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惜了。”这其中词待诏最年轻,话也最多,“画兄,我看你刚刚对辛待诏笑得很热络啊。”
“咳,都是同僚,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直对人视而不见也不好。”
辛柚如今在画待诏心里就是人品好,脾气好,还懂画的妙人儿,画待诏不愿违心说人不是。
“只恐怕咱们热情,会让人家误会我等想攀高枝。”
画待诏脱口而出:“辛待诏不是这种人。”
“嗯?”几人齐齐看他。
“我画了这么多年人物,习惯观察一个人的眼睛,辛待诏眼神清正,人品定然错不了。”
“画兄你这不就是以貌取人。”词待诏摇摇头。
“不信就往后看好了。”
画待诏相信,一个人秉性如何朝夕相处久了定然瞒不住,到时候几位同僚就能发现辛待诏的好了。
不料画待诏这话说了没几日,就出来一个传闻:松龄先生另有其人,以书待诏入职翰林院的辛木是冒名的。
辛柚以辛木的身份出现,一开始就没隐瞒她并非松龄先生的事,这一点兴元帝知道,孟祭酒知道,翰林院的谢掌院也知道。
然而这些人知道并不能阻止传闻越演越烈。人的嘴是堵不住的,比起早早了解情况的顶层人物,寻常人的消息来源都是听说而来,再传出去。
这其中最气愤的就是国子监的学生。
散学的时候几个年轻监生涌进青松书局,把胡掌柜团团围住。
“掌柜的知道吗,有人冒充松龄先生,借着松龄先生的才学进了翰林院!”
胡掌柜一脸茫然:“什么翰林院?老朽一个小老百姓不懂这些啊。”
“和他说没用。走,去会会那位辛待诏。”带头的学生正是章首辅之孙章旭。
往翰林院走的路上,也有人担心:“章兄,听说那人是先皇后养子,时常得今上召见呢。”
章旭冷笑:“那又如何?我们又没准备打他,只是问问他哪来的脸皮冒松龄先生的名。你们和我一样都是读了《西游》的,视松龄先生为大家,难道忍得了有人以他的名声招摇撞骗?哼,你们要是害怕就回去,我自己去,就算招了今上责骂我也认了!”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能和章旭混在一起的监生是个什么样可想而知。听章旭这么一激,几人不再多说,气势汹汹往翰林院而去。
关于辛待诏的传闻自然也传到了翰林院,辛柚到了下衙的时间往外走,东厅那几位本来跃跃欲试要与她结交的待诏纷纷避之,面露鄙夷。
其他地方就罢了,翰林院是大夏养才储望之所,汇聚天下英才,混进来这样一个人实在令人愤怒。
辛柚无视这些目光往外走,平静的神色下,其实心情还不错。
贺大人已经拿到了赵郎中的字迹,也与周通书信上不同,而她还没机会亲自会会这第三位冬生。
踏进这漩涡里,她不怕起风波。风平浪静才让人无从下手,针对她的传闻一起,正说明那幕后势力的的确确存在,且见她时常进宫伴驾开始着急了。
“出来了吗?”
年轻的声音飘入辛柚耳中,她循声望去,就见几个少年跳了出来。
拦在前面的几个少年,为首的对辛柚来说也算熟悉了,正是章旭。
这几次被传进宫,有两次都遇到了章首辅与那人私下议事,可见那人对章首辅的看重。
这个时期,论实权,内阁首辅还不及六部尚书。但一个能常常与天子密谈的阁臣,在百官勋贵心中地位水涨船高是再正常不过的。
见过了祖父,再见孙子,辛柚面对章旭的心态有了微妙变化。
好像更能容忍这人的孩子气了?
“你就是辛待诏?”章旭一手持扇,上下打量辛柚。
“是。你们——”
章旭不觉挺了挺身体,等着对方问出身份。
“你们是要打劫?”辛柚平静问。
“咳咳咳。”章旭猛咳一阵,怒道,“别胡说,谁打劫了!你既然是辛待诏,那我们就没找错人。我问你,你为什么冒充松龄先生?”
正是下衙的时候,这番动静引得许多官吏驻足,竖着耳朵听。
“怎么不说话?”章旭冷冷问。
跟着他的同伴纷纷笑道:“定是觉得没脸说话呗,冒充人家松龄先生,把松龄先生的大作说成自己的,凭此进了翰林院,脸皮早就用光了,哪还来的脸说话”
“说得好!”看热闹的官吏里,一个年轻人喊了一句。
年轻人是新科进士,才入了翰林院学习。十多年苦读,挤独木桥挤进了许多读书人穷尽半生求而不得的圣殿,正是春风得意光宗耀祖之时,却发现有人靠着借来的名头轻而易举进了同一个地方,怎能不愤怒,不感到侮辱。
别说什么先皇后养子,先皇后离宫多年,等灵柩进京,能不能以皇后之名葬入皇陵还是未知呢。
就算皇上护着,可要知道至今那些百年世家大族心里还不大瞧得上这位出身草根的皇帝,离京城远一些的民间编排个民谣取笑皇帝也是有的。
说白了就是难堵悠悠众口,便是皇帝也不可能把说嘴的人都打杀了。
这年轻人离画待诏不远,画待诏忍不住了:“都是一个衙门的,你怎能如此?”
年轻人冷笑:“耻与为伍!”
章旭望向喧闹之处,有些茫然。
什么情况?不是他们和这滥竽充数的小子吵吗,怎么还有抢风头的?
词待诏几人赶紧把画待诏拖走了,等离那处远了些,词待诏低声问:“画兄,你干嘛替辛待诏出头?”
画待诏愤愤:“听不得这些人胡说八道!”
词待诏扭头拉着占卜待诏:“卜兄你快替画兄看看啊,他该不会中邪了吧?”
其他人没有关注画待诏几人,注意力全放在了章旭与辛柚那边。
“麻烦让让。”辛柚淡淡道。
“不说清楚就想走?”
“这位公子要我说什么?松龄先生么?”一提到松龄先生,辛柚就见包括章旭在内的几个少年神情越发激动。
是真的维护松龄先生啊。
这个发现让辛柚有些唏嘘。
她本就没因为这个传闻生半点气,此时更是心平气和:“想请教几位公子,《画皮》是谁所写?”
“当然是松龄先生。”几个少年齐声道。
“那《西游》呢?”
“自然也是松龄先生,你说这些废话干什么?”面对冒名松龄先生的小人,章旭一脸不耐烦。
辛柚依然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那你可知道松龄先生叫什么名字?”
“松龄先生叫——”章旭一顿,被问住了。
辛柚又问另外几个少年:“那你们知道吗?”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摇摇头。
辛柚笑笑:“你们看,世人并不知道松龄先生名讳,而我姓辛名木,何来冒名松龄先生一说?”
咦,好像有道理。
章旭皱皱眉。
这不对,被绕进去了。
“可大家都以为松龄先生是你,这还不是冒名吗?”章旭反应过来。
辛柚平静问:“那在场各位以为松龄先生是我吗?”
听到的人下意识摇头。
当然没有啊,不然他们怎么会鄙视呢。
“今上恩赏我书待诏一职,并不是因为我是松龄先生,而是我记住了松龄先生的故事,把先生的故事传播开。这个书待诏,不是著书的‘书’,而是说书的‘书’,几位公子还觉得不妥吗?”
章旭张张嘴,一时无言反驳。
一个少年不服气道:“那你一个说书的,又凭什么进翰林院?”
著书的稀奇,说书的难道还稀奇么?
辛柚看着质问的少年,莞尔一笑:“我看几位公子穿着监生服饰,想必都是国子监的学生了。不知几位是因读书甚有天分入的国子监,还是因为家世呢?”
这话一出,几个少年齐齐脸热。
这小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其他人听了,沉思者有之,鄙夷者更有之。
其实大家也明白,辛待诏能入翰林院,根本不是因为松龄先生的名头,而是他先皇后养子的身份。
然而这种大实话怎么能堂而皇之说出来呢?
“麻烦公子让一让吧。”
章旭听了这话下意识侧身,就见不少人望着他后方变了脸色。
“锦麟卫!”
一队锦麟卫大步走来,为首男子朱衣长刀,冷淡的面庞如霜如玉,俊秀无双,正是锦麟卫北镇抚使贺清宵。
辛柚看着贺清宵走近,与他眼神有一瞬交错,然后就见他凉凉目光落在章旭身上。
章旭拧眉:“你要干什么——”
“把在六部重地前闹事的带走。”不等章旭说完,贺清宵便冷冷发令。
“是。”
一队锦麟卫上前,按住了章旭几人。
章旭脸色大变:“姓贺的你要干什么?我祖父是内阁首辅!”
贺清宵面无表情看着他:“那你放心,令祖父不知情的话,不会把令祖父也带走。”
说完这话,贺清宵冲辛柚微微颔首,转身离去,任由被押着走在后面的章旭破口大骂。
一眨眼的工夫来闹腾的几个少年郎都被带走了,只剩看热闹的人目瞪口呆。
锦麟卫疯了吗,这就抓人了?
辛柚一转身,离她稍近一些的官吏骇得齐齐后退。
惹不得惹不得!
辛柚微微蹙眉,边走边思索:贺大人如此大张旗鼓抓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
在她走远后,呆愣的众官吏终于醒过神来,有人愤怒疾呼:“锦麟卫如此行径,与狼犬何异!”
辛柚走在街上,又看到一队锦麟卫押着人前行。
这是离皇城很近的街,又是下衙时分,行走的大多是官吏。
贺大人要把辱骂她的官吏都抓起来?
辛柚这么想,当然不是自作多情,而是思考贺清宵如此做的目的。
贺清宵行动十分迅速,在章旭进了北镇抚司还闹腾时,已经快步进了一处室中。
“大人,人已经带来了。”
贺清宵微微颔首:“那就开始吧。”
一间大牢中,挤满了新抓进来的人,看衣着大半是低阶官吏。
贺清宵目光扫过或是怒容满面或是惶恐不安的一张张面庞,在其中一人面上微不可察停了停,面无表情收回视线。
那是个中年男子,蓄着短须,体型微胖,正是辛柚想找机会见一见的赵郎中。
“贺大人,我等好歹是朝廷命官,你怎么能因为几句言语就把我们抓起来?”
“就是,锦麟卫就能这般无法无天?”
“锦麟卫的头上当然有天。”贺清宵淡淡开口。
他生得太好,在这森然牢狱中,这么一张脸因格格不入反而让人望之生寒。
“贺某并不愿与诸位为难,只是遵圣意关照辛待诏,面对近日对辛待诏的辱骂污蔑不得不做出反应。这样吧,诸位只要写下保证书,贺某就立刻放你们出去,不会耽误回家吃饭。”
“什么保证书?”
抓来的人里有义愤的,也有胆小怕事的。
贺清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扫了手下一眼。
几名锦麟卫抬了七八张桌过来,铺开一张张白纸,如鹰抓鸡崽般把这些人提到桌边。
赵郎中被提到了离贺清宵最近的那张桌边,被抓来的这些人包括赵郎中在内,无人察觉这有什么问题。
贺清宵这才淡淡道:“就写先前轻信谣言,以后绝不说辛待诏半句不是。”
“这,这简直欺人太甚!”
写这样的保证书,与当众被抽脸有什么区别?
“大人让你们写就快写,哪那么多废话!”一名锦麟卫喝道。
被抓来的人神情各异,哪怕有人想赶紧写了回家,也不愿做第一个动笔的人。这些人都明白,许多没脸面的事大家都去做了,被耻笑的往往是第一个做的人。
见局面陷入了僵持,那名锦麟卫一下抓住了赵郎中手腕,暴躁问:“到底写不写?”
轻微的咔嚓声响起,紧接着就是赵郎中的惨叫声。
赵郎中的右手被拉脱臼了!
被抓来的几乎都是文官,哪见过这么粗暴的手段,当下就有不少人吓白了脸,腿脚发软。
那名锦麟卫无视赵郎中的惨叫,缓缓扫过众人:“写不写?”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脸色最难看的小官面上。
那小官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慌忙抓起桌上的笔:“我,我写”
不过就是一句保证,写了就能回家,不写还不知道要遭受什么样的酷刑,何必死撑着呢。
小官一边飞快写着,一边自我安慰。
这种事一旦有一个人做了,跟着做的人就多了,很快又有几人拿起了笔。
有人写完了,见关系还不错的人没动笔,小声劝着:“又不是关乎家国社稷的原则之事,硬撑着挨一顿毒打没意义啊。”
这话一出,无疑是个好大的台阶,还在坚持的人也顺着下了。
可不,就是跟风说嘴了几句,硬扛着受一身刑还能名垂千古不成?这事闹得越大越丢脸,赶紧写完了回家,别人都不一定知道自己被抓了。
一旦想明白后,众人写得飞快。
“这位大人可以走了。”见最开始动笔的小官放笔,那名锦麟卫检查过保证书后笑呵呵放人,完全看不出刚才的凶神恶煞。
被抓来的官吏陆陆续续写完离开,最后只剩下赵郎中。
“这位大人为何还不写?”贺清宵目光淡淡看过去。
赵郎中疼得脸色发白,在那双冷淡到没有温度的眸子注视下,不得不挤出一句话:“下官的手不能动”
形貌昳丽的青年微一挑眉:“右手写不得,不是还有左手么?”
一旁锦麟卫粗鲁推了赵郎中一下:“没听到我们大人的话吗?这点痛都忍不了,要不要尝尝烙铁的滋味?”
赵郎中打了个哆嗦,颤声道:“我,我写”
他伸出左手把笔拿起。
贺清宵平静的目光微微一闪。
人的下意识动作是很难控制的,赵郎中左手提笔的姿势一出,便知是练过的。
“大人,他写好了。”
贺清宵走了过去,打量一番,淡淡道:“带出去吧。”
赵郎中轻轻舒了口气。
“走吧。”两名锦麟卫一左一右,夹着赵郎中往外走。
赵郎中正处在终于脱险的放松中,没反应过来他出去时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直到被推进一间刑讯室。
他猛然转身,看到了不疾不徐走过来的青年。
贺清宵微一抬头,刑讯室的门突然被关上了。
赵郎中脸色大变:“贺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清宵把赵郎中刚刚写下的保证书举到他面前:“赵郎中大才,左手写字如此漂亮。”
赵郎中心中一咯噔,终于觉出不对劲来。
没给赵郎中太多反应的时间,贺清宵把另一张纸举起:“这个,赵郎中认识吗?”
看清纸上字迹的一瞬间,赵郎中瞳孔一缩,掩饰不住慌乱。
怎么会在贺清宵手里!
“赵郎中?”
赵郎中一个激灵回了神,张口否认:“下官不认识——”
“闫超。”贺清宵喊了一声。
“卑职在。”
贺清宵扫一眼赵郎中,眼神毫无波澜:“赵郎中难得来北镇抚司,替我好好招待一下。”
“是。”闫超双手互相捏了捏,发出咯吱声响,随后一伸手。
立刻有一名锦麟卫递上长鞭。
这长鞭是锦麟卫特制,上面布满倒刺,呈现一种可疑的暗红色。
只一鞭子下去,赵郎中就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这种深入骨髓的疼,与手臂脱臼的疼痛完全不同。
“别打了,是,是我写的”第三鞭落下前,赵郎中嘶声呼喊。
贺清宵一抬手,闫超提鞭退至一旁。
“那请赵郎中告诉我,你听命于谁?”
贺清宵审问赵郎中时,章旭等人被锦麟卫抓走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章首辅等人耳里。
几位大臣匆匆进宫面圣,气愤锦麟卫作威作福的低阶官吏不能随意进宫,便集结在一起等在宫门外。
“贺镇抚使带着锦麟卫四处抓人?”听完进宫告状的臣子禀报,兴元帝露出吃惊神色,“是因为什么?”
兴元帝这一问,章首辅不好吭声了。
因为他孙儿骂先皇后养子,实际上很可能是皇上儿子?
这说出来,便是言语上能得皇上几句安慰,实际上能落什么好?
章首辅不好开口,一同进宫的杜御使却不怕:“回禀陛下,近来传闻翰林院辛待诏冒名松龄先生,沽名钓誉,蒙骗世人。此事引起仕林广泛议论,贺镇抚使竟以此为由随意抓人”
听完杜御史禀报,兴元帝微微皱眉:“竟有此事么?”
“千真万确,听说贺镇抚使除了国子监的监生,还抓了许多官吏。”杜御史情绪激动起来,“陛下,因言获罪往往是暴政之始啊!臣恳请陛下下旨放人,并重惩锦麟卫北镇抚使贺清宵!”
其他大臣跟着跪下,以沉默表达对杜御史的支持。
“杜御史别激动,待朕传贺镇抚使进宫来问一问。孙岩——”
大太监孙岩应一声,立刻安排人去北镇抚司传口谕。
这个时候的贺清宵,已经问出了结果。
赵郎中惨白着一张脸,目露祈求:“贺大人,知道的我都说了,能不能——”
贺清宵失笑:“赵郎中该不会还想着走出北镇抚司的门吧?”
这时一名锦麟卫走来,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把人看好。”交代一番,贺清宵随着传旨内侍匆匆进宫。
“微臣见过陛下。”走进乾清宫,贺清宵没分给殿中臣子半个眼神,单膝跪下去。
“贺镇抚使,朕听说你抓了不少官吏与国子监的学生?”
“是。这些人传播谣言,污蔑辛待诏,而辛待诏乃陛下亲口封赏,他们这般做就是对陛下不敬——”
“贺镇抚使,你这是鸡毛当令箭!”杜御史愤怒打断贺清宵的话。
这奸佞小人,到了陛下面前不但不心虚,居然还要把大不敬的罪名扣在被抓的人身上!
“杜御史莫急。”兴元帝面上看不出喜怒,语气也淡淡,“朕听明白了,外头以讹传讹,令许多人误会了辛待诏,而贺镇抚使此举虽是为了维护朕的威严,却有些过了贺镇抚使,这些人就不必在诏狱里占地方了,早些放了吧。”
“微臣领旨。”
“陛下,贺镇抚使无视法纪,肆意横行,若是不加惩治恐令百官心寒啊!”杜御史叩首。
其他大臣亦叩首。
兴元帝居高临下扫跪了一地的臣子一眼,语调淡淡:“锦麟卫的军纪法纪,朕记得是归南镇抚司掌管,传锦麟卫南镇抚使孔瑞进宫觐见。”
默默跪着的章首辅暗暗皱眉。
皇上的倾向也太明显了,锦麟卫的法纪虽说归南镇抚司管,可都到了皇上面前,真要有心处置一句话不就定下了。
看来此次进宫,也就如此了。
没等太久,孔瑞到了。
“微臣孔瑞见过陛下。”
外臣面前,兴元帝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把情况说了,问道:“孔镇抚使,你觉得该如何办啊?”
孔瑞既没看贺清宵,也没看章首辅等人,淡淡道:“锦麟卫本就直接对陛下负责,维护陛下威严是锦麟卫职责所在,微臣不觉得贺镇抚使此举有何不妥。”
这几日的风言风语他也听说了。辛表弟从一开始就说了自己并非松龄先生,这些人人云亦云往辛表弟身上泼脏水,合该去大牢蹲上两日清醒一下。
“孔镇抚使,你这是包庇恶徒!”杜御史怒道。
孔瑞诧异:“杜御史何出此言?我与贺镇抚使又不熟,包庇他干什么?”
杜御史一噎。
章首辅等人亦皱眉。
锦麟卫南北镇抚使官阶都不高,北镇抚使掌管刑侦诏狱能直接向皇上负责,风头盖过指挥使也就罢了,这南司镇抚使从来都没什么存在感,谁想到会让静安侯孔瑞接任。
这只是单纯的南镇抚使?不,这是长公主之子,皇上的大外甥啊!
长乐侯任北镇抚使,静安侯任南镇抚使。一个无家无业什么都不怕,一个坐拥当朝最大靠山,难怪挤得锦麟卫指挥使冯年天天喝闷酒。
兴元帝开了口:“只是言语惹起的风波,把人放了便是。辛待诏早就对朕说过,他并非松龄先生,不存在冒名一说,诸卿也该约束子侄学生辨明事实,不要人云亦云。”
这一番话,便算为这场闹腾定了论。
“是。”几位大臣不管心中如何想,嘴上都没再坚持。
“诸卿退下吧。贺镇抚使,你留一下。”
“臣等告退。”
章首辅等人离开皇宫,刚走出宫门就被围住。
“大人,情况如何?”
“会放人吗?”
“今上有没有责罚贺清宵?”
乾清宫中没了旁人,兴元帝先问一句:“辛待诏可受了流言干扰?”
刚一听到这种流言时,兴元帝气个半死,可到底是不能做什么。悠悠众口靠堵是堵不住的,哪怕他是皇帝也一样。
“据臣观察,辛待诏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
贺清宵这话回得很有意思,没有表露不代表没有。
果然兴元帝一听,叹口气:“委屈他了。”
这孩子,太坚强隐忍了。
“清宵,那件事查得如何了?”
“回禀陛下,经过字迹比对,户部郎中赵庆云正是与周通书信来往之人。就在臣进宫前,他也招认了。”
早几日贺清宵就把周通留下书信一事禀报给了兴元帝,兴元帝吃惊震怒,但在百官面前没有流露半分。
今日锦麟卫借着关于辛待诏的流言大肆抓人,章旭等人是吸引人注意的幌子,真正的目标是赵郎中。
通过写保证书来确认,如果不是赵郎中就放回去,这样不会打草惊蛇,能继续暗中调查“冬生”的身份。
运气不错的是,赵郎中正是要找的人。
“户部郎中赵庆云?”兴元帝一时没有什么印象,“他与哪位上官走得近?”
一个五品郎中,兴元帝可不信是能在锦麟卫安插钉子,谋害辛皇后的主使。
“据臣调查,赵郎中与原户部左侍郎裴佐关系密切。”贺清宵想到刚刚审问出的结果,心情有些沉,“赵郎中招认,与周通联络正是奉了裴佐的安排。”
原户部左侍郎裴佐,不久前已经人头落地,满门十六岁以上男丁皆斩。
这便是贺清宵心情发沉的原因。
赵郎中只是一个小卒,直接听命于裴佐。如今裴佐已死,就算再挖出更大的鱼,能有充足证据也难了。
“好一个裴佐!”兴元帝一拍桌案,“果然该死!”
贺清宵没有出声。
“那他有没有说裴佐为何谋害皇后?”
这是兴元帝最在意的问题。
贺清宵摇头:“他并不清楚。裴佐是赵郎中的上官,权势仅在户部尚书之下,许诺以后多加提携,从而把他笼络住”
兴元帝大为失望。
他知道北镇抚司的刑讯手段,那是钢筋铁骨都能敲打断的,一个小小郎中不可能扛得住。贺清宵说赵郎中不清楚,应该就是真的不清楚,而不是没问出来。
“那他知不知道裴佐与谁同谋,或是在裴佐死后是否另有人与他联络?”
贺清宵给出否定的答案。
若是裴佐背后仍有势力,见裴佐已死,就算疑似嫡皇子的辛待诏出现后还有动作,恐怕也会放弃赵郎中这枚小棋子。
“裴佐”兴元帝喃喃,垂眸陷入回忆,“朕记得皇后离宫时他还只是户部一个小小员外郎”
那个时候,他也还是位年轻的帝王,处在从打江山到守江山的适应期。征战的经验无法弥补学识的浅薄,尽管请了大儒教导,还是底气不足。
因为面对那些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心里发虚,便不自觉妥协许多事,比如提高文官地位,比如尽快诞下子嗣,比如——
兴元帝眼神一缩,想起了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一场争论。
那是一场关于赋税与海禁的讨论,提出变革的是皇后。可是才起了话头,就招致几位重臣的激烈反对。
大夏建国之初,欣欣在许多方面都提出过建议,女子能分田立户是其中之一。这样颠覆观念的政策几场讨论后都得以顺利实施,可关于海禁赋税的提议才提出一个框架,就在众臣的激烈反对下不了了之。
不久后,欣欣就因发现他在怡园安置女人离宫出走
兴元帝突然睁了眼,看向贺清宵。
贺清宵心头一动。
皇上莫非想到了什么?
他素来沉得住气,在兴元帝看过来时,只是微微低头,表现得越发恭顺。
兴元帝看着如芝兰玉树的年轻人,夹杂着叹息开了口:“清宵,有几个人你去查一查,整理他们的籍贯住址,门生亲友,朕要好好看一看”
听兴元帝报出几个人名,贺清宵眼神起了波澜。
这几人有人已经致仕,有人已经故去,还有人依然活跃在朝堂上。
而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是文臣,出身存续已久的世家大族。
南方大族。
不是贺清宵对老臣的情况了如指掌,实是这几人在大夏建国时已是肱骨之臣,广为人知。
“微臣领旨。”
贺清宵离开时,兴元帝交代一句:“锦麟卫到处抓人,辛待诏恐怕会不安,你去打个照面,替朕宽慰一番。”
“是。”
贺清宵不露声色应了,离宫后回北镇抚司安排后,打发人去请辛柚茶楼一聚。
“是今上让你来见我?”待上茶的伙计退出去后,辛柚直接问。
锦麟卫镇抚使在这种时候大大方方来找她,应是得了那人吩咐。
贺清宵点头,不待辛柚问起,便解释了抓人的目的。
辛柚握着茶杯的手不觉用力:“所以说,赵郎中便是与周通勾结的那个冬生,而他是受已经伏法的前户部侍郎裴佐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