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意见他分明是不想与他谈了,无法,只得顺意。当他按上周璨沉重的腰间,忽而想到,周璨听闻腹中是双胎时,表情并未如何惊喜。若是方才揽月送进来的是截然相反的消息,周璨是否已经做好那种打算,在金陵诞下腹中双子后……绝不独活?
方知意摇摇头,喝令自己莫要胡思乱想。
西南闷热,春夏之交几场雨绵绵不绝,只叫人骨头里浸了水似的不爽利。
“王爷,不能再走了,您受不住。”揽月抓住周璨的手,将他拉停。
纯亲王一身黛紫锦袍,银绣宗彝,襟袖都火纹锁边,华贵非常,站在这青山碧水之间,倒是颇有些格格不入。只有揽月知道,她家王爷华服底下的内衫,都湿透了粘在身上。
周璨撑着手杖,一只手摁在膝盖上,用力捏了捏那处的骨头。这蜀地阴雨,他的伤腿可真是遭了殃,整夜的酸疼。可此时,这腿伤还不是要命的,腹中沉得厉害,他来时束了腹,好歹把这白玉腰带给扣上了,爬了这一段山路,他呼吸不畅,眼前都昏暗起来。
“歇会……”周璨靠到揽月身上,扶住鼓胀的腰腹,叹道,“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果然不假……”
揽月用帕子给他拭去鼻尖的汗珠,轻声道:“王爷,您也为腹中两位小主子想想,让奴婢上去给您传话,再不济,叫个轿子,偷偷上到门外半里您再下来……”
“我上去他都不一定见我,你去有屁用,”周璨偏头看着她笑,“过了建福宫,车马一律不准入内,你还不如背我上去呢。”
揽月皱眉想了想,就要蹲**,周璨连忙拽住她,哭笑不得,“本王心领,心领了啊。”
周璨抠了抠山壁的青苔,放眼望去,怪石嶙峋,石栈通天,山中树木蓊郁,偶有鸟声婉转,溪水脆鸣,当真是清幽自在,吸一口微凉空气入肺,沁人心脾。这二十多年,那人住在此间,日日山水为伴,怕是真能成仙也未可知。周璨想到此处,心中倒是几分纾解。
他揉了揉被封布锁得窒闷的肚腹,这两个小东西住得本就逼仄,如今还被迫削减了空间,怕是委屈得要死,只不过眼前要事在身,容不得他多选。他试着深吸了几口气,觉得尚可,便朝揽月招招手:“叔言走之前新配的药再让本王吞一颗,别真被本王折腾出个好歹来。”
“王爷这么吃下去,怕是到不了苏南就空瓶了。”揽月将药丸和水壶递上去,伺候他服了药。
周璨甩了甩手杖上的泥泞,道:“今儿的事做成了,后边本王一路躺着到金陵,再不贸然下床一步,你看如何?”
揽月将水壶盖好,冷笑一声,没答他。
都说蜀山西南千万重,仙经最说青城峰。这一路走来,苔铺翠点仙桥滑,松织香梢古道寒,到了这常道观前,静见门庭紫气生,真是越发仙气逼人。所谓天师洞前有银杏,罗列青城百八景。周璨遥遥望见那株古银杏,老干盘空,垂乳参差,不由长吁一口气,差点儿就腿软坐下了。
揽月扶着他在路边的草亭坐下,见他皱眉捂腹,不由忧心,问:“王爷,可还撑得住?”
周璨腹中疼得一阵阵的,不轻不重地剐着他脆弱的宫体,他靠在那忍了片刻,胃里都难受起来,只想把封布松了透口气。他并未感到坠意,想来孩子没事,但也不敢再乱动,打算老实歇上一阵,于是将拇指的碧玺扳指摘下来,递给揽月,“替本王送个信,就说给这儿姓周的那位老仙长,故人远道而来,可否一见。”
揽月用丝帕小心接过扳指,仔细包好了,细细看了周璨一眼,道:“王爷,您可想好了?”
周璨淡淡一笑:“本王这劳什子山都爬了,总不能吃个饭就下山吧?”
周璨盯着揽月背影,便瞧见那道观门庭有联:心清水浊,山矮人高。
他轻轻按揉肚腹,嗤笑一声,悄悄啐道:“好不要脸……”
如此过了三刻,等得周璨汗都干了,门内才有个小童出来,对着两人行礼:“贵客久等,我家仙师请扳指主人入观。”
揽月正在给周璨按揉后腰,闻言脸色不善,站了起来。
小童畏缩地瞧了她一眼,固执道:“仙师只见一人,其他人……可在外庭等候。”
周璨拦住揽月,了然一笑,冲小童回了个礼,道:“那便请小道长带路吧。”
那小童倒也伶俐,瞧见周璨腿脚不便,便走得很慢,不时提醒他脚下青苔。周璨被带着绕过三清殿,瞥了眼里头高悬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类的道教老话,心中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直到停在一间朴素的小屋前。小童退下,周璨低头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物,下意识地捏到拇指上,想转动扳指,才清醒过来,那件他从不离身的东西方才已经被他送出去了。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一人坐在桌边,盯着桌上那枚碧蓝碧玺扳指。他一身粗布道服,束发盘髻,蓄着长须,面上的皱纹显出他年纪不轻,可一头发仍是乌黑的。
“仙长,冒昧打扰。”周璨进得堂中,低头行礼。
那人回神,朝他看来,他一双眼与周璨极像,眸色浓郁。周璨站在原地,也是回看他,两人这么对视着,半晌无话。
终于,那人将那枚扳指朝他推了推,淡声道:“福客若是有愿,便去三尊下头跪拜烧纸,天色不早,山路难走,还是快回罢。”
周璨笑了,朗声道:“晚辈倒是无甚心愿,只是有些疑虑,望仙长解惑。”
那人看了一眼周璨锦袍上亲王品级才能用的宗彝刺绣,依旧淡然道:“贫道山野粗人,怕是解不了贵客的惑。”
周璨拄着杖,慢慢走近,拾起桌上的碧玺扳指,戴上拇指,微微旋转着那光润的玉石,轻声道:“这东西,我幼时只能挂在脖子里,直到十五岁才堪堪戴上,一戴就是十几年,如今也到了您当初走时的年纪。”
那人看着周璨瘸腿走来的模样,眼神微变,听得他这番话,转头倒了两杯茶,轻声叹了一口气。
“……你长得很像她。”
“呵,怪不得你不愿见我。”周璨摸了摸自己的脸,缓缓坐下,捏起茶杯吹了吹,又道,“可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她的样貌,也不记得你的样貌。”
道人沉默起来,也是捧起茶杯,啜了口茶,又问:“你想问何事?”
周璨望向门外,远山一角青翠欲滴,山间雾霭不散,云起成霞,若是在清晨迎风站一回,真倒是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他微微一哂,吟道:“何当一日抛凡骨,骑取苍龙上杳冥。”
道人淡淡蹙眉,复又恢复面无表情。
周璨回头看他,撑着下巴,道:“仙师是世外人,循奉蕊珠,期飞太霞。我辈是世俗人,这红尘披身重得很,有人爱,有人恨,有人挣,有人抢,纠纠缠缠,身不由己。”
道人放下杯子,道:“祖灵殿有联一幅:事在人为,休言万般都是命;境由心造,退后一步自然宽。”
周璨扬唇轻笑,见他笑,道人微微一震,似乎是被往事魇住了心神,怔怔瞧了他半晌,低头闭目。周璨见他低头,渐渐敛了笑意,道:“仙长,我已到了悬崖边了,不能再退。”
道人拿起桌边的拂尘,细细梳理,沉声道:“贵客是来解惑,还是来请罪?”
周璨摇摇头,眼尾缓缓红了,道:“都不是,来……叙旧罢了。”
道人手一顿,搭着拂尘站起来,在屋里踱步,他将门关上,再转身归来,眼中已收起清淡无扰,目光锐利,他低眸扫一眼周璨的腿,道:“你这腿怎么回事?”
“七年前西境和宴,叶家折了两位将军。”周璨喝着茶答道。
道人缓缓摇头,无奈长叹。
“当年她走了,你躲到此间避世,七年前我等的人也走了,可我没有你心硬,无处可避,如今……”
“如今又如何?”
“呵,如今我不大喜欢金陵,还是长安住着舒服。”
道人话间已走到周璨身边,他出手突然,周璨压根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伸手按到腹上,周璨捧着茶杯的手一僵,冷汗瞬时冒了出来。
“几个月了?”道人移开手,平静问道。
周璨干笑几声,见他面色冷峻显然不受糊弄,只好咳嗽几下,如实道:“三月有余。”他方才坐得腰背挺直,实属强撑,这会被拆穿,也懒得再装,软软靠回椅子里。他腹中并不安稳,大模大样地揉了几下,又道:“给你报个喜,双胞胎。”
道人愣了愣,捏住他椅背,道:“皇室秘辛,他们必然容不得你。”
“可不是吗,不然你还有一个孙女这会都会跳花绳了。”周璨语气平常,但面色苍白,他瞳仁太黑,辨不清情绪,只是压不住水色浮沉。
道人眼神森冷起来,半晌,冷哼一声,道:“你这小子,牌路变得还真快。”
“本来不想使苦肉计这一招的。”周璨说到这会,好像想要强调自己过得苦,捂着肚腹,蹙眉叹气。
道人站直身体,忽然觉得可笑一般,头一回露出浅淡笑意,自嘲道:“你我倒是有趣,我为了情弃权,你却为了情争权。”
“我门下有个聪明人曾对我说,元朔是三元三朝之日,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愿我引春满山河,领日升四海。”周璨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目光灼灼。
道人也笑,道:“那么那位聪明人如何了?”
“死了。”
道人了然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拍拍椅背,道:“那么,贵客想要求贫道何事?”
周璨心中石头缓缓落了地,他撑着手杖站起来,朝道人俯身深深一拜,轻声道:“留玉不孝不忠,大逆不道,此番不论结局如何……留玉一人承担。”他顿了顿,掀开袍尾,屈膝跪下,朝道人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道人浑身微震,他执着拂尘的手一紧再紧,终究没有去扶他,只是极轻道:“……起来罢。”
第四十九章 故人
那日揽月在道观外的银杏下站了两个多时辰,才等到周璨出来。他面色苍白,眼尾红痕还未褪去,他什么也没说,揽月也素来不多问,只叫揽月在树下拾了几片银杏叶子给他带回去。
观内派了山轿亲自送他们下山,周璨望着山间雾岚因着阳光淡褪越发浓重起来,回头再看,那天师洞早已被缥缈白纱隐去踪影。他低头转动拇指上的碧玺扳指,一路无话。
那晚下了山,周璨就腹痛了整夜,后半夜还落了些红,随行的医者出身隐卫,幸好得了方知意些提点,几针扎下去倒是好歹稳住胎息。揽月无法,只得在山下住了几日,这一拖拉,愣是让一路顺风顺水的方知意自己径直入了安庆,眼看都要到金陵了都没见着说要追上来的周璨的影子。
话说方知意那头,身边跟了个易容成周璨的隐卫,那隐卫接见官员时笑得得意又风骚,平常独处时却沉默又木讷,简直跟身上安了个开关似的。方知意看着那张跟周璨一模一样的面孔,眼睛却死气沉沉,问他话他也不接,心里就瘆得慌。他带的药材有限,分别时只来得及将连夜赶工的几瓶药丸和方子给周璨留下,他担忧周璨身体,每日连念佛都静不下心。
这几日船到了江城,连下了几日的春雨,将那两岸春光洗得明丽又灿烂。夜晚江面升腾着淡淡雾气,方知意无心睡眠,出来吹吹夜风。
水满船头滑,风轻袖影翻。
方知意支着额角,懒散瞧着天边若隐若现的月亮。水声阵阵,方知意只听得昏昏欲睡,却还听不出水中暗含猫腻。
“别在外边,进去。”方知意正打算打个盹,背上却被人用力一拍,差点给他吓得一头栽出去,原来正是那个扮作周璨的隐卫,他实则是负责方知意安全的,皱眉扫视一圈黑漆漆的水面,忽然一把将方知意往后扯去。
方知意被拽了个四仰八叉,就听见兵器交接之声,不知何时,从水里翻出来两个黑衣人,他们穿着墨色水靠,借着浓雾掩护,竟然毫无声息就接近了官船,连从水里出来都是悄然无声的。
隐卫将手放到嘴边打了两个哨,方知意便听见船上各处隐隐骚动起来,看来他们是被偷袭了。方知意深知周璨“人缘”如何,纯亲王轻装离京,自然是有心之人的大好时机。一路走来,方知意当然知晓他们的旅程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顺利,只是周璨养的那帮护卫实在了得,都暗中处理了罢了。
方知意这还是头一回碰上没来得及被处理过的状况,躺在地上手脚并用狼狈地退了好几步,赶紧爬起来就往房里跑。当年修行的时候,他被师父带着在深山野林里乱逛,手脚还是够快,顷刻就冲入房中,回身把门栓牢。
还没等他喘匀气,就听一声巨响,那头的窗户被整个撞碎了,一人被丢进来,看衣服应当是船上的侍卫,紧接着行凶的刺客跟着跳进来,手里的短剑即刻划开了侍卫的喉咙。方知意眼前一黑,回身又开始往回拽被自己扣上的门栓。
那门却猛地震动起来,似乎有人在外头疯狂砸门,方知意赶紧退开去,不敢再开门,这可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方知意回头一看,那进屋来的刺客已经站起来,似乎看他手无缚鸡之力,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剑上血,朝他走来。
周璨你个杀千刀的!被你害死了!方知意这才真正明白过来周璨要跟他分开而行时脸上那种隐约的愧色,白瞎了自己还傻乎乎地担心人家,这简直根本就是在他方知意头上明晃晃竖了个靶子啊!
方知意退到桌边,随手搬起个凳子,抱到胸前聊以**,一边谨慎后退,开始思考自己砸开身后那扇窗户然后跳出去能活命的几率有多少。
刺客似乎看出他的用意,脚上提速,剑一横就向他冲过来,方知意慌忙用凳子使出吃奶的劲砸窗,一下砸下去,窗户纹丝不动。方知意傻眼,心中立刻骂了五六句脏话,这下再砸也来不及了,方知意回身把凳子狠狠掷向刺客,刺客手一挡一挥,速度丝毫不减。
正在此时,方才一直震动的门终于开了,声音惊天动地,那门板直接垮到了地上,方知意一句阿弥陀佛都来不及念完,那刺客就被后头袭上来的人影抹了脖子。方知意还以为是那隐卫终于摆脱纠缠来救自己了,定睛一看,来人一身上好的杭绸青衫,五官淡雅,周身清寒。
是杭城叶家家主,叶继谦。
方知意怔住,心道错怪周璨了,今夜的杀手是叶家老二买凶杀自己来的啊!
等等,那他干嘛杀了自己雇的凶手?啊,难不成要亲自动手?
方知意心中呜呼哀哉,佛祖果然心明如镜,不守佛规,终有报应。
叶继谦看方知意贴在墙角闭目不语,微微皱眉,将剑收入鞘中。
隐卫从外头冲进来,看见方知意全须全尾的安然无恙,松了口气,走到叶继谦身旁,抱拳行礼:“多谢二公子及时相救。”
“近我叶家势内,收到王爷信报,叶某暗中接风洗尘,也是应当的。”叶继谦回了个礼,又看了一眼那隐卫,轻声道:“愿王爷一路平安。”
“只是今夜正巧叶某在船上,瞧见故人,有些喜不自胜,”叶继谦淡淡睨了一眼方知意,面上倒是没有丁点儿“喜不自胜”,“不知可否跟大人借一夜方先生,叙些旧话,明日叶某定亲自将人送回来。”
方知意听得背上冷汗直冒,求救地看向隐卫,那隐卫也有些迟疑,毕竟方知意是他主子亲口吩咐少一根汗毛都要找他算账的,可这叶家又也跟主子来往甚密,刚还帮忙化解了一场危机。他斟酌了一番,道:“不如……在下一道陪同……”
“知道王爷身边的人向来心细,不过大人这是信不过叶某?”叶继谦似乎心情不佳,语气竟然隐隐跋扈起来。
方知意这会终于捋清了轻重,叶继谦这人表面上看起来冷冷淡淡不食人间烟火,实际上性子乖戾难弄得很,搞不好前手救完人后手就能再跟王府的隐卫打起来。
他心一横,道:“我跟你走便是了。”
原来前行五六里便是叶家的商船队,未等小船靠稳,叶继谦直接提着方知意腾身而起,跳上了其中一只商船的甲板。
“二公子,有何指教,方某洗耳恭听。”方知意是真不想跟他独处一室,要骂要打在这儿就行,说不准叶继谦还要点儿脸面,下手能轻点儿。
叶继谦也不说话,竟也没放手,拽着他径自向船里走。方知意云里雾里,只能跟着走。他这才发觉这艘商船有些古怪,四下寂静,几乎无人走动。等到拐入内廊,才有一两个婢女低头行礼,都是悄摸无声的。
一直走到最尽头的房门前,方知意才看见守在外头的元宝,心里咯噔一下。
元宝在这儿,那么那个家伙肯定也在了。叶继谦亲自带他来见叶继善?是他疯了还是叶继谦疯了?还是叶继善偷偷混进商队被叶继谦发现了,以为是自己跟叶继善串通私会,所以打算捉奸对峙?
“方,方先生!您可来了,您快去看……”元宝满头大汗,扑上来就给跪了。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方知意连忙后退一步,心道你个臭元宝别给我扣帽子,转头对叶继谦解释:“我不知情,他怎么来这儿的我完全不知情!”
叶继谦没管他俩,推开门,把方知意塞了进去,低声道:“方大夫,把人救活了,你也好活着回去。”
方知意一愣,回身想问,叶继谦深深看他一眼,利索地把门关上,咔哒一声,居然从外头给锁住了。
什么意思?叶继谦刚是在威胁他?等会,叶继善出事了?要他来救人,难道真的是很重的病?
方知意一时间脑子里全是问题,才走了两步,就有婢女匆匆来迎,恭顺道:“方先生随奴婢来。”
方知意似懂非懂,但心中不由焦灼起来,加快脚步,“劳烦姑娘快些带路吧。”
这叶家到底杭商巨贾,家境殷实,这屋内的布置甚至比周璨那条官船还气派舒适。只是门窗紧闭,在这初夏夜里显得过分窒闷高热了。方知意没走几步背上就热出了一层汗,刚要问话,就听见内间传来人声嘈杂,方知意耳尖,即刻辨别出了叶继善的声音,而那声音也不是话语声,而是低弱的**声。
婢女掀开帘子,道:“方先生请,奴家主子留话,今夜,方先生看到的听到的,都留在这船上,不得泄露出去一分一毫。”
方知意一凛,然而帘子掀开后,里头躁动越发清晰,不由他多想,急忙冲了进去。
内卧床前围了好些人,有婢女有老嬷还有医生模样的,见到他纷纷让开位置来。
“小少爷,方先生来了。”有个看来是贴身丫鬟的,伏到床边传话。只见床上那坨被子拱动了几下,没有回应。
方知意明白床上果然是叶继善,看着模样怕是病得不轻,他忽然有些惧于上前,被那下来的丫鬟扯了扯,才回过神来,踌躇着走到床边。
六月一别,算起来,他与叶继善都快一年没见了。他闭关修佛,罪魁祸首也就是这个家伙,果真是因果难避,佛祖还是把他的劫数给他送到眼前来了。
“小公子?”方知意看了看这坨卷得严实的被子,估摸了一下叶继善脑袋的位置,扒开一点儿,果然看到了背对着他的叶继善的后脑勺。
他凑上去,叶继善满头是汗,将脸抵在被子上,泪眼朦胧地跟他对上了眼。
“言哥哥,我是不是……又做梦了?”
平常方知意肯定要接一句“施主自重”,这会也顾不上了,伸手碰了碰他滚烫的额头,拧起眉道:“手给我,我给你把脉。”
叶继善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心也都是汗,一阵高热滑腻,他蓦然扣紧方知意的手腕,将脸贴到方知意手上,紧紧附住。方知意感觉他浑身都在使劲,腕骨给他捏得剧痛,忙顺抚几下他背脊,一边胡乱扯他的被子,想掏出他另一只手诊脉。
也不知叶继善是怎么缠的这被子,方知意拉不动,只好伸手进他被窝里摸索,翻动了几下,掌心就贴上了一处饱满膨隆,他一愣,稍稍用力一摁,叶继善就呜呜地哭叫起来,而方知意分明触到了胎儿的轮廓。
这种情况,他只在周璨身上摸到过,可叶继善这儿根本也不同,这是瓜熟蒂落的征兆。
他按着那处,感到宫缩起来一寸寸坚硬起来的手感,目瞪口呆地盯着叶继善,脑子里劈里啪啦打了十数个惊雷。
“叶予乐,你如何也会……”
“方先生,您快看看小少爷吧,孩子过了产期小半月才发动,大夫说孩子脑袋位置转得不好,卡住了,这都疼了一天一夜了怎么受得住啊……”
方知意回头震惊地又盯着小丫鬟,茫然想道:还不如叶家老二打我一顿呢。
第五十章 诘问
“把帕子给我。”方知意从小丫鬟手里取过洗好的帕子,探过去托起叶继善的脸,粗手粗脚地给他擦了一把,叶继善的脸给他揉搓得越发红了。
这么久不见,叶继善清减不少,那带着点儿孩子气的圆润脸蛋都尖了。方知意摸了摸他额头,察觉他在低烧,叹了口气,提高声音:“叶继善,你没做梦呢,先把孩子生了,我们再好好算账。”
叶继善眨巴了一下眼睛,伸手在方知意腕上狠狠掐了一记,方知意疼地惊叫:“叶继善你发什么疯!”
“不是梦,不是梦……”叶继善挣扎着爬起来,撞进方知意怀里,“我还以为我又晕过去了呃……”叶继善说着又泄了力气,往后倒回去,方知意连忙在他腰后捞了一把,就见叶继善蜷起身体,背脊簌簌发抖,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好疼……”
方知意将碍事的被子拉开,扶他躺回去,一只手摁肩一只手摁膝将叶继善捋直了,道:“别动,我看看。”
叶继善胞水早已破了,胎儿下行很深堵住了出口,所以只是偶尔流出些清透的水渍,沾湿了衣摆。方知意揩了揩他腿根,到底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少年郎,娇贵又年轻,那腿比姑娘家都白皙嫩滑。不过方知意十几岁出家,也没见过姑娘的腿就是了,唯一还能对比的就只有那位瘸腿的王爷,好家伙,那人的腿才不能看呢。
方知意伸手去探他身后,蓦地却停住了动作。
六月的夜晚带着白日大雨过后的潮意,院中七叶树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风吹叶动,残留在叶上的水珠细碎地滚落下来,沾湿了他的肩膀。
叶继善站在树下,大而灵动的眼睛雾蒙蒙的。他说:“你站过来点儿,你得好好记住我的样子,或许过几年,过十几年我长得比现在更好看了,你也不能忘记我的样子。”
后来的记忆就像是佛串断裂摔在地上的琉璃珠,碎得七零八落。
被掐红的腿根,**的皮肤,故意咬下又没加力气的浅浅齿印,带着抽气的笑声,以及一次次重复呼唤的“叔言”。
方知意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可他又丝毫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如今片段闪现,他心乱如麻,心虚地将手又收了回来,回头问那医者模样的人:“开了几指了?”
周围人听他直唤叶三少的名讳,态度都十分恭敬,那人赶紧回答:“回先生,都有八指了。”
方知意点点头,回身按到叶继善腹上探查孩子位置。叶继善捂着脸,却是张着指缝从那后头直直地盯着他,方知意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道:“这会不疼了?”
“疼……”叶继善委委屈屈地说,他双唇发白,显然是疼了许久。
方知意朝那丫鬟道:“弄点汤水来。”
那丫鬟想了想,问道:“二爷送了两条高丽红参来,可要泡了先给小少爷喝?”
“他这发着烧呢吃什么参,煮碗绿豆汤都行。”方知意嗤笑,暴发户果然铺张。
“可就怕小少爷没力气……”
“我看他精神头足得很。”方知意道。叶家的商船如何要带一个快临盆的金贵少爷,不正是等着自己呢。再说叶继善年轻力壮的,也就是疼得久了精神有些涣散罢了。
“孩子没转过去,脸冲外呢,确是卡住了。”方知意刚查了胎位,倒也不是棘手的横位,孩子好好的头下脚上,只不过一般孩子下行脑袋旋转,都会脸朝里,好以最小的头径出来,叶继善肚子里这个懒洋洋转了一半,正正好以最难生的角度卡住了。
“你们帮忙将多拿套厚枕褥来,叠高。”
下人们手脚麻利,即刻布置好了。方知意拉住叶继善的手,道:“起来,跪着。”
叶继善刚忍过了一波痛,闻言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方知意不由分说,一边将手横在他腰后微微使劲往上带,一边拽他的小臂,“你产力不足,孩子才转不过来,跪着能刺激胞宫收缩。”
他这个姿势,几乎是把叶继善抱进怀中了,叶继善也没听太懂,只是美人送抱哪有不接的道理,下意识就圈住了方知意的脖子。
方知意护着他腰,将他带坐起来,叹了口气,拍拍叶继善后背:“松手。”
叶继善无赖地将脸贴到他脖颈间,柔柔弱弱地说:“腰疼。”
叶继善发着烧,呼吸滚烫,喷在他耳下,方知意背上争先恐后地鸡皮疙瘩,赶紧在心里念起清心咒。两人僵持了片刻,趁叶继善阵痛又来,方知意将他扒拉下去,跟抓犯人似的摁在叠起的被褥上,低声道:“好好跪着,别惹我生气,不然我真走了。”
叶继善伸手摁着腹底,屏了半天,颤声道:“孩子没生下来,二哥不会让你活着走的。”
方知意噎住,在他后脑勺不轻不重打了一下,恨恨道:“不要脸。”
叶继善将脸埋进褥子里,居然低低地笑起来。
方知意算是服了。
煎药时方知意与那小丫鬟聊了聊,那小丫鬟是叶继谦身边的人,原来叶家在金陵有座老庄园,之前叶继善从长安回杭不久,便说要去金陵老宅避暑,一避就避到入了秋。叶继谦来抓他回去过年,自然就撞破了他的小秘密,可孩子已经五月有余,落胎着实伤身,叶继谦被弟弟将了一军,无法,只得让他留在金陵把孩子生下再说。只是听闻纯亲王带着方知意南下,目的地就是金陵,怕叶继善又生鬼心思,叶继谦就又要带他回杭城。兄弟俩斗智斗勇,反倒被叶继善知晓了方知意的行程,偷偷备了船来迎他,没想到路上就破了水。叶继谦追上来,看他拖了一天一夜还没把孩子生下来,知道情况不好,干脆只能把方知意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