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帝王家,本身就是孤独的。
他的儿子们中,他的嫡子,合臻皇后所出的废太子沈留观,文武双全、谦和有礼,曾是他最喜爱的儿子,如今是他最对不起的人;二子沈长泊,一心为了皇位,戴着假面讨好他;四子沈留容,体弱多病,母妃地位低下,却是最最难掌控的;七子沈长夏,开朗活泼,聪颖过人,却在十岁时就失足坠马而亡。
这场突然爆发出来的病症曾让沈究心慌得厉害,现下于濒死之际,沈究终于肯从大权逐渐被剥离的恐慌中挣脱出来,好好地思索这一系列事情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了。
这些事情想来也简单得很,废太子沈留观被囚禁在深宫中,不可能有本事逃出他的掌控,轻而易举就排除了一个可能。
剩下的就只有沈长泊和沈留容了。
他承认,对这两个儿子他确实从未多看过几眼,自然也不知他们在这囚笼般的深宫中是怎么过活的,甚至曾遗忘过他们的存在。
可是天意弄人,沈究也是万万没想到,最终能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活到最后的,居然是他这两个儿子。
毕竟也是从尔虞我诈中走过来的,沈究看得明白,也看得真切,论手段,他的二子定然是斗不过他的四子的。
四子沈留容,即使体弱多病,可能活着从深宫出来,又能从西城安然无恙地回来,还能挡住他那么多的明枪暗箭,显然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
而二子沈长泊,手段虽狠,走的却是不留退路的路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很多都是不值当的;戴着假面讨好他时,也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叫人轻易看出了破绽。
身体还好的时候,沈究就不信任何人,某种程度上来说,沈长泊的确与他很像。
沈究多疑、阴沉、喜怒不定,不是暴君,却也着实不能称为一个明君。
“……水、水……”他的喉咙很痒,开口想遣人给他倒杯茶,“常忠,常……”
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寑殿中显得十分突兀,沈究喊出了“常忠”这个名字之后,才想起前些天他脑袋昏昏沉沉时,沈长泊曾来看望他,常忠不知怎的手忙脚乱,接着就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吵得慌,最后只剩下渐渐模糊的求饶声。
连他身侧最忠心的大太监都除了。
沈究不由觉得悲从中来。
……可他又有什么可悲的。
他做过多少令他人悲愤难当的事呢?
数不清了。
在沈究还是众多皇子中的一个时,就开始了。
他横刀夺爱,强娶了他好友至交的女人,转头又为了获得他人的支持,将人送给了那人做玩物。
他为了登基,不惜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然而又在登基之初,就砍了曾经一心一意辅佐他的至交。
他不忘他最初的皇子妃,于是用尽一切甜言蜜语哄骗杨昭苏当了他的皇后,将她当做另一个人的替身,在她死后还赐了“合臻”这两个曾是另一个人名字的字。
他为了能更长久地统治天下,坐稳他的江山,他不惜劳民伤财,只为了求得长生之法……
这样的人,本就是注孤生的命。
也难怪他的儿子都恨他,都想害他,都想让他死了。
如今想来,病死,兴许是他卑劣可恨的人生中,最为体面的死法了。
姜熹去见了沈长泊。
“病况如何?”短短几年,沈长泊眉眼就变得更为凌厉,也更为阴狠了些,眼中是翻滚的沉沉墨色。
姜熹面无表情地道:“命好的话,大抵能活两个月。”
“两个月?太多了!”沈长泊广袖一甩,桌上的茶杯就掉到了地上,碎成一片,“病死也太便宜他了!如果不是他,我母妃怎么会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这笔账,本殿一定会跟他好好清算!”
姜熹皱了皱眉,面上有些不耐,声音却是平稳得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二殿下,我姜熹来这里不是为了听这些乱七八糟的皇室秘辛的。”
“不就是一个歌姬吗?”沈长泊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他摆摆手,紧接着就有属下带上来一名女子。
女子长相端庄大气,如若不是她的的确确是饶夏“寻芳楼”的歌姬,沈长泊都要误以为她是哪家的大家闺秀了。
“阿笙!”姜熹一向无动于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哥。”
“阿笙,你觉得如何?头还晕不晕?身体可有哪里不舒服?”
姜笙好笑地看着她哥哥焦急询问地模样,轻轻摇了摇头。
“既如此,姜熹便携家妹告辞了。”说罢,姜熹牵着姜笙的手腕欲转身离开。
“且慢。”
“还有何事?”
沈长泊眼中的几分算计都被姜熹看在眼里,只听沈长泊道:“本殿帮令妹赎了身……”
未等沈长泊说完,姜熹便打断了他的话:“如此,你想做甚我们改日再说,先告辞了。”
【作者有话说】:插播一章皇室秘辛,沈究真不是个东西。
白沧学府。
临近夏末,雨水渐多,紫藤花被打落了许多,飘落在铺满鹅卵石的长廊上,沾了些许尘泥。
李泗温慢条斯理地沏了壶茶,袅袅的茶香与檀香交织,飘散在整个屋中。
蒋故坐在一旁,少见地皱着眉叹气。
“别叹了,老得快。”李泗温亲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见他如此,温声道。
蒋故一听,不由得挑眉:“啧,老李,你瞧你这话说的,你难道不老?还好意思说我,真是……”
李泗温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我是老,但我可没那么多烦心事。要是整天都为一些事情烦扰,那有多少头发够你白的?你就不怕你那宝贝胡髭都掉光了?”
这句话对蒋故的杀伤力可谓非同凡响,他当即收起了那幅愁眉苦脸的样子,煞有其事地点头:“有道理。”
李泗温笑了一声。
“不过老李,东帝惊雨阁如今这位阁主的心思可真难猜啊,手段也当真狠厉,非常人也。”
李泗温颔首赞同:“就是不知他到底打算做甚了。”
蒋故冷哼一声:“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聿京已倒,东帝惊雨阁又强逼众门派站队,也不知那些维护白沧的门派会不会遭他们的毒手。”
蒋故捋了捋长髯,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我记得……泪沧海那两位神泪巫娥不是前些日子刚走嘛,他们不会遭到围攻吧?”
李泗温脸上的轻松也因这句话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忧心。
的确,前些日子正是外头最不安宁的时候,唐裳与唐睢出了白沧,说不定真会遇上徐凰和其他门派的修士仙师,若仅仅是白沧学子,可能下场不会特别凄惨,可他们二人是泪沧海的神泪巫娥,而神泪巫娥早已被东帝惊雨阁屠尽,要是真被抓住……
一时间,屋内沉默下来,只余袅袅的茶香飘荡。
“咚、咚”。
李泗温起身开门,来者是纪清洲。
纪清洲俯身向二位先生行了礼,然后对李泗温道:“这是杜楼主让我转交给您的。”
自从纪清洲拜了杜清衡为师之后,杜清衡就常常差他转交些东西给白沧学府,李泗温倒也觉得方便。
李泗温拆开书信,读毕,杜清衡以银色星点为墨,浮在纸上的字迹便好似风吹一般消散,信纸上一字不留。
李泗温脸上的忧心稍稍淡去:“杜楼主说唐睢在镜外天,不过目前还处在昏迷当中。”
“只是,”李泗温顿了顿,又道,“《海畔云山图》出世,现下在东帝惊雨阁,怕是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纪清洲垂了垂眼,隐在袖中的手攥得极紧。
“已经掀起了。”他道。
蒋故和李泗温讶异他突然的发言,纷纷看向他。
纪清洲抬眼,以往平静的双眼似有压抑的沉痛:“从泪沧海到聿京,再到白沧,他们已经开始了。”
屠泪沧海,聿京怨灵,讨伐白沧。
东帝惊雨阁要将所有他们计划上的阻碍全都清理干净,可他们的目的,却无一人知晓。
此话一出,屋内的气氛登时变得沉默而压抑。
“……学生告退。”纪清洲躬身作揖,退了出去。
他缓步走在落了紫藤花的长廊里,细雨穿过花叶间隙落下,打湿了霜色的半边肩膀。
他没有施护体灵气,雨自然也就肆无忌惮。
纪清洲轻缓地深吸一口气,而后又慢慢地吐出来。
他淋着雨,雨水湿冷,因而嘴唇和鼻尖都泛着些许红,眼尾不知何时也红了一点。
路过的弟子们都朝他问好,他也颔首。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逛,他走到了白沧学府的一个小园子中。
目光轻轻落在一片草上。
是漱神草。
漱神草的香气沉静又略带暖意。
纪清洲鼻尖又酸涩了一下。
……如果,如果他还能见到那人的话,他想说——
他心悦他。
沈留容许久没有做过噩梦了。
他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头疼又心悸。
梦里都是沈长夏死前最后的笑容,明媚灿烂。
他的七弟沈长夏,活泼开朗,聪颖过人,是他在那暗无天日、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中唯一明媚的色彩。
沈长夏的母妃是赵尚书的女儿,九嫔之一的赵昭仪,良善温柔、知书达礼,娴静得犹如一株白玉兰。
沈长夏在她膝下长大,也不曾接触过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天真而美好。
幼时,一个小太监掐着尖细难听的嗓子唾骂毒打沈留容时,正好被九岁的沈长夏撞见。
沈长夏一直待在赵昭仪身边,哪见过这样的场面。
沈留容也发现了他,一边咬牙受着这顿毒打,一边几乎是恶劣地想这人到底会看到什么时候。
却听他用颤抖的声线喊:“住手!”
小太监一愣。
沈留容也愣住了。
沈留容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人。
他那时也并不知道他还有个弟弟,当然,他也不想知道,毕竟沈究的事情,无论对他来说是好是坏,他都懒得去关注。
打人的小太监认出了沈长夏,当即跪下,都得和筛糠似的,连话都有些说不稳:“……七殿下好。”
沈长夏还没说话,赵昭仪派来找他的大丫鬟锦绣便匆匆跑过来,脸上还有些汗,话语中带些亲昵的嗔怪:“殿下怎的在这里?可让奴婢一番好找。殿下再不回去,昭仪娘娘该心急了。”
沈留容望着沈长夏,沈长夏拉了拉锦绣的衣袖,锦绣心领神会地低头,沈长夏便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沈留容看到她扭头看了一眼自己,冷不防又愣了一会儿,随后对小太监呵斥道:“放肆!这是宫中的四皇子,你一个小小的太监怎敢如此造次?!”
沈长夏也怔了片刻,嗫嚅着开口:“你是……四哥?”
沈留容抿了抿唇,没有做声。
幼时的他还没有如今的他一半从容淡定,又是一个常遭人冷眼和打骂的年纪。
于是他一言不发地跑开了。
可从这之后,沈长夏就常来找沈留容玩耍。
久而久之,沈留容宫中那些宫人也不敢再造次了。
而沈长夏是在一次春猎中失足坠马而亡的。
赵昭仪在春猎前就重病不起,那段时间,沈长夏忙于照顾母妃,很少去找沈留容,沈留容也不知沈长泊是否找过沈长夏。
但他知道沈长泊杀沈长夏的原因。
沈长夏宫中的一个奴婢曾在沈长泊面前失了礼数,沈长泊向来是个锱铢必较的性子,而沈长夏心善,便求沈长泊饶她一命,赵昭仪还开了个尊口,请他去怀锦宫中坐了坐。
沈留容自是清楚沈长泊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赵昭仪出事,多半就是沈长泊的母妃下的黑手,当然,暗地里也少不了沈长泊的推波助澜。
沈长夏遭他嫉恨,再正常不过了。
沈留容如今回想,心中只余悔恨。
恨他弱小,难以与沈长泊抗衡。
恨他没有保护好小夏。
沈留容母妃是合臻皇后杨昭苏的婢女,在宫中地位低下,仅是个才人罢了,而他娘又拥有半个神泪巫娥的血脉,也不愿与人多交流,毕竟觊觎神泪巫娥骨血的人不在少数,纵使是半条血脉,也足以达到抽筋取血的程度。
因而沈留容既没有母家势力,又不得宠,幸亏还有一个把他母妃当作姐妹的合臻皇后肯庇护他们母子,否则沈留容早就随他体弱的母亲离开了。
春猎那日皇七子沈长夏失足坠马而亡的真相,沈留容已经全部知晓。
沈长夏骑的那匹马之所以会受惊,都是沈长泊干的好事,而在此之前,他还查出沈长泊用赵昭仪的姓命威胁沈长夏,而出人意料的是,沈长泊原本没打算让沈长夏死,可沈长夏却死了。
这应是小夏自己选择的结果。这般想着,沈留容攥着锦被的手紧了紧。
……不过无论如何,他一定会让沈长泊付出他应有的代价,把该偿的命,全都补上。
大夏和安二十八年,九月廿四,和安帝身患重病,不治身亡,享年七十二岁,最后一道诏书立下的新皇帝是四皇子沈留容。
一个籍籍无名、毫无存在感的四皇子,谁也不知道为何驾崩的老皇帝会把皇位传给这么一个人。
有人说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四皇子是位鲜有的治世之才,之前只是一直藏锋,实乃大智若愚的智者;有人说这位四皇子其实一直不受宠,但又野心勃勃,因而逼迫先帝写下这么一道诏书来……总之众说纷纭。
沈留容不管别人如何说他,坊间那些传言是真是假,也就只能做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倒是沈究,沈留容轻笑,自己到底还是轻觑了这人。
把江山交给他,却不交给沈长泊,无非就是想在自己死了之后还能把他拉下阴曹地府。
多大恨啊,沈留容笑着摇了摇头。
沈究人死了还想拉他一起,他可偏不遂沈究的愿,至于其中原因……他只好让沈长泊下去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沈长泊回宫后把桌子上的茶具砸了个稀巴烂,光砸茶具还不够,房间里的东西基本上都摔了个粉碎,就没有什么能幸免于难,几乎全都被他糟蹋了个遍。
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盯着满地的狼藉止不住地颤抖,生怕引火烧身。
沈长泊眼中阴鸷翻滚,不甘和愤怒死死撕扯着他的心,已经猩红的双眼狠狠地剜了这些吓得与鹌鹑无二的宫人,吼道:“一帮废物!滚!给本殿滚!”
他手中死死地握着摔碎的白瓷片,仿佛握着仇人的脖颈。鲜红的血从掌心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沈、留、容!”他赤着双目,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朝中的大臣们听到这道诏书时,就像是遭了什么晴天霹雳,一时间每个人脸上精彩纷呈。
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二皇子党,基本上就没有支持沈留容的,而剩余的,一部分是和介将军介霭一般不站队,保持中立,另一部分则是倔强地支持已废太子沈留观的。
可以说,谁都不看好四皇子沈留容,可就是这个谁也不看好的四皇子,成了江山的主人。
时辰一到,众位大臣就见这位鲜少露面的四皇子——如今的新帝——头戴冕旒,穿了一身玄衣,暗红色的绣线暗纹,腰间还有一柄长剑。
沈留容面上含笑,温煦的眼神掠过每一位大臣,慢条斯理地坐上了龙椅。
他身侧的宦官尖着嗓子宣读:“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沈留容瞥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怎么看怎么诡异。
“臣有要事启奏。”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臣沉声道。
沈留容颔首。
“臣以为,陛下既已登基,就不可再如从前的行为举止一般,尤其是……”他顿了顿,顶着令人压抑的沉默继续说了下去,“先帝曾下了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佩剑上朝的诏令,陛下如今身为天下人之表率,怎可违背?”
话落,换来了坐在龙椅上的人的一声轻笑。
沈留容这声意味不明的笑,直把底下那群大臣吓出一后背冷汗。对于这位新帝的一切,他们谁都不熟悉,大多数人都想着明哲保身。
有一个老臣站出:“臣附议。”
“臣也附议。”又一个人站出。
沈留容好整以暇地盯着这三位老臣,他们当初可是沈究最为宠信的臣子,外表看着一副忠心耿耿、为国为民的忠良模样,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贪污受贿此等事情就如家常便饭。
如今跳到他眼前,硬要做那个出头鸟,可就别怪他手下不留情了。
再者,沈究把这已经被蠹虫啃噬得差不多的江山给他,不就是让他来送这江山最后一程的吗?
沈留容笑容温和,他慢悠悠地从龙椅上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这几位“忠心谏言”的臣子,温声道:“陈爱卿莫怕,您说的这些,朕定然会考虑。”
“朕也是第一次做皇帝,如有做得不妥之处,还望诸位爱卿多担待些。”
陈大人头上的冷汗却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减少,反而添得更多了:“……不敢当,不敢当,陛下过谦了。”
谁料沈留容负手而立,笑盈盈道:“陈爱卿的谏言朕听了,那朕的谏言,也应陈爱卿听听了。”
【作者有话说】:老奸巨猾沈留容。
沈留容话落,元之便从金銮殿门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沓纸。
“陈爱卿不妨看看最上面的那张纸,朕是否写差了?”
陈颂垂首:“陛下写的怎会有错?”
沈留容不为所动,桃花眼轻轻眯了眯,笑得温煦,话中却含着显而易见的威胁:“陈爱卿此举,是打算违抗朕的命令?”
敢用沈究和老臣的身份来压他,他就用皇帝的身份来压他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
纵使陈颂极力掩饰,伸出的手却仍是忍不住发颤。元之瞄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大着胆子嘲笑了一句:“陈大人拿好,小心点别扯坏了,这可是陛下的真迹。”
被元之冷嘲热讽了几句,陈颂的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但见沈留容微微颔首,显然是默认了元之如此放肆的做法,他也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装出一副忠心大度的老臣形象。
只是他才读了一行,脸上的血色就瞬间褪尽!
这上面,竟是他的认罪书!
这张纸上根本不是什么“陛下的真迹”,而是有人仿的他的字迹写的一封认罪书,上头列举了他的种种罪行,奢侈享乐、贪污受贿、毒杀朝中官员、走私……全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刚登基的新帝,他怎么会掌握这些东西?!
元之见他这般,冷哼一声,语气冰冷:“陈大人,这是陛下的东西,若是损毁了一点儿,你一条命都不够赔!”
陈颂却仿佛疯了似的,目眦欲裂,伸手想抓住沈留容的衣袖。元之挡在沈留容身前,直接一掌将陈颂拍出一丈远!
“朕这里不止有给陈爱卿的谏言,朱爱卿和郑爱卿的也有。”沈留容笑容温和无害,偏偏让人无端觉得后背发寒。
元之笑容满面地给他们一人递了一张纸。
二人当即脸色大变!
沈留容好整以暇地欣赏他们的脸色,少顷,以袖掩面打了个喷嚏,而后笑着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文臣,而一些二皇子党的武将脸色发黑,蠢蠢欲动。
沈留容轻笑,将腰间的佩剑扔给元之,这柄剑正是他当年在白沧学府亲手打的那柄锋夺霁华。
“元之,收拾收拾。”沈留容负手转身,瞥见方才宣读的宦官,似笑非笑,“还有他。”
“是。”
待沈留容走后,元之磨了磨两颗小虎牙,手起剑落。
这天夜里又下起了暴雨。
金銮殿中的血迹早已被人清理干净,似乎无事发生。
但也只是似乎而已。
大夏长瑞元年,九月廿八,新帝登基的第四天,新帝的皇兄——先帝第二子沈长泊发动兵变。
短短四日,坊间那些曾经说新帝是类比神仙的人物的传言就消失得一干二净,朝堂上人人自危,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沈留容让元之在金銮殿中当着众多老臣的面杀了陈颂、朱由和郑砂的用意就在于此。
他不想要这江山,但有人想要。为了早点扔了这烫手山芋,他只能把事情做绝了给人创造理由。
沈留容轻笑。
讨伐暴君,不知这个理由,沈长泊是否喜欢?
沈长泊也不负沈留容的期望,百万大军能集结在一块儿,想必费了他不少精力。
“介将军,可是准备妥当了?”沈留容抬眼望了望暗沉的天色,问道。
介霭抱拳行礼:“回陛下,万事俱备。”
厚重的黑云压在城上,一丝亮光也穿不透,旌旗随大风招展,铁骑排列整齐,一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一片。
沉默得令人心悸。
战鼓声起,沉重地捶打在每个将士心上。
“杀!”
“冲啊!”
两军瞬时如决堤的洪水,又若凶狠的猛兽,厮杀成一片!
霜刃在寒冷暗沉的黎明中仍然亮得惊人,干净利落地斩杀敌军头颅,介霭宛若一尊杀神!
骏马飞驰,数十支箭从刁钻的角度朝他飞速射来,破空声在厮杀的喊声中被冲得极淡,换作常人定然难以察觉。
介霭自从白沧学府山海苑结业后便参了军,之后皆是征战打仗,一步步走上将军这一位置,无论是谁都不得不称赞一句“年少有为”。
常人察觉不出来,可碰巧他是个非常之人,在这种境地之下,他也仅是皱眉,双眼眨都不眨地离开马背,打掉飞射而来的箭,重又稳稳当当地坐回马背上。
红旗猎猎,介霭在战场上的表现沈留容尽收眼底。
沈留容愉悦地弯了弯眼睛,当初选的盟友当真不错,可谓是骁勇善战,当世无双。
这一战,他胜券在握。
沈长泊恨恨地盯着站在城楼上观战的沈留容,闲适的姿态让他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一想到眼下他们这边已渐露颓势,而沈留容那边却愈战愈勇,沈长泊就控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和焦躁,神情也愈发阴鸷起来。
“殿下,我有一个法子。”一个相貌平平的人不卑不亢道。
令人讶异的是,沈长泊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脸上的阴鸷在一点点散去,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镇静,却带着些许焦急:“什么法子?”
那人道:“段佐秋给的法子。”
沈长泊闻言,心中一喜,又连忙问:“那你们做好了吗?”
那人颔首。
沈长泊缓缓扯开一个残忍的笑来。
而他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两军厮杀的战场上变故陡生!
一株柳树破地而出,黑色的柔软枝条上缀着暗紫色的叶子,冲天的怨气弥漫在天地之间!
沈留容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回去。
黑色柳树的周身萦绕着浓厚的黑雾,似乎比天上的黑云还要更胜一筹,而柳树的树根下,是汩汩淌出的血水,血水中还夹着几块新鲜的碎肉!
浓重的血腥味已经熏晕了周围许多将士,他们脸上满是对于未知事物的惊恐之色,甚至有的士兵丢盔弃甲,妄想逃之夭夭,却被柳树诡异的黑色枝条抓了回来,须臾之间就成了它的养料!只余鲜血滴滴答答地沿着枝条淌下。
一时间,人心惶惶,却又都不敢随意乱动,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自己也成为那一滩血水。
沈留容的脸色冷了下来。
……青描柳,段佐秋。
【作者有话说】:树根底下的是沈长泊,没错,他就这样没了,哈哈哈。
第八十三章 破晓
与段佐秋合作的这几年,沈留容总是能因段佐秋的手段而刷新对他的认知,这一次也不例外。
搅乱饶夏,想必就是段佐秋此举的目的了,那接下来呢?该是滋养青描柳,破开《海畔云山图》的封印然后送此间世界下地狱罢?
介霭离青描柳并不算近,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远。
他蹙眉紧盯这棵黑色的柳树,浑身紧绷,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手中的长剑也握得更紧了。
介霭好歹也是白沧学府山海苑出来的,山海苑南北两院虽专门培养文臣武将,但对于修行一道也从未避讳或贬低。修行一道的理论常识课程皆是必修,尽管不及白沧四院的学习深度和广度。
这株柳树绝非普通柳树,倒是像极了聿京三大奇景之一“青描柳色”中的特殊草木——青描柳。
而眼前这株柳树,通体黛色,柳叶黑到发紫,冲天的怨气萦绕在它周围,粗壮的树根深深扎进土里,还有令人反胃的新鲜碎肉和血水。
周围的将士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乱动,萧索的战场因沉默而更显得压抑。
介霭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青描柳身上,却不料敌方战场的远处飞射而来一支长箭,破空声在呼啸的风声中听得极不明晰!
而那支箭要射的目标并不是马背上的介霭,而是介霭的骏马!
长箭狠狠扎进了马匹的腹部,介霭这才惊觉这支箭矢不是普通的箭矢,是由灵力凝成,上头还带着细小的黑色尖刺!
马匹霎时间受痛尖声嘶鸣起来,介霭被狂乱的马甩下马背,砾石划破了他的右掌,血湿了脚下的泥沙。
“将军!”他身后的士兵焦急地喊了这么一声。
青描柳数十条柳枝骤然伸长,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分路袭来,目标是嘶鸣发狂的骏马和方才出声的士兵!
骏马离得近,黑色的柳枝柔软地捆住马匹,愈捆愈紧,一匹马就硬生生地被挤压成了肉泥!
四条马腿散落在碎肉里,宛若车裂一般惨烈的死法,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哆嗦和反胃。
介霭扔了右手的长剑,抽出了腰间别着的长刀,他这柄长刀是他们介家祖上传下来的,饮过不少血,却仍是锋利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