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金枝—— by冬天的柳叶
冬天的柳叶  发于:2024年04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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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母面上没说什么,心狠狠一沉。
寇姑娘说的麻烦果然是真的!
虽有那番准备,可事情一日没发生就难免焦虑。周母心中忐忑,到了十七晚上大门突然被拍响,一颗心突然落定。
终于来了。
等待与纪母交锋前,周母想到了进京后纪母的种种照拂,那么周到,那么细心,说是姐姐,与母亲无异。
也正是因为这样,周母才清楚知道丈夫在大姑姐心中的分量。纪母给出的那些好都是因为姐弟之情,一旦怀疑弟弟死因,她们就是仇敌。
所以,她不能心存幻想。她要尽最大努力度过这一关,至少看着女儿嫁个好人家。
夜里的拍门声很清晰,门人把门打开,纪母大步走了进来。
她身后追着丈夫。
今晚守在这边的是纪采兰的二哥,见父母一起过来很是纳闷:“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周通一死,周家只剩母女二人,纪家人白天全都在这边帮忙,以纪父、纪母的年纪要是晚上也在这里身体可熬不住。
周母走了出来:“大姐,姐夫,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不在家好好歇着?”
“我来看看。”纪母大步从周母身边走过,直奔停在灵堂的黑棺。
周母不解看向纪父。
纪父面露尴尬:“你大姐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弟弟,我可怜的弟弟,你怎么突然就走了啊——”纪母的哭声响起,为灵堂添了几分阴森。
周凝月拉着周母衣袖,一脸害怕:“娘——”
周母拍拍女儿的手:“别怕,你姑姑是太伤心了。”
母女二人的反应让纪父与纪二郎都感到不好意思。
“娘,您赶紧回去吧。”
“是啊,你说你,想来明天一早过来,这大晚上的。”纪父显然知道纪母这时候过来的原因,却不好明说。
“不用你们管,我就是想看看我可怜的弟弟。”纪母哭着,突然去推棺盖,“阿弟啊,让姐姐再看看你——”
这种时候,周母再没反应反而不正常。
“大姐,你不能这样——”周母去拉纪母的手。
“别拦着我,我要再看我弟弟一眼!”纪母是打定主意要看个清楚的,她不是全信了那些风言风语,可若不亲眼瞧一瞧,会是一辈子的疙瘩。
眼见儿子也伸出手想拦,纪母陡然爆发一股力气把周母甩开,推开了棺盖。
棺盖摩擦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刺耳,周凝月僵在原地,捂着嘴簌簌流泪。
纪母看到了面容僵硬的弟弟,立刻拉开寿被,掀起寿衣。
“娘,娘您怎么了?”少女凄厉的哭声突然响起。
纪母回头看去,就见周母倒在地上,一脸痛苦。
“娘,您怎么流血了!”周凝月望着母亲身下渐渐蔓出的鲜血,惊骇欲绝。
纪母手一松,浑浑噩噩往周母的方向走了一步。
“姑姑,我娘她怎么了?”周凝月一脸无措,哭着问纪母。
纪母茫然蹲下来,手碰到地上的血,如梦初醒:“大夫,快叫大夫来!”
弟妹竟然怀孕了!
周家一时兵荒马乱,纪父默默把棺盖重新盖好,默默叹了口气。
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夜里砸门喊来的大夫又是针灸又是灌药,折腾到天亮遗憾摇摇头。
周母小产了。
周母躺在东屋炕上昏睡,纪母后悔不已,打了自己一巴掌。
“我怎么就听信了那些人嚼舌呢!”
弟弟多年来就月儿一个女儿,弟妹要是没小产,弟弟说不定就能有儿子了啊!
接下来周通的发丧下葬全由纪家一手张罗,周母几日都躺在炕上,看起来越来越虚弱。
“月儿。”
“娘,我在呢,您要喝水吗?”周凝月红肿的眼就没恢复过。
周母握了握女儿的手:“你叫春芽去请寇姑娘过来。”
“嗯。”
辛柚一直留意着关于周家的风声,一开始听到周母为了相好谋杀亲夫的闲言碎语,明白了那画面因何而来。可是没多久,竟然传出周母因悲伤过度小产了。
这就不在她预见中了。
辛柚仔细回想那画面,只到纪母推倒周母掀起寿衣就结束,想必就是这一推导致了周母的小产。
这出乎辛柚预料,但并不意外。她从小到大见过的画面无数,但画面从不代表一件事的全部。
辛柚第一个反应是去见周母,只是想到周通下葬前她再去周家有些不合宜,尤其那日偶遇贺清宵由不得她不谨慎,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春芽的到来令辛柚心中一沉。
周母虽答应把夫妇争执的秘密告诉她,可从始至终都是她在争取。一个被动将要说出秘密的人怎么会突然打发人来请?
如果她是周母,对二人间的约定绝不会主动,除非事情又有了变化,且是对周母不利的变化。
再想到周母小产,辛柚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辛柚再次来到周家。
街上一片喧嚣,周家小院却静得有些瘆人。辛柚发现门人不在了,开门的是周凝月。
一见辛柚,周凝月就红了眼:“寇姐姐。”
面对周凝月,辛柚心情有些复杂。尽管还没听到周母的秘密,她也清楚娘亲的死与这对夫妇脱不了关系,可她也清楚周凝月是无辜的。
“周妹妹,伯母怎么样了?”
“我娘她不太好”周凝月哽咽了一下,带辛柚进屋。
东屋是一个临窗大炕,周母躺在炕头,听到动静睁开眼睛。
“寇姑娘,你来了。”
辛柚看清周母模样,吃了一惊。
先前周母虽也憔悴,却不到如此地步,眼前之人竟给人油尽灯枯之感了。
“寇姐姐喝茶。”周凝月端了茶水过来。
辛柚接过道谢。
“月儿,你先回房吧,娘有话和寇姑娘说。”
周凝月看看辛柚,再看看母亲,虽有许多疑惑还是默默回了西厢房。

周母凝视着眼前少女。
明明与女儿差不多的年纪,却如此沉稳,镇静。以后月儿没了她这个当娘的护着,也能像寇姑娘这样好好的吗?
想到这个问题,周母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尖锐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周母虚弱的声音响起:“我姓苗,叫素素。”
她没有直接说与丈夫争执的原因,反而说起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含着期待望着辛柚。
辛柚不知怎么就明白了周母,不,苗素素的期待,笑道:“伯母的名字真好听。”
苗素素笑了:“是啊,这个名字真好听。寇姑娘有没有听说过当朝皇后的传闻?”
辛柚心头一紧,摇摇头:“没听过。”
苗素素苦笑一下:“也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民间渐渐没人敢议论,你们这些孩子自然听得少了。当朝皇后姓辛,“素素”这个名字啊是辛皇后赐给我的。”
辛柚震惊:“伯母的名字是皇后赐的?”
苗素素点点头,陷入了回忆中。
“那是二十年前了,我还是个小宫女,宫中上下人心惶惶,害怕乱军攻入京城。那一日还是来了,宫门要破的时候,皇帝下令诛杀后宫,那些平日锦衣华服的娘娘一个个倒在地上,如我这样的宫女四处逃窜,随时都有人被砍杀,认识的,不认识的”
随着讲述,苗素素脸色越来越苍白:“我要被追上时,看到了一队兵马,里面竟然有女兵,我就这么活下来了。后来才知道攻入皇城的兵马中有一支是辛皇后的兵”
苗素素嘴角有了笑意:“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女子也可以这样。新朝成立没多久,辛皇后征得新帝同意放我们这些旧朝宫人出宫,还赏了我们安身立命的银钱。临出宫时我不知怎么生出勇气,跪求辛皇后赐我一个名字。我想啊,我要走出皇宫开启新的人生了,应该有一个新的名字。”
说到这,她微微睁大眼,仿佛那个如天女般的女子还在眼前。
“辛皇后看着我说,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就叫你素素吧。我出了宫,因为新朝颁布了许多对女子宽容的政策,虽然没有父母亲人,靠自己也过得不错。再后来,经人说合,我嫁给了周通”
苗素素说起她与周通的婚姻,辛柚默默听着。
“年初的时候,周通留在了京城当差,他写信回去,让我带月儿进京团聚。能重回京城我可真高兴啊,谁知进京的路上月儿摔断了腿,叫天天不应时遇到了一位热心人。我总觉得她面熟,继续赶路时突然想到这位热心人很像辛皇后。等与周通见了面,我就对他说了”
苗素素苍白的面上堆起懊悔与愤怒:“我一直惦记着那位热心人是不是辛皇后,多次追问周通,直到一次他喝酒回来,睡前闲聊时我催他问问上峰,他突然发了火,说辛皇后已经死了,让我不要再问个没完了,咳咳——”
苗素素咳嗽了几声,眼睛红了:“他说原来那位心里一直恨着不辞而别的辛皇后,认为辛皇后伤了帝王尊严,所以有了辛皇后的消息就派人去查证,确认身份后就地格杀”
辛柚用力攥了攥拳,语气平静:“既然周通也是不得已,你们夫妇又为何再起争执呢?”
“因为我发现好像被他骗了。”
“被骗?”辛柚怔了怔。
苗素素眼里怒意更盛:“我在书房意外发现了一沓银票和一封信,信上对他提供的消息表示了肯定,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一定是辛皇后这件事。我生出了怀疑,倘若真如他所说,他只是把情况向上禀报,后来的一切都是上面的意思,为何还要给他一个小小百户这么多钱?我虽只是一个普通妇人,却也知道这不合常理”
辛柚听到这里,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
那人常是一身朱衣,在黄昏的书架前静静看书。
难道说,周通把娘亲的消息报给的另有其人?
可贺清宵为何那个时候去了宛阳?
她恨错了人吗?
苗素素又咳嗽了两声,嘴角挂着惨笑:“因为那些钱和那封信,我忍不住找他对质。我问他是不是从始至终都在撒谎,根本没把辛皇后的消息上报,而是卖给了想害辛皇后的人。他恼羞成怒,疯狂掐我脖子,等我反应过来,匕首已经刺入了他腹部。再然后,寇姑娘都知道了。”
辛柚微微颤了颤眼帘,问出一句话:“那他有没有说,把消息传给了谁?”
屋中安静许久,苗素素问:“寇姑娘为何对此这么感兴趣呢?”
辛柚坦然与她对视:“伯母因辛皇后之死懊恼悔恨,原本的恩爱夫妻也落得如今结局,难道不想让真正的幕后黑手得到报应吗?”
苗素素咬了咬唇:“我自然想。我只是不解寇姑娘为何如此。寇姑娘真的只是好奇吗?还是说你与辛皇后有不为人知的渊源?”
辛柚沉默半晌,终于点头:“我与辛皇后确实有些关系,但我不能说。”
苗素素定定看着辛柚,吃力笑了:“寇姑娘这样说,我反而放心了。周通对我下手时说辛皇后犯傻放弃了皇后之位,想让她死的人多着呢,他把消息卖给固昌伯换一大笔银钱,还不是为了我们母女以后衣食无忧”
她想起来了,就是听到这里,她于绝境中爆发了惊人的力气,捅死了那个恶心的男人。
“固昌伯——”辛柚喃喃念着这三个字。
苗素素接话:“他是淑妃的父亲,二皇子庆王的外祖父。”
曾经的宫女生涯,让她遇到种种事情时会下意识留意这些寻常百姓不会关注的大人物。
“寇姑娘,我想求你一件事。”
“伯母你说。”
“我的身体恐怕撑不住了。月儿不像寇姑娘这么聪慧坚强,她没了爹,很快也要没有娘了,我想求寇姑娘以后能稍稍关照一下她。”

第82章 请求
看着苗素素祈求的目光,辛柚很想告诉她,失去双亲的寇姑娘其实很惨,而她没了最爱的娘亲,也是惨的。
她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四处游玩的小女孩儿了,她是少卿府的“表姑娘”,青松书局的东家,唯独做不回辛柚了。
“伯母请大夫了吗?京城应该有不少名医——”
苗素素苦笑:“我的身体我清楚,小产只不过把一切加快了。寇姑娘,你能答应我吗?”
从年初的长途跋涉,害了辛皇后而愧疚失眠的那些夜晚,反杀了丈夫的恐惧无措,怕别人发现丈夫死因的担惊受怕,成亲十几载却发现看错人的郁结,种种情绪早已令她不堪重负,直到被推小产。
身心重创,油尽灯枯,她再不甘,再放不下女儿,也只能认命。
她知道,大姑姐为了弟弟会对女儿好的,可事有万一,万一女儿没有守好秘密,或是其他意外,让大姑姐知道了周通是被她杀死的,爱弟如命的大姑姐恐怕就会把对她的恨转到月儿身上了。
寇姑娘绝非一般人,她要尽可能为女儿多求一份保障。
辛柚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我会在能力范围内照应周妹妹。”
苗素素松了一口气,挣扎着道谢。
“伯母不要动,好好休养。”
二人该谈的都谈了,辛柚提出告辞,苗素素喊来周凝月。
“月儿,替娘送送寇姑娘。”
周凝月带着辛柚走出家门。
“周妹妹不要送了,回去好好照顾伯母。”
“寇姐姐——”周凝月喊了一声。
辛柚看着她。
周凝月嘴唇翕动,最终却只说了一句慢走。
转回身走向冷清清的家门时,周凝月抹了抹眼。
她很想问一问寇姐姐和娘聊了什么,可既然娘不让她知道,那她就不问了。只要娘赶紧好起来,她什么都听娘的。
秋高气爽,街上人流如织,与周家的凄冷截然不同。
辛柚抬头,望一眼蓝天白云,大步往青松书局的方向走去。
男女老少,商贩行人,擦肩而过的人不计其数,辛柚突然觉得不对劲。
好像有人跟踪。
她转了一个弯,贴着墙壁停下,很快就见贺清宵走过来。
贺清宵面上毫无被发现的意外,在辛柚面前站定。
“贺大人跟踪我?”
贺清宵看着平静发问的少女,坦然道:“算是吧。”
让手下调查周通夫妇,倒是越查越有些意思。
周通经历乍一看平平无奇,早早没了父母由长姐照拂,先是在京城当差,后来调往宛阳,直到年初才回到京城。
周妻苗氏竟是前朝宫女出身。
一个锦麟卫,一个前朝宫女,这样一对夫妻安稳生活十几年,引得寇姑娘靠近的原因只能是宛阳。
宛阳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寇姑娘对他下杀手,又接近周通一家,真的是因为她的父亲吗?
可她一个在父亲出事时只有十二岁的小姑娘,又是如何认定父亲的死不简单,并确认仇家?
他这个“仇家”还找错了。
贺清宵怎么分析,都觉得以寇青青的经历有如今所为不合逻辑,可偏偏这就是事实。
今日这一场见面,是他去书局想找寇姑娘谈一谈,然后看到了她再去周家。
“离书局不远了,贺大人要不要去喝一杯茶?”
贺清宵意外扬了扬眉梢。
他以为他的回答会惹怒她,却没想到会邀他喝茶。
该不会要在茶水里下毒?
看着神色淡淡的少女,贺清宵默默想。
“好。”
二人没再说话,并肩走向青松书局。
随着《画皮》的推出,青松书局不再是门可罗雀,白日这个时候总有客人进出,辛柚直接带着贺清宵去了通往东院的角门。
贺清宵微微迟疑,再看辛柚一脸淡然的模样,默默走了进去。
院中石桌石凳,十分敞亮。
二人相对而坐,小莲端来茶水,退到远处站着。
“贺大人,请喝茶。”
再见贺清宵,辛柚一时理不清是什么心情,如果一定要说,那可能歉意居多。
从苗素素道出的隐秘来看,贺清宵对周通所为并不知情,她险些伤了无辜之人。
也是因为这样的心情,发现贺清宵跟踪,她并不觉得恼火。
是她先招惹了别人,又哪来资格怪别人盯上她。
看着少女笑意盈盈递来的茶水,贺清宵默了默。
便是想要他性命,也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吧。
这般想着,贺清宵道声谢,接过茶水垂眸喝了一口。
辛柚道歉的话涌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贺大人为何跟踪我?”
贺清宵握着茶杯的手一顿,顺势放下来。
“寇姑娘是怀疑令尊的死并非意外吗?”
今日来找寇姑娘,他就是想开门见山谈一谈。他实不愿看到寇姑娘这样的人手上鲜血越来越多,走上不归路。
辛柚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寇青青的父亲不是死于意外?
她还记得小莲说过,寇父于调任途中失足落江而亡,连尸首都没找到。
等一下,贺清宵为何把她刺杀他的事与寇青青父亲之死联系上?
“贺大人为何这么问?”
辛柚的避而不答不出贺清宵所料。
他决定更坦白一些:“我已安排人南下调查令尊的事,寇姑娘不妨耐心等一等结果。”
辛柚维持不住淡定了:“贺大人派人去了南边?”
南边哪里?宛阳么?
“嗯,派人去了宛阳。”
辛柚:“”贺大人还真是不“辜负”她的猜测啊。
“做这些事锦麟卫还算擅长,虽然不一定能查出什么,但应该比寇姑娘一个人在京城行事要强些。”
辛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虽然贺清宵的误会有些大,但这种误会好像也没什么坏处
“寇姑娘能暂且收手吗?”
辛柚还是觉得哪里不对:“贺大人不是早就说过,我奈何不得你。”
又来劝她收手是什么意思?
辛柚灵光一闪,有了猜测:“贺大人是怀疑周通的死与我有关?”
贺清宵的沉默让她有了答案。
辛柚亦沉默了一会儿,正色问:“既如此,贺大人为何不抓捕我呢?”

第83章 怜惜
贺清宵看着认真寻求答案的少女,扬了扬唇:“寇姑娘执意想知道答案,真的不怕身陷囹圄吗?”
换了旁人,恐怕乐得装糊涂。
辛柚垂眼,盯着面前一杯清茶:“先前那样对贺大人,贺大人都没为难我。”
她心知贺清宵这次不是来抓她的,才趁机一问。
这样想来,她的行为是有些得寸进尺?
辛柚后知后觉感到一丝脸热。
贺清宵突然觉得在他面前向来从容冷静的少女有了些变化。他说不清是什么变化,却比前些日子的剑拔弩张令他感到舒适。
“是因为——”他顿了一下,本想随便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眼眸,却把真正想法说出来,“民间案子归顺天府、刑部这些衙门管,锦麟卫大多奉皇命查案,对于这些可以找理由插手,也可以视而不见。而我个人对把寇姑娘抓进诏狱没有兴趣。”
辛柚听了这话,紧了紧手中茶杯,抬眼与贺清宵对视:“周通之死,与我无关。”
虽然是有了她的提醒,苗素素有所防备才反杀周通,可归根结底周通是死于他的贪婪和狠毒。
这个答案让贺清宵有些意外,但少女眼里的坦荡不似作假,使他眼底多了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那寇姑娘耐心等一等,令尊当年的事如果有情况,我会告知你的。”
辛柚提起茶壶把贺清宵面前的茶杯续上茶水:“多谢贺大人。”
这个误会既没暴露她与娘亲,还能查一查寇青青父亲是不是死于意外,也算两全其美了。
贺清宵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把杯子放下:“那就不打扰寇姑娘忙了。”
辛柚起身:“我送贺大人。”
贺清宵没有推辞,由着辛柚把他送出角门,道了一声告辞。
然后辛柚眼睁睁看着这位贺大人走进了书局。
辛柚在角门处静立片刻,转身回了东院。
小莲正在收拾石桌。
秋阳明媚,收拾过的石桌石凳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刚刚还有人在这里交谈过。
辛柚坐下来,喊小莲也坐。
“小莲,之前我没仔细问过,寇姑娘的父亲在调任路上意外落水,他是调往何处?”
小莲虽不解辛柚为何问这个,还是立马回道:“听夫人说,我们老爷是调往宛阳。”
果然是宛阳。
难怪身为锦麟卫镇抚使的贺大人,调查方向会拐进了沟里。
不过辛柚不打算说什么,如果经过贺大人的调查,寇青青父亲之死另有蹊跷,也算是她对寇姑娘的回报了。
复仇这条荆棘之路越是往前走,越是感到寇青青这个身份给了她多么好的庇护。
“没事了,去帮我把《牡丹记》拿过来。”
小莲应一声,很快拿来一本《牡丹记》,是书局再版的干干净净的《牡丹记》。
辛柚把书平放在石桌上,沐浴着秋阳慢慢翻看起来。
贺清宵回到衙门,手下有了新情况禀报。
周通去过固昌伯府。
虽然只查到去过一次,可以周通的身份能与固昌伯府有交集,本身就有些奇怪。
贺清宵思索着新获得的讯息,心头一动:“查一查四月时固昌伯府有什么异常,特别留意一下是否有人出过京城,注意不要惊动对方。”
周通是锦麟卫的人,他就是查个底朝天都不会有人管,固昌伯却不是一般勋贵。固昌伯的妹妹是代掌后宫的淑妃,外甥是庆王,一个有皇后之实,一个是许多人默认的储君。
他去查固昌伯府,一个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可以慢一些,不要太多人参与调查。”
锦麟卫当然不是铁板一块,看不惯他掌印北镇抚司的人并不少。人人都道坐他这个位子的臣子必是皇帝心腹,可实际上,到现在他都想不通皇帝如此安排的用意。
夜色降临,贺清宵回到长乐侯府。
长乐侯府占地颇广,比大多侯府还要大一些,建筑更是华丽恢宏,奴婢成群。贺清宵向里走,一路行礼请安不断。
他唇边挂着浅笑颔首,眼里却没有丝毫波澜,直到一个妇人出现。
妇人已到中年,却能看出年轻时的秀美。
“侯爷还没用过晚饭吧?奴婢包了荠菜馄饨,要不要给侯爷煮一碗?”
贺清宵唇边的笑变得真切:“多谢桂姨。”
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摆在了桌上。
馄饨馅大皮薄,飘在撒了翠绿葱花与红汪汪辣椒油的海碗里,一旁还有一碟香醋,一盘凉拌鸡丝。
贺清宵不太能吃辣,偏偏又爱吃,先尝了一口汤,如玉的脸颊就有些红了。
妇人见了,忍不住道:“侯爷还是少吃辣,伤胃。”
“知道了。”贺清宵笑着应了,大口吃起来。
妇人默默看着,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偌大侯府看似花团锦簇,谁又知道侯爷的不容易呢。
气派的宅子是皇帝赐的,要打理,成群的奴仆也是皇帝陆陆续续赐的,要养着。处处都是钱,可侯爷除了年俸并无什么进益,当了锦麟卫镇抚使的差事后也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会大肆敛财。
堂堂侯爷,连娶妻的钱恐怕都拿不出。
妇人有时忍不住偷偷想,这该不会就是皇帝的目的吧。
侯爷娶不上媳妇,曾与当今圣上争天下的义兄这一脉就断了,彻底没了后患。
罪过罪过,她一个小小奴婢不该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可是——
妇人心怀怜惜看着狼吞虎咽的青年,还是忍不住想:倘若皇后娘娘还在,侯爷定不会过得这般艰难。
她本是娘娘身边人,娘娘怜惜襁褓中的侯爷,派她去照顾这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
一晃侯爷长大了,娘娘却失踪十几年了。
娘娘还活着吗?
“桂姨——”
妇人猛然回神:“侯爷,怎么了?”
灯下青年人清如玉,眉目舒展:“我说荠菜馄饨很好吃。桂姨在想什么,是有心事吗?”
“没有没有。”妇人下意识否认,看着比女子还要好看的俊美青年,改了口,“是有一件心事。”
贺清宵露出认真聆听的神色。
“侯爷到了娶妻的年纪了,可有中意的姑娘?”

贺清宵喝了口茶压下咳意,有些无奈:“桂姨,你早些去休息吧。”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侯爷也该有打算了。”妇人端详青年微红的脸,有些不甘心,“侯爷就没有看着合眼的姑娘?”
“真没有。要是有了,第一个就告诉桂姨。”
贺清宵好说歹说,把妇人劝走了。
屋中冷清下来,吃过的碗碟被下人收拾走,刚刚的热闹仿佛没有过。
贺清宵走至窗边,推开窗望向窗外。
夜色深了,繁星满天,风吹着他的衣摆。
贺清宵默默仰望星空,想到刚刚被问起意中人时的慌乱。
他骗了桂姨。
那一瞬,他脑海中确实掠过一个姑娘的倩影。
但他不觉得那是钟情,那或许是近来见她太多次,下意识的反应。
何况——贺清宵望一眼无际的黑夜与空荡荡的侯府,自嘲一笑。
纵是心悦,又何必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拉进这种不知前程,不知福祸的生活中。
贺清宵走进里室,拿起放在床头的游记静静看起来。
两日后的傍晚,晚霞在西边天际大片大片晕开,周家东屋突然响起苗素素急促的喊声。
“月儿——”
正在熬药的周凝月冲进来:“娘,您喊我。”
苗素素脸通红,向女儿伸出手。
周凝月一把握住母亲的手。
“月儿,不要和你姑姑顶嘴,不要和你表姐闹别扭,尽量在你两个表哥娶妻前找个靠谱的人家嫁出去还有,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难题就去求一求寇姑娘,看她能不能帮忙,但也不要总是去麻烦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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