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兴元帝的急切,贺清宵依然平静:“经微臣问询,他承认是辛公子。而且——”
“而且什么?”兴元帝迫不及待追问。
贺清宵垂眸道:“他承认是松龄先生。”
辛公子是松龄先生,这个结果不但没让兴元帝怀疑,反而觉得合该如此。
松陵先生若不是辛公子,怎么解释他写下的话本中点出了欣欣的隐居之处,又是怎么知道欣欣说过家住花果山那些话?只有松龄先生是辛公子,是他与欣欣的儿子,这一切才解释得通。
许是寻找了太久,焦灼了太久,兴元帝还是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他与画像上的人有几分像?传见过那孩子的山民确认过了吗?没有用刑吧?”
面对兴元帝的一连串问题,贺清宵有条不紊回答:“与画像上的辛公子十分相像。微臣问出他的身份心急向陛下禀报,还未让那几个山民确认过”
“没让山民确认?”兴元帝眉头狠狠一拧,患得患失起来,“画像难免有出入,总要让见过那孩子的人辨认一番,才能确定。”
“是臣没考虑周全。臣这就回去,传山民来确认。”
“等等!”兴元帝略一犹豫,下了决定,“朕随你一起去。”
兴元帝换了一身衣裳,大太监孙岩陪侍左右,悄悄离开皇宫去了北镇抚司。
“人在哪儿?”走进北镇抚司后,兴元帝低声问。
“陛下请随微臣来。”贺清宵把兴元帝领入一间室中,一墙之隔就是辛柚所在的房间。
这间室看起来寻常,实则经过特殊布置,能透过隐秘的孔洞看到隔壁房中的情况。
贺清宵声音压低:“陛下,那人便在隔壁。”
兴元帝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凑到孔洞前看过去,瞳孔不受控制一缩。
是那个孩子!
自从知道了那孩子的存在,那幅画像就被兴元帝仔细收好,独处时总要拿出来看几眼,可以说画中人的模样早已被他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到底是经过无数风浪的,兴元帝虽激动急切,却很快冷静下来,等着山民来确认。
从宛阳来的四个山民就住在北镇抚司附近,一直处在锦麟卫的监控下,兴元帝没等多久就见一名妇人走进了隔壁房间。
兴元帝对这名村妇还有印象。
妇人一见端坐在室中的辛柚,登时忘了一路上的忐忑,惊喜喊道:“公子,是你啊!”
辛柚打量妇人一眼,认了出来:“大婶怎么来京城了?”
妇人忙左右四顾,见带她来的锦麟卫没有进屋,拉着辛柚低声问:“公子,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没有得罪人,大婶别担心。”
妇人犹豫了一下,声音更小了:“几个月前一些官差要我进京,自来了后就住进了不知什么地方,平日都出不得门”
四个山民虽然见识少,也猜到帮助过他们的那位公子恐怕惹上了天大的事。
兴元帝因妇人放低声音听不清,不耐看向贺清宵。
他只需要确定隔壁房间的少年就是那孩子,而不是看他们叙旧。
贺清宵会意,吩咐手下去隔壁把妇人带走,又换了人进去。
四人依次进出,见到辛柚的反应都差不多。
兴元帝一颗心终于放了下去,叮嘱贺清宵:“等会儿带他进宫觐见。”
回到宫中,兴元帝就问孙岩:“来了吗?”
孙岩:“”
北镇抚司这边,贺清宵走进辛柚所在房间:“辛公子,今上传你进宫觐见。”
辛柚微微点头。
“刚刚今上避人耳目来了这里。”贺清宵提醒一句。
辛柚心头微动。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其实蕴含了许多讯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能让她更准确判断出那个人的态度。
听闻找到疑似辛公子的人便亲自来到北镇抚司,说明那个人对辛公子还算看重。
这对辛柚来说无疑是有利的。
说到底,她选择以辛公子的身份现身,就是为了得到帝王看重,从而对抗害死娘亲的幕后黑手。
“多谢贺大人。”辛柚低声道谢。
及时掌握准确讯息,会让人做出更合适的判断与选择。
二人一人乘车,一人骑马,等到了车马不许通行之处,早有内侍在那里等候。
“贺大人,这位公子,请随奴婢来吧。”
内侍在前带路,辛柚走过一道道宫门,一步步走到那个人面前。
上一次她进宫,是以寇姑娘的身份觐见皇帝,这一次完全不同。
“陛下,长乐侯到了。”孙岩声音不高不低提醒,嘴角悄悄抽了抽。
要么说帝心难测呢,皇上太会伪装了。
兴元帝的平静确实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在面对面看到辛柚的一瞬间,他就恨不得冲到面前瞧个仔细。
“微臣见过陛下。”
贺清宵下跪行礼,就显得还站着的少年格外突兀了。
兴元帝紧紧盯着少年,从他紧抿的唇,挺直的背,沉沉的眼神,看出了他的不服气。
属于少年人的锐气啊。
这个发现不但没令兴元帝恼火,反而让他有些感慨。
当然了,身为大夏的最高掌权者,兴元帝的想法是会随时变化的,看到很可能是他与皇后之子的少年不服气,他觉得有些好笑,若是换了别人这样,那就是找死。
辛柚也知适可而止的道理,在适当表露几分不满之后,跪了下去。
“草民辛木,见过陛下。”
辛木——
兴元帝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望着与他并不相似的少年,眼眶莫名发热。
“辛木,好名字。皇后她——”兴元帝一张嘴,突然又不知道如何说了。
难道说皇后是他娘,他是他爹。
这孩子肯定知道他背着皇后生了一堆孩子的事了。
兴元帝罕有感到了尴尬。
“陛下问我养母吗?”辛柚问。
“养母?”兴元帝脸色一变,立刻去看贺清宵。
贺清宵微微低头,等着帝王问询。
兴元帝却收回目光,目不转睛看着近在眼前的少年:“你说皇后是你养母?”
“是。草民的母亲是养母身边侍女,生下草民后就难产去了,养母怜惜草民,便收养了草民。”
兴元帝根本不信:“贺镇抚使前去宛阳调查,见过你的人都说你是山谷主人之子。”
辛柚解释道:“草民小时候并不知道养母是皇后,一直喊养母为娘亲,想来是令外边的人误会了。”
“不可能!”
兴元帝完全无法接受,迎上少年平静的眉眼,突然反应过来:这孩子分明是心中有怨,不想认他。
欣欣离宫时已有孕三月余,总之他和欣欣的孩子一定还活着!
“草民不敢欺瞒陛下。”辛柚跪了下去。
不承认是皇后之子,并不是出于任性与怨恨,而是权衡之下的选择。
对百官勋贵来说,皇帝可以宠信一个人,器重一个人,哪怕把一个升斗小民捧成位高权重的权贵都能接受,毕竟哪个朝廷没有个把宠臣佞臣呢。
可嫡皇子就不一样了,这是关乎江山传承的大事,随便冒出一个人就说是皇后之子?
皇后和她带走的那些人都死光了,只剩这么一个少年,就算外面的山民说这少年是皇后之子,仅凭山野村民之言就认定了嫡皇子,这不是荒唐吗?
甚至会有人在心中猜疑,就算这少年是皇后之子,却是皇后在民间生下的,如何保证一定是皇上的孩子?
辛柚以辛公子现身的目的是为了对抗害死母亲的未知势力,而不是卷入无休无止的身世疑云中,那样无疑会平白树立更多敌人。
她只承认是皇后的养子,是松龄先生。百官勋贵在心中猜测她可能是皇后亲子,反而不敢轻易得罪。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眼前这个人还是认定她就是他们的儿子。
辛柚跪在冰凉的金砖上,紧紧抿着唇,任谁见了都觉得这是个在赌气的倔强少年。
兴元帝自从知道他和皇后有个儿子存在就无比期盼,任谁都不愿意接受无比期盼的事落空,因而当见到辛柚这个样子,理智和情感都让他第一时间有了判断:这孩子在说假话,不愿意认他。
兴元帝张嘴想质疑辛柚的否认,话到嘴边,心头一动。
缓一缓认回这孩子,或许更好。
他太了解那些臣子了,突然宣称这孩子是嫡皇子,定会上蹿下跳各种质疑,说不定还要搬出滴血认亲来。
欣欣早就说过,滴血认亲根本不准!
兴元帝虽是一位比较强势的帝王,可混淆皇室血脉是动摇王朝根本的事,足以让一些臣子死谏,何况还要考虑太后那边。
先把这孩子放在身边,给文武百官乃至母后一个习惯的过程,再寻时机定下他的身份。
有了决定,兴元帝温声道:“不要动不动就跪,起来说话。”
辛柚站了起来。
“写出《画皮》与《西游》的松龄先生是你吗?”
“《画皮》与《西游》是草民听养母讲的故事,养母说写出这些故事的是松龄先生,草民只是把松龄先生的故事复述出来。”
辛柚的回答,既在兴元帝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如今松龄先生声名远播,才华为无数人敬仰追捧,小小年纪能忍住这般巨大的名声诱惑确实出人意料。而兴元帝又觉情理之中,是因为他把《西游》、《画皮》看过多遍,从那字里行间,人心把握,波澜壮阔,实难相信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写出来的。
在他看来,能写出这样作品的人至少要人到中年,甚至晚年。
兴元帝看向辛柚的眼神越发温和了。
不贪名,不慕利,不愧是他与皇后的孩子。
就连立在兴元帝身后装隐形人的孙岩都不由多看辛柚几眼,神色有些变化。
“长乐侯。”
“臣在。”
“你先退下,朕要问问辛木关于皇后的事。”
“臣告退。”贺清宵拱手,后退着出去时看了辛柚一眼。
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如一株青松,迎风雪而立。
殿内没了外人,兴元帝吩咐孙岩:“给辛木赐座。”
孙岩立刻搬来锦凳,放在辛柚身旁:“辛公子请坐。”
辛柚没有坐:“草民不敢。”
“朕让你坐,你就坐。”这话说完,兴元帝自觉有些生硬,轻咳一声放软语气,“你是皇后的养子,那便是朕的养子了,不要与朕见外。”
孙岩默默听着,心头一震。
皇上比他想象中还要看重这个孩子。
他不由悄悄看辛柚一眼,实在看不出与兴元帝相似的地方。
或许与皇后长得像?
孙岩多年前进京谋生,不料大病一场用尽盘缠,绝境之下主动净身做了宦官。而那时辛皇后已经离宫出走了,是以并未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皇后娘娘。
“谢陛下赐座。”辛柚这才坐下。
“朕想听你讲讲皇后的事。”
“陛下想了解哪方面?”
“你们一直住在那山谷么?这些年以何为生,去过哪些地方”
兴元帝的问题很多很多,仿佛要把他憋在心里十几年的问题一口气问出来。
“从草民有记忆起,就在山谷了”辛柚一一给出回答。
兴元帝认真听着,既是想了解皇后在外这些年的生活,又是通过这些问题来进一步确认眼前少年的身份。
一问一答过去许久,兴元帝有了决定:“你有满腹故事,可让朕在政务繁忙之余得以放松,便入翰林院为待诏,随时听候诏令。”
待诏为从九品,文辞、医术、书画、占卜、僧道等技艺突出者可任此职,值日于翰林院,以备皇帝传唤。
直白点说就是地位低微,但皇帝想见就见的一个官职。
辛柚在心中默念,对兴元帝的安排感到佩服。
这是个无需考中功名,仅凭皇帝赏识就能得的官职。既不会引百官置喙,还能光明正大随时召见。
于她,也方便。
“谢陛下隆恩。”
“并赏住宅一座,金元宝十对,银千两,布匹奴婢十人”
一连串的赏赐中,辛柚听到“奴婢十人”,突然就想到了贺清宵。
贺大人手头不怎么宽裕的样子,好像就是被这人赐了豪宅一座,奴婢成群造成的。
看来是老惯例了。
辛柚腹诽一句,再次谢恩。
这种芝麻小官无需走什么章程,往吏部报备一声,直接前往翰林院报道就可。
“孙岩,你领辛木过去。”兴元帝其实还想留饭,但还是先把待诏的身份落实再说。
“辛待诏请随奴婢来。”孙岩客客气气带路,出午门、承天门,直奔御道东侧的翰林院。
翰林院掌院名叫谢呈安,兼文渊阁大学士,是内阁中的一员。
这个时期的内阁首辅还没有所谓的宰相之实,决策权还牢牢掌握在兴元帝手中。内阁中有首辅一人,次辅一人,群辅若干。但作为有议政权的阁臣,常在皇帝面前露脸,能影响皇帝决策,令绝大多数官员不敢轻视。
面对既是翰林主官,又是阁臣的谢呈安,孙岩态度颇客气:“谢掌院,这便是写出《画皮》、《西游》的松龄先生,今上刚刚授为待诏。”
“松龄先生?”谢掌院本不爱好话本故事,哪怕《西游》名声极大也没有买来一看的意思,直到传闻开始离奇,说松龄先生是皇后的人。便是这时他也觉得这多半是流言,等到固昌伯害死皇后的流言在坊间传开,再一对照固昌伯之死,就由不得不多想了。
他看了《西游》,又看了《画皮》,虽然写书先生在他们这些人眼里难登大雅之堂,却由衷佩服松龄先生的才华。
一个人有没有才,有没有思想见识,如谢掌院这类学识高深的士大夫不难判断。
“下官辛木,见过谢掌院。”
谢掌院仔细打量行礼的少年,心中满是怀疑。
松龄先生是这么年轻的少年郎?
“你是松龄先生?”
辛柚没有借松龄先生沽名钓誉的脸皮,坦然道:“松龄先生已不在这世上。下官听过松龄先生许多故事,可惜这么好的故事不为世人所知,于是以松龄先生的名义把这些故事写出来。”
“原来如此。”谢掌院觉得合理的同时,不由深深看辛柚一眼,当即多了几分欣赏。
小小年纪不被名利蒙蔽双眼,倒是难得。
等等——谢掌院联想到那些传闻,看向大太监孙岩。
孙岩适时点出辛柚身份:“辛待诏是先皇后的养子。”
谢掌院眼神一闪,心中波澜大起。
传闻竟然是真的!
松龄先生果真是先皇后的人,还是先皇后的养子!
谢掌院心潮起伏时瞥见孙岩意味深长的眼神,心头一凛,目光深深看向辛柚。
辛待诏是先皇后的养子,还是——谢掌院一时不敢往深处想。
见谢掌院会意了,孙岩笑道:“咱家回宫复命了。”
提醒谢掌院倒不是他多好心,而是他当奴婢的要多为皇上分忧。皇上很在乎这少年,要是辛木在翰林院受了委屈传入皇上耳中,皇上定会不高兴。
“孙公公慢走。”
送走孙岩,谢掌院对辛柚温和笑笑:“辛待诏不必拘束,先熟悉一下这里。”
等安排属下带辛柚去办公之处,谢掌院微微摇了摇头。
翰林院这个掌院,不好当啊。
翰林院与除刑部之外的吏部等五部、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宗人府算是紧挨着,这些衙署都在御道以东,御道以西则是五军都督府等衙门。辛柚被皇上授为待诏入职翰林院的消息如一阵风,很快在这些衙门中传开了。
等到第二日,传开范围更大,一些言官想要抨击一番,被理智的同僚劝住。
“你要弹劾什么?便是擅作画,擅占卜者都能授为待诏,随时听候皇上召唤,辛待诏为何不能?”
跃跃欲试的言官泄了气。
皇上这番安排,确实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辛待诏入职翰林院既不违章程,又何必站出来讨嫌呢。”
与辛待诏便是松龄先生的消息同时传开的还有辛待诏是先皇后养子的消息。
如果说以前百官勋贵摸不清皇上对离宫出走的辛皇后的态度,看看固昌伯府的下场,看看淑妃的下场,看看庆王的下场,再不明白就是棒槌了。
“这辛待诏生的什么模样啊?”
“听说很年轻,只有十六七岁。”
“这,这是真年轻啊!”
各衙门的官员们悄悄议论着,眼神格外意味深长。
昭阳长公主听闻后,直接冲去了皇宫。
“陛下,长公主殿下求见。”
兴元帝不用猜就知道昭阳长公主因何而来,不但不觉麻烦,还生出了迫不及待来。
找到了他与欣欣的孩子,这份喜悦他不能在百官勋贵面前透露,也不能和太后分享,唯有皇妹懂他啊。
“传!”
不多时,昭阳长公主快步走了进来:“见过皇兄。”
“皇妹不必多礼。”兴元帝示意宫人退出去,主动问起,“皇妹是为了辛待诏来的?”
“皇兄,那辛待诏是皇嫂的养子?”
“嗯。”
“当真只是养子?”昭阳长公主追问,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湿漉漉一手汗。
兴元帝沉默了一下。
“皇兄,你说话啊。”
兴元帝不由扫了门口一眼,低声道:“那孩子自称你皇嫂的养子,但朕觉得他就是我和你皇嫂的孩子。”
昭阳长公主一颗心放下一半,还有一半不踏实:“皇兄是找到什么证据吗?”
“有人证。那几人在被带到京城之前从无交集,不存在串通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兴元帝顿了一下,对亲妹妹倒是不用隐瞒,“朕一瞧那孩子就觉得亲近,感觉是骗不了人的。”
昭阳长公主:“”
这不是胡扯么,皇兄要是感觉准,能让皇嫂悄悄跑了?
第259章 热闹的翰林院
尽管昭阳长公主腹诽兴元帝的直觉,可她内心深处何尝不希望辛木就是兄嫂的亲子。
人对期盼的结果总是更容易相信些。
“辛木在翰林院吧,我去见见。”
“皇妹想见,朕召他进宫来。”
正好他准备传召呢。
“他进了宫定会拘束,很难瞧出真性情。”昭阳长公主婉拒。
兴元帝想想有道理,只好答应了。
“皇兄,母后还不知道吧?”
兴元帝脸色一正:“朕吩咐下去了,若谁在母后面前管不住嘴,定不轻饶。”
昭阳长公主微松口气:“那就好。”
出了宫门,昭阳长公主直奔翰林院。
这个时候的翰林院中,谢掌院正在招待孟祭酒。
二人同朝为官多年,关系不错,谢掌院就直接问了:“子言兄,你也是来看辛待诏的?”
孟祭酒摸着胡子否认:“怀平兄误会了,我是来借前朝漠河之变那段史书一看的。国子监近来要刊印书籍,我对书上一段记载有些疑虑,想两相对照一番。”
谢呈安,字怀平。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子言兄了。”
“咳。”孟祭酒轻咳一声,“怀平兄提到的辛待诏,是什么名人吗?”
谢掌院微笑:“那倒不是。子言兄,我带你去书阁吧。”
“咳,我听说松龄先生在此,若是顺路,打声招呼也可。”
谢掌院嘴角抽了抽,无奈道:“随我来吧。”
装了半天,还不是冲着辛待诏来的。
也不怪谢掌院早就猜到孟祭酒前来的目的,这一上午打着各种幌子来看辛待诏的人好几个了。
谢掌院直接把孟祭酒领到了待诏厅。
大夏与前朝有所不同,待诏厅分东西二厅。东厅有待诏六人,负责校对章疏文史。西厅的人就杂了,有画待诏,棋待诏,词待诏,占卜待诏等,还有辛柚这个书待诏。
比起东厅的严肃忙碌,西厅这些待诏清闲无比,颇有些大眼瞪小眼的意思。
“辛待诏,掌院找。”
辛柚起身走了出去。
她这一走,几个待诏神色就有些复杂了。
他们也是在某项技艺上有极高造诣,在民间得了巨大声望的。曾经意气风发选为待诏,想着有朝一日得天子垂青,风光无限。
万万没想到,一年能见到皇上一次就不错了!
皇上不会下棋,不懂作画,懒听词藻,也不怎么信鬼神占卜。
以为是能走捷径的青云路,没想到是地狱难度。
“辛待诏和咱们到底不一样啊。”词待诏长叹一声,便要赋词一首。
占卜待诏摇着三枚铜钱,口中念念有词。
棋待诏闭目,在脑海中与自己下棋。
辛柚走出待诏厅,轻呼口气。
她的同僚,好像都不怎么正常的样子。
见到谢掌院,以及与他并肩而立的孟祭酒,辛柚走过去行礼:“掌院找我?”
“辛待诏,这位是孟祭酒。”
“见过祭酒大人。”
“辛待诏不必多礼。老夫来翰林院办事,听闻松龄先生在此,特来拜访。”
“祭酒大人折煞下官了。下官年少学浅,只是把松龄先生的故事写出来而已。”
孟祭酒看向谢掌院,谢掌院微微点头。
孟祭酒笑起来:“辛待诏没让这些精彩绝伦的故事埋没,便是大善之举。”
他顿了一下,目光灼灼盯着辛柚:“松龄先生这些故事,辛待诏是从先皇后那里听来的吗?”
“是。”
“先皇后——”
谢掌院轻轻咳嗽了一声。
孟祭酒咽下了要说的话,话题转回松龄先生身上,如此闲聊一阵便与谢掌院离开了待诏厅。
“子言兄,如今正是风雨前的平静,还是谨慎些吧。”
孟祭酒沉默了。
造成固昌伯府轰然坍塌,淑妃身死,庆王被幽禁的这场风波还没彻底结束。皇上已派人前往宛阳扶先皇后灵柩北上,等先皇后的灵柩到了京城,必然还有一番君臣间的唇枪舌战,一个不慎就会再掀血雨腥风。
不管先皇后曾经有多少功劳,堂堂一国之母离宫出走,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等先皇后灵柩回京,是以皇后之名葬入皇陵,还是另寻他处埋葬?
若是前者,那就代表皇上及朝廷依然认可先皇后名分,这种前提下一旦皇后之子出现,就有了成为储君的可能。而要是后者,这种可能就被杜绝了。
这件事明面上是认不认辛皇后的身份,其根本是储君传承。
孟祭酒是有准备,与那些跳出来反对的人大战一场的。
就在这时,传达处来报说昭阳长公主来了。
谢掌院与孟祭酒对视一眼,无奈笑笑:“看来又是找辛待诏的。”
辛柚刚回待诏厅,又被叫出去了。
“这一次又是哪个?”
“听着是昭阳长公主。”
占卜待诏敲了敲龟壳,棋待诏脑中棋盘乱了。
几个待诏心态有些崩。
“见过长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昭阳长公主忙让辛柚起身,仔仔细细打量她。
不像皇兄,也不像皇嫂。
昭阳长公主第一反应是这个,难免生出几分失望。
莫非真的只是养子?
而后看着少年气度从容的样子,昭阳长公主失笑。
就算不是亲子,又如何呢?
这孩子是嫂嫂亲自教养大的,便是血缘上无关,思想上却是嫂嫂的延续。
想到已逝的辛皇后,昭阳长公主眼一热:“听皇兄说你是皇嫂的养子,那你唤本宫姑母就是。”
陪在一旁的谢掌院脸色微变。
昭阳长公主这是表明了为辛待诏撑腰的态度啊。
昭阳长公主确实有意如此。
她吸取了寇姑娘那次的教训,深知要想庇护一人,态度越明确越好。
“谢长公主殿下厚爱,只是——”
昭阳长公主打断辛柚的推拒:“皇嫂生皇兄的气,难道也生我的气吗?”
“没有,母亲多次对我提起长公主殿下,说与您情谊深厚。”
“这就是了,既然皇嫂认我这个妹妹,你不喊我姑母喊什么?”
辛柚不再拉扯,拱手见礼:“小侄见过姑母。”
昭阳长公主露出笑容:“等你下衙来长公主府,见一见你表兄表妹。”
“是。”
辛柚再次回到待诏厅,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
对她来说,简单的同僚关系反倒是好事。
如此直到下衙也没人搭理,辛柚脚步轻松走出了翰林院。
正是下衙的点儿,各衙门陆续有人往外走。
“看到没,那穿绿袍的少年就是辛待诏。”
“看着不像啊”
这话就太有深意了。
说这话的官员感慨完,忙打补丁:“没想到这么年轻。”
官吏三五成群走在一起小声议论着,眼风直往辛柚这边瞄。
“辛待诏,长公主殿下请您乘车前往长公主府。”一名管事迎向辛柚,恭敬道。
辛柚客气拱拱手,随那管事上了停靠在不远处的马车。
“长公主府的车驾!”看见马车上标志的一名官员惊呼。
“这样看来,长公主是认可了辛待诏啊。”
“这未免太草率了吧——”
“张兄慎言”
太仆寺衙署不在御道两旁,但因为少卿府在东边,段少卿回家也要往这边走。看到聚在这里的众同僚,段少卿好奇之下放慢脚步,也听了个大概。
发现段少卿的人凑过来:“段少卿,听说你那外甥女寇姑娘与辛待诏颇有交情啊。”
刚开始段少卿还以为是讽刺,对上说这话的人的眼神,不由一怔。
怎么还羡慕上了呢?
应付几句,段少卿上了马车,清静下来后想明白了:这是认为辛待诏将来不一般,青青说不定能有造化,而他会沾外甥女的光?
想明白这点,段少卿苦笑。
他确实心里苦。
为了脸面名声,外甥女对他这个舅舅毫无敬意的事在外可是捂得严严实实,而实际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