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佐秋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整个大殿须臾之间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跪着的玄衣男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都是千年的狐狸,段佐秋自是知道沈留容话中有话。
段佐秋与沈长泊的合作本来便是隐于人后的,如今却暴露在了沈留容面前,段佐秋并不意外;相反,假使沈留容不知情,他可能还要故意使些拙劣的手法戳破。
不过,若是真看不出来,这也从侧面体现出沈留容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合作伙伴,倒像是棋盘上一枚任他摆弄的棋子,随时随地都可以随意弃置。
“本公子与段阁主合作多年,虽不敢称曾与段阁主深交,但多少还是了解几分的。”沈留容依旧是笑着,温煦的笑意里却压抑着几分锐利,“本公子懒得绕弯子,还请段阁主恕我冒昧,为何屠尽了泪沧海?”
段佐秋闻言却是忍不住轻笑出声:“沈公子想听什么?”
“本座想杀便全都杀了,以防夜长梦多,沈公子满意否?”
沈留容也笑着轻叹:“……段阁主如此说,本公子倒是不信了。”少顷,沈留容又道,“泪沧海的情况,本公子也并非全然知晓,不过,多谢段阁主解惑了。”
说罢,沈留容转身缓步离开,只留下一句话在身后:“段阁主想安多少探子就随便安罢。”
段佐秋低低地笑了两声,转而抬手,玄衣男子只觉眼前白光闪过,随后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身下流了一滩殷红的血,绯色莲花自血肉中绽开。
“吃干净了。”段佐秋散漫道。
又想着沈留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眼神兴致缺缺:“兵变吗?等他死了,再杀他。”
眼前黑影落地抱拳:“是,阁主。”
在兵变的时候死,死在沈长泊后头,也不枉同他合作多年了。
“殿下。”侍卫一脸忧心地看着他。
四殿下将情绪敛了个干净,却叫他更加忧心。
沈留容习惯性地勾起温润的笑容:“走罢,多提防着便可。”
他忍不住摩挲了几下宣扇扇骨。
这是他母妃的遗骨,而他的母妃,也是半个神泪巫娥。
“……白沧学府?!他们是白沧学府的人!”
“快追!”
一名红衣女子和锦衣少年身后,是这几日一直在讨伐白沧学府的修士们。
那日李泗温打伤徐凰,纪清洲扫清障碍,好让殷先生趁机布阵,最后将那些坚定不移站在白沧学府那边的门派弟子都送了回去。
而唐裳思索良久,最终决定离开白沧学府,去寻她的好友苏懂糖。
唐睢恢复了作为镜外天红鲸一脉的记忆,却忘记了以前求学的事情,暴躁又敏感,对白沧学府众人的亲近异常抗拒,唐裳就只好带着他一同离开。
谁也不曾料到,离开白沧学府没几日,就被发现了。
“没想到,泪沧海还有人幸存?”徐凰冷笑着打量着唐裳,又瞥了一眼昏迷的唐睢,眼神轻蔑。
不过是个修为低微的黄毛小子,还不及这神泪巫娥修为高深些。
唐裳红衣似火,她抿着唇,英气的长眉紧蹙,愈发显得神色冷峻。
她抽出腰间的长鞭,狠狠抽在地上,漆黑的长鞭上登时燃起熊熊火焰。
“东帝惊雨阁?”唐裳神色冷然,如若细看,还能看出她深藏在眼底的恨意。
唐津无奈的苦笑、泪沧海弥漫的血色、破碎的翡翠……
一帧帧、一幕幕在她眼前掠过。
就连那皎洁澄澈的深海月光也变得污浊不堪。
而泪沧海,是东帝惊雨阁屠的。
唐裳抚了抚唐睢的发,脸上是唐睢不曾见过的温柔的笑,脚下传送阵已启动,转瞬间唐睢便消失在原地。
不多时,唐睢就会传送到苏懂糖那儿,届时,她会替她照顾好唐睢的。
唐裳一挥长鞭,冷漠地扫过每一个人,众修士被这骇人的气势吓得一愣,徐凰见状哼笑:“诸位,有何好退的?”
话音刚落,唐裳的鞭子便裹着熊熊烈焰而来,似是要直扫她面门,徐凰侧身,却不料那只是假象!
长鞭灵巧如蛇,竟缠住了徐凰的脚踝!
唐裳面色冷凝,手中长鞭又扯又拉,随后一甩,眼看徐凰即将被甩出去,却见碧绿的藤蔓破土而出,乖顺地扶住徐凰!
“小姑娘,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场呢。”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条带刺的藤蔓破土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唐裳袭来!
唐裳砸了好几个火球,却只是让它们焦了一些,仍不足以烧毁!
淬了毒的刺扎进了她的手腕。
皮鞭落地。
然后是脚踝。
最后是脊背。
藤蔓随着徐凰的掌声拍打在她的脊背,尖利的、有毒的刺扎进她的血肉。
唐裳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点儿声响,却仍有几声闷哼随着鲜血顺着唇角流下。
唐裳红着一双眼睛,嘲弄地盯着徐凰自以为敛得干干净净的贪婪眼神。
神泪巫娥的血,应当很有用吧,那不妨更有用些?
唐裳垂眼盯着地上那根皮鞭。
须臾,从唐裳长靴上开始燃起火焰,愈烧愈旺,火焰还飞溅至其他人身上,烧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也烧了他一个片甲不留!
唐裳想起唐津曾对她说过,神泪巫娥的血,用来做杀人的养料,也是最好不过的。
【作者有话说】:唐裳姐姐也死了,死法和上一世其实差不多。
最近沉迷刑侦剧无法自拔,以至于更新都不想写了。
陶岭冬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身处另一处了。
雪上冰菊丛生,花瓣上流转着清透的冰色,雪霁之后,映着天光,更显得不似凡物。
陶岭冬垂下眼睫,瞥了一眼自己受伤的腿,撕下一段衣料,简单包扎了一下。
没办法,谁叫他不像清粥同学,储物袋跟个百宝箱似的,伤药随时带在身上。
陶岭冬随手折了一枝冰菊,摘了花瓣放进嘴里,不苦不甜,寡淡得如同水一般。
齿间还嚼着冰菊的叶,口感还好,可嚼着嚼着,他便感觉到一股灵力似乎在他身体里流动,慢慢滋润枯竭的丹田。
陶岭冬捏了捏鼻子,又用冻红的双手捂住嘴,呼出一口气来。
他记得吃冰菊并不能恢复灵力,怎么这回凭空多出了这么个功效?
陶岭冬一边疑惑,一边三下五除二地咽了下去,细细感知了一下,的确有灵力在身体中游走。
……如果只是这一株恰巧有这般功效呢?
陶岭冬这样想着,伸出手又折了一枝,摘下花瓣细细啃着。
“公子不必试了。”
一道空灵清脆的声音响起,陶岭冬抬眼看向来人。
来者是一名女子,身着白衣,远远望去,翩飞的衣袂与皑皑白雪浑然一体。近了看,她眉间还有霜色花钿,显得整个人孤傲清冷。
“姑娘,”陶岭冬闻言问,“为何如此说?”
白衣女子淡淡答:“公子如今身陷画中,而这幅画,想来公子也听过。”
陶岭冬右眼皮跳了一下,他心中有个不妙的猜测:“《海畔云山图》?”
“正是。”
陶岭冬:“……”
若是她说的一切都属实,那徐凰还真的下了血本来折磨他啊。
“姑娘可有什么证据?”陶岭冬不会轻信他人,尤其是身处如此熟悉却又陌生的环境中。
“这里的冰菊吃了有助于恢复灵力,公子方才也是试过的。”白衣女子道,“况且想必公子也曾发现这里的环境瞬息万变,若我不曾猜错,公子也应是睁眼醒来才发现周围的环境变化的。”
陶岭冬定定地盯着她说话时的神情,坦然得不似作伪,心中疑虑消去大半。
只不过……
陶岭冬捏了捏鼻子,旋即又屈起另一条没什么大碍的腿,问:“敢问姑娘是何人?怎么来到《海畔云山图》的?这里又是哪里?”
其实最后一问,他心底隐隐有一个猜测。冬岭他曾待过七年,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地方,哪里会有什么雪狼,要有的话也只可能是尸骸,还得被茫茫大雪覆盖。
纵使这是《海畔云山图》中,冬岭的环境更为恶劣险峻,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出入,相反地,更不应有雪狼这种活物出现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误入了四季使遗迹。
白衣女子一一回答道:“我姓段,段殷。我是东帝惊雨阁阁主段佐秋同父异母的妹妹,我是被段佐秋扔进来的。段佐秋毒杀了西城左半城,又屠了一整个泪沧海破开四分之三的封印,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扔进《海畔云山图》,当作他第一个试验品。”
陶岭冬听及此,忽然觉得风雪似乎要剜下他的血肉来,整个人如坠冰窟,甚至连指尖都在颤抖。
……泪沧海,被屠了?那小睢呢?还有那么多神泪巫娥呢?
段殷没有注意到陶岭冬的异常,继续道:“而这里,是四季使遗迹。”
坐实了猜测,陶岭冬却希望它只是个猜测。
他阖上眼,深吸一口气,随之而来的却是深深的无力。
唐睢、纪清洲生死不知,白沧学府是否已经被污蔑他也不知,如今被困在《海畔云山图》里,是进退无路的死局。
段殷走近了他,随即在他身侧坐下:“段佐秋扔我进来时,我没有挣扎。
“说来也好笑,我同他关系生疏,也厌恶他日渐疯狂的行为,却都恨我们的生父——一手将他扭曲成这般模样的罪魁祸首。段沉跃很恶心,他就是个疯子。
“我娘走得早,也庆幸她走得早,才没有亲眼目睹他戕害糟糠之妻的恶行。
“我亲眼看见,他将段佐秋娘亲的脖颈折断,做成了人头酒壶,甚至还亲自斟了酒,强逼段佐秋喝下。”
陶岭冬一边静静地听她说,一边催动灵力游走五脏六腑,手脚也渐渐回暖。
段佐秋是恶人,是疯子,他手上沾了许许多多人命,身上是洗不清的罪孽,没有任何转寰的余地。
段殷同样痛恨东帝惊雨阁的做派,却也知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我不挣扎,是因为我不想再见到他。我想我娘了。”段殷眼中流露出几分怀念,“我娘喜欢雪,她说雪是至纯之物,我想去陪她,自然也是应该来的。只是一进画中就落到了四季使遗迹,而走了整整几日了,却遇不上一次冬季。唯有这次,还遇见了你。”
段殷展开手掌,雪花融化在她白皙的掌心:“多谢公子愿意听我讲这么多,我也该去寻我的道了。”
随后段殷起身,拂了拂衣上的雪,转身离开,临走前又提醒了陶岭冬一句,“四季使遗迹四季同生,凶险异常,《海畔云山图》中尤甚,望公子多加小心。”
陶岭冬目送段殷离去,垂着眼睑轻轻叹了一口气,寒风又将他呼出的那口白气吹散。
无论是谁,好像都在走人间最苦最难的那条路,一路上风波连连,平淡简单似乎都是奢望。
只是有的人陷了不能返的迷途,有的人仍然在走罢了。
“回阁主,是属下办事不力,还请阁主责罚。”徐凰跪在地上,神色恭敬谦卑。
段佐秋懒懒地掀了掀眼皮,规律的檀木敲击声仿佛敲在徐凰的心上,徐凰的身子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办事的确不力,”段佐秋哼笑一声,一枝含苞的绯色莲花被他扔给徐凰,“那就喂饱它。”
徐凰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如纸。
“本座的话你如今是也要违背了吗?”段佐秋眼神阴冷。
“徐凰,段沉跃早就死了,现在执掌东帝惊雨阁的人是本座,你以为你那些想法和动作本座真的不清楚吗?”
【作者有话说】:简单讲了一点段佐秋的过去,不是想给他洗白,毕竟他是无论怎么洗都洗不白的。
屋檐外下着瓢泼大雨,沈留容坐在窗边,看着雨水斜斜飞进屋内,沾湿了一封摊开的书信,墨字晕开。
“殿下,陛下身染重病确实是二殿下下的毒,而且,今年秋狝二殿下似乎派人动了些手脚。”
沈留容轻笑一声,盯着晕开的墨字慢悠悠道:“现下他不会真的杀了那人的,大抵是想做一出戏试探试探那人的态度。若是那人真的愿意将这位置让给他,他可能还会那人死得痛快些,如若不然……”沈留容顿了顿,哑声低笑起来,“直接逼宫。”
逼宫,好一点儿就是死在这场动乱中,差一点儿就是被沈长泊软禁,对外宣称皇帝驾崩,暗地里千万种酷刑定然能让沈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依沈留容对沈长泊的了解,沈长泊定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毕竟这人满肚子阴狠毒辣,想来段佐秋当初能和他合作,定然是看中了这一点。
只是后来发现此人空有蛇蝎心肠,却无与之相配的能力和手段便弃如敝履了。
元之思索片刻,问:“那殿下,可要属下解决他们秋狝时设下的陷阱?”
沈留容摇了摇头:“何必多此一举去救?眼下他既忙着试探,又忙着准备兵变,我们也体恤体恤他。既然有人放火,那我们隔岸观火,趁火打劫即可。”
元之眨了眨眼,强压下笑意,应道:“是。”
“对了,介将军那边?”沈留容忽地想起介霭来。
“回殿下,一切顺遂。”
“嗯,退下罢。”
《海畔云山图》中,四季使遗迹。
相传世间曾有四位神使,分别拥有掌控四季的力量,世人便称他们为四季使,而四季使遗迹就是传说中四季使的住处。
自古以来,四季使遗迹便是四季同生,四时更替瞬息万变,比吞旦嶂和吞夜嶂更为凶险。
东帝惊雨阁被世人赞誉“审判之秤”,自诩是由神祇庇佑的地方,那四季使遗迹就是最接近神祇的地方。
陶岭冬从前虽不信,却也知道敬畏之心不可无,也从未接近过这片遗迹。
一是这里离他待的极冬岭属实远,二是他懒得来。
兜兜转转,这素来只在茶楼话本中出现的地方,竟然被他误闯了。
陶岭冬啧声,心念一动,手中就拈了枝冰菊——他临走前薅了一大片,与当初薅凝神草的做派如出一辙,毕竟这么有用的东西不拿白不拿。
走了一段路了,他没有察觉到什么变化,就在他以为终于时来运转之时,脚下“咯吱”一声,似乎是踩到了什么,眼前之景陡然变化。
眼前桃花灼灼,入目皆是大好春光,偶有春风拂过,竟令他不禁觉得有些困倦。
陶岭冬强忍着打呵欠的冲动,就在这时,却耳尖地听到细微的破空声,下意识地偏头避过。
“咻”!
桃花花瓣扎进他身侧的树干里!
陶岭冬拔出花瓣,花瓣又化作点点烟尘消散。
陶岭冬不禁蹙紧双眉,春风又起,桃花醉人,可他只觉脑袋有些昏沉,咬破了下唇才挣得一线清明。
……风有问题!
陶岭冬闪避过飞射而来的桃花,熏风一吹,他就立即抬手掩面,刹那之间手臂上就被锋利的桃花花瓣割出数十道口子,有一道甚至剜下了血肉!
陶岭冬忍着痛,脸色发白,头脑却异常清醒。
一味地躲闪太过被动,他得寻求反击的机会。
陶岭冬这般想着,抬起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折下一枝桃树枝,催动灵力,用打落在地、有的甚至还沾了血的桃花设了个看似简陋实则较为消耗灵力的阵法。
风裹挟着漫天桃花而来,这次的攻势更加迅猛,陶岭冬阵内的桃花当即反击回去,发出“当”的几声清响,纷纷被打落。
陶岭冬扶着桃树,微微动了动手臂,再抬眼,手边的桃树已然消失不见!
……换了个季节吗?
陶岭冬抿着唇前行,心中暗自琢磨着。
冷,特别冷。
哪怕陶岭冬施了护体灵气,依旧抵挡不住从脚底直窜到天灵盖的寒气。
冷得他脑袋都在一阵阵地痛,活似被哪个缺德的用木棒从后打了一棒似的。
陶岭冬孑然走在这片白茫茫的雪原上,明显感觉这里的温度比他从前待过的冬岭还要低。
……怪不得是四季使遗迹,陶岭冬扯了扯唇角,想来这应该是冬季使掌管的地界了。
远方有一片盛开的冰菊,陶岭冬快步走近,几乎是一眼便认出那与白雪几乎融为一体的人——段殷。
她静静地闭上了眼,面容安详宁静,还带着温柔的笑意,埋葬在雪中。
陶岭冬垂着眼,也翘起唇角笑了一下。
这般皎洁的人,清清白白来,自然也应是干干净净走的。
陶岭冬手里仍握着那枝桃花枝,上头的几朵桃花仍然娇艳如初,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若有所思地捏了捏鼻子。
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湖泊,陶岭冬惊诧,因为这湖泊还真是字面意义上的突然出现。
他走至湖边,水平如镜,低头,湖水清晰地映出了他的模样。
陶岭冬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正打量着这湖泊,倏然右眼皮一跳,心中的不安陡然升起!
湖水开始迅速流动,愈来愈快,愈来愈快,形成了一整个湖的漩涡,漩涡中心慢慢现出一个人来。
陶岭冬瞪大了双眼。
……那是,他自己?!
漩涡中心的人赫然与陶岭冬一模一样,衣角被撕过、手上握着桃花枝,就连另一只手上的伤口都与他一般无二!
“你是什么东西?!”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刻开的口。
怔愣片刻,对方很快反应过来,歪着头朝陶岭冬笑:“我还能是什么东西呢?我就是你啊。”
虽然二人是同时开的口,但陶岭冬仍然听清楚了“陶岭冬”的那句“你怎么在这里”,握紧了手中唯一能算作武器的桃花枝,问道:“……我不在这里,那你觉得我应该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这般皎洁的人,清清白白来,自然也应是干干净净走的”。
我真的好喜欢冬瓜,他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啊,还有段殷,皎洁得就像雪一样。
第七十八章 明晰
“你当然不该在这里,”那人只笑,笑容是与陶岭冬如出一辙的温暖明朗,随后他指了指脚下的逐渐平息的漩涡,“你硬要问的话,不如自己过来看看。”
陶岭冬心下惊疑不定,面上却滴水不漏,握住桃花枝的手指骨已经泛白,颜色竟与他脚下的雪一般无二。
陶岭冬垂首望进那片湖泊中,透过它看到了天地苍茫被一抹青柠色贯穿的剑尖,而周围雪岭连绵起伏,沉沉墨色被莹白的雪光照亮,紧接着又被剑光撕开,一时间竟不知究竟是雪光更亮还是剑光更晃眼。
陶岭冬难受地单膝跪在雪地里,几乎就是眨眼间的功夫,他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乱七八糟的画面在他脑中交织撕扯,他头疼欲裂,甚至连丹田处的灵根也痛得厉害。
他手上青筋暴起,浑浑噩噩地借着桃花枝撑起身子,似乎全然没有觉察到桃花枝的异常。
“陶岭冬”笑吟吟地欣赏他这副狼狈的模样,看他布满血丝却空洞的双眼望过来。陶岭冬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第一步,他垂眼用桃花枝划破自己左臂的衣衫,血刹那间涌出,淌过手腕,顺着垂下的手指往下落。
第二步,他将桃花枝举至唇边,张嘴咬下一片花瓣,血从口鼻中溢出。
第三步,他面无血色地往自己的腹部划了一道长而深的伤口,血染红了半边衣裳……
——走了九步,步步皆是往自己身上添伤。
陶岭冬气若游丝,身体也似在暴风中飘摇的纸鸢,那根细细的牵线随时都有断了的可能性。
他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同样奄奄一息的“陶岭冬”,勉强翘起唇角,眼里的疲惫和讥讽不加掩饰地展露。
陶岭冬将手搭在“陶岭冬”的肩上,趁他还未反应过来,夺了他手中的桃花枝,又反手将两枝桃花枝送进了他的心脏——如果虚像也能有心脏的话。
果不其然,虚像和之前的桃花林一样,化作了烟尘消散于天地间。
这只是虚像,怎么可能是他?
周围景象再次变幻。
陶岭冬长舒一口气,坐在一块石头上。
他坐的这块石头与旁边几块石头的棱角已经被磨平,光滑极了。
陶岭冬闭了闭眼,他已经累极,真的没有精力蹦跶然后又触发什么奇奇怪怪的杀招了。
差点就真要睡过去的时候,陶岭冬忽地听到一阵脚步声。
他晃了晃脑袋,眼前的画面由模糊变成清晰。
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雨,而他面前的这座木桥上,从桥的那头走来一个人,身形高挑,略有些许清瘦,撑了一把竹伞,身着霜色衣裳,长发束起,头戴青玉冠。
陶岭冬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待那人偏头侧目,他缓缓睁大了双眼。
……这这这,不是清粥同学吗?他怎么在这里?是真的还是假的?
陶岭冬心中惊诧,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直接怔愣在了原地。
眼见纪清洲撑着伞,雨落在伞面上发出了清响,却也仿佛落在陶岭冬心上一般,他听到自己的心清晰地跳动。
蓦地,纪清洲停住了脚步,而此时离陶岭冬只有一步之遥。
纪清洲垂下眼睫,弯下腰拾起落在陶岭冬长靴边上的红枫,怔然片刻,掩下眼中的悲戚,眼尾却不知何时泛了红。
随后抬脚离开。
陶岭冬愣了片刻,伸手去抓纪清洲的衣袖,却只摸了个空。
他默然地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似乎感觉不到方才动作太大扯裂的伤口的疼痛。
“清洲,他已经死了。”
纪清洲淡淡应道:“嗯。”
李泗温叹了口气,道:“现下聿京已经同白沧学府断了关系,暗地里还与东帝惊雨阁有着极多牵扯,盘根错节,牵一发动全身,我们虽知他枉死,却也无可奈何。”
陶岭冬跟来时便是听到这么一段对话。
……枉死?
这个“他”怎么越听越像是他自己?
陶岭冬不由得凝神细听。
虽说现在没有人看得到他,但他仍然还是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好巧不巧,这棵树还是一棵红枫树。
……白沧学府什么时候种那么多枫树了?
陶岭冬忍不住分神思索,少顷,神色便黯然下去,是他忘了,这得是他自断命锁求死那年了。
纪清洲闻言沉默,良久,才哑声道:“……可是我要救他。我救他,只与我有关,与白沧无关,与他也无关。”
“白沧可以逐我,”纪清洲神色认真,一字一顿地说,妄图掩饰自己所有的脆弱,“但我一定要救他,他、他本来……生来就是应该潇洒恣意地活一世的。”
鲜衣怒马、嬉笑怒骂,那些纪清洲曾经艳羡过、不曾拥有过、如今只觉得缺憾的,统统都应该是属于他的。
那样温暖明朗的一个人,怎么能在人云亦云的唾骂声中销声匿迹呢?
李泗温定定地望了纪清洲许久,再开口,宛若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你能告诉我,你为何要救他?”
陶岭冬望见纪清洲轻轻阖上了双眼,右眼眼角划落下一滴泪来,少顷又睁开,生涩地翘起唇角,笑得不怎么好看:“我心悦他。”
陶岭冬背靠枫树,微仰着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只觉得纪清洲那滴泪如同落在他的心上,烫出了一个大窟窿,不然怎么又是难受又是慌乱?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眼下的情境里。
眼前这些场景多半就是发生在他死后这一时间,那纪清洲究竟做了什么?他所谓的重生是否和纪清洲有关?纪清洲又怎么样了?
陶岭冬还没梳理完,脑子里就堆了一堆问题,就算如此,却仍然还是在纪清洲拜别白沧学府众位先生时,下意识地跟在他身后,直到白沧学府的门重重合上。
他跟着纪清洲来到一家客栈,见到纪清洲倚在窗边,怀里抱着一枝倚青,眼睛里落了月亮,却又埋了月亮的模样。
他跟着纪清洲来到摘星楼,听到纪清洲向杜清衡借摘星楼楼阁一用,见到他不眠不休翻遍古籍的模样。
他跟着纪清洲来到摘星楼楼顶,见到纪清洲以自身祭阵,比他还狼狈不堪,最终死得悄无声息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的了。
也知道这所谓的重生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这些都是用一个纪清洲换来的。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我被自己刀到了呜呜呜。
风雨飘摇,暴雨摧打着这座亘古沉默的寑殿,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曾在这里生老病死过,他也不例外。
姜太医退出寑殿,沉闷的殿门合上,寑殿中只余沈究和满殿熏人的药味。
又苦又涩。
沈究沧桑了许多,额头上已经添了许多道褶皱,鬓发也全白。
疾病销磨了太多他年轻时的样子,让他以最最狼狈的姿态爬着到了古稀之年。
偶尔睁开眼,看见的也只有空无一人的寑殿。
沈究想起方才姜太医为他把脉的情景。
“……姜熹,朕还能活多久?”
姜太医垂首,叫沈究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声线平稳地答:“回陛下,两个月左右。”
……两个月啊,竟还能赶上秋狝。
沈究咳了两声,瞬间有殷红的血从干裂的嘴唇边溢出,脏了衣襟。
“……退下吧。”沉默中,沈究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盯着年轻的太医看了许久,最终吐出了这三个字。
姜熹没有应声,默默地退了出去。
沈究抬起皮肤苍老得如同树皮一般的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身侧。
只摸到了一片冰凉。
是了,这偌大的龙床上,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纵使那些嫔妃费尽心机和手段想要爬上来,却也只是在他枕边待过一晚,或是几晚。
没有谁能够永远陪着他。
因而他一直以来,都很孤独。