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寿—— by樱三
樱三  发于:2024年0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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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秋山沉默许久,低低笑了起来,边笑边道:“王爷啊,当年的叶秀令,如今的林无晦……怕都要成您的软肋。”
周璨蓦地捏紧那只牙雕鹤首,牙根咬得酸疼,面上仍是冷峻。
“事已至此,老臣也没必要骗您,您想听,臣便讲给您听罢。”
吴府园林景致妙趣横生,一步一景,正值春日好风光,繁花奇石,柳拂清潭,满院飘香。
揽月在外头候着,见周璨出来,跟上走了几步,便见周璨踉跄着扶住了廊柱。
“王爷!”揽月扶住他,焦急低唤。
周璨一只手按在腹上,只觉腹中窒闷,隐隐生痛。他知道是自己心绪起伏所致,强自忍耐了片刻,淡声道:“无妨,站得久了些,累了。”
“王爷,您坐下歇会吧。”
“这地方还是别歇了,本王看着恶心。”周璨望着院中美景,嫌恶地皱了皱眉。
灿烂春光映着他苍白俊秀的面孔,显得他一双浓黑的眼眸漠然清寒。
果然,身后周璨刚出来的厅堂里,响起一阵吵杂,有婢女尖叫惊呼,隐约传来一句“不好啦,老爷,老爷用茶盏碎瓷片,抹,抹了喉咙啦!”
揽月回头望了一眼,面色如常,扶稳了周璨,“王爷说得是,咱们走吧。”
周璨勾唇笑了笑,他唇色几分病气的惨淡,显得这笑有些愁苦,他虚虚捂着小腹,感受那里暖暖的温度,轻声道:“若是没有这小东西,本王今儿要去将军陵,痛饮到天黑才是。”
揽月察觉他脚步虚浮,轻轻将手搭在他后腰,附和道:“府里前几日新采的桑葚酿了果酒,回去问问方先生,能喝的话,王爷便小酌几杯。”
马车一路回了王府,周璨躺在车中闭目养神,揽月为他按摩腰背,却发现周璨的虚汗湿透了里衣。
“王爷!宫里来急旨,召您进宫面圣!”秦伯未等马车停稳,匆匆来报。
揽月正扶周璨起来,秦伯拦车拦得急,马车骤停,惊了马儿,车子不稳,周璨闷哼一声,撑住后腰。
“王爷恕罪,杜公公亲自来请的,留的小太监还府里等候。”秦伯掀开帘子,见周璨脸色不好,忙请罪。
“呵,”周璨缓缓揉着自己沉痛的腰,辨不清情绪地笑了一声,“本王知道了。”
“王爷,还是请方先生看一看,再入宫不迟。”揽月道。
周璨掀开窗帘,果然看见两个小太监已经闻讯跟了出来,行了礼,远远观望着马车。
“不了,叔言给的药丸你带着吗,给本王吃一颗。”周璨将帘子放下,朝揽月摊摊手,揽月从怀中取出药瓶,倒了给他,周璨干着吞了,给噎得捶了捶胸口,骂道:“这小子搓这么大作甚,想噎死本王吗。”
揽月心想这药本来是兑温水化开了服用的,谁叫你一口闷的,忧心道:“王爷,此行不善,可要奴婢陪同?”
周璨摆摆手,理了理衣服,又是一副矜贵的模样。揽月为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无声退了出去,便听得她在外头招呼那两位太监。
“王爷,小的们奉命护送王爷入宫。”
“劳烦了,启程吧。”周璨冲他俩微微一笑,一只手搭在腹上,却在袖中紧握成拳。

正是春日好风光,御书房却门窗紧闭,屋内显得高热窒闷。
周璨跟在杜淮后头,才走进去,便听到内间不停的咳嗽声。皇帝靠在榻里,侍女跪着替他抚背,为他递茶。
“臣参见陛下,”周璨行了礼,语气关切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咳得如此厉害。”
杜淮道:“这三月乍暖还寒,奴才们照顾不周,这才叫陛下感了风寒。”
周璨自然明白自己那封奏折功不可没,讪讪一笑,乖巧道:“是臣叫陛下忧心了,留玉知罪。”
皇帝喝了茶,渐渐止了咳嗽,这才坐直了身体,看向他。
皇帝病得不轻,显得越发苍老了,眼窝深陷,胡须都白得多了些。
他头一回没给周璨赐座,只是沉沉地瞧着他。周璨被这屋里闷得犯恶心,皇帝的目光也看得他身上不大自在,他站得背脊挺直,笑问:“陛下,不知急召臣入宫所为何事?”
皇帝开口,沙哑道:“你去了何处?杜淮都没找着你。”
周璨微微一笑,道:“踏春。”
“呵。”皇帝也不追究他所言真假,低头喝起茶来。
周璨心里暗骂了一声。他刚服了药,腹中这会好受许多,只是腰上仍旧酸沉,他压了压杖首,厚脸皮道:“陛下,臣腿脚不便,可否坐着说话?”
皇帝瞟了他一眼,淡淡道:“站着。”
周璨摸摸鼻子,道:“陛下若是心里有气,那臣便跪了,陛下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他朝杜淮招招手,要把手杖给他,将袍尾一掀,就势要跪。
讲真,跪着还兴许舒服些。
杜淮赶紧搀住他,道:“哎哟,王爷你这是作甚……”
“周留玉,还没闹够吗?”皇帝喝道,半道又咳嗽起来,将徐峦新递的折子狠狠摔在桌上,“这一出出的,是要手把着手叫朕杀老臣,废东宫吗?太放肆了你!”
周璨妥当跪下了,理了理袍子,朗声道:“杀老臣,可以有;废东宫,倒也不必。”
“给朕好好说话!”皇帝怒斥。
“陛下,事已至此,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臣与吴秋山确有私怨,但吴秋山祸害朝廷,铁证如山,诱联太子,更是大逆不道。若我大启是棵参天巨树,此人科举行贿,便是削叶砍枝,蒙骗太子,便是蛀坏根基。纵使他曾经有功,那陛下都奖赏过了,如今罪不可赦,陛下又如何杀不得?”周璨一句一顿,落地有声。
皇帝冷哼一声,低声道:“好一张会说的嘴。”
“说到吴秋山结党营私,景纯王又哪里不会笼络人心?瞧这阵势,不光半朝文臣拥簇,连沈老太傅也给你背书。”
“臣不敢,”周璨俯身一拜,“他们都是陛下的忠臣,为陛下明辨忠奸,是他们的职责,又与臣何干。”
皇帝见他答得滴水不漏,面沉如水,又默然不语起来。
半晌,他沉声道:“杜淮,给王爷赐座。”
“多谢陛下。”
周璨落座,轻轻将手搭在腹上,再瞧远处高位上的皇帝,心中忽觉可笑。
“之后的事,你不要管了,朕自有定夺。”皇帝低头喝茶,淡淡道。
“陛下,您左右将来也要打压吴家,就当臣给您递刀了。”
皇帝睨了他一眼,道:“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周璨低头轻笑,揉了揉跪疼的膝盖,喝了口茶润润口。
“如今入了春,天气和暖,你寻个日子,受封出京吧。亲王封号,就拿你一个纯字吧。”
周璨手一顿,面上僵硬起来,他抿了抿唇,冷静道:“陛下这是要赶留玉走了?”
皇帝压抑着咳嗽,低哑道:“你近而立之年,早该成家立业,如今与吴家也算宿怨了结,便听封了罢,省得别人说朕委屈你。”
周璨放下茶杯,仰头道:“陛下,那您当初说,塞北江南的封地随臣挑,可还作数?”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朕也没老糊涂,也还记得,朕当初说的是,你若成家,这封地任你挑。”
“朕上回给你的册子,不知你挑中了哪家的小姐啊?”
周璨被噎得一怔,挤出笑来,“不急,不急。”
皇帝冷笑一声,又问:“那你想要哪块的地啊?”
周璨拱了拱手,道:“葡萄美酒夜光杯,臣以为,凉州就不错。”
皇帝沉思片刻,笑着摇摇头:“西北荒凉地,还是别去了罢。江南富庶,旧都金陵,商贾兴盛,你帮朕管管去。”
周璨暗暗咬牙,好一个老狐狸,自己说要去西北,他便指了个最远的东南地方。将来他管派林晏常驻西境,这山高水长,一辈子都甭见面了。
见他沉默不语,皇帝挑了挑眉,问:“你是想抗旨?”
“陛下说笑了,这圣旨未下,臣哪里来的抗旨,”周璨放缓语气,眼神却带点儿凌厉,“当初皇爷爷还说要臣一辈子留在京城,还在王府里立了个镇宅碑,说是碑在处,永远是臣的家。”
皇帝静了半晌,忽转而言他:“你来的路上,朕收到边境军报一封。”
“果尔沟内山顶雪崩,林晏与数千兵士被困其中,死伤过半,冯齐要朕出动勒州精兵就近救援。”
周璨心中大惊,立刻站了起来,撞得一边小桌微晃,靠在桌沿的手杖咣当倒在地上。
杜淮赶紧小碎步上前,拾起手杖,送入他手中,低声道:“王爷,您可小心着些。”
周璨听得他这句,强自镇定,手接过手杖时却仍打着颤,他冷汗涔涔,片刻后,才察觉小腹抽痛,另一只手按住椅背,缓缓坐了回去。他忍耐了几个呼吸,心绪难平,自然息不了腹痛,索性也不管了,冷笑一声,抬头冲皇帝道:“陛下,这是在要挟臣?”
杜淮长叹了口气,默默退下了。
皇帝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道:“景纯王想是乏了,回去等着圣旨罢。”
周璨忽而想起吴秋山说的那句话:“当年的叶秀令,如今的林无晦……怕都要成您的软肋。”他握紧手杖,狠狠盯着那个苍老又陌生的皇帝,咬牙道:“臣自会准备……启程江南。”
“王爷,您脸色苍白得很,老奴还是叫御医来吧?”杜淮扶着周璨,见他额上沁出汗来,忧心道。
“有劳杜公公……送本王上车了。”周璨笑道,眸色黑沉得骇人,他闭目蹙眉,似乎强忍不适,动作迟缓地上了车,合帘时深深瞧了杜淮一眼,轻声道:“杜公公,有缘再见。”
杜淮深深低下头去行礼,一直目送周璨的马车消失在宫门那头。
揽月一直守在王府门口,甫一见周璨的车便迎了上来。她轻盈跳上马车,皱眉掀开车帘钻了进去,她听力极佳,自然早听见车内压抑的喘息。周璨伏在小桌上,一手捂嘴一手压腹,背脊微颤。
“王爷!”揽月将他扶起,推了推他摁在腹上的手,轻声道:“王爷,别使劲。”
周璨长长吐了口气,面色惨白如纸,“我有点出血了,你让车绕进后门……”他又抽了口气,无奈道:“我怕是不好再走动,你叫方知意直接上车来。”
“揽月,你速往勒州传信,叫本王的人混进救援的精兵里头,冯将军的信应当也快到了,你去盯着,即刻给本王送过来……呃……”
方知意手脚迅速,诊脉下针,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听周璨痛叫,这才道:“静心凝神,你宫体有伤,敏感得很,切忌心绪起伏过大,”他手上稳稳地又下了一针,“听得懂吗王爷,闭嘴清心。”
周璨总算安静了半晌,闭起眼睛,睫毛却剧烈颤抖着,他复又睁开眼,虚弱道:“安儿生死未卜,我静不下心。”
“那我给你念段经?”方知意见他还有力气翻白眼,也是笑了,“林晏那小子命硬得很,毒蛇都咬不死他,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个儿吧。”
周璨见他收针,抬手拢到腹上:“这就好了?”
“好不了,卧床静养吧。”
周璨仍觉腹中作痛,只是不像方才那般沉坠了,他心思微微松动,身上的疲惫便从四肢涌来,他抵抗了一下想要昏睡的欲望,低声道:“怕是不行,明日,封我纯亲王的圣旨就要到了。”
“你不会刚跟皇帝对骂了吧?”方知意替他把扯开的衣服理了理,顺便用袖子给他抹了额头疼出的虚汗。
“呵,他定是要我即刻出京,赶赴金陵。”
“这么远?路途奔波,你如何受得了啊?”
周璨低眸,缓缓转动手上扳指,“老皇帝病得不轻,他是怕留我在京,压不住我弄他儿子。”他忽然停下动作,咬牙道:“可要点儿脸吧,到底是谁祸害谁,指不定呢。”
方知意看了他许久,忽然抱着手臂使劲搓了搓,道:“你别跟太子过不去啊,你心里打什么主意呢,这表情看得我背上发寒。”
周璨手指微动,在微隆的腹上轻缓摩挲,他神情淡淡温柔,眼里却凝了层寒霜。软肋么……从前,叶韶兴许的确是他的软肋,但如今,他退无可退,无论是林晏还是这个孩子,只会是他提刀前行的无尽勇气。

第四十七章 离京
杜淮低着头,匆匆拐过游回长廊,进得院中。被禁足的东宫正提着水壶,心不在焉地给一棵罗汉松浇水。
“哎哟殿下,再浇下去,这树可得淹死啦。”杜淮站在墙边,行礼。
太子这才回过神来,将壶撂下,四顾一番,才疾步走过来,低声问道:“父皇与周璨说了什么?”
杜淮抱着拂尘,笑道:“殿下放心,陛下还是偏心您的,这不,陛下封了那位亲王,想是要他即刻出京呢。”
太子挑了跳眉毛,眼里闪过喜色,又问:“徐峦那封折子……”
“殿下,陛下有心保您,便是仍顾念父子情谊,您可听老奴一句劝,当断……则断啊。”
太子低头沉思片刻,点点头,“多谢杜总管了。”
他说着,从手指上捋下一枚宝石玉戒,塞进杜淮手中。
“殿下万福。”杜淮连连作揖,又悄摸原路返回了。
三月芳菲尽,同着春走到暮处的,便是朝中吴家。
吴秋山自尽家中,罪名牵连三族,朝中局势几乎被重新洗牌,***元气大伤,太子三月不得理政。这挑起一切争端的景纯王,封号纯亲王,赐苏南封地,三日内迁住金陵。春尽夏来,桃杏换作石榴菡萏,这长安城的风云人物,似乎也要更新换代了。
将军陵边的木香开得正盛,白花黄蕊,浓香四溢。周璨伸手去摘了一枝,将花附到鼻尖嗅了嗅,肺腑生香,轻声诵道:“要待明年春尽后,临风三嗅寄相思……”
“明年,我怕是不会来了。”周璨转头看着墓碑,另一只手拢到腹上,莞尔一笑。
揽月将祭香递到他手中,周璨便把木香置入袖中,接了香,只是沉默地盯着叶韶的碑。当年那夜凄风苦雨,他在叶府灵堂第一次上香,腹中也是怀着一个孩子的。他大伤初愈,胎息不稳,只记得全身都疼得要命,直到林晏的手抓上来,他才心中有了片刻的宁静。或许那时,缘分早已定下,有人走,总会有人来,端看自己放不放得下了。
周璨盯着烟气在春风中飘摇扭转,迷了他的眼,他似乎在这烟气后头瞧见了少年时他与叶韶相处的那些片段,叶韶冲他笑时满眼桃花的模样,只是远得仿佛上辈子了。
周璨一如当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一掀袍尾,慢慢跪了下来。
纯亲王一身素白,襟口飞着银线碎花,只剩一双眉眼艳得晃眼。他俯**,虔诚一拜,所有未说的话语,便在这一拜中诉尽了。
揽月退在远处,偏头望这疏疏几株木香,不过一年,便枝叶勾连成了一片雪云。几片碎琼落在周璨黑发上,肩头,像是为他下了场饯行的芳雪。
周璨同揽月归来,正是午后,浓云遮日,天边淡淡的青灰后头透出日光来,想是有雨将落未落。
车马已经布置妥当,方知意见他进门便道:“身子刚好点儿就乱跑,瘸一条腿还真拦不住王爷您。”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支木香吩咐揽月插瓶,方知意反应过来,撇撇嘴,忙爬进车里了。
周璨抱袖,仰头看了看王府屋顶的瑞兽,心中这才有了一丝感慨。
“王爷,快上路吧,误了时辰怕是多生变故。”管家秦进表情戚戚。
周璨看向他,笑盈盈道:“秦伯,路途遥远,您老人家年纪大了,本王便不带着您遭罪了,可别生本王的气。”
“王爷哪里的话,老奴一定替您好好守着着王府,您回来那日再瞧,准保与今日一模一样。”秦进眼里含泪,他看着周璨长大,看他半生忧多乐少,如今一去,又不知何时能再见。
“秦伯说的,本王自然是信的。”他拉过秦进的手,将一封信送入他手中,低声道:“等到安儿回来,你把这封信给他。”
“王爷放心,老奴一定亲手交给小少爷,”秦进郑重收好,又看了一眼周璨,忍不住抹了抹老泪,“王爷,一路保重啊。”
周璨拍拍他肩膀,上了马车,未再回头看一眼。
香淡离人远,燕飞细雨斜。
帐内昏暗,炭火势微,森然冷意游荡在帐中,
林晏按着伤处低低**一声,醒转过来。孙瀚惊喜道:“大人,您醒了。”
林晏四顾,偏头看了眼已经被包扎过的伤口,疑惑道:“箭上有毒?”
“并非有毒,淬了点儿麻药,大人刚刚昏了一个多时辰。”
林晏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理清思绪,问道:“来袭者何人,可有击退,我方情况如何?”
孙瀚迟疑了一番,道:“这个……来袭者正在帐外,等候多时,说想见大人。”
林晏挑眉看他,不解道:“不是小宛军?那会是谁?”
孙瀚挠挠头,道:“是……是北蒙人。”
“让他进来。”林晏坐起来,回想左肩这一箭水平如何精妙。
片刻,孙瀚引着一高挑青年进得帐中。
“北蒙喀什佳部首领阿史那卓,有幸见到这斩穹新主。”青年一头黑发编成数股细辫,又高高束成一把,青色护额上镶嵌玛瑙,身上穿的却是小宛西域风的袍子,干练简单,一双麂皮长靴上沾满了泥泞。他也不行礼,只是盯着林晏笑,北蒙历来血统混杂,各部混血,他的眼睛是松绿色的,像是奇异的宝石,流光溢彩。
林晏想了想,惊讶道:“你是北蒙四王子?”
阿史那卓连忙摆手,食指在唇上压了压,道:“林副将可别胡说,我二哥去年做了北蒙新王,他的儿子才能叫王子,我最多是部首狼主。”
林晏点点头,又问:“那你如何在小宛,又为何要攻击我?”
“误会,误会,”阿史那卓又是摆手,“我是来偷猎的。”
林晏跟孙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茫然。
“小宛不是和你大启在打仗吗,今年冬天太长,家里揭不开锅了,我趁乱翻个山头来趁火打劫。”阿史那卓中文说得特别溜,眨了眨眼,“我们看到你们驻扎,还以为你是小宛军呢,我就想来个先擒贼先擒王,把你们军营给端了。”
林晏愣了愣,他好歹一个皇室王爷,怎么说话跟土匪似的?
“隔太远没瞧清,误伤了林副将。”阿史那卓不好意思地拱拱手。
没瞧清?没瞧清你把我肩膀捅个对穿?林晏腹诽,面上笑道:“既然是误会,说清了便好,我这点小伤,不碍事。”
阿史那卓也不接他的话,指了指林晏腰间,问:“林副将,可否赏脸让我看看你的刀?”
孙瀚脸色一变,朝林晏示意不妥。
林晏瞧了阿史那卓一眼,他在那站得吊儿郎当,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他腰间斩穹。
“无妨。”林晏解下佩刀,递了出去。
阿史那卓将刀在手里颠了颠,立刻露出喜悦之色,低头细细摸着刀鞘,最后刷一下把刀拔了出来。
孙瀚立刻将手按在剑柄上,紧张地看着他。林晏并未动,道:“首领是爱刀之人。”
明亮的刀身映得阿史那卓的脸庞亮了一道,他摸了摸那个韶字,啧啧几声,朗声道:“好刀,听闻当年叶韶西境千人斩,果真要这种刀才配得上英雄。”
林晏心中一动,微笑不语。
阿史那卓将刀送回入鞘,递还给林晏,道:“若是将来有幸去大启,我也要搞一把来玩。”
“您到时候来找我,我替您安排一个厉害的铸刀师傅。”
“那便一言为定。”阿史那卓聊了天,看了刀,竟然就要走。
“首领留步,”林晏连忙站起来喊住他,“这……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军困在此处,首领可否熟悉此处地形,带我们离开?”
阿史那卓回头,摸了摸下巴,露出犹豫的表情。
林晏灵机一动,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这是当年北蒙汉王阿史那附离收藏的蒙刀,首领既然是爱刀之人,我便把它赠予你如何?”
阿史那卓眼睛立马亮了,他将刀接过去细细看了几眼,道:“去年我听闻大启有个王爷拜访我二哥,二哥还送了把匕首出去,正是这把,林副将可是景纯王的人?”
林晏一愣,想到去年揽月被派去北蒙,不知周璨那时和北蒙新主谈了些什么。
“这把匕首为证,你便是我北蒙皇室的朋友,明日一早出发吧。”阿史那卓将匕首抛回给林晏,忽又笑道,“你既然是使右手的,待这肩上伤好些,不妨与我过上几招?”
北蒙几代混入汉人血脉,他们长相不再似从前高眉深目,一股子不容接近的锋利,而是更柔和精致,偏生阿史那卓一双异族血统明显的绿眸煞是摄人,笑起来气质卓绝。
林晏点点头,他便做了个北蒙下诺的手势,掀开帐帘大摇大摆出去了。
亲王赴封地途中,沿途都有当地知县府尹接待,也是监察亲王行程是否按照规定路线。
“呕……”方知意趴在墙根那吐得七荤八素。
周璨捂住口鼻,探出手去嫌弃地给他拍了拍,道:“怀孩子的是你还是我啊,这才行了几日,吐成这样。”
方知意哭丧着脸道:“这马车我坐不来,太晕了,呕……”方知意当年云游,或是徒步,或是骑马,下江南那回走了水陆。这官道不比长安城里的街道平坦,他给颠得五脏六腑都差点儿移位,实在是对周璨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连日马车,哪有坐得舒服的道理,周璨按在腰上的手一直没松劲儿,他叹了口气,道:“那你再吐会,吐完了给我把把脉吧。”
接待的县令诚惶诚恐将他们迎入自家宅邸,拍了半天马屁,周璨撑着额头听得心烦,挥手将人赶下去了。
周璨捏着茶杯,手在腹侧轻轻打转,揽月见他分明难受,便道:“王爷,您上床躺一会吧,我去把方先生请过来。”
“西边可有消息了?”周璨问道。
林晏一直下落不明,虽说此时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可他心总是悬着落不下来,熬得精神不济,烦躁不安。
“奴婢再去看看。”
“去吧,也该是有回音了。”
揽月推门时,方知意正提着药箱进来,跟缕幽魂似的飘到周璨身边,拿起他的茶杯一饮而尽。
“你还好吧?”周璨憋笑道,“别一会你先折在半路了。”
“再几日起往东,不是要走水陆了嘛,我尽量撑到那时候吧。”方知意一边把手按到周璨递过来的腕上,叹了口气,“我今后绝不坐马车了。”
他闭眼偏头,沉吟半晌,看了周璨一眼。
周璨不解:“你怎么不说话,吐傻了?”
方知意指指床:“躺上去。”
他扶周璨躺到床上,解开他外袍,掌心贴着他隆起的小腹触诊。他皱着眉毛,摸了又摸,忽而捏着下巴“嘶”了一声。
周璨给他弄得心里发憷,问道:“你别故弄玄虚。”
“是否腰背特别酸沉,久痛难息?腹中偶有紧绷隐痛,但不严重?”
“……是,”周璨紧张起来,抓住他手,“孩子不好?”
“不是大事,马车颠簸,你又筑胎基础差,难免的,而且还是双胎,雪上加霜。”
周璨听到不是大事,心里就松了口气,听完最末,又瞪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之前孩子太小,我诊不出来,如今满了三月,我方才仔细看了看,应当是双胎无疑了。”方知意举起两根手指,摇头叹气,又道:“怪不得你肚子大得快,我还以为是羊水多了,正怕孩子不好呢。”
周璨双手摸到腹上,心咚咚跳起来,一时不知该喜该愁。
“王爷,王爷,信到了!”揽月冲进们来,神色间竟然有一丝喜悦,她将纸卷递给周璨,轻声道:“冯将军收到了小少爷从沟内放出的消息,还与他商议里应外合,重创敌军。”
周璨立刻坐起来,细细读了一遍,心中大石陡然落地,笑道:“这臭小子果然福星高照。”
“何止福星高照啊,他这种,上辈子一定功德无量,佛祖都偏袒他。”方知意咋舌,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
周璨理好衣裳,撑着腰从床上起来,重新坐回桌边,扣了扣桌子,道:“叔言,你坐好,本王有话对你说。”
方知意一愣,见周璨神色不似刚才轻松,乖乖坐好。
揽月关上好门窗,去外头守着了。
“既然安儿无恙,我便知道走哪条道了,”周璨用指头蘸了茶水,低声道,“明日你我分道扬镳,我悄悄南下,你继续东行。”他桌上分别画两道痕迹。
“你疯了?私自更改线路,这是欺君,”方知意拍了他手背一下,气呼呼地压低声音,“你要去哪?你现在这身体,离了我,出了状况怎么办?”
“你不必知道,这对你好些,他们知道你不离我身,便会相信我一定在你车上,”周璨摸了摸自己手背,头一回没打回去,继续道,“你放心,我走得不远,等我办完事情,便来追上你们。”
方知意皱眉摇头,沉下脸色,道:“如今林晏既然没事,你又何必……”
“这一回没事,便会有下一回,佛祖再如何偏袒他,总不能次次都照拂到他。”周璨唇边的笑意没有温度,一双眼眸黑得幽深。他将指尖的茶水在另一只手里擦拭,冷冷淡淡道:“叔言,从前我退得太多了。”
方知意忽地背上发凉,摁住他手,道:“你知道从前造反的王爷都怎么样了吗?送到北蒙和亲做王妃了!”
周璨盯了他一会,噗嗤笑了,道:“北蒙的新王也才二十,本王年老色衰,他怕是瞧不上吧?”
方知意心道:那林晏这小子是怎么被你迷上的?
“你别啰嗦了,我困了,给我施套针吧,我好睡个安稳觉。”周璨将手放到嘴边,打了个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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