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辛柚晨起上衙,下了衙就去青松书局,在青松书局待上个把时辰再回住处,行动很有规律。
章玉忱这边迟迟等不到辛柚中毒,不想再耗了。
他从来都是行动果断之人,当年算计辛皇后如此,去年发现辛皇后踪迹后引固昌伯出手亦如此。
他那位二伯有学识,有能力,但容易瞻前顾后,错失良机。
“去吧,无论成败,不要落在对方手中。”
垂首听令的男子一抱拳,一言不发退下。
辛柚这日从青松书局离开,外面飘起了细雨。
刘舟提议:“东家不如坐车回去吧。”
东家好像特别喜欢走路,不嫌累吗?
“不用了,雨也不大。在翰林院一坐坐大半日,走路权当放松了。”
“东家,撑把伞吧。”朱晓玥递过来一把竹伞。
“多谢。”辛柚接回来,撑开伞走了出去。
以竹为骨制成的油伞撑开后如一朵青色的花,在雨中缓缓而动,既遮挡了凉凉细雨,也遮挡了人的视线。
已是傍晚了,又下了雨,街上行人寥寥,脚步匆匆。
辛柚握着伞柄,不疾不徐向住处走。
她有预感,对方动手就是这时候了。
天色黑,行人少,打着伞的人行动与视线多少会受影响。如果她是行刺的人,定会选择此时。
走过一排商铺,周围变得开阔,一个老伯淋着细雨迎面而来,手里提了个大大的竹篮。
老伯身后三丈开外还有一人,那人撑着一把墨伞,因为举得低伞面遮住了眉眼,看身形是位年轻人。
辛柚视线落在了越来越近的老伯身上。
借着商铺檐前挂着的灯笼散发的灯光,能看清老伯面容普通,神态朴实,没有一点惹眼的地方。
辛柚目光却在老伯面上停留几息才收回。
辛柚不着痕迹调整着往前走的位置。
刚刚看向老伯时眼前出现了画面,老伯突然跌倒了,手中竹篮被甩出去,从中飞出了一只鸡。
之后寒光闪烁,被这突然变故惊动的打伞男子露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向一个方向扑去。
她生有异瞳能看到旁人将要发生的倒霉事,偏偏看不到自己的,她从来没成为过画面中的主角。
但是,这不代表她不能为自己谋划。
画面中虽没有她,可看撑伞男子扑去的方向,正是她原本往前走时会走过的地方。而现在,她就可以稍稍往一侧偏移前行的路线,从而在对方动手时掌控局面。
这些念头听来话长,实则只是心念一动间。辛柚从老伯身边经过,一步步离撑着墨伞的人近了。
就在这时,一声惊呼响起,老伯如画面中那样滑倒,竹篮脱手而出。
因为辛柚稍稍往右边挪动,迎面而来的撑伞男子为了她这个目标自然而然往这一边偏移。这样一来,从竹篮中挣扎着飞出的鸡不只是如画面中那样惊动那人出手,而是正飞向他身上。
撑伞男子藏在袖中的匕首现出,眼睛不眨把飞过来的鸡挑开,再向辛柚而去。
而辛柚在不惹人怀疑的情况下得到了这个时间差,一边拔腿跑一边高喊:“救命啊——”
男子迅速追上去。
恰在这时一队锦麟卫路过,为首之人厉喝:“怎么回事?”
持着匕首的男子脚下一顿,果断放弃这次刺杀向一个方向逃去。
“有歹徒!”
“追,别让他跑了!”
身后传来官兵的怒喝,男子头也不回,脚下飞快,把那些追逐的脚步越甩越远。
留下来的几名锦麟卫认出辛柚:“辛姑娘怎么是您啊?没事吧?”
“那人要杀我!”竹伞早就掉在了地上,细雨打在少女如雪的脸颊上,使她看起来更加狼狈惶恐,“那位老伯可以作证!”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老伯还坐在地上没起来。
人没摔坏,主要是吓的。
等两名锦麟卫走过来,老伯更怕了,急忙解释:“和老汉没关系,谁知道只是一只鸡飞过去,那人就要杀人啊!”
怎么会有这种人??
“老伯别怕,你是证人,要先跟我们回去。”锦麟卫安抚着老伯。
一名锦麟卫把伞拾起,撑到辛柚头顶:“辛姑娘别淋了雨着凉。”
“多谢。”辛柚接过竹伞,视线投向杀手逃走的方向。
一见锦麟卫出现就毫不犹豫放弃刺杀,可见杀手得到的命令,不暴露是第一位。
而这正是她与贺大人想要的。
她能做的已经做完,接下来就看贺大人的了。
借着夜色的掩护,男子穿过一条条胡同,彻底甩掉了追在后面的锦麟卫。
他不敢大意,又绕了好几个圈子才小心翼翼前往住处。
天上墨云流动,遮住星月,贺清宵亲眼瞧着男子闪身进了一处民宅,眼里尽是冷然。
这一片他不陌生,正是章首辅族人聚居之地。
章家是南方大族,根基并不在京城,但章首辅在京为官多年,南边族人源源不断前来,渐渐根繁叶茂。
文臣培养杀手不如武将便利,因而以寻常仆从的身份养在族中不足为奇。
这类人平日低调,不会引起外人注意,如果不是贺清宵这样直接追过来,完成任务后回到己方地盘就如鱼儿入了水,想要寻到千难万难。
尤其章首辅这种重臣族人的聚集处,寻常官差办案搜捕之类也不会贸然打扰。而现在,倒是方便锦麟卫行事了。
街头出现的那队锦麟卫只是麻痹杀手的,真正追踪杀手的任务由贺清宵亲自来。
如今追到了地方,贺清宵神色平静吩咐手下:“去调人手。”
手下领命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贺清宵静静而立,如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塑。但他心中无比清楚,天明之后朝野必将惊涛骇浪。
章玉忱的住处与这一片大大小小的民宅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紧邻章府,既方便他前往章府议事,也是受章首辅看重的表现。
这个时候章玉忱的书房一直亮着灯,他独坐屋中,随着烛火晃动表情时明时暗,紧绷森然。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来往外看。
外面光线昏暗,花木影影绰绰,雨打芭蕉的声音清晰入耳,听得人更烦躁了。
安全起见,他没有另外安排人盯着,到现在刺杀是否成功仍然未知。
这是他定下的规矩,完成任务后不得第一时间来找他,免得引起人注意。
明日,等明日他就知道了。
章玉忱这般宽慰自己,内心的焦灼却丝毫不减。
这次动手,与向辛皇后动手到底不同。那时候是借刀杀人,成功了己方得好处,失败了也不会被牵连。而现在,杀人的刀握在自己手里,一个不慎就可能有麻烦。
不过想一想派出去的是最得力的,章玉忱理智上告诉自己不会有什么问题。
就算失败,脱身还是没问题的。只是接下来可能要面临皇上的震怒和锦麟卫的严查,那丫头也有了防备,再找机会下手就不容易了。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章玉忱心头一紧。
很快熟悉的声音传来:“老爷,还不睡么?”
章玉忱松弛下来,走过去把门打开。
书房外是章玉忱的妻子王氏。
王氏是京城人,性子温柔,容貌出众,夫妻感情甚笃,成亲多年来后院也没乱七八糟的事。
看到妻子,章玉忱神色变得温和:“就睡了。”
而在大多数人进入梦乡时,贺清宵盯着的那处民宅已被锦麟卫密不透风围了起来。
风雨交织,寒意逼人,围着民宅的锦麟卫沉默着等候命令,一个个眼神亮得惊人。
哪怕他们做惯了大事,今夜的阵仗也是少见的,足以令人兴奋与重视。
“大人,准备好了。”
贺清宵点点头,走到那处民宅门前:“把门撞开。”
得到吩咐,几名锦麟卫毫不犹豫上前,齐力撞开了大门。
贺清宵第一个走了进去。
第353章 大难临头
许是为了融入周围民宅中,这处宅子不算特别大,随着贺清宵带人破门而入,有几人跑了出来,一脸惊恐问:“谁!”
“有贼啊!”
锦麟卫进来时点燃了火把,靠着火光能看到这几个抓了外衣披上急匆匆跑出来的人与寻常百姓无异。
贺清宵一句话都未与这些人说,追向一道低伏着身体往后跑的迅捷身影。
那人跑得快,贺清宵速度更快。
他追逐着那人经过后花园,路过一处水井,眼看那人快要冲到后门反而猛然停下,折回到水井处观察一瞬,然后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紧跟在后面的一队锦麟卫配合默契,有几人去追那人,剩下的人则跳进了井中,还有一人留在原地,向天空发出烟弹传信。
说是水井,里面是干涸的,一落地贺清宵就知道判断没有错,匍匐着爬过井下挖掘出的地道,约莫爬了七八丈就见到了出口。
这个距离,出口就设在临近的另一处民宅中。而别看只是通到邻家,真遇到紧急情况借此脱身就方便了。
比如此刻。
大概对方唯一没料到的,就是贺清宵没有像正常查探那样敲门问话。
要知道这里是章首辅族人的聚居处,就算再有怀疑,总该先礼后兵。而只要有半盏茶的工夫,就足够人悄无声息从水井入口的地道逃出。
可是贺清宵来得太快,当他从地道中跃出时,那几人才刚刚出去,最后一人甚至才起身。
几人见出来的并非同伴,齐齐出手。
或许是其他方面处处不走运,于武道上贺清宵天资非凡,同时面对数位高手的围攻不落下风。
这么坚持了片刻,那些锦麟卫就赶到了,先来的也是从水井地道过来的,这些人皆是贺清宵得用手下,各个身手不错。
之后更多锦麟卫从院门处涌进来。
激烈的打斗持续了一刻钟左右,就在绝对的人数优势面前结束了。
两处民宅里里外外被地毯式搜索,听到动静的四邻八舍纷纷走出家门,有人悄悄溜去给章玉忱报信,更多的人不明所以,赶过来阻止。
“你们是什么人?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说这话的人情绪激动,难以相信章家会遇到这种事。
“锦麟卫办案,阻碍办案者以同犯论!”黄诚亮出腰牌。
“回禀大人,两边院子一共抓到十二人。”
贺清宵点点头:“带回北镇抚司。”
章玉忱才刚睡熟,就被敲门声惊醒了。
他猛然坐起,一时有些茫然。
王氏也被惊醒,睡眼惺忪带着同样的茫然:“老爷——”
章玉忱彻底清醒,顾不得回王氏的话抓起外衣披上大步走了出去。
“什么情况?”
来报信的人语气紧张:“十叔家被好多官差围住了,说是锦麟卫办案。”
章玉忱瞳孔一震,推开报信的人快步往外走。
章家族人聚集而居,从章玉忱的住处到那里并不远,可等他赶到时,贺清宵已经带着人走了。
章玉忱走进那处民居,一路走到后花园角落的水井处。平时压在水井上的石板被掀至一旁,甚至没来得及重新盖好以作掩饰,由此可见当时多么紧急。
章玉忱转了一圈不见一个人影,惨白着脸走出去。
外面站了许多人,全是熟悉的面孔,这些人中绝大多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皆眼巴巴望着他。
王氏从家中追了过来,见章玉忱脸色惨白如雪,是从没见过的难看,担心极了:“老爷,发生什么事了?”
章玉忱拍拍她的胳膊,一句话没说,往章宅赶去。
章首辅作为章家的领头人物,又上了年纪,消息反倒还没传过去,直到被章玉忱敲开家门。
与族人居住的小宅院不同,章宅就宽敞气派多了,章玉忱走了好一阵,看到了站在书房门口的章首辅。
一见到章玉忱,章首辅顾不得深夜寒凉,快步迎了过去。
“玉忱,发生了什么事?”
“刺杀失败,暴露了”等进了书房后,章玉忱艰难吐出这句话。
章首辅脸色陡然沉了下去:“怎么暴露的?”
“锦麟卫包围了十叔他们的住处,估计是四田失手后被人盯上了”章玉忱越说脸色越差,已有些想明白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中计了!”
章首辅跌坐在椅子上,瞬间苍老了许多:“我说不要轻举妄动,你却听不进去”
他没有指责被选中去完成任务的四田把锦麟卫引来的事。
要培养一名既忠心又身手出众,平时还甘于隐匿的杀手可不是容易的事,这些年来培养出的人有的死了,有的伤了,陆续有折损有补充,到现在关键时候好用的也不过六人。
这六把好刀可不是消耗品,落入敌手选择自尽别无他法,要是能脱身当然要逃。
“怪我低估了那丫头!”到现在章玉忱没了意气风发,只剩懊悔。
如果不是对方早张了网等着他的人陷进去,四田刺杀失败回到最熟悉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你是说,锦麟卫与那丫头谋划好的?”
章玉忱狠狠一捶桌子:“是那姓贺的!锦麟卫来得太快了,我去那里检查,四田他们连压井的石板都没来得及还原,可见当时锦麟卫是直接闯进去的。但凡有敲门的时间,四田他们就能及时逃走”
这也是他反应过来中计的原因。
“二伯,接下来怎么办?”
章玉忱许久没以这么无助的语气与章首辅说话了。
章首辅儿子早逝,唯一的孙子章旭朽木难雕,随着他渐渐老迈,章玉忱行事果断又做惯了见不得光的事,常生出已能当话事人的错觉。
可是此时大难临头,章玉忱才惊觉他平日的威风如泡沫,一戳就破了。
“怎么办?”章首辅重复着章玉忱的话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满是晦涩,“玉忱,如果牺牲你我来保全章家一点血脉,你可甘心?”
章玉忱浑身一震,声音变了调:“二伯?”
“要么抄家灭族,要么留下一点根基,你如何选择?”章首辅嘶声问。
他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人生快意的时候,怎么甘心赴死。
“你以为你还有选择?”章首辅看着章玉忱,眼里藏着失望,“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都难逃一死,区别只在我章氏一族会不会被连根拔起,彻底断绝。玉忱啊,难道你要当我章氏的千古罪人?”
曾经还是少年的章玉忱站到他面前,说起有一计可以离间帝后时的果敢狠辣呢?原来这份果断只是对别人,而不是对自己。
章玉忱额头汗珠滚落,艰难点点头:“我听二伯的。”
章首辅眼里流露出欣慰之色,说起安排:“等明日”
从章宅离开时已是半夜了,章玉忱脚步沉重,等快走到家时突然加快了脚步。
王氏一直站在家门口等,见到章玉忱迎上去,哽咽喊了一声:“老爷,你回来了。”
章玉忱没说话,握住王氏的手。
那手冰冰冷冷,令他打了个哆嗦。
夫妻二人进了屋。
章玉忱没有接王氏递过来的衣裳,直奔书房一阵翻找,把一堆信件纸张丢进盆子里点燃。
他直勾勾盯着盆中纸张燃成灰烬,走了出去,对着一脸担忧的妻子说出回来后的第一句话:“慧娘,我要离家避难。”
“老爷——”王氏早猜到了大祸临头,听了这话忍了许久的眼泪落了下来。
章玉忱双手按住王氏的肩:“二伯让我认命,但我不甘心。我逃了,或许有活路,不逃就是死路一条。”
王氏流着泪点头:“我明白。老爷你快走吧。”
看着流泪的妻子,章玉忱心中难受:“慧娘,我没办法带你一起。但我走了,你或许还有活路。我若束手就擒,咱们夫妻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那婉儿呢?”王氏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
二人成亲多年,育有一子一女,长子七八年前被送回了南边老家。对外的说法是替夫妻二人留在祖父母身边尽孝,实际上这是章玉忱留的一条后路。
他只是习惯了用狠辣手段达到目的,不代表不怕事败暴露的后果。
小女儿章婉,则一直留在身边。
“大夏律法,对女眷会网开一面。只要我能逃出去,联系上暗暗经营的势力,定会接你们母女出去的。”
王氏抹了抹眼:“老爷快走吧。”
章玉忱一番乔装,最后深深看王氏一眼,从后门溜了出去。
天上乌云不知何时散去,星子稀稀疏疏散落天际。
章玉忱吸了一口气,凉意透骨。
这个时候想出城不可能,等到明日传到皇上面前,锦麟卫大张旗鼓寻人,躲在城中被找到也是早晚的事。
唯一的机会就是等一早城门开了,利用消息还没传开的时间差混出城去。
这些年恶事做多了,章玉忱有所准备。此时他怀中就有一套路引身份,方便他逃出京城后立足。
章玉忱直奔城门而去。
就在城门附近他秘密买了一处民居,在那里待上半宿等城门一开就立刻出城。
至于章首辅劝他的话,章玉忱冷笑。
他若能活,为何要为了族人牺牲自己?那些族人又非他父母子女,平日里享受他带来的好处,等出事了还要他顶着,岂不把好事都占了?
章玉忱这般想着,走得飞快。
“章郎中这是要去哪儿?”一道凉凉声音突然响起,惊得章玉忱陡然停下脚步。
前方不远处,一道朱色身影长身而立,手中提着一盏灯。
灯光照亮他如玉般的脸。
贺清宵!
章玉忱眼神一缩,转身就要跑,身后几名穿着玄色侍卫服的锦麟卫面无表情看着他。
章玉忱一下子没了逃跑的力气。
他少时练过几年拳脚,主要是强身健体,真要对上武将那是不堪一击。
反抗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可想到落入锦麟卫的后果,章玉忱脸色一变,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往心口扎去。
手腕一痛松了手,匕首落在地上,在这寂静的夜中发出清晰声响。
贺清宵来到章玉忱面前,唇边挂着浅笑:“章郎中不必这么心急。带走。”
天上的星又被流云遮蔽,距离天亮还早,许多府上就有了动静,是有上早朝资格的百官勋贵要出门了。
昨夜章氏族人聚居处的动静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等聚在宫门外等候早朝,就见章首辅背负荆条而来。
有不知情的人纳闷问:“章首辅,您这是——”
更多人则远远站着,不敢凑过去。
章首辅这个样子定是有大事发生了,乱凑热闹万一惹祸上身怎么办?
众臣三三两两小声议论,突然一阵骚动传来。
“是辛待诏!”
“辛待诏怎么来了?”
章首辅听到动静,缓缓转头望过去。
身穿绿袍的少女梳着简单发髻,髻间斜斜插了一支簪,垂落下一颗光泽熠熠的明珠。
她明明穿着男子款式的官服,妆容却半点不刻意淡化女子特性,仿佛女子穿官服就是这么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章首辅觉得背负的荆条好像变成了烧红的铁棍,烫得他皮开肉绽,痛彻心扉。
这个丫头,就是害章家大厦将倾的祸首啊!
可是此刻,他不但不能表露恨意,还要——
章首辅暗暗吸口气,举步走向辛柚。
无数双眼睛注视下,章首辅走到距辛柚一丈距离时停下。
那些低低的议论声不知何时消失了,等候早朝的宫门外一时鸦雀无声,都在好奇章首辅要与辛待诏说什么。
章首辅一把年纪,总不会当众与一个小姑娘骂起来吧?
不少人胡乱猜测着,暗搓搓生出一丝期待。
辛柚也很好奇章首辅的打算。
她本来没有参与常朝的资格,今日过来就是为了告状的。见到章首辅背负荆条,不得不佩服此人豁得出去。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难怪能在朝堂上常青至今。
章首辅此时完全不在乎那些好奇的眼神了,看了辛柚一眼后,突然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登时惊呆了众臣。
可是现在大难临头,倘若他的丢脸能替家族挽回一二,那就丢吧。
“小孙与辛待诏起冲突,侄儿玉忱一时冲动冒犯了辛待诏,还望辛待诏原谅。”
辛柚听着章首辅的解释,只觉好笑。
这是要把昨日那场刺杀,推到她与章旭的私人恩怨上?
不得不说,章首辅是懂取舍的。
此事若是定性为小辈间的私怨,再有旁人求情,章玉忱作为刺杀的直接策划者难逃一死,章家其他人很可能就保住了。
甚至运气好的话,章首辅都可能保住性命。
从查到了辛皇后出事真相,辛柚就明白了,算计娘亲的势力不单单是章家,而是有着一致利益的南方多个大族。章首辅咬死了是私怨,他的同盟投桃报李,定会努力营救。
这也不是说这些人多么重情义,而是一旦章首辅看不到希望供出个什么,就可能被牵扯进去。
辛柚面色平静看着章首辅,语气冷淡:“章首辅有什么话不如对今上说吧。”
宫门外这番动静很快就被报到了兴元帝那里。
兴元帝顾不得早朝时间还没到就赶了过去。
百官勋贵按官阶排好队列鱼贯而入,山呼万岁。
兴元帝忍到仪式结束,看向背负荆条的章首辅:“章卿这是何意?”
章首辅扑通跪下,声音嘶哑:“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这种时候,按说兴元帝会顺着问章首辅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包括章首辅在内的众人都这么认为的。
而章首辅就等着兴元帝问后说出昨日刺杀辛柚的事,给兴元帝留下小辈私怨的印象,要知道先入为主的印象是不好改变的。
可偏偏辛柚出现在了朝上,兴元帝就不按常理来了。他觉得问过背着荆条上朝的章首辅了,就该问问突然来上朝的闺女了,这才不会让阿柚感到受冷落。
“辛待诏上朝为了何事?”
辛柚跪下来,在章首辅骤然变了的眼神中哽咽道:“昨日臣遭遇刺杀,险些见不到陛下了。”
兴元帝猛然从龙椅上站起:“刺杀?这是怎么回事?”
辛柚垂眸遮住眼里的水光:“昨日下了衙臣先去了青松书局,在从书局回家的路上一位手持墨伞的男子突然掏出匕首刺向我。幸亏走在前面的一位老伯因为摔倒,手中提着的鸡飞向那名男子,才给了臣逃脱的机会”
尽管辛柚就好端端在眼前,兴元帝还是听得紧张不已:“然后呢?”
“臣逃时遇到了一队锦麟卫,那些锦麟卫追了过去。夜里臣接到贺大人派人送来的消息,说那行刺之人被抓住了——”辛柚看向章首辅,“行刺者就住在章首辅族人聚居地,而如行刺者这样的人从那处民居搜查出六人,个个身手出众!”
这话一出,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章首辅嘶声喊:“陛下,都怪臣没有约束好族人。前几日小孙章旭与辛待诏起了冲突,族侄章玉忱一直把小孙当亲子待,见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还失了学,一时冲动就去寻了辛待诏麻烦——”
“狗屁!”兴元帝一声怒喝,指着章首辅骂,“寻麻烦就派出杀手?这样的杀手你们家还养了六个?你当朕是傻子不成?贺清宵呢?贺清宵可在?”
一声清朗声音响起:“臣锦麟卫北镇抚使贺清宵,见过陛下。”
“朕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是。”贺清宵语气平静,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臣奉陛下之命调查辛待诏回京途中险些被害一案,因涉案者身份不凡,牵扯又广,担心辛待诏再遇危险一直派了人暗中保护”
兴元帝不由点头。
还是清宵考虑周到。
“昨日下午有人当街刺杀辛待诏,被臣安排保护辛待诏的锦麟卫惊走,臣亲自追过去,一直追到了章首辅族人居住处”贺清宵顿了一下,声音微扬,“行刺者住处挖有密道,直接通往隔壁民宅。两处民宅一共抓捕十二人,其中六人训练有素,另外六人是普通章氏族人”
兴元帝越听脸色越沉。
“经连夜审讯,六名训练有素者口风很紧,另外六人已陆续招供。”
“他们说了什么?”兴元帝立刻问。
本来锦麟卫办案,有结果后都是密报皇上,这还是第一次在朝廷上来。
百官勋贵不约而同生出一个念头:这是他们可以听的吗?
“根据供述,昨日刺杀辛待诏的人名叫四田,如四田这样的人平时在院中习武磨炼,鲜少出门,普通族人负责他们的衣食生活,并作掩护。臣重点审问了四田,他承认刺杀辛待诏是受章玉忱主使,还招供了这些年来听章玉忱吩咐去做的几个任务。”
贺清宵把供述呈上去。
兴元帝看过,冷冷看向章首辅:“章友明,你还有何话可说?”
“臣年老力衰,犬子早逝,族中许多事都交给族侄章玉忱打理。这些年来族里族外事情繁多,有时难以用道理束缚,以致章玉忱行事放纵了些这都是臣无能没有约束好族人,臣死罪!”
“死罪?”兴元帝翘了翘嘴角,因为过于愤怒反而看起来平静了,“章友明,你们叔侄处心积虑培养杀手,是有什么目的?”
“陛下明鉴,那些是章玉忱为了方便行事培养的家丁,只是他渐渐失了分寸,也怪臣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冲动。臣自知死罪,只求陛下看在臣陪您多年的份上,对臣的族人网开一面”
百官勋贵听着章首辅声泪俱下的哀求,寒门出身的还不觉有什么,那些家族根基深厚的就感同身受起来。
到了他们这样的地位,这样的家族,总会有些见不得光的事要处理。真要说起来,哪个府上没调教一些专门做这些的家仆的?
这般想着,一些人跃跃欲试想要为章首辅求情。只是枪打出头鸟,先等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