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位帝王,怎么可能一点不警惕呢。
阿柚是鹰,他愿看她展翅翱翔。而阿柚的驸马,他希望是一条看不见的栓着鹰的绳,是定住她野心的锚。
谢掌院、孟祭酒、于尚书这样人家的子孙,就很合适。
“那阿柚中意什么样的人?”兴元帝心中对驸马人选虽有倾向,但问这话并不是虚伪。
他问的是长相、性情,在倾向的范围内为阿柚挑一个符合的,还是能够的。
选择从来都不是随心所欲,半点不加限定的。
“臣暂时不打算考虑婚配。”
“这怎么行?”兴元帝下意识反对。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没有人质疑过的道理。
“只是暂时。制白糖产业还要扩大,新政还没推广到整个大夏,出海的人能不能顺利带回甘薯也是未知。如能顺利带回,接下来就是试种”
辛柚没有说不嫁人,那样只会让人觉得她说的是孩子话。她条理清晰说着之后要忙的事,暂时不婚配的理由就显得充足了。
至少兴元帝没有再反驳,而是点点头道:“那就慢慢看,有合适的也不要只顾着忙。”
辛柚离开后,兴元帝的心思还放在儿女婚姻大事上。
阿柚有自己的主意,婚事可以再缓一缓,璇儿却不能拖了。
在兴元帝看来,璇公主既无阿柚的本事,年纪又到了,自然该嫁了。何况他知道,丽嫔心心念念就是给女儿挑个好驸马。
好驸马——兴元帝以指闲敲着椅子扶手。
不同的子女,适合的婚配之人自然不同。
璇儿温柔文静,嫁入什么府上都不担心她出差错,也不存在有人敢给公主气受。既然不挑人家,那用来施恩就很合适了。
思及此处,兴元帝心中浮现了一个人:贺清宵。
他知道,一些老臣心中还是觉得他亏待了这个义兄之子。以帝女许之,那些人就无话可说了。
而以贺清宵的微妙出身,既无家族支持,亦无朋党助力,对帝王来说是一把十分好使的刀。这样的人,适当施恩是有必要的。
有了决定,兴元帝发话:“传长乐侯进宫觐见。”
贺清宵一夜难眠,多日奔波的疲惫再掩不住在面上露了出来,声音也是嘶哑的:“臣贺清宵见过陛下。”
兴元帝发话后,打量着起身的青年。
穿着朱色官服的年轻人,一张脸冷白如玉,有种浓墨重彩的惊艳。只是今日眉眼间有着倦意,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清宵这趟南行,委实辛苦了。”
“为陛下办事,臣只觉荣幸,不觉辛苦。”
兴元帝笑了:“你的忠心,朕都看在眼里了。清宵啊,如果朕没记错,你今年二十二了吧?”
“是。”
“已经加冠两年,也该娶妻了。”
贺清宵神色微变:“臣差事繁忙,常在外奔波,暂时还没有娶妻的打算。”
“这话不对。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要都是你这种想法,大夏官员岂不是一大半要打光棍?”
兴元帝从来不是斯文的人,说话也糙,却不好让人反驳。
贺清宵的心一沉,对兴元帝今日召他进宫的目的有了猜测。
是要为他赐婚?
想到这种可能,贺清宵攥了攥拳,指尖发冷。
“你家中没有长辈做主,朕就直接和你说了。朕有意把璇公主许配于你,你意下如何?”兴元帝用商量的语气询问,但要是谁真的以为皇上是在与人商量,那就太天真了。
贺清宵一时没回答,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一旁孙岩见贺清宵这般反应,起了看好戏的心思。
长乐侯竟然不愿意!
兴元帝也看出来了,和煦的笑意一收,转为平淡:“清宵,你觉得如何?”
话音到最后加重许多,任人都能感受到帝王即将震怒的压力。
贺清宵自然感受到了,可无论怎样的压力,他都不可能应下。
他若应了,既是对璇公主不公,也无颜再见阿柚。
有那么一瞬间,他忍不住想,皇上愿意把公主下嫁于他,或许愿意给他一个好结局。那他是不是可以求娶阿柚?
可很快,贺清宵就打消了这个因为贪心而生出的可笑念头。
独独阿柚,皇上是不可能答应的。
“臣——”几乎凝滞的气氛中,贺清宵开口,“臣暂时不想娶妻,有负陛下厚爱。”
“给朕一个你不想娶妻的理由。”兴元帝沉下脸,“不要拿刚才的话搪塞朕。”
话到此处,贺清宵无法再避开,只好道:“臣自幼丧父丧母,是无福之人,没有照顾好妻儿的信心。臣愿一心为陛下做事,不考虑其他——”
“胡说!”兴元帝一脸愠怒,“正是因为你上无父母,才更该早早成亲,延续贺家香火。不然你可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又把朕置于何地?”
兴元帝越说越恼火,这不单是被拒婚的尴尬。试想共同打天下的义兄后来分道扬镳,兵戈相见,他是胜利的一方,结果义兄之子无妻无子,这让世人怎么想?
“你对尚公主无意,朕也不强迫。”这么说着,兴元帝脸色却黑如锅底。
他的女儿都看不上,这小子想干嘛?
“但你的婚事不能再拖了。你且说说,喜欢什么样的贵女?”兴元帝压着火气问。
贺清宵沉默。
兴元帝等了等,依然等不到回应,彻底恼了:“长乐侯,你是要抗旨不成?”
贺清宵跪下:“臣有负圣恩,请陛下赐罪。”
“你——”兴元帝一拍桌案,冷冷道,“这些日子你就待在侯府,好好想一想娶妻是不是人生大事,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来和朕说。”
孙岩暗暗挑眉。
皇上这是要长乐侯闭门思过啊。
这长乐侯年纪轻轻,却宁可惹怒皇上也不愿娶妻,莫不是有问题?
“臣领旨。”
贺清宵离开后,兴元帝拂袖走向内殿,一肚子火气。
禁闭府中,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百官勋贵很快发现推行新政回来的长乐侯不但没受嘉奖,还不去上衙了。
怎么回事?皇上单单给长乐侯放长假了?
有人装模作样去拜访,却被告知长乐侯闭门思过,不便见客。
这下大家更好奇了,各种打听下来,那日宫中的事就传开了。
皇上有意为璇公主选长乐侯为驸马,长乐侯拒绝了。
长乐侯竟然拒绝尚公主!
长乐侯到底怎么想的?无数人发出这个疑问。
消息传到后宫,不少人暗暗看起芳宁宫的笑话。
这璇公主婚事上还真是艰难,险些嫁去西灵那等不毛之地不说,总算挑了个样貌、身份皆出众的驸马,还被人家长乐侯拒绝了。
来芳宁宫名为关心实则各怀心思的嫔妃一波又一波。丽嫔应付完,气定神闲命人去喊璇公主过来。
等候的工夫,大宫女愤愤不平:“那些人逢高踩低,专门来看娘娘笑话,也太过分了!”
丽嫔一笑:“这有什么。”
“娘娘您就是太宽容了。”
“我不是宽容,是高兴。”
宫女露出不解的表情,刚要说什么,璇公主就到了。
“璇儿来坐。”丽嫔招呼璇公主过来坐下,打量女儿神色。
璇公主面色平静,看起来没受外头风言风语的影响。
只留了大宫女一人在旁伺候,丽嫔拍拍女儿的手:“外边的风声你听说了吧?”
璇公主微微点头:“听说了。母妃放心,女儿没觉得难过。女儿与长乐侯素无交集,长乐侯拒婚自是有他的想法,并不是针对女儿本身。”
如果事事难过,在这宫中早过不下去了。
丽嫔露出欣慰的表情:“你能这么想,母妃就放心了。母妃刚刚还说,觉得高兴。”
璇公主一怔。
“年轻人中,长乐侯算是顶出色的,你父皇能为你选长乐侯为驸马,说明他有心为你挑一个好夫婿,母妃总算能安心了。”
一旁宫女这才恍然大悟。
辛宅中,小莲一会儿端来西瓜,一会儿奉上凉饮。
辛柚被她晃得眼晕:“不用忙乎了,歇歇吧。”
小莲凑过来:“姑娘,万岁爷爷要给贺大人赐婚,您怎么想啊?”
“在想贺大人拒婚,除了被罚闭门思过,还会不会有其他责罚。”
倘若只是闭门思过,就当好好休息了。
“可是贺大人早晚要成家吧?”小莲直指关键。
辛柚沉默半晌,平静道:“那就祝他美满顺遂。”
“姑娘,您不是喜欢贺大人吗?既然万岁爷爷愿意把公主嫁给他,您为何不对万岁爷爷说呢?”小莲为辛柚的反应着急,忍不住把话说开。
辛柚早知道她的心思瞒不过朝夕相处的小莲,此刻被小莲这么问,没再隐瞒所想:“皇上不会答应的。我若说了,反会被人所制。”
不光是对她恨不得除之后快的那方势力,就是那人,以后但凡她想抗争的,他都能以贺大人来令她妥协。
这些日子以来他对她的支持,他表露出来的偏爱,并不会蒙蔽她的双眼。必要的时候,他在乎的还是江山利益,是他自己。
“婢子不懂。”小莲摇头。
辛柚一笑,声音轻轻:“因为我不想当一个随时能被用以对臣子施恩的公主啊。”
如果在当初表明身份之后,她回归皇室安安分分当一位公主,她喜欢贺大人,那人定然乐见其成。
既满足了女儿的心愿,又施恩了臣子。
可她要推行新政,要改变当朝的某些政治格局,贺大人无牵无挂的出身就注定了过不去那人的那一关。
这也不难推断,一个搅风搅雨的公主,再来一个无家族牵制能跟着公主拼命的驸马,那人除非脑子抽了才会答应。
小莲隐隐约约明白了,看着辛柚的眼神带着心疼:“姑娘,那您怎么办啊?”
辛柚没有回答。
踏入政治漩涡这一步,就注定不再有规划好的答案了。
她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一晃进了八月,北地的税收也顺利完成,虽不如南边那几地税银增长那么多,也翻了倍。
兴元帝彻底放了心,嘉奖了去北地推行新政的永安伯等人,就连小八都被封了个六品校尉的虚职,开始在全国大力推行新政。
有南北两地的成功试点,再推广就容易许多。这容易不单是说有现成的例子,还有新政试行前所没有的信心。看到切实的好处了,皇帝推广新政的决心足,一些动摇的官员也就变得坚定起来。
国库增收,一些地方传来的水患灾情就没那么令人烦心了,无非是赈灾、修筑堤坝等事宜。可以说每年汛期兴元帝大半的烦恼突然被钱给解决了。
国事上没那么操心,兴元帝更有精力关注闭门思过的贺清宵。
过去快一个月了,那小子竟然还没动静。这是吃准了他不会要他性命?
兴元帝越想越恼火。
一处府邸中,几位官员聚在一起商议,为首的正是礼部尚书孙英。
“眼下看来,新政已是势不可挡了。”
“都怪那辛柚,金尊玉贵的公主不当,非要搅合进朝廷上的事来。”
“我听说摊丁入亩只是第一步,之后还会推行官绅一体当差纳粮——”
一人拍案而起:“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说摊丁入亩是剜他们的肉,官绅一体当差纳粮就是打断他们的骨,抽去他们的筋,是对他们十年寒窗考取功名的天大侮辱。
“不光是辛柚。长乐侯贺清宵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是他油盐不进铁面推进,南边新政施行才这么顺利。”
“不用想,再有新策推行,他又是一柄好刀!”
一人突然笑笑:“咱们要是把这刀给折了,不就会少许多麻烦。”
立刻有人支持:“不错。皇上偏爱辛柚,暂时奈何她不得,先把长乐侯解决了也好。近来皇上对贺清宵心存不满,正是扳倒他的好时机”
数日后,便有一名言官弹劾贺清宵包庇罪臣。
“谢杨不敬陛下,本是死罪,长乐侯贺清宵却在谢杨患病之时悄悄将其送出诏狱,以旁人尸体伪装谢杨病死狱中。贺清宵身为锦麟卫北镇抚使,却阳奉阴违,欺君罔上,臣认为当以欺君论罪!”
兴元帝听完弹劾的内容,一时难以置信。
谢杨是一位工科给事中,前年皇家一处庭园失火,兴元帝要扩建,谢杨以铺张为由多次进谏阻拦,无果后传出不敬的话,从而下了诏狱。
兴元帝再次听说谢杨,就是他病死狱中的消息。当时他还生出了一丝后悔,想着气消后应该把那臭石头放出来,罢去官职远远打发走也就算了。
可他生出一点点后悔是一回事,作为他耳目的北镇抚使瞒天过海就是另一回事了。
谢杨的事情上能瞒他,其他事呢?
兴元帝心中已是怒火滔天,强压着愤怒询问证据,然后就亲眼见到了谢杨。
言官再道:“谢杨藏身于石城,恰好被一位游商认出,机缘传到了臣耳中。臣怕打草惊蛇,悄悄派人拿下此罪臣,才敢报于陛下。”
兴元帝脸色铁青盯着跪在下方的人,冷冷问:“谢杨,你还有何话可说?”
谢杨不过三十来岁,此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多岁,两鬓生出许多白发。
被兴元帝问到,他重重一叩首:“罪民谢杨死不足惜,还请陛下饶恕贺大人”
谢杨为贺清宵求情的话兴元帝一个字都听不下去,胸腔被愤怒填满,恨不得立刻把辜负了他信任的那个年轻人千刀万剐。
别人也就罢了,那个逆臣可是锦麟卫北镇抚使,是他的耳目手臂,这是单纯辜负了他的信任吗?分明是让他这个天子成了百官勋贵的笑话!
兴元帝气得眼前发黑,指尖发冷,咬牙道:“传贺清宵觐见!”
本该上朝的贺清宵因为被罚闭门思过正在侯府中,等接到口谕再来到宫中,已是大半个时辰后了。
“臣贺清宵见过陛下。”无数双眼睛注视下,贺清宵下跪行礼。
兴元帝居高临下看着不见慌乱的青年,心中越发愤怒,声音听起来却是平静的。
骇人的平静。
“贺清宵,言官弹劾你移花接木,包庇罪臣谢杨,你可认罪?”
贺清宵微微侧头,看向跪在一旁的谢杨。
谢杨泪流满面,满眼歉疚。
贺清宵收回视线,低下头去:“臣死罪。”
“你确实该死!”兴元帝见他认了,重重一拍龙椅扶手,“来人,把贺清宵押往午门外,杖毙!”
“杖毙”两个字一出,大殿中无比安静,所有人目光都落在贺清宵身上。
贺清宵以额贴地,声音还是冷静的:“谢皇上恩典。”
兴元帝冷冷盯着从容依旧的青年,堵在胸中的怒气横冲直撞,无法消散。
很快贺清宵被拖了下去。
兴元帝起身,亲自去观刑。
百官默默跟过去,一路上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谢掌院放慢速度,低声叮嘱一名官员。
官员点点头,悄悄退出人群,直奔翰林院。
此时的辛柚,正在办公房里翻书,就听急急的喊声传来。
“辛待诏,辛待诏——”
她起身走出去,看着气喘吁吁的官员:“王大人——”
官员摆摆手,小声道:“掌院大人让我给你传话,长乐侯贺清宵因欺君罔上,皇上发话推到午门外杖毙!”
“什么?”辛柚一惊,那瞬间脑海中一片空白,思绪都停顿了。
贺大人欺君罔上?
短暂的呆滞后,辛柚很快清醒过来,一边疾步往外走一边问:“贺大人犯了什么罪?”
官员把谢杨之事简单讲了:“谢杨敢于劝谏,多次惹怒今上,那次劝谏不成酒后失言,下了诏狱谢杨之父早年因治水殉职,贺镇抚使许是怜惜谢家两辈忠义,一时犯了糊涂”
辛柚弄清了缘由,已走出翰林院,开始拔腿飞奔。
官员努力追在后面,追不上,干脆慢慢步行。
话他已经带到了,后面的事他一个小小官员就管不了了。
午门外,按着规矩一番核验,因是兴元帝亲自监刑,速度十分快。大太监孙岩宣读了杖打的旨意后,锦麟卫校尉抡起包了铁皮的朱红大棍,用力打下去。
皇上已经发了话要杖毙,动起手来自然就不需要留情了。
百官中,有与谢杨交好的官员见此情景面露不忍,可想想锦麟卫的恶名,便把这点同情默默压了下去。而更多的官员则面露快意,想着作威作福的锦麟卫总算遭了报应。
孟祭酒身形一动想站出去求情,被谢掌院拉住。
孟祭酒皱眉看着老友。
谢掌院没说话,指了指翰林院的方向。
孟祭酒愣了愣,明白了:这是去搬辛待诏这个救兵了。
贺清宵身在锦麟卫镇抚使的位子上,移花接木保下谢杨,确实是无可辩驳的欺君之罪,且比普通臣子欺君更令皇上愤怒。他们若求情,殃及自身不说,恐怕也毫无效果。
此时此刻,也只有辛柚有可能救下长乐侯了。
木棍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撞击声。
贺清宵闭了眼,忍住剧痛。
身上很疼,心更疼。
阿柚会难过吧?
以后那条路上,只剩阿柚独自披荆斩棘,阿柚会不会又钻牛角尖,伤害自己呢?
阿柚,阿柚——他在心中轻念着从不敢光明正大喊出的名字,身上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陛下!”一声高喊传来,在这样的场合,女子的声音尤为显眼。
贺清宵蓦地睁开眼。
他的脸被按到另一侧,只能通过声音想象辛柚此时的样子。
辛柚直奔兴元帝面前,离他有一段距离时被拦住。
兴元帝见辛柚出现,皱了皱眉,示意侍卫放她近前来。
“辛待诏怎么来了?”
辛柚跪下,仰头看着面色沉沉的天子:“臣听闻陛下下旨在午门外杖毙贺大人,不知贺大人犯了什么错?”
兴元帝眼神一冷:“你是来为贺清宵求情的?”
“贺大人对臣有救命之恩,臣听到他出事不可能袖手旁观。臣很不解,贺大人查贪污、推新政,一直以来兢兢业业,尽心尽责。今日犯了什么错,责罚这般严重?”
“严重?”兴元帝一指贺清宵,“他欺君罔上,阳奉阴违,杖毙已经是朕念在他办差有功的份上,不然应当凌迟处死!”
“欺君?”辛柚面露疑惑。
兴元帝扫了孙岩一眼。
孙岩清清喉咙:“辛待诏,你不了解情况。贺清宵把陛下亲自发话打入诏狱的罪臣悄悄放走,以他人尸体代之。他身为锦麟卫北镇抚使,如此行径还不是欺君吗?受廷杖之刑已是陛下仁慈了”
孙岩替兴元帝解释时,视线下意识落到跪在一处的谢杨身上。
辛柚敏锐察觉,随之望去,看清谢杨的模样不由一怔。
尽管已经过了这么久,谢杨也衰老了许多,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那时她与贺大人才认识不久,误会贺大人是对娘亲动手的人,心乱如麻走上街头,无意间撞见了贺大人抓人。
那人欲要动手被贺大人制服,大骂贺大人是助纣为虐的走狗,会遭报应。
眼前谢杨便是那人。
想想谢杨曾骂过贺大人的话,还有当时她的想法,再看此时,辛柚一颗心好似被无形的手狠狠捏住,痛彻心扉。
别人看贺大人,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蔑视他,只因他是锦麟卫。她却知道他品性高洁,克制隐忍,如天上孤月令人心折。
辛柚用尽力气不去看贺清宵此时模样,仰头与兴元帝对视。
“臣听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你就退下吧。”辛柚的出现令盛怒的兴元帝情绪缓了缓,语气也没那么冰冷了。
辛柚跪着没有动。
百官见状,悄悄交换着眼神。
辛待诏要为了贺清宵抗旨不成?要是这样,皇上会如何呢?
有人担忧,有人期待,气氛微妙又紧绷。
兴元帝眯了眯眼,语气听不出喜怒:“辛待诏还有话说?”
“臣恳求陛下饶恕贺大人。”
“你觉得他没有错?”兴元帝声音微扬。
辛柚垂眼,抿了抿唇:“贺大人私自放走罪臣,确实有罪。”
“既有罪,你还要为他求情?”听辛柚承认贺清宵有罪,兴元帝气顺了些。
辛柚沉默一瞬,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高举于头顶,字字清晰传入百官耳中:“那日陛下赐臣玉如意,答应满足臣一个请求。臣现在有所求,求陛下饶恕贺大人。”
兴元帝紧紧盯着辛柚手中才给出去没多久的玉如意,一字字问:“辛待诏,你可知道这玉如意的价值?真的要以玉如意保下贺清宵性命?”
就为了一个目中无君的小子?
第397章 承认
辛柚知道此刻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她,知道她对贺大人的心意从此之后恐怕再难以救命恩人的借口完美掩饰。
她决意把这份心思死死藏好,可就如那日小莲问她时在心里感慨的那样,踏入这个漩涡后她的人生就没有规划好的答案了。
总是会身不由己,迫于无奈做出不情愿的选择。
就如现在,那人要贺大人的命。
辛柚拢了拢拳,道:“能以玉如意求陛下饶恕贺大人,就是它最大的价值了。”
兴元帝听了这回答只觉扎心,瞪着一双眼睛看了辛柚好一会儿,又看向趴在地上的贺清宵。
才打了几棍而已,这丫头来得倒是快。
这般沉默片刻,兴元帝缓缓开口:“朕曾许诺你可以用玉如意换一个请求,君无戏言,朕答应了。”
“多谢陛下——”
兴元帝抬手:“朕还没说完。”
辛柚垂着眼,静静等他说下去。
“贺清宵欺君罔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免去其锦麟卫北镇抚使一职,停俸两年。”
“谢陛下恩典。”
辛柚听到贺清宵谢恩的声音传来,克制着没有去看他。
“至于谢杨——”兴元帝顿了顿,决定放这个耿直口快的旧臣一马,“逐出京城,不得复用。”
谢杨没想到还能活命,不可置信睁大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恩。
兴元帝没再理会,环视过众臣,淡淡道:“辛待诏,随朕进宫。”
“是。”辛柚起身,微微低头走在兴元帝身后。
廷杖草草结束,锦麟卫指挥使冯年遗憾在心里叹口气,吩咐手下放开对贺清宵的限制。
观刑的百官各自散去,以礼部尚书为首的一些官员脸色很不好看。
贺清宵派锦麟卫监督百官,甚至发展到在官员府邸布置眼线,早就被许多官员深恶痛绝。加上推行新政不遗余力,损害官绅利益,更是成了一些官员的眼中钉,恨不得除之后快。
他们费尽心思寻找贺清宵把柄,侥幸发现了谢杨,之后默默等待扳倒对方的时机,好不容易等到贺清宵拒婚惹怒皇上,于是迅速出击,以求一击必中。
万万没想到皇上已经下旨处死,胜券在握,却被辛柚给毁了。
“孙公,这以后——”
礼部尚书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再多说。
开口的官员叹口气,默默走着。
贺清宵吃力起身,默默望了宫门一眼,缓缓往外走。
“贺大人,贺大人——”身后有急促的喊声传来。
贺清宵站定,回望追上来的人。
谢杨很快来到贺清宵面前,向他磕了一个头:“贺大人,是谢某连累了你。”
贺清宵苍白的面上露出淡淡笑意:谢兄不必歉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就不会为此后悔。唯一抱歉的是阿柚,让她失去了那么宝贵的玉如意。
一柄能换天子一个许诺的玉如意,他能猜到阿柚想要的是什么。
等新政顺利稳定推行,百姓生活能轻松一些,阿柚最想要的恐怕还是自由。
她是飞于林间的燕,而不是困于京城,做人人艳羡的凤凰。
谢杨再冲贺清宵深深一揖,默默走了。
贺清宵垂眸走着。
“侯爷。”一道声音响起。
贺清宵闻声看去。
一位仆从打扮的人站在路旁,冲他作揖:“小人准备了马车,送您回侯府。”
贺清宵扫了一眼四周,除了远远一些人把视线投往这里,便是眼前的仆从。
他略一沉默,颔首致谢:“多谢。”却没问是哪位大人准备的马车。
仆从顿觉轻松。
这位侯爷还真是聪明,知道问出来会令人为难。只是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敢欺君呢?还是为了不相干的人。
车门帘落下,马车载着贺清宵往长乐侯府而去。
这时辛柚已进了乾清宫。
内侍都是人精,知道皇上心情不好,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竭力降低存在感。
兴元帝把茶盏往桌几上一放,动静就显得格外大了。
“坐。”
辛柚默默坐下。
兴元帝深深看端坐不语的少女一眼,问出心中猜疑:“阿柚,你是不是喜欢长乐侯?”
辛柚纤长如蝶翼的睫毛颤了颤,知道再否认只会激怒眼前的人。
她可以不承认,但这人要是强行给贺大人赐婚,贺大人又要陷入麻烦了。
原先贺大人拒婚,闭门思过不算什么,可他刚死里逃生,再次拒婚,后果可想而知。
她看着等着她回答的人,自嘲弯了弯唇。
在皇权面前,个人太渺小了。
她真是讨厌这里。
她想念从小生活的山谷,想念那些单纯爱着她的人。
辛柚压下酸楚,点头承认:“长乐侯多次相助,臣很难不动心。”
她心悦贺大人,并非因为救命之恩。但在此时,这样说对贺大人多少好一些。
猜疑落到了实处,兴元帝挑挑眉,试探问道:“那朕为你们赐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