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寿—— by樱三
樱三  发于:2024年0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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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意品了品,竟觉得叶家似乎对男子可孕这事儿并无惊异,甚至有一派熟练的保密手法,叶继谦派这丫鬟守在叶继善身边,更像是为了监视跟把关的。
他不动声色倒了药,回到叶继善身边,喂他喝了药,丫鬟又端着碗莲子羹过来,叶继善却说什么也不肯吃了。他这么跪着,腹中孩子坠得厉害,沉沉压在他胯骨上,难言之处钻心地疼,阵痛时胞宫再那么凶狠一缩,他都差点儿将刚喝进去的药给吐出来。
方知意接过丫鬟手里的羹汤,道:“我来吧。”
“吃几口甜的,不然一会容易晕过去。”方知意拨了拨勺子,里头的红枣都悉心去了核,叫他感慨不愧是大户人家。
叶继善撑起脸来,问道:“你要喂我吗?”
方知意看见他唇角咬出的齿痕,板着脸道:“对。”
叶继善扯着嘴角笑起来,湿漉漉的睫毛微微地颤,又问:“嘴对嘴?”
方知意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咬牙憋了回去,和颜悦色道:“勺对嘴。”
叶继善撅起嘴巴说:“那我不吃唔……”
方知意眼疾手快捏住他腮帮子把一勺羹塞进他嘴里。
旁边丫鬟都看傻了,连忙给呛咳的叶小少爷抚背,叶继善趴在那半天没起来,方知意知道他是疼,不为所动道:“咽下去,再来。”
叶继善揪着胸口的衣襟,别开身子吐了出来,连着刚喝进去的药汁一道吐了个干净。
方知意这才放下碗,抓着叶继善的小臂将他拉靠到自己身上,伸手捂到他胃上技巧性地揉了揉,叶继善顺势又抱住他的手臂,方知意瞧他满头的冷汗,终究没抽开手,就这么与他贴抱而坐。
“先吃羹,药重新熬。”
“方叔言你的心是石头……”叶继善半死不活道。
方知意随手用自己衣袖给他抹了抹脖颈里的汗,将勺子递到他嘴边。叶继善吐得嘴里都是酸苦,皱眉把羹含了进去,逼着自己吞了下去。他偏头看方知意,那人还是那副清淡如云不食烟火的模样,明明眉眼算不上出挑,甚至显得过于素净无味,可他就是觉得好看得紧,方知意与这世间的人都不一样,比世俗人多一分修缘的清慧,又比庙里的僧人多一分灵动的活络。如此看着,连那无味的羹汤都好下咽了些。
方知意低头瞟他,道:“不许盯我。”
叶继善张大他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不依不饶道:“我想你。”
方知意早练成一身铜皮铁骨,只在心里恶寒了一阵,只作自己是个聋子,倒是旁边几个婢女嬷嬷脸色都精彩纷呈。
一碗汤喂了好些时候,方知意见叶继善实在喝不下去,也不勉强他,将碗撤了,两手按在他腰间,用拇指摁揉他腰后的*位,胎儿转到这个位子,后脑正枕着大人的脊椎,叶继善这会最疼的可能不是肚子,而是后背。
叶继善趴在软褥上,一会换一个姿势,两条腿越岔越开,喘着粗气道:“我跪不住了……”
方知意撩开他袍子,下头淅淅沥沥又有些羊水流出来,他伸手探到腹底,微微压下去寻找孩子脑袋的位置。宫缩凶狠,叶继善肚皮绷得死紧,被他这么一摁,叶继善当即哼哼唧唧地惨叫起来,“你别摁,我憋不住想使劲……”
方知意压着他扭动的腰,终于语气轻柔道:“再忍忍。”方知意专心做起大夫来,常常就是医者仁心了。方知意手上摸到孩子的头,发现小东西下落很深,脑袋已经入了产道了。他将手横在腹底,阻止孩子继续下行,叶继善抓住他手腕,疼得直吸气。方知意抚抚他后背,朝丫鬟道:“我的针,快。”
方知意从后头将叶继善箍进自己怀里,道:“就差一丁点儿,你别乱动,我施一针。”
胞宫急剧收缩着将孩子往下推送,叶继善腹中又紧又坠,叫他害怕下一刻孩子就挣破他薄薄的肚皮掉出来了。可方知意说什么就是什么,叶继善是极听他话的,咬牙屏住了想要推挤的欲望。方知意刚将针移近,就瞧见叶继善面目狰狞地转过头来,狠狠亲在他脸颊上。方知意手一抖,差点儿将针扎错了*位。
方知意是真没见过生孩子还不忘三番两次非礼自己的人,听着一声**紧接着落在自己耳边,无暇顾及这登徒子的浪行,探头去专心施针。他只下了一针,叶继善的肚皮就明显鼓动了几下,叶继善又惊又痛地哑叫几声,反手扣着方知意的脖子抻颈挺腰。
“行,你用力吧,别拽我头发。”方知意单手扶住叶继善的腰,一边把针撤了拿远,怕叶继善挣扎起来误伤他。
孩子转动间,带得更多羊水淌出来,两人身上一时都一塌糊涂。方知意也豁出去了,眼不见为净,仰头朝丫鬟招手:“药别要了,来不及,那个红参切一片给你家小少爷含着吧。”
“别瞎叫,闭嘴,劲儿往下使。”方知意被叶继善又抱又抓,也是一身汗,抬手又将他摁回褥子上,从后头抱住他腰,将手压在他腹顶,顺着宫缩微微下捋。
叶继善觉得自己膝盖和盆骨都碎了,而且骨头碎片都嵌在他肉里,随便动一动就是撕心裂肺的痛。叶继善哪里吃过这种苦,眼泪都出来了,本想得让方知意好好瞧瞧,没料到方知意又将他摁回被子里,他脸埋在柔软的褥子里,挣扎间又将泪蹭了个干净,不觉悲从中来,十分真心实意地呜咽起来。
方知意习惯性地抓抓他后脑勺,安慰道:“快好了啊,别怕,我把着关呢。”
叶继善心里一动,伸手盖住方知意的手背,方知意犹豫了片刻,翻过手心将他的手包了进去牢牢握住。
孩子湿漉漉的脑袋慢慢滑进方知意手里,胎发浓得很,方知意忽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可真像自己。他手一颤,急忙在心里念起阿弥陀佛。
孩子被养得很好,胖乎乎的,肩膀卡了半天,方知意叫叶继善换了个姿势,躺着好将腿打更开。叶继善憋得脸通红,差点儿就晕过去了,咬碎了嘴里的参片,给苦得又清醒过来,抓着膝盖折起身体,眼睁睁瞧着那小东西慢吞吞从自己身下一点点出来,哭声震天地响。
“生了,生了,我听见了!”元宝噌地从地上弹起来,蹦跶着喜道。
叶继谦抱剑的手松了松,提着剑顶了顶元宝的膝窝,冷声道:“这里没人是聋子,跪回去。”
“恭喜三少爷!恭喜二少爷!”元宝赶紧退回去跪好,谄媚道,又低头反省,“奴才知道错了,不该跟着,呃,放任主子胡来……”
方知意将孩子随意抹了抹,低头又看了几眼,将孩子放入叶继善怀里。叶继善也不会抱,就这么直愣愣护着孩子两边,跟他大眼对小眼。半晌,他才笑起来,转头道:“叔言,这是我们……”
“叶继善,”方知意凑近,眉目间却含着淡淡的冷清,这叫他看起来像他佛堂里供的那尊接引佛,庄严宁静却不近人情,“你那晚给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可以凭男身受孕?”

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
这江南步入梅雨时节,连天的细雨绵绵,江上一片空濛,连水位都上升不少。
周璨探手去接那雨丝,船已走得近岸,茫茫雨色中,依稀可见岸上的风景。他捻了捻指尖的湿意,故作多愁善感道:“谁收春色将归去,慢绿妖红半不存啊。”
揽月将他那只手抓回来,擦干了,将倒好的热茶塞进他手里。
“烫。”周璨摸了摸耳朵。
揽月道:“别折腾了,今晚就到金陵了。”
周璨隔着袖子,轻轻将手捂在茶杯上,低头看了会那汪淡金的香液。
“安儿可是到京城了?”
揽月看了他一眼,回道:“应是到了。”
周璨拿起杯子,抿了口茶水,皱眉摁到腹上。
“又疼了?”揽月望了一眼外头水色漫天,“王爷还是回床上躺着吧。”
“怕是以后有的本王躺的。”周璨捂着肚子,自嘲道。
因是双胎,过了三个月,这肚子是起得飞快,身前实实在在隆起一团,倒真是要谢谢老皇帝把他赶出京城,不然如何遮掩这肚子倒是难题了。
只不过江南入梅早,这才四月底,雨是一场又一场,近几天更是日夜不息,着实让周璨有些头疼。当年宫体受伤,一到雨天他就腹痛得厉害,如今肚子里揣了两个小的,每日身量渐长,本就让他在夜里常感腹中拉扯着暗疼。这春夏之交的雨季一来,旧伤复发,更是雪上加霜,腰腹酸疼成一片,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整日恹恹的,过得跟个废人似的。
周璨不由想念林晏在身边的日子,少年人掌心热腾腾的温度,他会跟个小丫鬟似的拧着帕子照料自己午睡,留一碗祛湿的薏米红豆汤在他床头。
“胡说什么,方先生会来码头接您,还是赶紧让他给您看看吧。”
周璨没作声,贴着腹底揉了揉,也不敢太使劲,将茶水饮尽,腹中慢慢暖和了一阵,倒是稍稍缓过来点儿。春风卷着江南那种特有的湿暖,拂动周璨额边的发丝。周璨冲着风来处微微偏头,闭起眼睛浅浅笑了。
揽月看见周璨仰颈时苍白的皮肤与尖削的下颚,微微皱了皱眉。但看见周璨手轻搭在腹上,嘴角含笑,她便说不出话了。
只盼她的王爷,在金陵能多过些快活日子。
果尔沟一役大捷,大将军冯齐与副将林晏里应外合,大挫小宛军士气,大启一路杀进都城,小宛国君喀准连夜落荒出逃。
“师父,您就让我跟您回京吧!”林晏起身想拦冯齐,被军医又摁了回去。
冯齐皱眉道:“如今吴家刚倒台,朝中不太平,而且你这一身伤,瞎折腾什么。”
大启军队刚稳定局势,正在清理镇压反党,安置战俘与民众,等着朝廷派官员前来交接,冯齐回京复命,便想要林晏留在小宛守备。他们连战半月,京中的消息刚刚才传来,林晏才知晓吴秋山自尽,而周璨被封纯亲王,已经即刻迁往苏南封地。
不是当初说好了要去凉州的吗,如何去了金陵?又为何走得如此之急?皇帝是否为难他了?
“伤在路上就能好了,反倒在这儿我安不下心……”
冯齐不禁想起林晏与他提起的阿史那卓领他出谷的事,也不知北蒙如何掺和进来的,他与林晏汇合时阿史那卓早已先行离开,冯齐担心林晏留在小宛,若是阿史那卓没离开,怕是会横生枝节。
于是他叹了口气,松口道:“那便随我回京吧。”
不似小宛连绵群山堪堪露青,长安早就是一派初夏风光。
景纯王府仍是旧时的样子,正值牡丹花期,院子里红白斗艳,富贵高华。林晏进门,却觉得处处不同,就如同他将军府没了他外祖父与小舅舅,整个宅子再如何热闹,都是没了血肉的空壳。
初一从屋里跑出来,一路飞扑到他脚上。这狗好像又胖了不少,撞得林晏退了好几步,他蹲下来,抓了抓蓬松的狗毛,被初一摁得身上伤口疼,不得已把它推开,笑道:“就你狼心狗肺,主人不在照样吃香喝辣。”初一汪了一声,咧开嘴吐舌头,像是在企图傻笑过关。
秦进迎出来,远远瞧见林晏,欣然唤道:“小少爷回来啦,怎都不差人通报一声呢?”
林晏身上铠甲都未脱,赶在皇帝召见之前先跑来了王府。
“哎呀,小少爷真是完全变了个模样,当真是位俊雅公子了。”
“秦伯,王爷……”
秦进从袖中掏出信来,双手呈给林晏:“王爷走得匆忙,想必是极惦记少爷的。”
林晏连忙打开,周璨洋洋洒洒写了好多废话,什么叫他好好喂养初一,好好照料他从宫里挖回来的花草,好好吃饭多长高,末了还抄了首情诗:“爱你时似爱初生月,喜你时似喜梅梢月,想你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你时似盼辰钩月。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林晏被麻得手软,心里暗骂这人留封信都不写点正经东西,再一翻,发现后头周璨小小写了一行字:“离京返边戍,他日相见。”
周璨这是叫他打哪来的回哪去?
林晏气得不轻,差点儿将信给揉团了,展开了抚平褶皱,又仔细地装回去收好。
林晏换了身衣服,墨梅见他身上的伤直抹泪。他想去见见陆照的家人,陆照父母远在淮安,他也并未娶亲生子,与他同住的是年迈的叔婶一家。
林晏问墨梅陆照是何时行的刑,墨梅便道:“陆大人在牢中便去世了,也就年初五那晚吧,说是染了重病,哎,他一个文弱书生,平日瞧着便单薄,大冷天在牢里关着哪能不生病啊……”
林晏心中一凛。竟然是他前脚刚离京,后脚陆照便死了。就仿佛……仿佛在等着他走好下手似的。
林晏低头捻了捻袖口,道:“随我去看看他吧。”
“少爷您也无处去呀,陆大人的府邸早空啦,兴许都卖出去了。”
“那他家人呢?”
“王爷念及门客之情,将他家人都送回淮安了,还赏了一大笔抚恤金呢。”
林晏没有接话,只是怔怔瞧门外。
墨梅见他脸色不好,劝慰道:“少爷,您与陆大人谈得来,想必不好受,节哀吧。”
林晏朝她扯扯嘴角,长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皇帝设宴犒赏西归大军,擢了林晏安西将军,正三品的官,虽比不上叶韶当年位高,却也可以说是比叶韶更年轻的一位少将军了。
皇帝消瘦许多,眉间眼角都是病气,林晏瞧着他几乎要被那鎏金龙椅吞没了去,不由心中窒闷:那处极高之位,世人都道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无上宝座,可他却觉得,实际是吞噬人心的狰狞兽口罢了。
林晏没想到的是,宴还没完,北蒙的使臣却到了。说是感谢入冬大启的帮衬,如今天暖草丰,便带着香料宝石前来致谢。而此次来使之首,便是四王子阿史那卓。
如此一番礼仪下来,北蒙使团一道入席。阿史那卓倒是嘴甜,将大启拿下小宛一战夸得皇帝哈哈大笑,最后抱拳道:“小王想与新任的少将军比试一场。”
林晏无奈,这人记性要不要这么好?
谁都不敢扫皇帝的兴,宫人呈上来两人的武器,林晏与他赛前行礼时小声道:“你来做什么?”
“来找你玩。”阿史那卓拔刀就砍了上来。
当然两人都没认真,叫皇帝看个高兴罢了。林晏身上伤未痊愈,阿史那卓那莽夫力气着实大,震得林晏整个手臂带着肩膀都发疼。林晏收刀时恼道:“你是不是总要与我肩膀过不去?”
他们当初被困谷中,阿史那卓带他们出去那几日,两人也算是混熟了。阿史那卓笑道:“我验验,就怕我那一箭过于威猛,把你射残了。”
“你当初射的是我左肩,现在想废的是我右手。”
阿史那卓哈哈大笑,回身朝皇帝行礼:“这一场小王与林……林将军打得投缘,听闻贵国南中铸刀匠颇为有名,小王有意觅刀,斗胆请这位林将军陪小王可好?”
皇帝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朕倒是想起来,四王子随先汗王来大启那会不过三四岁,如今可是成年后第一回来呢。你们年轻人投机便是好的,林晏才回京,朕本想你在京中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既然四王子提了,你就陪他南下游玩一番,代朕尽地主之谊。”
林晏正愁找不到机会出京,闻言心中大喜,恭敬应下了。
这阿史那卓还当真是他的贵人。
“你们汉人古话怎么说来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阿史那卓抛着手里的刀不满道,“不是要去南中吗,如何还往金陵去了?”
“哎林晏,皇帝说要你陪我玩的,我们一路跟赶集似的,我可是一点儿都没玩到啊?”
“你可以去南中,我要去金陵。”林晏被他手里的刀晃得心烦,伸手抢了按回桌上。阿史那卓一路揪着他大名使劲叫,非说无晦有两个字他记不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么长一句话倒是记住了。林晏也管不了他,总觉得这人跟某位叶姓公子无赖得极其相似。
想到叶继善,杭城与金陵不远,他倒是可以也顺路去拜访一下,或者,干脆让叶继善代他做地陪算了,这两人一定聊得来。
“金陵就金陵,我听闻秦淮边上定芳楼,里头的姑娘绝了。”阿史那卓比了个拇指。
“你认不认识杭商叶家有位三公子?”
“谁?”
“你二位一定能有段伯牙子期的佳话。”

第五十二章 重逢
林晏到金陵时正是凌晨,天还未亮,秦淮上笼着薄雾,江南特有的温润水汽带着夏日将至未至的暖热,袅袅地往人身上攀贴。
除去五岁时被周璨诓骗着偷偷南下那次,这是林晏头一回离开长安,到这富饶水乡来。梅雨季未过,石砖都被浸润成深墨的颜色,好似那墙都在兀自渗出水迹来,整座城都是懒洋洋的潮气。
林晏不大喜雨,想是因为周璨每逢雨季身上便不好,连带着自己也不喜欢下雨的日子。林晏在淡淡的夜色中疾行,心中想的,便也只是那个名字了。他们春寒时作别,直到这炎夏时才得以相见,他们从未分别如此之久。
纯亲王府是旧朝定都金陵那会留下的皇家老宅,气度仍在,只是老旧得死气沉沉,这连月的雨一下,墙角的霉迹都越发多了,自然比不得长安的王府。林晏忽地有些近乡情怯,只在不远处为难地踱了几步,却发觉这王府的守卫比在长安时严密许多。周璨被远派至此,人生地不熟,谨慎些也是正常的,林晏并未多想,只是思量着周璨这会定是在睡,他是要等到天明了通报呢还是偷偷溜进去?
他此行本应是阿史那卓的陪游,前几日与他分道而行,偷偷转到这金陵来,已然是违了皇命,还大摇大摆地通报纯亲王府吗?他不清楚周璨在朝中与皇帝可是起了争端,才会匆忙迁出京城,只是多事之秋,他还是别给周璨多生麻烦了。
于是林晏翻了墙。他在王府长大,王府的守卫怎么巡他了如指掌,不多时便穿过了内院,往主卧而去。才进了院门,耳后寒风迅疾而来,林晏赶紧往下折起身体,翻了个筋斗躲了过去,他来见周璨自然没带兵器,狼狈地又侧身躲过第二剑,赶紧抱头低呼:“揽月姐姐饶命!”
揽月一愣,赶紧收了剑势,那剑尖堪堪抵着林晏的胸口,林晏赶紧往后挪了好大一段。
“小少爷?”揽月收了剑,低身将他拉起来,皱眉道,“你不走大门当什么毛贼?”
林晏食指放在唇前“嘘”了一声,道:“怕吵着王爷。”
揽月给他拍干净身上的灰,说:“王爷还睡着,既然怕吵着王爷,小少爷明早再来吧。”
林晏噎了一记,苦笑道:“我就悄悄进去看他一眼。”
“……我实在想他得紧。”
揽月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道:“进去吧。”
屋里烧着凝神祛湿的香块,林晏皱皱鼻子,轻声问:“他睡得不好?”
揽月没答,只是掀开帘子示意林晏进去。
林晏走到床边,周璨果然正睡着。他侧躺着,微微蜷起身体,露在外头的手臂抓着薄被,是个寻求安全感的姿势,显得些微孩子气。
林晏放轻呼吸,慢慢在他床边跪下来,伸手拨开几缕盖住周璨脸的长发。周璨的眉细细皱着,似乎睡得并不舒坦,他瘦了好些,下颚线清晰得刀刻一般。
林晏闷闷地,长缓地吐了口气。他蓦地就想起西境的冰天雪地,浑浊的天与沙,白天与夜晚都像是倒了墨搅浑的一池水,分不清边际,只是昏暗的程度不同罢了。血即刻成了红的冰晶粘在刀剑上,亡灵在刺骨的寒风里游走,身子与铁甲一道越来越清寒。他放下刀的每一刻都想周璨想得发疯。
如今是温暖寂静的黑暗中,周璨沉沉睡着,周璨的睡颜这些年似乎也没变过,脆弱又天真的。他终于见到了,穿越大半个大启,带着荣耀与思念,来见他。
“留玉……”
林晏轻轻摸了摸周璨露在外面那只手曲起的骨节。
他没想到周璨睡得那样浅,他只是那样碰了碰,周璨便醒了。周璨的眉先是用力拧了拧,睫毛微颤,便缓缓睁开眼来。
“……安儿?”周璨看了他好一会,才唤道,他的声音有些哑,轻咳了一下,继续道,“你这臭小子天不亮杵我床边作甚?我还以为是魂儿给我托梦来了,吓我一大跳。”
听听这是人话吗,久别重逢头一句给他说这个,也就只有周璨能干得出来了。
林晏气得鼻子都不酸了,伸手拍拍他的脸,说:“感觉感觉,我是人是鬼?”
周璨终于笑了笑,抓住他手腕摸了摸他掌心,说:“多了好多茧,我说怎么磨得慌。”
揽月听见他俩说话,便掌了灯进来。
林晏扶周璨坐起来,感觉他身子沉得很,见他抓着被子疲惫地叹气,问:“你病了?”
周璨低头掖了掖腰间的被子,笑道:“被你吓得心慌,看我一手心的冷汗。”
林晏握住他手,周璨的手这时节也是凉的,揽月送了茶水过来,周璨抽回手去,捧了茶,偏头细细打量他,问:“伤好得如何了?”
林晏下意识摸了摸左肩,回道:“差不多都好了。”
“金陵还在雨季,怕是身上那些疤会痒,小住几日便回京吧。”周璨低头啜饮。
“你赶我走?”林晏咬了咬腮,急道,“说好了要去凉州,你不声不响来了苏南,这是打算抛下我了?”
周璨的手顿了顿,放下茶杯,捏住他下巴晃了晃:“林小统领,我一个王爷都不是想住哪儿就住哪儿的,信读了没?”
见林晏盯着他抿起嘴,周璨松开手,挑眉道:“这沙子里滚过一遭果然主意就大了是吗?”
林晏瞧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想与他争执,便装作无赖地扯扯他袖子,小声道:“阿史那卓南下铸刀,不必着急,我多陪你住些时日。”
“你还有脸说?放一个北蒙王爷自己个儿在我大启地界乱逛,你脑子被初一吃了?”周璨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阿史那卓不是那样的人,他没那么多心思。”林晏随口道。
“他一箭射穿你肩膀,你都这么信他,”周璨回想接到冯齐密报心神难安的那几日,气不打一处来,“我让你在西北好好呆着,你后脚就给我跑苏南来了。”
“京城多事,小宛归并成宛州,到时候皇帝派遣官员交接,你同冯齐一道随他们回去……”
“等着你‘他日相见’?”林晏打断他,面色冷了下来。
周璨回看他,他似乎很是疲惫,手撑到身后掐了掐腰,放软语气,道:“安儿,听话。”
林晏站起来,他方才一直跪着,一副讨好撒娇的模样,这会站直了,周璨才发觉他又长高不少,肩膀舒展宽阔,端是位飒爽英挺的小郎君了。
“留玉,我不是九岁的小娃娃了,皇帝刚封我安西将军,你用不着万事都蒙哄我。”林晏面上泛寒的时候便很不像叶韶了,倒是像他外祖父。
周璨冷不丁被他叫了字,心里古怪得很,有种被冒犯的难堪,甚至有一丝诡异的酥麻。从前林晏动怒,他总觉得可爱,大概他总免不了见着林晏孩童的模样。几个月不见,林晏此番倒真是脱胎换骨了,生死杀戮,大概是能让少年郎一夜长成男子汉的最残忍途径,周璨望着林晏眼中冷锐光芒,惊叹之余隐隐感到惋惜愧疚,他终究是将一枝柳削成了一把剑。
林晏也终究成了真正的叶家人。
有些话到了嘴边却又堵在舌尖,周璨心中忽而很乱,他摁了摁眉心,精神不济,恹恹道:“先去睡吧,明日再说。”
揽月立即过来伸手示意,一副干脆送客的模样。
这一路积压的思念与雀跃在此刻化作失望愤懑,林晏有多期待就有多恼怒,他站在那儿,捏了捏拳头,沉声道:“说到信与不信,那日在芦城,你说你总会告诉我一切的,那如今我千里迢迢来了,你可愿开口?”
周璨的搭在被上的手指轻轻一跳,他拧了拧眉,低头盯着自己手背,默然不语。烛光清浅,映得他面色苍白,眉间轻愁。
林晏轻笑一声,抱起手臂,道:“那我再问你,陆尧清,是不是你杀的?”
周璨按在身前的手紧了紧,这才转头朝他看来,林晏一瞧他眼神便明白了,见他要说话,林晏举起手堵了他,冷笑道:“明日再说不是吗,搅了王爷清梦,给王爷赔罪了。”他转头就走,将那帘子摔得撞在墙上闷闷一声。
周璨下意识急忙坐起来,被揽月摁住了,她小声道:“王爷,小心着些。”
周璨其实也压根没法迅速起身去追,动了动腰就折断了似的疼,他撑着后腰跌坐回去,又收手抚到身前。
丝面的薄被滑溜下去,露出他身前一抹圆隆。夏衫轻薄,又是双胎,这近五个月的肚子已然不容小觑,这么坐着压得他髋骨都发酸。周璨摸到腹顶,揉了揉,咬牙抽了口气。揽月便瞧见就是方才这么一起一坐的空档,周璨额上已是冒了层薄汗。
揽月伸手***的腰,小声道:“可要叫方先生过来?”
这两个小东西会动得早,周璨宫体有伤,这月份,小小作动起来竟也难熬得很,这段日子他总要到了天边吐白才昏昏沉沉睡上一会,林晏来时他其实并未睡熟,身上实在倦得很,不想与他耗神,话便说得急切了些,怕是叫林晏委屈了。
周璨摇摇头,耐心地安抚腹中的两个孩子,他疼得背上一阵阵地冒虚汗,薄衫便贴住了皮肤,更显他背脊骨骼清晰,瘦得叫人心酸。揽月见他难受的样子,轻声道:“我去把他找回来。”
“怎么着,你还能把他打晕了扛回来吗,嘶……”周璨低了低身子,勉强笑道。
揽月扶着他,想了想,说:“他刚出去的时候眼睛红着。”
周璨愣了愣,没说话。他打圈揉着腹底,咬牙叹道:“小兔崽子,欺人太甚。”也不知是骂肚子里的还是骂刚摔帘而去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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