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寿—— by樱三
樱三  发于:2024年0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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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真有一天,周璨欲起易储夺位之争,他领着这支叶家忠良之军,又该站在哪一边?叶家百年忠名,从未出过协王逼宫这种大逆不道之事。若是由自己开了这先河,怕是叶家的世代传承,忠烈英名全都要毁在自己手里了。
“你是否有决心伴随王爷始终,想他所想,成他所成?”陆照那日在牢中的问话犹清晰响在耳边,林晏握紧斩穹冰冷的刀柄,不敢自问,不敢深想。
眼睫上的碎雪终于化成水,落进眼中,一阵刺痛。
景纯王擅自离京,斩杀芦城守备,虽然事后查清是张伯迁滞扣粮草办事不利,皇帝仍下令罚周璨禁足思过一个月。
二月和风满京城,粉桃绿柳争相迎。
被禁足的景纯王爷坐在院子里,托腮翻着一本册子——那是皇帝亲自让杜总管送来的王府主母待选花名册。揽月站在他身后,见他看得津津有味,憋了半晌,忍不住道:“王爷如何想起看这东西来?”
这本册子分明被扔在书房角落里积灰,前些日子下了好一阵的雨,揽月都以为它一定发霉了。
“皇帝那回叫本王进宫臭骂本王时,顺道还命本王趁着被禁足的日子,好好想想成家与封地的事。”周璨看得的确仔细,好半天才翻一页。揽月无言以对地冷冷睨了他一眼。周璨回头看见她的神色,笑道:“怎么,左右家里的小醋精也不在,还不许本王看看漂亮姑娘了?”
初一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拱着周璨的手叫唤,周璨弯腰下去揉了揉它的脖子,道:“你瞧,初一都说对。”
他又翻了一页,指着上头的画像道:“哎,赵家的二小姐模样真的好看,就是这眼睛差了点儿,这眼尾收得太急,及不上安儿的精致。”
揽月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周璨得逞地笑,笑了一半又弯腰咳起来,好半天停不下来。揽月伸手给他拍了拍,道:“怎还咳着?这都月余了。”周璨在芦城那几日受了凉,回程就发起烧来,到了京城卧床几日倒是退了烧,但是这咳嗽的毛病就一直没好。
“不如……奴婢找方先生来一趟?”
“他不是闭着关吗,何必惹他心魔。”
周璨咳得脸红,手中的册子一个没拿稳,被初一一蹬腿给叼了去。
“咳咳咳,哎,你这傻狗,怎还吃我书啊?”周璨气道,站起来要去逮它,才刚站直,眼前就是一阵发黑,他晃了晃身子,手便被揽月抓住了。
“王爷?”揽月扶住他,见他脸色蓦地就苍白起来,皱起眉,正要再说话,周璨推开她,摆摆手,“没事,许是低头久了,你帮本王把这狗抓住炖了!”
初一明明是他从老将军府接回来的,说是闭门思过太过无聊,只是这狗也太能闹腾,周璨新种的那些花草全被糟蹋了。
揽月没理会他,牢牢抓着他小臂,道:“院子里有风,王爷还是回屋吧,晚上不定又要咳得睡不着觉。”
周璨似乎不喜她小题大做的态度,轻轻将手挣开,道:“本王今日跟这狗耗上了,物似主人形,瞧见这册子就发疯。初一,给本王过来!”
那头初一已经将御赐的花名册咬成了纸屑,初一嚼了几口,似乎觉得索然无味,听到周璨唤它,叫了一声,乐颠颠地又冲了回来。
周璨看它摇头晃脑的样子实在有趣,气不起来了,蹲下来张开手,让它扑到自己怀里。周璨揭开粘在它鼻子上的一片纸屑,看见初一打了个喷嚏,又笑得咳嗽起来。初一踩到他膝盖上,往他身前拱了拱,忽然冲着他的肚子叫了一声。
“你冲我叫唤啥?”周璨挡住初一不停往他小腹处钻的大脑袋,初一湿漉漉的鼻头在他手心嗅来嗅去,嘴巴一开一合,又是在他手心里叫了一声。
“好啦,别跟本王撒娇,不炖你,要是炖了你啊,你小主人回来指不定跟本王怎么闹呢。”
周璨放开它,不讲究地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初一哈哈吐着气,还是不停往他身上扑,似乎想要找人陪自己玩。
“唔……你又去外头吃了什么?”周璨捂住口鼻,嫌弃地把初一往外推了推。
“王爷,徐大人来了。”秦伯进来通报。
周璨脸上的笑意收敛下去,揽月示意,立刻有下人上来将狗抱走了。揽月将周璨扶起来,周璨叹了口气,伸手捏住眉心用力揉了揉。揽月见他面有倦意,便道:“一会就别喝茶了,奴婢让厨房煮一盅枇杷梨汤吧。”
周璨含糊应了一声,走了几步,捂住胸口微微皱眉。
“王爷?”
“有点儿胸闷,怕是咳的。”他闭眼缓了缓,面色却是逐渐苍白起来。
“这几日连着熬到深夜,怕是熬出不少毛病,明儿叫个大夫来吧。”
周璨瞧她一眼,忽而笑道:“揽月,你莫不是年纪也大了,说话越来越像厨房的吴大娘了。”
揽月冷冷盯着他,不苟言笑。
周璨不敢笑了,乖乖闭上嘴巴往书房而去。
春夜,淡月银烛,风动花影。
“徐峦送回去了?路上没人跟着他吧?”周璨理着桌上文书,看了一眼进门来的揽月。
“暗卫回报了,无恙。”揽月将一只小碗放到桌上,“晚膳没用多少,又议到这么晚,喝点汤垫垫肚子。”
周璨敷衍嗯了一声,拿起其中一张,玩味笑道:“这个名单,当真是妙啊,也不知皇帝看到了,会是怎样的脸色。”
“……陛下罚您禁足,便是警告王爷不要步步紧逼。”
“揽月,你瞧这外头,风花隔水来,好一派春光,”周璨遥遥望了一眼院子,“这么漂亮的春景,如何能叫仇人瞧了去。”
揽月知道,其实也就是他们在芦城动了林晏,触了周璨逆鳞,如今林晏远在西境,周璨也不用躲着他,自然是怎么凶狠怎么来了。
周璨坐到桌边,低头看了看碗,问:“煮的什么?”
“茯苓猪骨汤,健脾益气。”
周璨打了个哈欠,只想去睡,交差似的低头喝了一口。油星早就全滤了出去,整碗汤清清爽爽,香气逼人。周璨那口汤含在嘴里,却仍觉得不知哪儿来的腥,冲撞着喉咙。他硬着头皮咽了下去,胃里一个翻腾,酸气直往回返。
“唔……”周璨转头忍了忍,没忍住,伏低身子还是吐了出来。
“王爷!”揽月没料到他好端端喝口汤还能吐了,连忙给他抚背。
周璨呕了几次,并没有吐出多少东西来,背上却出了好几层冷汗,他压住**的胃,接过揽月递来的茶水漱了漱口,半天才直起身体。
“本王……喝不了这个,太腥……”
揽月看了眼碗里,皱了皱眉,没说话。
周璨吐得眼花,没瞧见揽月的神色,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叹道:“以后甭吃什么夜宵了,本王这胃消受不起。”
他走了几步,没见揽月跟上来,回头道:“没怪你啊,别生气。”
揽月看了他一眼,这才上前几步,虚虚扶住周璨的手肘。
外头东风送来夜露的湿凉,周璨深吸一口气,胸口的憋闷才消下去点儿,刚要迈步,揽月忽然拉住他。
“王爷,”她捏着他的小臂,“奴婢还是请您务必让方先生来一趟。”
周璨知道她从不说重复的废话,此时一听,不解地转头看她。两人对视了片刻,周璨忽然背上一凉,没来由想起白日里初一冲着他肚子叫唤的样子。他下意识抬手摁到腹上,心砰砰跳起来,便瞧见揽月也是盯着他小腹,一脸凝重。
“不……不会吧?”
“当年您头两个月的时候,也是这种反应。”
周璨捂着肚子的手心都出汗了,他把手收回去背到身后,低声道:“明天带他过来,别叫人瞧见。”
“可他要去闭关那日特地关照奴婢……”
“许你砸他佛堂。”
“属下遵命。”

第四十四章 新叶
深夜,方知意被摔在王府书房地板上的时候还是晕乎着的,好半天才揉着被手刀劈得剧痛的后颈慢慢爬起来。
揽月并没有砸方知意的佛堂,只不过踢坏了方府两扇门罢了,另还在打晕方知意的时候悉心地替他带上了医箱。
方知意对这地板很熟悉,对前头歪斜坐在椅子里的人也很熟悉,于是怒从心头起,骂骂咧咧道:“周留玉,你别以为你是个王爷我就怕你,再有下次,我就陪我师父隐居深山,这辈子咱甭见面了。”
周璨支着额角,表情恹恹,等他骂完,才道:“脑袋还疼吗?”
方知意怒道:“你这婢女要是劈的我脑袋我现在还能在这儿喘气吗?”
“脑袋没事便好,”周璨笑了笑,伸出一只手臂,将袖子撩上去,道,“过来诊诊。”
方知意睨了他一眼,冷淡道:“不诊,告辞。”
揽月伸出一只手,手里拿着剑,轻飘飘横在他身前。
方知意哼了一声,乖乖上前,故意粗鲁地拉过一把椅子,木脚划过地面一阵刺耳的响声。周璨皱眉,揉了揉额角,道:“你小点儿声,不知道现在王府外有多少眼睛盯着吗?”
“不知道,你又闹什么幺蛾子了?”方知意提起医箱,先挑出块膏药,给自己后颈贴上了。
周璨不耐地往上送了送腕子,道:“你快些。”
方知意这才后知后地细细瞧了他一眼,“你急什么?”周璨虽坐得跟平日一样懒洋洋的,但眼神里有一丝焦虑。
周璨叹了口气,撇开脸去。
方知意见他不想说,也不问了,伸手按到他腕上,片刻拧起眉毛,瞪了周璨一眼,复又按上去诊了一次。
见他这般反应,周璨便明白了,胃里又是一绞,他努力屏住作呕的欲望,闭上了眼睛。
“你昏头啦?我闭关前如何跟你说的?给你药方作甚的,就是要你喝的!”方知意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一拍大腿,“我是不想管你了,你放我走吧行不?”
“揽月……”周璨惨白着脸唤道。
揽月急忙递了瓷盂过去,周璨低头就吐起来,边吐还边咳,听上去十分揪心。
方知意叹了口气,上前抓起他的手,找到*位按揉,周璨才渐渐止了吐,撑着膝盖低低地喘气。
“吐这么凶,还要我诊什么?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啊?”方知意没松手,又按了一会,见周璨脸色没那么难看了,才收回手去,重新坐下,给自己慢悠悠倒了杯水,“说说吧,怎么搞的,精虫上脑啊?”
“这两日才开始吐的……”周璨无奈,揉着眉心,“就一回,真就一回,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啧啧啧,小少年气血多旺,可碰不得啊!”方知意喝着茶,语气颇有些幸灾乐祸。他见周璨破天荒没回嘴,只是低头若有所思,也正色道:“你……你待如何?”
周璨也拿起杯子漱了漱口,道:“不如你先告诉我,你诊得如何?”
方知意把杯子放下,沉默良久,道:“六年前那毒麻烦,伤了你宫体,这么多年你年年雨季腹痛,心里也知道轻重,你这身体,本不适合再度有孕了。”
“孩子……如何?”
“如今也就一个多月,诊也诊不出什么来,反正这会在你肚子里,是活的。”
周璨伸手盖到腹上,抿了抿唇,将苍白的两片唇抿出点儿血色来,又问:“那再长大呢,没大毛病平安出世的几率几成?”
方知意愣了愣,没料到周璨想得深远,他沉吟片刻,摇摇头:“我不知。”
“叔言,你给我露个底,说个数吧。”周璨扣了扣桌子,眼神锐利。
方知意知道他不好糊弄,叹了口气,试探道:“我……要不再诊诊?”
周璨冷笑一声。
方知意头大,摸着下巴沉思半晌,道:“最多六成。”
周璨噗嗤就笑了:“还挺高。”
方知意急道:“哪里高了?”
“我还以为你为了吓我,会说出一两成这种屁话,”周璨凑过来拍了拍方知意的肩膀,笑道,“叔言,你果然还是个老实人。”
“你……”方知意被噎得说不出话,深吸一口气,规劝道,“我也不跟你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这孩子,还是别留了罢。六成,孩子有命,九成,你没命。”
“你急什么?”周璨把那句问抛了回来,似乎对他的警告不以为然,他转着茶杯,偏头看窗外浓重夜色,幽幽叹气,“如今这局势……这孩子来的的确不是时候。”
方知意见他还有动摇,忙道:“我是不知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只不过他们对你做过一次,保不准就有第二次。”
周璨瞥了他一眼,这眼神着实冰冷,方知意背上一凉,也不知周璨是否已经查清了当年原委,只是自觉说错了话,低头猛喝了几口茶,又想起一点,接着道:“那林晏呢?你要如何告诉他?他那脑瓜子也好用得很,不像小时候好骗,他要是知道你能生孩子,难道不会对当年那事生疑?”
“方叔言,演真法师可有教你一句至真法诀?”
“嗯?”
“说得多,死得快。”周璨提起茶壶,给他重倒了一杯,语气凉凉道。
方知意捧着茶杯,忽然觉得手里的茶它就不香了。
“……你好生想想,未满两月,落胎尚可。”方知意说完,自觉今日犯戒良多,特别是刚才这一句,于是双手合十,低头默默道,“阿弥陀佛。”
“你先住这儿吧,待我想明白了再说。”
“我闭关……”
“佛堂,本王给你再建一个不就是了。”
柳丝长,春雨细,香雾薄。
天未全亮,云边镶着银色,周璨站在后院中,也不知是在看竹还是看花。雨沫沾湿他鬓角的发,叫他锐利的眉眼都柔和水润起来。
“王爷,下雨了,别在外头站着了。”揽月说着要撑伞。
周璨推开她的手,道:“这点儿细沫算不得雨,屋里憋得慌。”他面色淡淡苍白,眼下微青,显然并未睡好。
揽月知道他心中记挂烦恼的太多,却也没有一样是她能置喙的。于是她只是安静立在一边。
周璨腿上有旧伤,站不了多久,这会子天阴起来,腰腹沉沉发酸。他有些不耐这副败破身子,眼神冷冷,自顾自转身往院外走。路过那株老梅,周璨觉得眼角滑过了什么,心上一跳,不由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拄着杖,朝那梅树缓步走近。
那梅树太老了,树皮都脱落了些许,枝杈枯瘦,显得暮气沉沉。
揽月见周璨盯着那老树发怔,怕他又想起伤心事来,轻唤:“王爷?”
“揽月,你过来帮本王看看,是不是本王眼花了?”周璨朝她招招手,待她走近,迫不及待拉她,声音里有点儿孩子气的惊喜,“你看,这梅花,是不是抽叶了?”
揽月听他这么一讲,心中也是惊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绿,贴着其中一条枝杈,孤零零地立着。娇娇弱弱的新叶,颜色都是嫩出水的绿色,在黑黢黢的枝上倒是显眼。
“回王爷,是抽叶了。”揽月答道。
这梅花,自从六年前,那具小小的尸骸埋入它脚下后,似乎也是怜悯悲伤,再不曾开花,甚至连新叶也不长了,常年一副已然老死的模样。
“抽叶了,抽叶了。”周璨喃喃地重复着,遥遥望了眼梅树下那片已然繁花遍地的土地。他渐渐红了眼眶,呆站了半晌,恍然回神似的,慢慢伸手按到小腹上。
“是不是她回来了?揽月,她是不是回来了?”周璨一眨眼,一颗泪珠子飞快从他眼角滑落出去,不见了踪影。他似乎并不等待揽月的回答,只是轻抚小腹,怔怔地瞧着那片新发的叶子。
揽月盯着他通红的眼睛,知道此刻,周璨心中已然有了定断,他绝不会放弃腹中的孩子,揽月甚至早有预料,就像当年他不会放弃叶韶的骨肉一样,他同样也不会背着林晏悄悄把这个孩子拿掉。
“王爷,必然是的。”揽月轻声肯定。
周璨红着眼睛便笑了,他似乎是感慨他这古板的小侍女也会哄他开心了,轻轻叹道:“揽月啊……”
“王爷,揽月这回一定会护您和小郡主平安。”她单膝跪地,行了个隐卫的礼。
周璨静静站了片刻,浅浅笑道:“别跪了,裙子都脏了。”
方知意向来早起,半道就瞧见那主仆二人从后院出来,两边打了个照面,都是对彼此为何来此心知肚明。
方知意摸摸鼻子,长叹一声,“看来王爷是想好了。”
周璨笑眯眯地瞧着他,“方先生,劳烦给本王安胎。”
二月末,景纯王才关完了禁闭,迫不及待上了朝,一封奏章砸得全朝春雷滚滚。
那奏折行文也很是出格,酣畅淋漓堪称一部骂街典范,刨去正经弹劾的几行话就没有能听的了。景纯王弹劾之事有二,一奏翊林阁司礼吴秋山科举行贿,扰乱举才制度,二奏东宫结党营私,暗中与吴秋山沆瀣一气。
可谓朝中最不能得罪的两位人物,这景纯王一次得罪了个齐全。
翊林阁纪事徐峦牵头寒门出身的文臣,附和景纯王纷纷上奏,甚至送上告老还乡的沈老太傅亲笔书信一封,逼得皇帝当庭应允将吴秋山停职查办,太子软禁东宫。

林晏将视线从地图上收回,问道:“如何?”
孙瀚欲言又止,林晏见他这副样子,摆摆手,道:“下去吧。”
“等等,”他又叫住他,“咱们的粮草还能撑几日?”
“大人……出不了两日。”
林晏叹了口气,冰冷的空气中凝出一道白汽,又顷刻散去。
他站起来,走出帐外,乱石嶙峋,远处峰峦叠嶂。俗话说阳春三月,可这果尔沟内冰雪未消,山色灰黑,都没一点儿春色。
前日一役,他率的军马深入沟内数十里,不料半道碰上山上雪融,大片冰雪碎石滚落,将他们困在山中,而因天气转暖冻土消融,这林中沼泽遍布,瘴气逼人,不慎踏入,常常顷刻没去半个马身。他们与大军失散,还折损了不少人马,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扎营,眼看要坐吃山空。
而这附近指不定哪里有小宛的敌军,他们人少兵弱,万一对上线,全军覆没也是极有可能的。林晏每日派几支小队外出打探,既希望找到出路,又希望能联络到冯齐的大军,只不过连着两日,都无所得。
看来当初给周璨夸下的海口,是要泡汤了。
林晏倒不是怕他们走不出去,只是怕延误战机。半月前他收到京中消息,周璨弹劾吴秋山与太子,当真是嚣张得很。他远在边关,消息不灵通,也不知如今京中局势如何。
高阔的天际隐隐透亮,怕是出太阳了。
林晏抿了抿唇,心想,要是自己生一双翅膀便好了。风过林动,林晏忽觉后颈发凉,下意识转身拔刀,一支箭迅疾而来,林晏连忙侧转身子,仍是没有躲过,箭矢狠狠扎入皮肉,林晏闷哼一声,捂住左肩,仍是被逼得退了好步。
“大人!”孙瀚疾步奔来。
“退下!”林晏拔刀扯着他后退。果不其然,接着无数支箭矢雨点般朝他们飞来。
“嗯……”周璨捂住心口,低喘一声。
“王爷,可是想吐?”揽月就要去拿盆盂。
“没,忽然心慌。”周璨皱眉,试着长长呼吸了几次,胸膛里那颗心跟不上拍似的,胡乱跳几下,他背上即刻出了层薄汗。牵动腹中不适,周璨按到腰上掐了掐,放下笔缓了缓。
正巧方知意进来例诊,瞧见他桌上摊了一堆文书,道:“还耗呢,你也心疼心疼我这头漂亮的头发。”
“王爷方才说心慌。”揽月将门关好。
方知意叹了口气,爬到榻上,坐到周璨对面,道:“我也心慌。”
周璨揉了揉眉心,往后躺到背后柔软的缎垫上,朝他伸出手腕。
方知意诊了脉,道:“倒也没什么,这时候头昏低热都是有的,许是前段时间咳久了,多补补吧。”
周璨躺了一会,仍觉难受,又坐了起来,不耐道:“本王腰沉得厉害。”
方知意瞟了他一眼,道:“忍着。”
揽月走来,坐在他身后,给他揉了揉后腰。周璨脸色稍好了些,低头喝水,伸手在自己腹上摸索了一番,又嘟囔道:“本王总觉得它大得快了些,上回记得近四个月才显的怀。”
方知意探过身去,伸手在他小腹上稍稍使劲摸按了几次,感觉并未有大问题,坐回去也喝了口茶,道:“兴许是你这胎在春天里怀的,正是万物生长的好时节,它蹭蹭地长,”他吹开茶叶,戏谑,“完了,是个胖姑娘。”
周璨笑了笑,掌心拢着那抹细微的隆起,由揽月伺候着,将方知意带来的药给喝了。
“你若是腰上实在不舒服,我给你施套针罢。”方知意见他还要看东西,便道。
周璨宫体有损,这孩子长得快,他自然腰腹上压力都不轻,这再坐上几个时辰的,有他好受的。
“不急,待我回来吧。”周璨将写完的东西装入信封封好。
“你还要去何处啊?”方知意奇道。
照周璨上月在朝廷干的那些事,他现在出门,方知意都怕他被太子一党丢臭鸡蛋。
“吴府。”周璨皮笑肉不笑。
“……佩服,”方知意拱了拱手,哭笑不得道,“你这是要去落井下石?”
“揽月,更衣。”周璨并不回答,只是眉间有杀气,看得方知意摇头不敢说话。
三月和风,一春芳意。
周璨看这昔日尚书府,门客来往,多少热闹。如今柳絮落花满阶,倒是有些春暮的冷清。周璨满意地笑了笑,无所顾忌踏了这一地残春,大摇大摆朝府内而去。
“叫王爷久等了。”吴秋山慢悠悠进得大厅,朝周璨行礼。
“吴大人客气了,您老年纪大了,走得比本王这瘸子还慢,可以理解。”周璨笑了笑,占着主位,漆黑的眼睛冷冷朝他瞟了一眼。
“多谢王爷。”
“吴大人,这些日子在府中被坏消息砸了一记又一记,怕是不好受吧?”周璨捧起茶杯,转着那只杯盖,“本王瞧着大人都瘦了一圈,可要保重啊。”
“老臣瞧王爷也是神色憔悴,想是日夜忧思,也请王爷多保重。”吴秋山与他对视,平心静气道。
周璨微微勾唇,将茶放下,起身慢慢走到吴秋山跟前,轻声道:“本王来的路上,这封信上所记之事,已由徐峦呈递陛下。”
他将信用两只夹着,在桌上一手高处,松开手指,任由信封轻飘飘落在桌上。
“您在西境商道贪了多少,虽然费劲,本王也给您算清楚了,还有千名儒生联名状告您先收银钱再给名额,那一个个红指印像梅花似的,好看得紧。哎,吴大人,其实当初你就不应该动陆照,他一死,便是叫满朝寒门出身的官员对你恨之入骨,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如今朝上超过半数文臣都参了你一本,你觉得陛下还能力压重议保你吗?”
吴秋山胡须微颤,终于冷笑一声,道:“王爷,您多年蛰伏,这耐心好得叫老臣佩服。只是您这回错就错在太过锋芒毕露,多拉了一个太子下水,怕是要失策了。陛下绝不会让别人撼动储君,您动不了太子,那老臣,也并不是走投无路。”
“呵,也不是什么大事,本王左右只是吓唬吓唬东宫,没想跟他较真。”周璨似乎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将手掩到嘴边,“本王听闻吴大人与太子暗中交好的官员,那可是遍布六部,连翊林阁都有那么几位,你看看本王信里写的名字对是不对,陛下要是往下查一查,你说他可会不会查到,西境商道得的赃款还用来在北边养了点儿兵马……”
吴秋山浑身一震,极力压制面上的抽搐。
周璨展颜一笑,眉眼明艳动人,他直起身体,缓缓走开两步,低声又清晰道:“历朝都有皇帝身边近臣,权倾一方,占得独宠,那是帝王手中一柄利刃,破障斩荆,得心应手。皇帝恋着这剑好使,所以万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东宫储位,为着将来帝业先几步筹谋筹谋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把剑,将来也会是他掌在手中。只是这剑,只能由皇帝本人亲自递给他,断不是他能偷偷拿来用的。”
周璨回头,轻声道:“吴大人,你说,这东宫偷剑,不小心割伤了皇帝的龙袍,皇帝是废了儿子,还是折断那柄剑啊?”
吴秋山脸色煞白,冷汗顺着鬓角滑下。
周璨将手杖轻轻嗑在地上,一下,又一下,似乎是戳在吴秋山心口上,戳得他喘气不能,他似乎是欣赏够了旧敌的表情,道:“本王那堂弟也不是个傻的,这时候,与吴大人摘清关系才是明智之举,便如,去年吴大人对女婿做的那般。”
这句似乎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吴秋山捂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周璨知道自己这句诛心,只是居高临下冷眼瞧着,心中几分畅快。
吴秋山气急攻心,咳出血来,引得仆人观望,他挥挥手,将众人屏退下去。
“王爷,老臣与叶家多年恩怨,您又何必横插一手,死咬不放?当年和宴一案,老臣也不过是受命于人而已……”
“少来了,吴大人,都是千年的狐狸,你也不必在这儿叫冤,本王心眼特别小,记性也特别好。”周璨打断他,似乎是站得累了,他轻轻将手撑到椅背上,低眼淡淡看着吴秋山,眸中黑潭深不见底,低声又道:“到了如今这个局面,本王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也用不着瞒本王,听得本王满意了,倒也不吝在陛下跟前替你族人美言几句。”
吴秋山枯瘦苍老的手握成拳,嘶哑道:“王爷请讲。”
周璨低头,将手里的白蜡木手杖横在身前,漫不经心把玩着,沉声道:“当年皇帝御赐的那根紫檀白玉手杖,当真是精致贵重。这紫檀是岭南的贡品,而这白玉更是产自勒州,千里迢迢从西边运回来的。吴大人那时与太子垄断了西边商道,这白玉想必是大人经手。”他顿了顿,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又咳嗽一声掩饰,继续道:“本王便问大人一句,这皇家上乘工艺的师傅做那根手杖时,是奉的皇帝的命,还是过了东宫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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