又见了周璨,他已着实记不清当时周璨的模样了,好似只是清瘦了些,会与他像往常那般说话,冲他笑,若无其事得那样高明,轻易骗过了一个九岁小孩。
林晏如今全明白了,那些年,周璨眉目间深藏的,化不去的愁苦来自何处。他小时觉得,待他长大,他要替他解了那些愁苦,但他现在才知晓,此种愁苦,无法可解。周璨只能自己将这些苦楚一次次地咽下去,像是饮鸩之人。
他压了压自己心口,似乎有些喘不过来气。他不该如此质问他的,他简直像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痴孩,恃宠而骄,难看得很。周璨接受他该花了多大的力气啊,他明明该领着他朝前走的,可他偏还要按着他逼他往回看。围绕着那个白雪寒寂的腊月牵扯出的那些过往何其沉重,又叫周璨如何细细说与他听。
他心疼周璨,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壶中酒被阿史那卓牛饮了去了大半,林晏晃了晃滴答作响的玉器,对着壶嘴直接喝了一大口,咳嗽着将剩余的酒水倒入水中。
“阿韶,阿韶,敬你,”林晏望着云中那抹时隐时现的月亮,低低道,“我这一生,或许都比不过你了。”
“但我不再与你作比了,叶韶是也叶韶,林晏是林晏。从今往后,我定随留玉始终,想他所想,成他所成。”林晏说完最后一个字,壶中酒也倒尽了。
那是当年陆照质问他的话,如今林晏终于能答了。
半壶清酒,送尽故人。
半欲天明半未明,鹊惊落花,满地清辉。
周璨睡得不深,腹中双胎着实耗他心神,今日他心情不佳,孩子更是不安分,他被闹得半醒,也是习惯了,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低叹一声,虚扶着肚腹想要翻身。
一双手及时地伸过来,扶护着他调整了睡姿。
周璨睡眼惺忪地点了点那只手腕,问:“揽月,安儿可回府了?”
半晌,清朗的声音道:“回了。”
周璨低低应了一声:“好。”他这么说完,似乎才回过神来,立即睁开了眼睛。
林晏坐在他床边,微微弯腰,定定地瞧着他。那张年轻俊雅的面庞落在暗影里,柔和得不甚真切,眼中却有清润的光亮莹莹流转。
“叫你忧心我了。”林晏伸手拨了拨他额角微潮的发,轻声道。
周璨本有几句尖酸话冲到嘴边,感觉他温热的手指拂过自己额角,便如何也说不出来了,只是淡淡道:“又与北蒙人喝酒去了?”
“酒气冲撞你了?”林晏慌忙站起来,将外套剥了去,“没有的事,我……”
周璨不言不语地瞧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便听林晏道:“哎,我竟觉得我还像九岁那时,惹你生气后不敢回府,不知如何是好。”
闻言,周璨终于勾了勾唇,道:“当年你不是跪地认罪了吗?”
林晏像是就等他这句话似的,下摆一掀就要屈膝,周璨连忙撑起身子:“像什么话!”他拧眉缓了缓:“少来苦肉计这套。”
林晏上前几步扶他,将软枕垫到他腰后,周璨搭住他有力的臂膀,心中生出几分陌生的情绪,待林晏松开他,他道:“点盏灯吧。”
幽暖光亮将两人笼了进去。
周璨将林晏往眼前扯了扯,叹了口气:“好久不见你了,让我瞧瞧。”
林晏便将脸往他跟前凑,伸手抚了抚周璨眉间的小痣,笑道:“我又何尝不是,你也让我好好瞧瞧。”
周璨拿指尖描摹林晏下颌,感受他面上每一处棱角。西境天高地阔,黄沙白雪,似乎能叫在那久处过的人眼里都生出浩然之气来。林晏额角侧颊有几处细小的伤痕,留着淡淡的印,无伤大雅,倒是叫他看上去少了几分白嫩贵公子的秀气,多了些粗糙的男人味儿。
“呵,是我眼拙,我们安儿的确是大人了,”周璨那双瑞凤眼微弯,笑里泛出点儿浅浅落寞来,“是我成了习惯……”
“不,还不够大人,否则也不会叫你记挂我一夜。”林晏打断他,又凑近了点儿,想要捧周璨的脸,周璨下意识往后避了避,林晏便将他颈里的发拨开,道:“看你睡得不好,出了好多汗,我给你擦擦。”
林晏拧了帕子,轻轻擦拭周璨脖颈里的虚汗,又托起他的手,周璨捏了捏他掌心,触到厚茧,笑吟:“春衣少年当酒歌,起舞四顾以笑和。”
林晏皱眉瞧他,周璨便道:“我护你太过,亦束你太过。安儿,你是正当占取艳阳天的年纪,是当走到更阔处……”
“你又没头没脑瞎说些什么?”林晏故意在他手背上用力搓了搓。
“只是有些感慨罢了,今年花落明年好,但见花开人自老。”周璨恹恹靠回床里,歪头看向烛火。
“老什么老,日月星辰,长明不熄,”林晏捏住他下巴,强迫他对上自己的眼,“别说这些,我不爱听。”
周璨方敷衍地笑了笑,林晏想了想,道:“你是还计较阿史那卓那事儿?”林晏见他抿唇不说话,笑了:“你哪里不痛快,你讲啊。”
“我不稀得计较……那你送他那刀做什么?”周璨先是不认,半道又像是变了卦,撇嘴道。
林晏愣了愣,撇过头去笑了好一会:“你可真是眼尖。那是我在果尔沟被困,是他帮了我大忙,我以刀为谢,他刚开始没要,但我有意结交他,硬是给他了。”
周璨眨眨眼,还想说话,林晏又道:“说到阿史那卓,你该担心的不是我,是你的那个婢女!”
林晏将事情原委说与他听,周璨愣了半天,不知该不该笑,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孩子立刻也跟着凑热闹,周璨只能又去安抚腹中的小东西。林晏见他揉腹就紧张,草草收了帕子,关切道:“你还是躺下吧,多少闭目休憩一会。”
“上来,陪我躺着。”
曙色已将窗户染上青白。
林晏给不敢挨他太紧,问:“你可还难受?”
周璨静默了片刻,道:“你要不要摸摸?”
林晏僵了片刻,周璨便道:“不要算了。”林晏连忙伸过手去,先是在他腰际摸索了一阵,才慢慢拢到他身前去。温热膨隆,并不是十分柔软,活物在薄薄的肚皮下顶动,林晏手心立刻出了一层薄汗。
“动的……好欢实。”林晏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他之前在船里坐着,一遍遍消化着这个消息,好似他的天地都倒了个个儿。此时他亲手再摸,那些个糊涂纷杂的念想似乎都不复存在了,他一点儿也不想移开手。
“你那时远在西境,兹事体大,我不敢贸然告诉你,也未询问你意见就……”
“我很欢喜,”林晏抢话,他一寸一寸地移动手掌,“你留下孩子,你气那北蒙人,我都很欢喜,你心里有我。”
周璨转过脸来,挑眉啐道:“你这不是废话。”
林晏贴上去,鼻尖蹭了蹭他,眼睛缓缓红了:“留玉,我从前总要计较的,计较你给我几分,是多是少,是我作茧自缚了。”
周璨蹙了蹙眉,他伸手覆在林晏手背上,轻缓又郑重道:“无晦,心从来都是囫囵的一个,哪有几分几分给的?我给人,向来都是给十分,从前是,如今亦如是。”
林晏浑身一震,终是忍不住偏头吻他的唇。
第五十七章 天明
林晏捧着周璨的面孔,如愿以偿地轻吮了他的唇,正要松开,周璨咬了咬他唇瓣,送进舌头来,林晏脑袋微微一仰,喉咙跟胃都热痒起来,没等他反应,周璨朝他挤靠过来,林晏便下意识搂住他腰身,接着周璨修长又微凉的指头便拢到他身下。
“唔……”林晏一个激灵,忙抓住周璨的手腕,热着脸道,“你别作弄我!”
周璨的唇还压在他嘴角,闻言勾唇笑了,在他下巴上啄了啄:“我如何作弄你了?”
林晏在被子下推拒他的手,偏生周璨的手指灵活得要命,边躲还边一点儿没耽误地在他那处摸了好几下,林晏倒吸了一口气,不敢推得太过,终是被他得逞,周璨何等熟练的手法,林晏的分身急急就顶起在他手心。林晏算是明白过来周璨不是跟他闹呢,咬牙憋着喘息道:“留玉……”
“嘘,”周璨的手指缠绕着他,鼻息微微粗重,贴着他耳畔道,“本是想与你说些要紧的话的,我半道改主意了……”
林晏眼睛微微一张,便听周璨又笑:“你来亲我的时候我便想,那些是无甚要紧的,情人久别重逢,要紧的只有一件事。”
林晏真是要被他说得背上淌汗,压抑道:“可是你……”
“想那么多做什么,”周璨的眼睛在昏黄灯光里幽幽地亮,“安儿,你我这些年,都想得太多了。”
林晏怔住,眼睛猛然便酸热无比。他将手虚拢在周璨耳后,复又吻了上去。
少年人的身子总显得骨削肉薄,细看却不失矫健。结实的肌肉紧紧依附在骨骼上,曲折时显现出漂亮的线条来。周璨双手搭在林晏肩膀,不禁握了握,感受手下略显厚实坚硬的手感。左肩疤痕虬结,不止这一处,林晏身上新添不少大小伤痕,有些还泛着新鲜的红,给这副身子平添几分野性。周璨指头轻抚林晏后颈的旧伤,一处处看过去,心中诸多感慨,抬眼,便对上林晏那双清润的眼睛。
周璨呼吸轻轻一窒。屋中昏暗,只有床边一朵烛火恹恹微晃,映得林晏眼中浅淡光亮明明灭灭。饶是如此,周璨仍在林晏眼中那池清水中轻易瞧见自己的影子,满满当当,仅仅只有自己。他将那支精心照料数年的青竹从自己的院中移出,丢进西境的漫天黄沙与冰霜风雪中,砂石冰雹在竹身刻下累累伤痕,可青竹终究挺过所有考验不曾被折断,在那严酷边境肆意生长,挺拔高挑。他的小少年长于繁华灿烂的京都,又看尽了广阔的天地,归来时,眼中依然仅有自己。
“看着我吧,无晦,看着我,”周璨轻柔摩挲他眼角,低哑道,“你只看着我吧。”
周璨着实心有不甘,他半生被困于樊笼之中,多求而不得,如今身心俱是疲累,总觉年华衮衮将他抛却,恍惚感叹林晏与他好比日月,日初生月将落,不合时宜。如今再看林晏这般全心全意地痴望自己,周璨心中像是被燃了一把火,那些落寞喟叹都被付之一炬,只剩下满心的滚烫。似乎叶韶的离去,叫周璨的一部分跟着死去了,而林晏的存在,却叫周璨剩下那部分又生机勃勃地活络起来。
林晏双手搭在周璨腰间,听见他这话,本以为他在撒娇,便笑着抚了抚他隆起的肚腹,道:“放心,我移不开眼睛。”
周璨低头冲他笑了,那双瑞风眼眸弯出好看的弧度,浓密的眼睫开合,林晏却觉得面上落了两滴湿热。那是周璨落的泪。
林晏蓦地慌张起来,想要支起身体:“你怎么哭了?”
周璨牢牢压着他的胸膛不叫他动弹,仰头轻轻吸了口气:“无妨。”
林晏握住他一只手腕,隐隐明白过来,喉间酸楚。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又听周璨道:“无晦,我手上沾过许多人的血,有罪的,无辜的,我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断算不得一个好人……”
“别这么说,我也杀过人……”林晏急忙打断,将他扯得低下头来。
“你别打岔,我是想说,尽管我并非善类,”周璨一双眼睛通红,“但我对叶家,对你,真心相予,问心无愧。”
“无晦,你看着我,看清我,好与坏,都看清楚了,”周璨声音低弱,黑沉的眼中浮起淡淡湿意,被周璨执拗地压在眼底,“看清楚了吗?”
林晏胸膛急急起伏,用力咬了咬后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