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岭客—— by二苏旧局
二苏旧局  发于:2024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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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交’这四个字里掺了多少水分你不清楚吗?”谢司思又翻了个白眼,“再说你生意这么好,总让我‘照拂’是个什么理儿?!”
……赚你钱呗。高考悦眼中流露出几分狡黠,嘴上却是另一套说法:“不然你回去,过几日说不定就直接和我姐成了,到时候你可真就成小爷我姐夫了!”
谢司思瞬间一激灵,浑身抖了抖,干笑两声。
却不料倾盆大雨说下就下,转瞬间便黑云滚滚,白雨成行,二人一时躲闪不及,被浇了个透心凉。
谢司思、高考悦:“……”
往来行人纷纷抱着头,作鸟兽散。
一个孩子手里的糖葫芦被路人不小心撞掉在地,红彤彤的山楂沾了泥土,又被其他奔跑的人踩了好几脚,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孩子嘴一瘪,嚎啕大哭,孩子他娘一手抱住,也来不及哄,就抱着孩子避雨。
“作孽哟!这雨咋突然就下了……”
“……”
就方才那片刻工夫,谢司思和高考悦浑身上下全湿透了,狼狈得和落汤鸡无二。
二人简单施了个术法,身上的衣裳瞬间被烘干,只是仍有些皱。
“嘶……这天什么毛病?”高考悦有些心疼地看着身上的衣服,不由得难受道,“小爷这衣裳可贵了。”
“轰隆”——!
一道惊雷响起,紧接着几道闪电劈开黑云,刺眼的白光吓得谢司思跳了一下。
“你怕闪电?”高考悦疑惑。
谢司思一脸屈辱地点点头。
高考悦:“……”
高考悦哈哈大笑,笑得眼角都有泪花。
谢司思:“……”
谢司思闭眼,深吸一口气,决定转移话题:“打住!你不觉得这雨未免太过蹊跷了吗?”
谈到正事,高考悦也正色起来:“的确,明明还艳阳高照,结果……连个预兆都没有。”
忽然,谢司思听到高考悦凑到他耳边说的话:“小爷我从我爹那里听到的,说是……说是《海畔云山图》重新出世了!而且聿京成了废墟,泪沧海血腥气也重得不得了,白沧学府……也没有人敢出来了。”
“都成众矢之的了谁还出来啊,东帝惊雨阁那帮不分善恶黑白的东西肯定会蹲在门口,来一个杀一个的。”谢司思翻了个白眼,紧接着又道,“最近饶夏也不太平,据说那个四皇子如今当了皇上,朝堂上堆的尸体多到数不清,前些日子二皇子党还逼宫,战场上冒出了一棵黑色巨柳,吃了不少人。”
高考悦面色凝重:“这可真是……多事之秋啊。”
饶夏,白沧学府。
纪清洲盘腿坐在蒲团上,听着雨珠接连不断地拍打在窗上的响声,心中却有些焦灼不安。
青色的广袖一振,万千星子闪着银光,缓慢汇聚成一个精致的香炉模样,纪清洲阖眼,默念心中所想,指尖微动,刹那间轻烟升腾,他这才轻舒一口气。
烟未断。
陶岭冬,生。
纪清洲垂下眼睫。
他原是有太多太多忐忑萦绕在心尖的,直至今日,杜清衡让他算上一卦,他才敢试上一试。
卜卦之术并不难学,但也并不简单,其中自有关窍需要领悟,得悟便易,不悟则难。
纪清洲是白沧学府难得的天才,对术法天生敏觉,一日明白了个中关窍,领悟了卜卦之术。
只是他鲜少去用罢了。
愣神之际,一道淡蓝色星光划落到纪清洲面前,星光浮动,凝成一张信笺。纪清洲拆了信笺,读完之后,面色逐渐变得冷凝起来。
这是杜清衡传来的,一个好消息,两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唐睢在镜外天休养得差不多了,受损的记忆也恢复了大半,镜外天不好下界,暂派唐睢和杜清衡一同阻止段佐秋的阴谋诡计,胜算大概是七成。
坏消息其一是陶岭冬已经被困在了《海畔云山图》中,而且想与他联系,难上加难;其二是西城消失,天降异象,《海畔云山图》已经开始与如今的世界融合,而要阻止这一切,只能依靠另外一种方法——绘制《山河市井图》,以此稳定山河棋盘,再破开《海畔云山图》的桎梏。
要绘制《山河市井图》,需要绘笔“相思子”、神泪巫娥的神血、江几豫之印和命定之人的帮助。
而不幸中的不幸,便是云鹤道人说这“命定之人”是早已被困在《海畔云山图》里的陶岭冬。
纪清洲一时默然不动,唯有垂下的眼睫轻轻颤抖,流露出几分焦心和思念来。
半晌,他起身离开,不多时便回来了,回来时他怀里抱了一个檀木匣子。
这是一个剑匣,天地苍茫静静地躺在匣子里。
剑身莹白,中间那抹青柠色一路淌至剑尖。
锋利又温和,明亮又晃眼。
一如其人。

幻境陡然一变。
眼前是饶夏郊外,大概是盛夏,暑气逼人,蝉鸣如同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这让刚从两个寂静幻境里走出的陶岭冬一时恍惚。
尽管天热得慌,还是有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外出摆摊。
陶岭冬的目光缓缓扫过周遭的摊位,苦中作乐般腹诽养家糊口也不容易。
他身上的伤在上一个幻境时简单处理了一下,不过因为一路跟着清粥同学奔波不停,早已面无血色,双唇惨白,看着吓人得很,自己却浑然不觉。
陶岭冬只觉自己的脑袋一阵一阵发晕,连丹田灵根处的疼痛都麻痹了一瞬。
不远处,有个布衣老人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
“……老先生,麻烦给我倒一碗茶。”陶岭冬找了个茶水摊坐下,双手支着脑袋,冷汗从额头滑下,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缓过劲来,陶岭冬也不管什么脏不脏了,抬起手用袖子擦汗。
“茶来喽。”布衣老人笑眯眯地给他端了一满碗茶,坐在他对面盯着他狠灌下肚,才慢悠悠开口,“还有呢,慢点喝慢点喝。”
待陶岭冬一碗茶下肚,布衣老人才笑着开口:“小公子瞧着脸色不大对劲儿,可要找个大夫瞧瞧?”
久旱逢甘霖,陶岭冬喝茶的动作便又急又快,听到老人的问话,他的右眼皮猛地一跳,一种诡异的感觉倏然窜上心头。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虽然这个幻境热得很真实,也有人能够看到他,但陶岭冬直觉不妙。
……不对,从始至终,能看到他,并且和他说话的,好像只有眼前这人!
是了,幻境能是什么好东西!纵然上一个幻境于他无害,但仍旧改变不了这还是四季使遗迹幻境的事实!
想到这里,陶岭冬不着痕迹地狠掐一把大腿,好让自己脑中清明一些。
剧烈的痛感让他举着碗的手都有一些颤抖,茶水在木桌上洒下水渍。饶是如此,他依然勉强维持着自己淡定的神情,笑着道:“……我便不劳老先生费心了。”
话落,他仔细端详眼前人的神色。
布衣老人闻言“嘎吱嘎吱”地将脑袋扭过来,笑容僵硬,他的脸干瘪得仿佛只在骨头上粘了一层皮,皮下还有许多鼓包在蠕动,想来应该是某种蛊虫。
他漆黑的眼珠死死盯着陶岭冬,眼白充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脑后的头发也在那一瞬疯长,很快长及脚踝。
布衣老人反复呢喃:“……去看大夫,去看大夫,去看大夫……”
这模样,像极了陶岭冬那时在南城明月楼见到的怨灵,不过……
陶岭冬皱着眉,低头看见了布衣老人的影子。
怨灵是没有影子的,而眼前肖似怨灵的玩意儿倒像是被谁制成的傀儡,还是一种用蛊虫控制的傀儡。
“去看大夫……去看大夫……”
陶岭冬忍着恶心,扯了扯唇角:“看什么大夫?”
他知道傀儡是遭人控制,没有自主意识,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料到眼前傀儡居然换了一个词:“祭……祭司……”
陶岭冬:“……”
……祭司?
饶夏哪儿来的祭司?
没等他细思,就被一声声诡异的“祭司”打断了思绪,四面八方的布衣百姓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全部扭头朝他走来,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陶岭冬面色凝重,他试着催动丹田处的灵力,却仿佛流向大海般归为虚无。
灵力被幻境的规则禁锢了。
他猛地起身,眼前一阵发黑,狠狠摇了摇头,拎着茶盏朝面前的傀儡砸去!
正当他准备如法炮制再接再厉的时候,一阵异香袭来,原本尚有几分清醒的脑袋瞬间变得昏昏沉沉的,身体也撑不住倒地。
晕倒前,陶岭冬嘴唇微动,“去你大爷”四个字还没力气骂出来。
可惜了,他心中暗道。
待陶岭冬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慢慢聚焦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绑在一根粗柱上。
已是黑夜,周围点了火把,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人,或者应该更准确地称呼为,傀儡。
这些傀儡显然和先前只会围着他重复“祭司”的那一批不一样,这一批灵活度更高,皮下蠕动的蛊虫也多。
它们穿着彩色布衣,头戴布巾,眼下还有金色与红色的两道涂痕,此时正围着他跳舞,手中的摇铃随动作发出清脆整齐的声响。
没有唱歌,只有摇铃的响声。
“沙沙沙沙……沙沙……”
陶岭冬眉头紧锁。
忽地,摇铃声不再响起,周遭静得出奇。燥热的风拂过陶岭冬额前的碎发,他鼻尖嗅到,只觉得这股闷热似乎能进入体内,锁死他的咽喉。
不过……
陶岭冬自认嗅觉不错,他确信自己方才一定闻到了一缕异香,就夹杂在那阵风里,和先前他被迷晕时所闻到的一模一样。
似乎是要映证他的推测一般,不过须臾,那人便显出了身形。
那人不是傀儡,却也是一身彩条布衣,只是一头长及脚踝的白发梳成了繁复的发髻,还戴了一个粗糙的冠,手持法杖,法杖上的红玉在火光下流动着金色符文。
陶岭冬垂着眼睑,那是一个歪歪扭扭还有断笔的“神”字。
符文最讲究用灵力书写的流畅性,像这“神”字一般歪歪扭扭甚至还中途断了的符文,要么不起作用,要么会起反作用。
如此看来,结合脚下的祭坛和先前的“祭司”,他被绑在这里,必然是成了请“神”的祭品了。
陶岭冬心中冷笑,他现今身陷幻境,反作用的概率虽然小,但如今也应该有一半了,若是加上他不怎么好的运气……
……他能不能活着出去都不知道。
祭司只是招了招手,周围的傀儡就把祭祀用的牛羊玉帛和瓜果蔬菜统统摆在陶岭冬周身。
而后,陶岭冬便看到那祭司挥着红玉法杖,唱着晦涩古老的歌,最后撩起衣袍跪下叩拜。
所有傀儡都跪下叩拜。
旋即,天崩地催。
一尊神像陡然出世,神光照耀的地方,火浪翻涌,甚至还烧到了不少傀儡身上!
傀儡惨叫一声,火焰中只剩下恶心的蛊虫尸体和未能完全烧烂的骸骨!
“不!不!”祭司发疯似的吼叫起来,似乎对神罚降临这一结果难以置信。
不过此时陶岭冬已然没有闲心去管周遭的惨状了,就在神像出世的那一刻,他体内的灵力就开始紊乱,有一股强悍的灵力在冲击他的五脏六腑,痛苦不堪。
当他的灵力和那股不明灵力冲撞激荡时,剧烈的疼痛像是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统统搅碎!

剧烈的疼痛使得陶岭冬不由得弓起身子,青筋暴起。
汗水不断从额头滴落,他的眼睫都被汗水打湿。咸涩的汗水不断刺激着双眼,陶岭冬忍着痛,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模糊又惨白的一片。
神像低眉敛目,一脸慈悲,看着分明是一副菩萨心肠,却手指也没有动地杀了一地傀儡,只余下累累白骨。
……或许他也即将成为白骨。
陶岭冬阖上眼,心中自嘲。
这就是四季使遗迹吗?
陶岭冬心有不甘。
潦草活了两世,竟都是如此窝囊吗?徐群轩、徐凰、段佐秋、东帝惊雨阁……!
两辈子,难道都终将死在同一人手上吗?!
上一世,是纪清洲献祭才换得重头再来的机会;这一世,他难道还要靠纪清洲吗?
陶岭冬咬破舌尖。
一想到这里,“纪清洲”三个字就仿佛鲠在喉口,又仿佛要冲破什么桎梏。
或许……他这条命,应该是纪清洲的。
陶岭冬闷哼一声,周身灵力暴涨。
他要去见他。
拼死也要去见他。
要偿命的话,也要偿给他。
缚住他双手双腿的绳索猛然断开,一滴血从他唇角流出,转瞬滴落在地。
陶岭冬衣衫褴褛,脏污的脸颊上现出诡异的黛紫色咒文。
水刃握在掌中,他飞身而上,灵力击打在神像的护体佛光上,佛光霎时碎成碎片!
陶岭冬身法极快,仅有一枚锋锐的碎片割落了他的一缕头发,在碎裂的佛光中灰飞烟灭。
神像抬起一只手,悲悯又冷漠地注视着他。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渺小如蚍蜉。
陶岭冬沉下心,凝起灵力,手中的水刃一瞬间化作千百般武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不惧反迎,凌厉而又狠戾地劈向佛像!
灵力化作的刀剑削下了企图捻死他的指节,指节化作流沙,不见踪影;剩下的百般武器更是在佛像的脖颈处撕开好大一道裂口,不多时便统统成了流沙!
巨大的神像发出轰鸣,坍塌。
一股激荡的灵力扬起未消失的流沙,蕴藏着极为恐怖的煞气,陶岭冬再也没有力气维持身形,从半空中摔落。
想来陶岭冬也觉可笑,四季使是神祇,在幻境里却是杀孽缠身。
眼前的景色在迅速消逝,如同烧焦的话本一页一页地翻过,最终定格在熟悉的冰天雪地。
最后一个幻境了吗……?
动用恶咒的反噬来得极快,陶岭冬七窍流血,如同一个血人,灵根已断,丹田尽毁。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身下的雪被血染出一大片瑰丽的红。
陶岭冬头痛到仿佛脑袋即将炸开,恍惚间感觉自己似乎被人抱起,鼻尖萦绕着一缕熟悉的漱神草的香气,沉静温暖。
紧接着,一滴水落在他的掌心,冰凉的触感显得格外真切。
……下雨了吗?
来不及思索,他便落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尽毁的丹田、断裂的灵根开始重塑,五脏六腑被湖水滋养,唯有陶岭冬在湖中不断重复的痛觉告诉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不知过了多久,陶岭冬终于从湖中浮了上来。
这是……冰湖。
能杀无数大能,却竟也能救他一命。
陶岭冬坐在雪地上,垂眼盯着垂落在他肩头的白发。
灵力散尽,大限将至,满头白发,没什么好稀奇的。
只是当初幻境里,纪清洲献祭之后,也是满头白发。
霜白的长发,如若在鲜活的他身上,应该宛若谪仙,只是他死了,为他而死。
所以……抱他入冰湖的,也是纪清洲吗?
陶岭冬有些无措地捏了捏鼻子,心头酸涩。
“你只管活着去见他。”
漫天风雪中走出一个鹤发童颜的小童子,说话的声音却苍老沙哑。
他那双冰瞳打量了几眼陶岭冬,抬手将红斗篷扔给他。
陶岭冬接过斗篷,抖了抖,一颗熟悉的石头掉在雪地上。
这是……双榴石?
“双榴石分,可破时空,亦传音讯。不过只能向特定的另外半枚传讯,施点灵力就能用。”小童子说着,又扔给他一面古朴的镜子。
巴掌大的铜镜,镜面落灰,深刻而精致的古朴纹路隐约有些紫红色的锈迹。
“这是浮物镜,略施灵力就能看到你想看到的东西。”
陶岭冬扯了扯唇角,躬身作揖:“多谢冬季使。”
这样一双显眼的、和冰湖如出一辙的眼睛,想不认出来简直难如登天。
冬季使颔首:“《海畔云山图》已经加快了融合,吾等受到的影响是最大的。怨灵与生魂硬要破开封印,怨气和煞气几乎将整个四季使遗迹侵蚀了,夏季使已经毫无理智,吾只能强行干扰把你带回冬岭。”
冬季使咳了几声,再讲话时冰瞳却染上了几丝薄红:“……吾无法多留,望君珍重。”话音刚落,鹤发童颜的小童子便迅速消散了,远处,冲天的灵力撕开半边天的流云。
陶岭冬缓缓攥起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白沧学府。
玲珑星子亲昵地蹭着纪清洲白皙的指尖。
倏然,杜清衡推开门,将从高考悦那里拿来的江几豫私印给他:“这是江几豫的私印,扔到缈星炉里。”不等他蹙眉,杜清衡便转身离开。
来去匆匆。
这几天一贯如此。
纪清洲知道,镜外天那边恢复了记忆的唐睢已醒,杜清衡和白沧几位老先生整日都忙着对付东帝惊雨阁。
纪清洲垂下纤长的眼睫,盯着手中这枚私印看了片刻,随即将印章扔进缈星炉里。
他下意识地结印,一朵冰莲浮在头顶,周身星子萦绕,金色的符文从四面纷纷打入缈星炉里!
倏然,金光大盛!
一瓣冰莲割破了纪清洲的指尖,将血滴进缈星炉内。
就在那一瞬间,纪清洲乌发尽白,犹如倾泻而下的霜雪,整个人如同一尊玉像,唯有唇瓣一点红。
若是陶岭冬在此,就能发现这一幕十分似曾相识。
就是幻境里纪清洲献祭那一幕。
银色的星子闪着淡蓝色的碎光,幻化成丝绸裹住他割破的指尖。
木窗不知何时打开的,待秋末的风将屋内漱神草的香气吹得散了大半之时,纪清洲终于睁开双眼。
霜发渐渐转黑,很快又恢复了原貌。
纪清洲紧紧抿唇,鼻尖和眼尾都泛着薄红,似雪中红梅点缀,眉眼间的冷淡都在顷刻间融化,心尖更是酸涩无比。
他全都想起来了。
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
他都喜欢他。
半晌,他颤抖地呼出一口气。
一滴冰凉的泪划过脸颊。
双榴石他应该收到了罢。
陶岭冬的白发仿佛仍在眼前,纪清洲垂下眼睑,他们,也不知道能不能算作共白头。

饶夏,摘星楼。
云鹤道人一甩拂尘,打量了几眼宛若琼玉的高楼,忍不住赞叹道:“你这地儿……挺漂亮啊。”
话里还透着一股狡黠劲儿,想让人忽视都难。
杜清衡“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淡淡道:“比不上你那儿,仙宫似的——我这儿可没藏浮圆白。”
跟着云鹤道人一同从镜外天下界的唐睢一路上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
自从唐睢恢复记忆之后,镜外天众人也都心照不宣没有来打扰他,给他一个缓冲的时间,唯有苏懂糖离得近些,不过也只能偶尔搭上那么一两句话。
摘星楼内,万千星子浮动勾勒出阶梯,唐睢跟着云鹤道人,云鹤道人跟着杜清衡,不过一会儿三人便到了摘星楼的藏书楼。
摘星楼虽在饶夏也高得醒目,却由于杜清衡用幻术给它专门辟了一片琉璃天的原因,也无人能轻易闯进来,因此平日里便唯有杜清衡一人待着。
前几任摘星楼楼主与聿京交好,只是到了如今,第四十二代杜清衡却与镜外天往来密切,其他一阁五门八派的长老掌门也轻易不来找他。
如此,藏书楼就更为冷清了。
除了上次纪清洲来过一趟,几乎没有人再踏足过这里。
杜清衡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银色的蜿蜒星线勾出一个字符,字符淡蓝色的光亲昵地绕着他转了一圈,随即引着三人来到第十个书柜第三层书架的第五本厚重的书籍前。
杜清衡伸手把书拿了出来。
这是一本很旧的书,纸页泛黄破损,内容却让云鹤道人一愣,疑惑道:“这本书怎么在你这儿?”
杜清衡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梅渠十年前给我的。怎么,她没说吗?”
云鹤道人眉头一皱,心头浮上一个不妙的猜测。
绘制《山河市井图》的笔很特殊,名叫“相思子”,确实是放在镜外天的,而守着这“相思子”的正是梅渠——镜外天之首,而取出“相思子”的方法,是……
云鹤道人拍了拍脑袋,他记性也不太好了,说时迟那时快,一只仙鹤缓缓探出头来,尖喙狠狠啄了一下云鹤道人的手背!
“嘶!”云鹤道人痛呼一声,猛地想起取出“相思子”的方法是割下梅渠的一只鹿角!
难怪要把他们引开!
云鹤道人气得脸色铁青,却也无能为力。因为早在下界之前,他就见梅渠指尖闪着的灵力,本以为在修复山河棋盘,谁曾想竟是在他身上下了禁制,三个时辰内不得归回镜外天?!
“你和她一伙的?合伙开引我上当?!”云鹤道人猛地扭头看向面色淡淡的杜清衡问。
“倒也不能算‘一伙’,”杜清衡丝毫没有悔过或是愧疚,面色不改道,“你也知道,为了破开《海畔云山图》,总归要有所牺牲,就像……”
讲到这里,杜清衡顿了顿,而后又若无其事续道:“百年前那样。”
“牺牲、牺牲……牺牲!”云鹤道人心中无端生出几分躁郁,却也无可奈何。
满室寂静。
唐睢却蓦然打破了这静谧的气氛:“这么棘手,《海畔云山图》为何不能毁去呢?”
云鹤道人长叹一口气:“《海畔云山图》也是‘相思子’所绘,而‘相思子’原是不属于此间世界的东西,江几豫也是偶然得之,绘了这么一幅图,也就使得它的意义和价值远胜过此间世界。”
杜清衡补充:“它既是此间世界的圣物,也是此间世界的灾祸。”
说罢,杜清衡将手中的书递给唐睢:“这便是挣脱《海畔云山图》桎梏的方法,有且只有这一种。”
唐睢翻来书页,细细读阅。
待他看完整本书,从书中抽神时一张娃娃脸神色复杂。
“冬瓜还在图里——虽说江几豫的印章能暂时破开《海畔云山图》的一角,但它此刻并不在我们这里啊。”
“不急。”杜清衡道。
片刻后,一只青鸟振翅飞来,青鸟的两只脚各绑着一只锦囊。鸟落在杜清衡的小臂上,杜清衡解下锦囊,它便梳了梳自己的羽毛,旋即振翅飞去。
“清洲那孩子这么快就把江几豫的印章给炼化好了?”云鹤道人讶异道。
“毕竟是我徒弟,你说呢?”
是了,唐睢心道,他怎么忘了纪清洲呢?纪清洲可是少见的天才啊。江几豫这印章应当也是从高考悦那儿带过来的吧。
另一个锦囊带口紧系,却依旧透出一点红色的光来。唐睢扒开锦囊,是一支笔。
笔身由红玉石制成,红色通透,水头很足。上刻红豆枝纹,栩栩如生。笔头柔顺,暗藏灵力,绝非凡品。
不愧称得上“相思子”之名。
“至于这神泪巫娥的神血,小睢儿啊,便交由你了。”云鹤道人捋着霜白的胡子,递了一把匕首给他,匕首刃身缠满了金色的符文,“红鲸之身自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唯有用它才行。你须剜心口,取下一滴心头血即可,神力才最为充沛。”
听及“神泪巫娥”四字,唐睢的心情骤然低落了下来,但他已经恢复了所有记忆,自然无法与当初相比拟,情绪自是没叫旁边的云鹤道人和杜清衡看出端倪。
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应声,然后照做。
皇宫,御书房。
宫人只燃了一只烛火,便大气也不敢出地退下了。
沈留容未着天子朝服,而是着一身暗红色的锦衣华袍,头发披散。幽微灯火的映衬下,更是显得如同恶鬼一般阴森。
从他坐上这个皇位开始,朝堂上心怀鬼胎的老臣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而这几日四城动荡得厉害,南城和东城发洪灾,北城闹饥荒,西城更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它存在的痕迹。
沈留容心底跟明镜似的,对其中的原因清楚得不得了。
这一切可都是段佐秋的功劳。
一开始大臣们还恭恭敬敬地上书,结果呢,沈留容轻笑,还不是全选择了自保?
可笑啊可笑,满朝文武,竟只有几个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臣以死相逼,逼他救济百姓。
沈留容当时便觉讥讽,这么个气数已尽的王朝,沈长泊当初也是真敢夺。
沈究在位时,还有个繁盛的壳子,如今呢?
全是蠹虫。
修习仙法的人和普通人共存的世界,是不需要封建的统治者的。
只不过为了曾经的废太子沈留观能够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帮上一把罢。
起码给沈留观留下一个不算特别烂的摊子,也省得他死活不肯当这个皇帝——沈留容就不信,届时群臣跪拜,他这位宅心仁厚、胸怀天下的兄长能不答应。
只是……如果就这般妥协了,那他这“暴君”的尊严岂不是会受到质疑?
沈留容轻笑着,拿起一旁即将燃尽的烛火,点燃了书案前的奏折,亲眼看见火焰舔舐过纸页,烧出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火光的映照下,他神色阴冷又疯狂,与以往温润如玉的公子模样判若两人。
待最后一本奏折烧完,他才凝了灵力,浇熄了火焰。
今晚沈留容久违地做了个梦,梦里重现了他赶去想救唐睢和唐裳,却只见到唐裳尸体的情景。
他最后把唐裳的尸身埋在了宫中那棵老桃树下。
那里同样埋着沈长夏的尸体。
那里有明亮又温暖的阳光,无论夏冬还是春秋。沈长夏也和唐睢一样,是很好很好的弟弟,想来唐裳应该不会介意。
大抵是不会介意的罢。

“娘,我冷。”
一个浑身湿透的女童在雨幕和大水中扑腾、挣扎,稚嫩的声音在哭叫,可没一会儿,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直到被雨水冲刷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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